“杀了我七个小伙子……”

老光头在会扬中缓缓踱了几步,逐一打量着手下的尸体,语气森然,表情看起来却依旧气定神闲,淡淡发问:“是哪位硬汉做的?不要连累大家,自己站出来吧!”

有几个距离比较近的人质,纷纷转过头,犹豫地望向左腿被铜像压住的小杰,流露出想指证他的迹象,而这些人很可能真的会这样做。我知道,在特定情况下,人质会对劫匪产生一种莫名的认同感和依赖感,心理专家把这种现象叫作“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万一被发现了,即使小杰有能力干掉老光头,也必然会触发他手里那个松发式引爆装置,这东西似乎是无解的。

根据我少得可怜的物理知识,我知道遭受电击会使人肌肉**,因此手掌会保持蜷握状。那么,能不能用电击来破坏松发式引爆呢?警方肯定有远程电击手枪之类的装备!欣慰片刻,很快我又沮丧了:太小的电流对人体没什么杀伤力,太大的电流通过引爆器时,万一使回路发生故障,误爆的话死得更快。

还有液态氮,我在电影里看过,这东西可以使炸弹冷冻。可惜不知道对引爆器效果如何,如果无法在瞬间把手冻住,它伤害到皮肤的刺痛,会令人不顾一切地张手乱抖。

好吧,我已经拿这个老光头没办法了,唯有拼命祈祷他儿子只是因为偷钱包进去的。

小杰注意到了四周的异样目光,忍耐地沉默着,继续发力抽回自己的腿。朴承胤发现了他的举动,慢慢移动过去,帮他推开了那一尊铜雕,尽管已经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可铜像移动时,与地面撞击,还是极为突兀地咣然响了一声。

劫匪们纷纷转头,循声望去,老光头手里枪口移动得比目光还快,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杰再度握紧了大狙,枪管从桌下轻轻撩起桌布,年轻的脸孔绷得极为严峻,眉峰蹙起,全神贯注地侧着头看向瞄准镜,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有两个劫匪围过去,我抽出短刀,用力抓紧光滑的米卡塔刀柄。

从这里跳下去,我有把握扑倒一个并迅速将其干掉,小杰击毙另外一个,肯定也很轻松。至于,宰了这两个劫匪之后,再如何应付接下去的情况?对不起,以女性一激动起来就归零的智商,我实在思考不了那么久以后的事情。

为什么跟着小杰回来?如果不是害怕朴承胤发生意外,难道我真为了看热闹舍生忘死?

像我这样的痞子、废柴、失败者、社会败类,总是怀着被生活按在地上来回轮了无数遍的屈辱和无助感,无论想不想自暴自弃,都必须承受宿命中的坷坎。崎岖的人生小道,让我练就了一身精湛的漂移本领,即使伤痕累累,也绝不言悔。可是朴承胤,他是我糟糕日子里罕见的完美回忆,是在我沉没濒死时伸出的手掌,是穿透我破碎心脏的阳光,他是一切一切暖意的源头。

活得愈是不堪,他的美好就在我心头盛放得愈加**裸,时而灿若星海,时而微如游丝,始终像治愈魔法一样萦绕在受伤的躯壳内外,无论疲惫或悲恸,只要这一点温暖存在,就使我永远不会沉沦于黑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心肝,而我却用它来渴望救赎。

闭了闭眼,将冰冷的刀背衔在齿间,我双手攀住护栏,正准备心一横跳下去,眼角余光瞄见老秃顶的神色突然一变,倏地转过了身,朝我脚下的方向看过来,我只得再度缩回脑袋,暂时蹲身隐回去。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皱巴巴的脸上绽开笑意,脱口喊出:“卡洛斯!”

听见这个名字,劫匪们的动作也都随之停顿下来,纷纷露出喜色,其中一个忍不住问道:“将军,我们是否可以撤退了——”

被称为将军的老光头一挥手,神色凛然,制止他发出声音。

会场内安静之后,楼下传来的说话声更加刺耳,老光头就是被这个声音吸引的,而我却听不出有什么异常。在切入匪徒的电台之前,警察的喊话一直不会间断,无非就是些“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认罪伏法是你们唯一的出路,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之类的废话,在中国,一般由公安局政委或者城管大队长受委上述重任。

但仔细听,人家喊话内容显然不是一回事,“已经释放了……现在上楼……交换……”

将军抬腕看了看表,扬起下巴,花白短髯在颌下整齐地扎开,就像嘴唇上挂了半拉马桶刷似的,以一根食指虚点身前的两名匪徒,悍然施令:“你,还有你,一分钟以后,你们护送卡洛斯上直升机,其余的人留下!”

