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曹先生肯定被我气得不轻,唐龙领我回去的时候,他连“留下来吃顿晚饭吧”之类的亲热挽留都没有一句。我觉得,没用隔空打物的内功来收拾我,人家已经挺客气了。

唐龙很生气:“那么露骨地表现出反感,你今天的态度需要检讨!”

“态度好有什么用?”我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在寒风中裹紧大衣,抬腿迈上车,“有谁是因为一个拳手对人低眉顺眼、说话委婉动听,而买票去看他比赛的?我加入青狼是冲着你的本事,又不是为了找老公,犯不上装温顺可爱小鸟依人。”

在原则问题上,唐龙知道他拿我没办法,只有尽力劝导:“有些人虽然恶心,但是有用,你多想一想他的用处,这个人就会变得迷人了。”

我点点头,回想起那本书里鼓吹的内容,仍然是乐不可支:“说真的,这位曹大师十分迷人,人世间万万不能缺少这些给我们带来欢乐的傻逼——老唐你知道吗?他能用掌风扫飞16个人呢!这他妈就是活生生的惊喜啊!”我连比划带讲解,生动地形容给唐龙听,把老唐也逗得前仰后合。怎能不迷人?曹伯伯那忧郁的眼屎,唏嘘的饭渣子,还有神乎其技的智商,都深深地迷住了我!

奇怪的是,他居然混得很不错,还有不少人向他请教气功,估计这些人的脑花也被掌风烫熟了。怪不得人家常说:再荒诞的理论也会有十个拥护者。尤其是,当这个理论关乎大家的切身利益,或看起来很装逼的时候,拥护者就更多了。

装逼一枝花,全靠范儿当家。Iphone4刚上市时,很多人排队疯抢,买3G智能手机的态度就像采购月饼一样。他们的狂热范儿就像一种无意识共谋的炒作,往往能带动装逼大潮,即使是原本不装逼的人,也会不可避免地被装逼大众所同化,所以世界最终是属于装逼流的——这就叫作“装逼影响地球”!

不知道,贵星球的人类行为影响到我,需要多少年。

望着我狂笑不屑的样子,唐龙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唉,你的武戏有多好,文戏就有多烂。”

笑声歇了下来,我很清楚自己的弱项是什么,沈兴国当初介绍小八给我认识,说的就是:“你们两个,是所有兄弟里面从来没拍过我马屁的,要继续保持啊!”而其他的专业小混混,都把“装孙子”这项技能使用得出神入化,心情不好时我还耻笑过他们:“腰杆子软成这样,灌半年三鹿不知道有没有用!”

听说新世纪有一套流氓标准:打得下江山,罩得住地盘;横得过公安,降得住城管;收得服好汉,剔得掉瘪三;躲得过冷箭,除得掉内奸;吃得住皮鞭,咽得下黄莲;累得出肝炎,落得下伤残。

我有一句衷心的话想对这些人说:功能如此强大,您干点啥合法勾当不成啊?

前尘旧事的回忆浮上心头,令我甚为怅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又堆起笑容,悻悻地重复了一句:“这他妈真是活生生的惊喜啊!”

“就这一句台词你叨叨一路了,”唐龙忍无可忍,“姑娘,你是复读机吗?”

我讪笑。

曾经有人开导我:“见傻逼绕着走不就行了?作为一个熟练掌握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敏捷青年,虽然让你闪雷劈有困难,但闪傻逼还是没问题的吧!”

可是郎君啊,世上傻逼这么多,如果每见一个都主动绕行的话,我如回形针一般曲折的人生不又多几分崎岖吗?万一碰见隐藏较深的高智商傻逼,不练就一身bug般的走位技术,还未必躲得开。

回酒店吃了些点心填饱肚子,阿月开始给我化妆,一边化一边向我介绍。这些小东西的价位听得我心惊肉跳,一小瓶BB霜就好几百,我突然想起《3idiots》里那位贫穷母亲的话:“这东西应该放到珠宝店去卖,装在天鹅绒袋子里。”蜜粉、眼影、眼线液、唇膏……各种粉状物、膏状物堆在脸上,使我脑袋足足沉了有半斤,每次眨眼之前,都必须先用力撬起睫毛膏,弄得我疲惫不堪。

阿月听我倾诉了内心感受之后,点点头说:“幸好只化了个裸妆,要是浓彩妆的话,你现在可能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用小镜子不停照我,跟照妖镜似的:“更漂亮了吧?长长的睫毛就像雨刮器。”

有文化的人就是会用词儿,我咋看着像挡泥板呢?

