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自己模糊的影子走进洗手房,内部装修格局非常豪奢,虽然旧洗手池已经拆在一旁,等待更换,但各个物件都收拾得很整齐,毫无杂乱感。水晶吊灯发出朦胧的柔光,洒金黑釉般的墙面凸显高贵,地面上铺着华丽的地毯,一切都很美观,只是大隔间、大面盆台的设计令我感到很奇怪。洗个手而已,又不是翻筋斗耍把式,犯得上占用这么宽敞的空间吗?知不知道中国房子有多紧张啊?

服务意识这么强,不如干脆再拴上两个18至25岁的漂亮姑娘!

随便走进一个隔间,我匆匆拧开水笼头冲手,这哗哗的水流声啊,就像在为我心中纵横交错的泪水配音。

冲完了手,我发现面前有个晶莹玲珑的镜前小灯,便伸手把它按亮,抬起头,对着镜子照了照,准备清理一下溅到红酒的裙子,却猛地发现幽暗的身后黑影一飘,瞬间吓得我头发根根倒竖,差点抄起一旁的肥皂盒跟它拼了——喔,这玩意儿是纸巾盒。

动手之前我定睛看了一眼,操丫大爷的!是谁在洗手房里扔了件大衣,还特贴心地搭在小梯子上,生怕它看起来不像个活人是吧?

我差点破口大骂,但没有对象,只好把糙话咽回肚里,恨恨地往洗手台上捶了一拳。

触手处发出“嗵”的一声,台面之下好像是空的——这些洗手池正在拆换,因此,内部构造被掏空了本也正常。可我此时正想尽量拖延一些时间,免于早早回去面对朴承胤,一时兴起,本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找到洗手台的面板边沿,用力掀开来,打算研究研究美国建筑一般使用什么砖头,是否适用于街斗。

这世上有太多的反常事件,当你追溯其最初发生原因时,都毫无逻辑可言,甚至很蹊跷,这也许只能用宿命来解释。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塑胶袋装着的一款小型枪支,还有一些弹药和两把军刀。

我顿时傻了眼,愣在当场移不开目光,直到胳膊举得酸了,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手忙脚乱地把面板重新盖了回去。

“小魔他们的业务都发展到这儿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就是:“报警”。可我下楼时没带手袋,当然,就算带了也是白搭,出国之后我的手机就一直没有信号,只能当闹钟用。看来,我除了喊破喉咙之外没有其他通讯工具,只有回去找唐龙了。

关了镜前灯,正欲转身,突然身后一丝冷风袭来。

昏暗的镜子里闪出一条全身墨绿的人影,一只胳膊从我左肩上伸出,三指勾为虎爪反扣向我咽喉,从光滑的镜面能清晰地看见拳指关节凸出,动感十足,被袭击的感觉无比真切——这一次,我背后真的出现了一个活人。

我仓促抬手,挡住身后人扼向我咽喉的手腕,右脚一蹬洗手台,借力把他撞开。

他也没防备我猝然间竟有能力还手,胸口被我背心撞中,闷哼一声向后踉跄退去。我的背部触觉比想象中柔软得多,不禁大感吃惊,这个从背后发起突袭的人,竟然是个身手敏捷的女人。这女人退开时,伸手捞住了我的头发,随即紧紧扯住。我头皮吃痛,被迫用力仰起头,随着她的步势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一条粗糙的袖子擦过我颌下,她的胳膊勒上了我的脖子。

这妞的力气比壮汉还大,我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落入她手中的那一把头发也被揪得更紧,痛得钻心。我徒劳地掰着她的手臂,一斜眼,从镜中看到了身后这人的样子,她全身穿了套墨绿色作战服,头发尽数束入软圆帽,脸上戴了副墨镜,遮住容貌,仅能从颧骨和下颌骨的方正轮廓看得出此人性情刚毅。

略一镇定,我从镜中的僵持姿势计算出大致方位,注力于指尖,右手食中二指骈直,从自己头顶上掠过,反插向她双眼。墨镜立刻发出细脆的裂响,我的手指带着镜片碎渣,笔直插入她眼眶。