这一番变化,打断了那两个匪徒的行动,再也没心思继续搜索,抬起枪口走回将军身边。

小杰从枪身慢慢撤回一只手,趁他们转身时,迅速从后腰拔出我给他的那把手枪,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扔了出去。我的视角刚好被扶栏挡住,看不见枪的落点在哪,但是并没有听到它跌地的声响,应该被人接住了。

电梯间里叮然响了一声,有电梯抵达本层。

几秒后,一个瘦高个子男人快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持枪保护的匪徒。他迈步时一瘸一拐的动作十分生疏,好像腿受伤不久。我从高处无法看清他深深低下的脸孔,反正整个人散发出垂头丧气的颓败信息,沉声唤道“将军”时,声音中既有窝囊,也有压抑和激愤。

奇怪,这个声音钻入我耳中,居然感觉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将军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待他走近,右手突然松开枪托,扬起来,重重地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听得我脸皮火辣辣的,也把对方给扇楞了,嘴张得有磨盘那么大,沿着嗓子眼能直接望见十二指肠。将军眼中射出凶狠的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向上提起,恨不得把他抡起来往墙上撞似的,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凶巴巴的单词:“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违抗我的命令!”

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后颈:“我希望你接替我的位置,所以一定要绝对听令,卡洛斯,我的孩子。”

原来这个浑身阴鸷气息的家伙,就是卡洛斯,将军不惜为之发动了武装绑架的宝贝儿子。看来,跟恐怖分子做亲戚,一定要带上视死如归的魄力才行。

卡洛斯猛地抬起头,深棕色长发掠过鼻翼,同色的眼珠深深陷入凸出的眉骨,五官轮廓立体,鼻梁挺拔得尤其突兀,两腮的短髯修剪得漂亮而整齐,眉毛又直又浓。单看这张脸孔,简直标致得跟意大利男模似的,充盈着剽悍的帅气,如果身上再有贵族般的绅士气质,就完美了,可惜这小子眼神中尽是暴虐与乖戾,只有一种欠收拾的气质。

“不!你走,让我留下!”他拒绝了父亲的提议。

同时,我滋溜儿一口凉气从鼻腔直接吸进了丹田——他,就是被我追得跳楼的那位帅哥,这会儿丫没有戴帽子,我差点没认出来。

请注意,上面的“追”是指追擒,而不是追求。记性不好的各位同志,我在这里给大家提个醒儿,请翻回去重温一下第五章的内容,千万不要误会,本人的长相还没那么飞沙走石,不至于把人家帅哥吓得跳楼。

“这一次行动,就因为你鲁莽而被打乱,你不配得到最后的荣誉!”将军的态度比他更坚决,不容置喙,“任何人没有得到将军的允许,都不能擅自离开训练基地,这是军事命令,卡洛斯!如果你不知道,那么现在我又重复了一遍!”

卡洛斯争执,将军驳回;卡洛斯继续争执,将军再度驳回。

我在旁边急得心脏都肥大了,这两个人叨逼叨叨逼叨的,没完了是不是?在定时炸弹的背景下演绎父子情深,这他妈是哪个二百五写的弱智剧本?

将军终于不耐烦了,喝令左右把卡洛斯架出去,如遇反抗,捆起来扔上直升机。

在绝对强势面前,卡洛斯的倔强毫无用处,他终于屈服于父亲的命令,接过了同伴递来的枪,沉默着转身走出会场,被指派的两名劫匪紧跟在他身后。将军凝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从侧面,我看到这张老脸上布满了坚毅的神情,这种决绝的表情让我隐约猜到,他未必真的放弃了炸楼的计划,当直升机起飞,卡洛斯安全离开的那一刻,很可能就是他松开手,启动引爆器之时。

楼下的喊声仍在继续:“交换……重新谈判……”

将军缓缓举起左手,我脑中激烈挣扎着,此刻扑下去一刀剁了他的胳膊,能不能制止他松手引爆?哪位好心的英雄来告诉我一声?超人和蜘蛛侠今晚不值班吗?神奇四侠又集体到上海出差去了?呃,搞不好,他们的扮演者就在现场呢……操!老娘还没有领过结婚证呢,这回倒先把死亡证给领了!