七时半,坐在加长豪华凯迪拉克轿车里,我们驶向晚宴会场。路上,唐龙详细地告诉我,这一次平安夜明星慈善大典,亚太地区的受邀嘉宾并不多。等会儿,所有明星进入会场都要通过三道关卡:凭邀请函领取证件;接受人工安全检查;最后还要接受红外线扫描探测。

由于州长会到场,因此现场有数位FBI便衣混在嘉宾当中,会场外有二十名洛杉矶警察组成巡逻队,保卫工作持续到最后一位嘉宾离开,警备工作算是做到了极致。

下车后走红毯,司机和贴身保镖则留在一楼休息,等待晚宴结束。

“走红毯?”我有点恍惚,“有媒体到场吗?”

唐龙捋了捋自己的领带,精神面貌相当好:“我保证,你今天晚上见到的记者,比上半辈子都多。待会你记得扶着我点,免得被闪光灯刺瞎了眼,或者没出息腿发软。”

靠,被他这么一说,我两腿还真有点发软了,我能爬着过红毯吗?

车子缓缓驶近了一座城堡式会所,坐在车内隔着玻璃,我就看得到外面人山人海的场面,自从离开中国,我就没见过这么多人了。车身两边全都是相机的闪光,此起彼伏,连前方的道路中央都挤满了抢拍的人,精明的记者通常从轿车的豪华程度就能判断得出,即将下来的是一个通过关系捞名额的三流明星,还是一位真正声名显赫的国际级大腕——倘若他们发现车里坐的是一老一小两大流氓,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停车后,有殷勤的招待为我们拉开车门,唐龙先下了车,再扶我出来。

我这边车门刚一打开,唰唰唰唰连续的闪光射线照进来,我差点下意识地再把车门带上,幸亏唐龙眼疾手快把我拽了出来。

硬起头皮挽住唐龙的手臂,另一手于胸前紧紧抓披肩,我一脸苦笑地跟着他走上红地毯。幸好,前面几米处有位女星正在对记者席摆POSE,露背礼服的叉儿快开到屁股沟了,两块肥白的臀肉颤动生姿,所以根本没多少镜头对着我们。话说,这位女明星的五官长得极富个性,高耸的鼻子像疯了似的,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拿她当参照物的话,我鼻子凹进去有两寸多。

唐龙风度翩翩地前行,同时低声对我耳语:“国际上的朋友,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货色,放在大街上你一个人就能撂倒这一群。”

大家看,这位老者表面上温文尔雅,谁能料到他说的是这悄悄话呢?

我禁不住一笑,唐龙继续对我说鼓舞的话:“身为中国人,你到了哪里都不用妄自菲薄,去看看各个国家的免税店就知道了,那都是中国人的天下,GUCCI、LV就跟几毛钱的环保袋一样,谁手里都提两个。”

拜托,唐老板,我这会儿要是捧着肚皮哈哈大笑,会毁了形象的。

沿着露天的红毯走进会场,途中我只要一觉得冷,就马上看一眼那位露出屁股的女明星,浑身立刻充满燥热的能量。

接受过检查,乘电梯进入会所顶层的宽阔会场,唐龙跟我都在迅速寻找目标,他寻找的是美国上流社会的熟人,以及一切可以帮助他拓展生意的机会;而我,则想从满眼的洋鬼子当中,找出几个会讲中国话的亚洲人。

突然,我眼睛一亮,牢牢盯住不远处的一个男人,几乎失声喊出了口:“哎哟,巩哥!怎么在这儿碰见您了,巩哥!”

唐龙觉察到我的异常,意外地问:“怎么了?你还有认识的人?”

我喜出望外,赶紧指给他看:“看,那不是冯巩吗!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年年都有他,我最喜欢听他说相声了!”

“那是尼古拉斯·凯奇……”唐龙一脸抽搐的表情,肯定憋笑憋出内伤了。

我失望极了:“啊?不是冯巩?这哥儿俩长得可真像嘿!”

唐龙拍着我的肩膀,一脸夸张的猥琐笑容。

“不好意思,让您贱笑了!”我郁闷极了,狠狠翻他一眼,目光扫向休息区,准备入座,“看来这儿没我熟人,你去忙吧,临走时喊我一声就成——对了,这里发瓜子小糖吗?”