她短促地惨呼半声,手上力道立时减小,我趁机脱开她手腕的钳制,左手一个反擒拿将她压在肘下,她张开嘴似想说话,我挥起右掌劈在她后脑,她马上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我大口呼吸两次,蹲下去,检查她身上是否带了手机。

先是发现洗手池里暗藏枪械,接着被一个军装女人偷袭,对这一切我感到很困惑,直觉告诉我,今晚的问题可能不只这么一点。

翻动她时,她左耳里掉出一枚隐形耳机,可惜她身上的通讯设备不是手机。

我试探着戴上耳机,从中传来的一个男性尖利刺耳的声音:“……已被控制……Cheryl,Cheryl,你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杀人之前可不需要祈祷一小时!Cheryl,我命令你,拿到枪之后迅速向楼上移动,跟我们会合……”其中还有好几个发音怪异含糊的单词,我没有听明白。

看向地上的女人,谢丽尔,这些枪支果然是她的,但她的来意是什么?

或者说,这些人的来意是什么?

我刚想到这儿,不知道从哪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好像是谁家的煤气罐爆炸了,我甚至分辨不出楼上还是楼下,只觉得楼体一阵剧烈震动,晃得我差点儿一跤坐倒,天花板也扑籁籁洒落了一地的灰土,吊灯啪然坠地,碎成满地乱滚的零件。

爆炸甫定,噼哩叭啦的枪声又响起来,如此喜庆,要是搁在国内,我还以为过年了。

俯下身、贴着墙壁,我从走廊里潜至楼梯口,已经可以隐约听见楼上传来各种怒喝、尖叫、惊呼、哭喊……枪战交火声,悍匪们暴躁的呼喝声,与我耳机中传来的完全一致。突然有脚步声走向楼梯这边,我迅速抽身逃回去,呆呆地靠在暂时安全的洗手间的墙上,不知道如何是好。各种心思一一如电般闪过,就算再靠上半个小时,我依然没主意……

“Cheryl!”耳中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遇到了麻烦?需要支援吗?”

我望着躺在地毯上陷入昏迷的谢丽尔,犹豫再三,终于咬了咬牙,按下隐形耳机上的应答钮,压低声简短答道:“No problem!”

剥下她的墨绿色外衣和帽子,我对着镜子一件一件穿戴整齐,头发盘进软圆帽,小手枪插入皮带上的枪套中,子弹装好,一大一小两把军刀也用伞绳绑在胸前的皮带上,这个位置无论正手反手,随时都可以快速拔出。从她鼻梁上拎起那副破碎的墨镜,我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它已经被我弄坏了,否则戴起来会更相似一点。

现在,我只能尽量不与他们正面接触,抓住一切机会溜出去。

用谢丽尔的衣服绑住她手腕和足踝,使她醒来也无法逃脱,嘴里塞了她自己的一只袜子,上帝保佑她是个讲卫生的姑娘,袜子换得勤。我顺着楼梯向下慢慢行走,沿途留意是否有人看守,耳机里再度传出刚才那个男人的催促声:“Cheryl!我知道今天上午你男友的事令你很伤心,但是不要忘了你的职责!OK?”

我尽量短促地回答一句:“有人逃脱了,给我三分钟干掉他!”

“你丫是在开玩笑吗?别管……”那男人暴怒大吼,我索性切断了通话,全神贯注地向楼下潜逃。这栋城堡式会所是个独立的小型建筑,今晚处于包场状态,本就没多少闲杂人等,在爆炸响起之后,还能逃走的估计全都已经逃走了。我走到一个楼梯拐角处,忽然听出一声轻微的异响,像是“哗”的一声衣袂飘动,当时想都没想,我立刻拔枪在手,对准出声的位置快速走过去,准备来个先下手为强。

那边光线更暗,我刚迈进去,枪管突然被一只大手覆住。

对方全力压低枪口,我腾出一只手迎面击去,他不敢妄动,只侧过身用肩膀硬接了下来,然后回我一肘尖,我再张开手掌挡住,就这样默默扭打了一分钟,我的软圆帽被他臂膀扫落,对方突然低呼:“陈七小姐!”然后松了手。