砰地一声,将军的动作僵止。

一颗狙击弹,准确地击中他后脑勺,自下而上斜斜穿透颅骨,整个前脸瞬间被崩出一个碗大的血窟窿,脖子支撑着剩下的半扇颅骨,红的血水和白的脑浆混合在一起,随子弹轰出的方向猛烈喷溅着。现在这张脸,标准地阐述了什么叫“面目全非”,估计连他亲生儿子都不敢相认。

诡异的是,将军虽然死亡,身体和四肢却保持着僵硬的动作,左手紧紧攥着松发引爆器,咕咚一声向前倒下。

我不可思议地望向小杰,他准确地一枪击毙了将军,迅速跳出去接近尸体。

在他身后有两处掩护,昆塔的回旋弯刀飞出来,像砍柴似的劈进一个劫匪的颈骨,脖子几乎被横着斩断。另一个持枪的掩护人从隐身处站出来,浑身血迹斑斑,他手里拿的,正是小杰刚才扔出去的那把手枪。

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让劫匪们乱了阵脚,他们慌张地四下扫射,根本不顾忌人质。

离尸体还有十几米,小杰又被乱七八糟的火力逼到了一边。躲闪之时,他有不太正常的侧首动作,似乎在尽力想用右脸对向发声处。我留了心注意,才发现他左耳孔中渗出细细的血丝,当下不由得一怔,而后我终于回想了起来,他应该是在方才扑倒朴承胤时,被巨大的爆炸声震破了鼓膜。

这个发现让我血气上涌,看得出来,小杰为了救老朴真的拼了命了!

有个匪徒一边后退着,一边仍在无方向感地胡乱扫射,我绕到他身后,攀过护栏跳下去,带着下落的巨大冲势把他扑倒,膝头压在他肩背,左手按住他的头,右手从口取下一直衔着的军刀,轻轻抛起,再凌空接住,将刀子掉转为反持,笔直地将利刃扎进他颈窝。

这人应该患有高血压,刀身拔出时,喷泉似的溅了我一身的血。

我起初还下意识地拍了拍衣服,后来破罐子破摔了,索性把刀身沾的血往袖子上擦。唉,以后如果有机会,还应该再向小杰学习躲血的本事。

“父亲!不!父亲!”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呼天抢地的哀叫,听着像卡洛斯发出的。我来不及思索他返回的原因,立刻向正前方的掩体窜出,在流弹四飞之前躲了起来。

落地一个就势翻滚,跪扑在一人脚前。

“陈七……”朴承胤意外的声音。

我此刻万般狼狈,心中不由迸出一阵苦笑,却只好硬着头皮抬起脸,迎上他关切的眼眸,挥了挥手,仓促打了个招呼:“Nice to meet you,too!”

眼看卡洛斯奔向父亲的尸体,小杰突然跃起,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我明白他为何拼命,如果被卡洛斯夺走将军手中的松发引爆器,我们最后还是会被炸成一堆肉丝。

拿手枪的那个掩护人一时不察,身上又被打中几弹,他全身浴血,已经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但仍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匪徒开枪,配合着小杰前进。关键时刻,昆塔也放弃了圆月弯刀秀,从匪徒的尸体上拾起一挺AK机枪,开始使用热兵器突突敌人,以强大的火力掩护小杰疾速冲刺。

大家都在帮忙,我也不能闲着,于是挥动手臂大声喊:“小杰加油!小杰加油!”

我高亢的加油声**洋溢,小杰犹如未闻,卡洛斯疯狂的动作却突然一顿,倏然旋回身,目光往我的方向寻觅着。我暗叫不好,难道他听出我的声音了?算起来,应该是我把他送进警局的——他是因为被我活生生追出几条街,并且戳断了一条大腿,所以才会被警察捉住的,心里肯定特别恨我吧?

刚想到这一茬,卡洛斯已经发现了我,一转身,恶狠狠地朝我边开枪边追。

我迅速低下头躲避子弹,心里盘算着如何把他引开,起身之前邪念顿生,趁自己还活着,猝然凑过嘴唇去,最后一次强吻了朴承胤,然后匆匆撂下一句祝福:“新婚快乐啊,王八蛋!”辛酸的微笑尚未收敛,我长身而起,占完便宜拔腿便跑。

朴承胤怔怔地伸手掩嘴,下唇有几颗殷红的齿痕,如果我心肠再歹毒一点就该咬破了。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小杰身上,以及将军手中的引爆器,谁也没料到卡洛斯会突然转身追我,所以根本没人帮我。当小杰像一阵龙卷风般冲到将军的尸体边,张手握住引爆器时,我也被卡洛斯追得叫一个鸡飞狗跳……

冲出会场,逃进了楼梯间,一路没命狂奔,连窜带滑地下到二楼时,隐约记起小杰说起有条走廊通往后厨,于是及时刹住脚步,转身冲进了那条走廊。

卡洛斯挥舞着手枪,一路狂追,声嘶力竭地喝骂。要是把这股劲头用在赶公交上,何愁没有座位啊?