唐龙终于哈哈大笑,我懒得理他,径自走向桌边寻找自己的座位。

照精美的流程节目单安排,加州州长应该在开场半小时后驾到,在卸任之前能见到真人,这是我最感兴趣的慈善大典内容之一,另一项感兴趣的内容是组委会给到场嘉宾发放纪念品。自从看过了《真实的谎言》之后,我就一直在打阿诺州长的主意,幻想中的场景,是他温和地微笑着趋近来,弯下腰向我款款伸出右手:“可以跳一支探戈吗?”而我则会把手轻轻放进他宽大的掌心里,施施然优雅起身,然后……满脸尴尬地回答:“对不起,我只会跳秧歌……”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环顾前后左右,油然生出一种八国联军包围北京城的凄惶感觉。

也因此,我才可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所谓上流社会的交际,不过是在一个社交圈子之内资源共享,只要你有足够的资源,你就是今晚最受人瞩目的大明星。你看,在场的这些明星大腕们,三教九流,都有眉目,各有所图,男的色眼如炬一个一个寻找勾搭对象,女的为了搏娱乐版面恨不得同时跟八个凯子暧昧。

我认为,“慈善大典”只不过是个幌子,其实,请柬里面的内容约等于:“快过年了,各个山头的流氓抽空开个碰头会吧!”

跟他们相比,唐龙简直是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

周围的谈笑之声不绝于耳,全他妈都是讲客套话的,就我一个人讲英语。

过去,我是很唾弃英语这门学科的。刚工作时,我的格子间对面是个男同事,一次公司在KTV聚会,大家都喝多了,他抱着麦克风一直叽哩呱啦地说英文。我一句也没听懂,恼羞成怒夺过了麦克风猛击他头部。第二天他酒醒之后来上班,摸着疼痛的后脑,对仅存的记忆发表感慨:“妈逼的英语就是不好学啊,昨晚讲了几句英语,脑壳都疼了!”

唐龙找来帮我突击英语的老师,是位名校高级教师,教我前他立下军令状,能在半个月内让我通过口语测试。教了一个礼拜之后,他的所有豪言壮语化为一句悲怆感叹:“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早就和你翻脸了!”

我很羞愧,弱弱地争辩:“虽然在外语方面没有什么天赋,但是我不气馁啊!”

“你这叫不要脸!”老师精辟地纠正了我的语法错误。

负责主持的嘉宾还没有到,大典迟迟不能开场,组委会安排了一位现场明星进行脱口秀表演,想尽办法来弥补这一意外。这男人在舞台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辅以表情和手势,他的话时常惹得哄堂大笑:“今晚我戴了一副很大的眼镜,因为我的经济人说,虽然西服只能买最便宜的,但是大一点的眼镜我们还买得起……”可惜很多美国式的幽默我都听不懂,只好百无聊赖地捏自己的鳄鱼纹小包玩,特后悔没带个游戏机出来。

我有很多应付无聊的方法,可惜现在都用不上,比如用中药汤泡脚,没事抠脚皮玩。

身边操着陌生语言的轰然说笑,和触目所及的高鼻深目的面孔,让戒烟已久的我很想抽根烟。唐龙本打算带我融入上流社会,但在来之前的车上,我就提醒过他,别再让我见那些莫名其妙的名人,我不保证吐槽气功大师的一幕不会重演。

唐龙用四个字总结过我的性格:顺毛驴儿。吃软不吃硬,只要开口前先把我的毛捋顺了,什么请求都好商量。当然,商量出什么结果就不一定了。

“你认识那个韩国人吗?”唐龙问。我一抬头,发现他已经坐回我身边来了。

我正烦躁着,不耐地用指尖敲击扶手:“这的人我就认识一个你。”

“但是……他刚才向我打听你。”唐龙的语气意味深长,眼神带着点询问。

打听我?韩国人?我的左心室突然揪了右心房一把,脑瓜好像挨了一下重拳似的,懵了几秒钟,然后迅速醒悟过来。终于反应过来之后,我做的第一个动作不是马上挺起腰、伸长脖子、在一排排的洋鬼子堆里东张西望;而是顺着椅子往下滑了几公分,妄图把自己藏进椅子底下,心中有一种仿佛当众出了洋相的羞惭。纠结良久,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也来了吗?他在哪里?”