我回夺的力气突然落实,后脑勺差一点砸到背后的墙上。

“你是——”我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他的脸。

他主动迈前一步,站到了明亮的灯光里,露出一张线条严谨的年轻脸庞,大男孩气息比男人味更浓烈,充满了早熟的沉静坚忍,闪闪发亮的眸子犹清澈单纯,却流露出冷酷锋锐之意。两道低低压住眼眶的浓眉,一丝不苟的短发,浅浅的微笑,无不透出迷人的青涩。

见我一脸懵然,显然还没有认出他来,他提醒道:“我是朴董事的私人保镖,小杰。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吁出一口大气,找到组织的激动感油然而生,差点扑过去抱他大腿:“记得记得!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带手机了吗?”

我激动的声音有点大,他警惕地上下张望,然后掏出手机递给我,带着纳闷的表情看向我的装束:“别管那么多了,你现在不赶快离开这儿,还要手机干什么?刚才的爆炸声已经惊动了整个洛杉矶,记者和警察很快就会包围这里,我要在事态激化之前,把朴董事救出来——你到底要手机做什么?”

怔怔地握着手机,我觉得自己像个傻逼。正如小杰所说,刚才的爆炸声肯定惊动了警方,还用得着报警吗?我为自己的愚蠢而震惊了,不得不勇敢地承认了自己有时候是猪脑子这一事实。

“从这里能到厨房后门,路上小心点。”小杰指向一条过道,说了声“保重”就欲转身上楼。

我想了想,伸手拦住他:“等等!”

他讶然回头,我拉过他的手,从腰间拔出一把枪放在他手里:“拿着这个。”

他感激地向我点一点头,握紧手枪,准备离开。

我想了想,又伸手拦住他:“等等!”

他讶然回头,我从胸前抽出一把刀递给他:“枪的动静太大,这个你也拿上。”

他说了声“多谢”,把枪塞进后腰皮带里,握紧刀柄,准备离开。

我想了想,再次伸手拦他:“等等!”

他无奈地回头,满脸都是“难道你是机器猫变的吗”的质询表情。我叹了一口气,从他背后站了出去:“此去凶多吉少,小杰,你干脆把我也带上吧……”

一路上,小杰神情很纠结,在丢下我不管和忍住不丢之间苦苦挣扎。他一定以为我是太害怕单人行动,所以才赖上他的。

我不断地向他解释,这身衣服还有这一把枪,是我干掉了一个彪悍的女匪徒,从她身上扒下来的,想以此向他证明我不是拖油瓶。可惜说服力不大,显然小杰认为我刚才跟他缠斗只是一种求生本能:由于肾上腺素剧增,所以身体自动进入了“战斗逃亡”行为模式。因此他的目光始终半信半疑,甚至转过头去,喃喃自语:“扯淡都扯出犊子了……怪不得有人说,女人的第一句话是真话,第二句话是假话,从第三句起就基本是神话了。”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骗子的难处——让别人相信我的真话都不容易,要想让人相信一番瞎话是多么困难啊。

当他听说我目睹一切发生时,虽然不相信,还是忍不住责问一句:“你居然只是看着!”

“你认为我不看着还能干什么?”我悻悻然,“过去说服他们放弃屠杀?”

小杰摇头一叹,身子紧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靠近楼梯出口。

“等等!”我突然拦住他。

他全神贯注的行动被我打断,不禁恶狠狠地摔回头,用一种“你准备再给我个火箭筒吗”的忍耐眼神,居高临下地瞄向身后的我。

“什么事?!”小杰咬牙切齿,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

我一摆手制止他说话,凝神听着耳机中嘈杂的声音,然后盯着他问:“PNC是什么意思?”

“警方派出的谈判专家。”

小杰略略皱眉,一口答出。他掌握的词汇量令我很羡慕,身为一位资深的网游玩家,NPC我倒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个,谈判专家就要进来了……那帮匪徒准备派一个人出去干掉他,他们大概不想给警方控制场面的机会……”我绞尽脑汁地分析他们激烈的对话,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出事之后方恨自己在英语听译方面是个半吊子啊!