踹开两扇虚掩的防火门,我闯进空无一人的后厨,把触手可及的什么锅铲、菜刀、鸡蛋、奶油、大龙虾、胡椒粉统统往身后丢。在紧追不舍的枪声中,我慌乱地左右顾盼,没有找到厨房的出口,于是心一横,想着反正只是二楼而已,干脆笔直地朝窗口冲去,途中伸手抓住一只沉重的铁皮垃圾筒,用力抡起来朝窗户投掷过去,玻璃“哗啦”一声被砸碎时,我已经到了窗边,攀住棂框跳上去,纵身跃了出去。

垃圾筒飞在空中,里面的烂菜叶和鸡蛋壳什么的,全洒了出来,纷纷扬扬地飘摇在风中,跟着我一起急速向下摔落。

猛地,我下坠的身躯一轻,跌进一个人怀里。

愕然抬头,眼前这男人身材高大,穿着短皮衣和CP迷彩裤,头上戴着深色的揭面头盔,我看不清楚他的相貌,只感觉到了一种极熟悉的刚猛气场,好像是一台会移动的男性荷尔蒙发散器……后方的头顶上,卡洛斯发出怒吼,在我耳中却变得飘忽而不真实。

他放下我,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准确地脱手射出,钉在卡洛斯探出的脑袋边。

身形和气场竟如此相似!强大的视觉震撼和情感冲击力,使我一时有些恍惚,耳边依然充斥着嘈杂的警笛和喊叫,却没有看见警察,我这是跳到哪儿来了?一跤摔到几年前了?

依稀记得,也是同样幽暗的一个夜晚,我和小八并肩拼杀在冰冷的街头,只为了帮大哥争夺地盘。对方开了一辆大面包车过来,载了整整十个人,最后却被我们两个砍得落荒而逃,连面包车都不要了。我受了点伤,等他们一走远就撑不住了,两腿一软,直接从车顶上失足摔下来,就像坠楼一样跌进了小八的怀里。

就在那天晚上,搭他的摩托车回去的途中,我偎在他后背问:“听说你最近交女朋友了?”他阴险地否认:“没有啊,都是借别人的用一下。”

曾在杂志上看见过科学家发表二逼言论,他们说,不管多么深刻的伤痛,只要七年就会痊愈,因为七年时间的新陈代谢,足以把我们全身的细胞都更新一遍,连一个旧细胞也不会剩下。所以,每熬过一天,那些疯狂思念你的细胞,就会死掉一些,总有一天,它们都会被替换得干干净净。

小八,我离开了那里,从此有没有人和你说话?

胸腔中,心脏像要撕裂隔膜一样剧烈跳动着,我大口喘着气,任由他拉起我的手,走向墙角下停着着一辆黑色摩托车,点一点头,示意我在后座坐好。紧接着,他遽然向旁边跨出一步,随着一个漂亮的旋身,从腋下又拽出一把直刀,以一个无比帅气的转体姿势,掷出了手中的刀子。这一次,直接钉在卡洛斯的脑门上。

带着不甘和绝望的嘶叫,卡洛斯仰天倒下,手枪随着扳扣的惯性又响了两声。

身手更强了啊,小八,原来你被召回厂家改装升级了。

摩托发动的一刹那,托轰鸣声的福,我终于惊醒了过来,马上像个职业摔跤手一样死死缠抱住他的腰,尽管自己感觉到指甲掐进他腹肌里了,也不肯放松丝毫,生怕他就像电影里演的那种鬼魂钉子户,组织上给的宽限期一到,咻地一声就飞走了。

可他的皮肤是温热的,冰凉的雪花打在脸上,越发对比出他身体的暖和。

摩托车缓缓驶向会所大门,进入车顶灯的光线以内,包围在外面的警察们顿时如临大敌,这些穿制服的男人纷纷举起了手枪,向我们瞄准,喀嚓喀嚓的子弹上膛声和的乱糟糟的叫嚷,一齐扑面而来,淹没了我忍住哽咽的咒骂:

“你居然还有脸活着回来,混蛋啊……消失了这么久,你想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