唐龙扭过头,朝会场左边扬一扬下巴。

我踌躇了半晌,这猝然的消息令我完全招架不住,好一阵心乱如麻。作了几次垂死挣扎般的深呼吸,我才重新坐直身子,推起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装作不在意地转过头去。

你们知道,我看见了朴承胤。

你们不知道的是,有一个大美女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手臂。

从她精致的面孔看,像是欧洲人,身材丰满而高挑,差不多跟朴承胤一样高,卷曲起伏的披肩长发就像黑色的麦浪,发丝有意无意拂在老朴脸上,散发出热烈性感的**气息。她穿的衣服也很有品味,深紫色长裙前方斜开叉至膝上,紧身束胸衬托着傲人上围,层叠飘逸的裙裾之下,一双白皙圆润的**若隐若现,衣饰与人的气质完美贴合。

朴承胤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意,倏地侧过脸,我猝不及防,目光与他撞个正着。

他转回脸去,向身前正在交谈的那人说了几句话,然后礼貌地退后一步,转过身,径直向我走过来。那个紫裙美女款款跟在他身边,腰肢摇摆生姿,顾盼之间艳光四射,眼波在我附近的方位来回游移。

“身材不错!”唐龙赞了一声,“这个意大利美女最近在时尚圈很红。”

我无暇搭理他,竭力调整自己失态的表情。朴承胤缓然稳健的步态,带给我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乱失措。

“好久不见,陈七。”他向我打招呼,身旁女子向我笑笑,微微一笑便令人心神**漾。

我站起来,像见了个普通熟人,嘴角上牵,矜持地点一点头。

朴承胤牵起身边女子的手,笑得既温和又满足:“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妻丹尼拉。”

“哦。”我立刻回答一声,急促而简短,自己都能体味出语气的生硬。为了掩饰别扭的气氛,我故作欣喜地补充:“那可要祝福你们啰。”伸出手去拿桌上斟好的红酒,假装对一切都并不在意。

拿下酒杯时,有些心不在焉,外加一时控制不住力道,手肘不慎撞翻了桌上的大冷餐盘,各色精美的骨瓷碟、琉璃盏哗哗啦啦摔了一地,原本摆得很具有艺术气息的各种蔬菜、水果、冷肉、蛋糕、点心顿时撒落了一地,就连雅致的心形提拉米苏都跌碎成几块,样子极其邋遢,瞬间就具有了流氓气质。

酸奶酱泼出,眼看要洒到那美女的裙子上,她发出一声惊呼,我下意识伸手把它接住。

伸手时太过紧张和用力,握在我另一只手里的玻璃杯,“波”地一声被捏碎了。

一手淋上了酸奶酱,另一只手溅满了红酒,披肩滑落在地。

掌心剧痛,应该被碎玻璃扎伤了。

旁边有很多人都被这样失礼的举动震住,纷纷朝我看过来,同时也传来几句亲切的询问,唐龙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笑着替我一一回应热情的关心。而朴承胤则出奇沉默,久久注目于我脸上,灿亮的眼神似乎在搜索,捕捉。

我心理上的抵挡有些吃力,匆匆甩了甩手:“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捧着手去洗手间的路上,我查看出掌心有四条以上的细碎伤口,说不定还有玻璃渣嵌在伤处。真他妈悲催,我眼泪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请问K-1会举办泪奔锦标赛吗?我诚心诚意地想参加……

大概是泪眼朦胧奔错了路,我转悠了一圈,没找见印象中的洗手间。

这栋会所里的标志都很富有艺术性,我跟着一个跷起的大拇指走了半天,才知道这不是洗手间的方向,而是安全出口的意思。站在楼梯中央,我焦虑地寻觅着,其实未必一定需要是洗手间,只要有个能拧出自来水的水笼头就行。

终于有个男侍者发现了我,小跑过来,客客气气地问我有什么需要。

我向他解释,手受了伤,需要用水流冲出玻璃渣,他略加思考,微笑着回答我:“女士,如果是要寻找洗手间,您走错了方向。”他随即俯下身子,指向楼梯下方转角处的一个隐蔽位置,“但是,如果只用水笼头,楼下的洗手房就可以满足你,虽然订制的洗手池还没更换,但水管一直接通着。”

谢过侍者,我下了楼,沿着方才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正在翻修的洗手房,处于整栋会所楼体的一个角落,走廊由一盏复古壁灯照明,昏暗的光线,隐约透出不详的幽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