小杰向我摊开手掌:“给我。”

我摘下自己的隐形耳机,递到他手里:“嘿,你听得懂英文?我一直听得见他们在说话,但老听不懂……”

他没理我,径直按进耳内仔细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楼梯道里突然回响起脚步声,有人从楼上接近我们,从急促而沉重的落足声,可以分辨出这个人的体重在180磅以上。脚步声迅速由微弱变成清晰,跑得很快,似乎正准备从我们所处的楼梯间冲下来。

我抬头看了看小杰,他仍然一脸凝重地聆听着,仿佛为什么重大消息而震惊了,对外界干扰犹若未闻。

抽出刀,向旁边迈出一步,我绕过小杰登上两步台阶,屏息收胸,站在楼梯拐角的边缘。抬头看了看前方墙壁上的红色应急灯,光线微弱,我恍恍惚惚地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学校停电,班级里同学一起讲鬼故事,我被同桌要求做一道选择题:如果必须独自下楼的话,阴暗死寂、喀喀的脚步声放大回**、仿佛有东西紧跟在你后头的楼梯;灯光忽闪忽闪、背后是一面影影幢幢的镜子、不知道缓缓关闭之后会发生什么的电梯,你选择哪一个?

当时我光是听着同桌绘声绘色的形容,整个人就丧失理智了,我选择跳楼……

今天,我要把这道选择题送给即将见面的人,并为他附赠答案。

三秒钟后,一条全身墨绿的大汉从楼道口闪现,从拐角处冲入楼梯,直挺挺地朝我鼻子撞过来。曾有一只蟑螂以同样的姿态飞向我,我从左脚拽下一只拖鞋以30%的臂力与蟑螂的飞行轨迹呈90度角横拍过去,毙之。

他手里端着长长的狙击枪,乍见我的装束,先是一怔。不等他眼光扫上我的脸,我赶紧拳脚齐上将他撂倒。

以我的战斗经验,想撂倒一个壮汉并不难。但是既要撂倒他,又不能让他发出任何中伏讯息,可就不太简单了。这人的后颈被我牢牢压在膝下,艰难地挣出一点嘴,正欲开口呼救,小杰一把扯掉他戴着的耳机,再伸出脚,用登山靴般的硬底踩住他侧过去的脸孔,带着发狠的低声粗骂,鞋底在他脸上碾了又碾,直到把那半张脸上的肌肉组织碾成一团,残忍地将他微弱的痛叫声消匿于自己脚下。

我一向慈悲为怀,赶紧补上两拳把他打昏过去,气喘吁吁地质问小杰:“你以为自己在收听午夜节目吗?居然那么入迷,非到快露馅了才肯帮把手。”

“这里被安放了定时炸弹,40分钟之后,整栋楼就会被夷为平地!”

小杰言简意赅,飞快拆下了躺在地上这人的皮带,围扣在自己腰上,然后抽出一把短刀掂了掂,略微瞄准方位,垂直向下扎进了他的心窝,拔出时,鲜血如喷泉般迸出,四下激射。小杰敏捷地偏开脸,避免被血溅到,然后麻利地将手抄进这人腋下,将他的尸体拖到一旁的隐蔽处。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既有听到炸弹消息的慌乱,也有对他杀人不眨眼的恐惧。

这一系列变故,发生于顷刻间,我忽然有点不大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情不自禁地用手掐了掐自己手背,咦,一点儿都不痛哎,Oh yeah!原来真的是在做梦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听到身边的小杰发出一声愤怒的痛呼:“喂!你掐我手干什么?白痴啊!”

歹势……我搔着头发苦笑。

小杰处理好一切,拾起地面上沉甸甸的狙击枪,拎在右手里,抬起另一只手腕看了看表:“该走了!”

我紧跟着他,心里有点怂了:“等等……我、我不太会杀人……”

小杰淡淡表态:“我会就行了!”

我吞吞吐吐:“我、我也不太想杀人……”

小杰双手端起狙击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子弹情况,然后,轻松得令人发指地微微一笑:“我想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