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打车回到酒店,唐龙的眼睛都气蓝了,现在看起来倒也挺像美国人的。
“陈七!”他大声喝斥出我的名字,对我的态度第一次如此凶狠恶劣:“请问,你的人生温顺一点会死还是怎么样?少让我操一点心你是会死还是怎么样?刚才阿月慌里慌张地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大街上去追一个持枪的罪犯,一溜烟跑没影了!我是一个老年人,衰弱的神经承受不起这样的折腾,你知不知道?”
我只好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就差狂摇尾巴了。
他又狠狠地剜我两眼,然后一拍身边的沙发:“坐下!”
我两膝一软立刻扑过去坐好,满面堆笑,向他郑重起誓:“以后我绝对不乱来了,一切行动唯您马首是瞻!其实今天那个王八蛋也把我吓得够呛,我还没见过当街放枪的,像这种装逼犯,要是没人好好收拾他一顿,他还以为普天之下皆他妈,人人都得惯着他……”
“嗯。”唐龙淡然哼了一声,打断我的唠叨,“刘易斯是怎么跟PRIDE的人混上的?”
“你说什么?”我不大适应他的四次元思维模式。
“那天在日本,你和刘易斯,还有那个社长的司机,你们在樱花百货的地下车库,不是跟几个PRIDE的年轻拳手过了招吗?当天拍摄下来的那段视频,后来还在电视台的新闻时间播出了……”唐龙一样样地提供细节,帮助我回忆。
我很快想起了这部分情节:“这个哦,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老刘跟对方好像是朋友,但我并不知道,于是稀里糊涂闯进去乱打了一通……哪家电视台蛋疼了播这个?”
唐龙很怀疑,斜着眼光对我一瞄:“你真不知道?”
我很坦然:“我要知道这帮人是老刘朋友,说不定还请人吃午饭,怎么会揍他们?”
“那你可真是个福星。”唐龙突然转怒为喜,笑逐颜开,赞赏地拍了拍我肩膀,“揍得好!下次回日本要是再见到那帮小兔崽子,别客气,抄上家伙,尽量往死里打!出了人命算我的!”
我眼睛嘴巴张成三个O字形,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听完了唐龙的解释,我才了解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那个光头胖子,原本是K-1的年轻一代选手,跟刘易斯的关系也就比认识稍微熟络一点,这两年PRIDE一直有超越K-1的计划,所以花了大价钱到处挖墙角,许多优秀的综合格斗选手都被其抢掠成功,光头胖子也禁不住引诱加入了PRIDE,但他并没有对刘易斯说实话,而是利用他为PRIDE拍摄宣传片——试想,PRIDE的新秀,在街头将K-1的元老打败,这是一个多好的宣传话题。
可怜憨厚的刘易斯,还自以为是在帮K-1作友情拍摄。
然而,我和那个司机的意外参与,是光头胖子一伙始料未及的。PRIDE的几个新进好手都在一个女人面前落败,自然颜面大损,本来这个宣传计划就此作罢了,但是DV的主人却偷偷把视频卖给了K-1,在电视台播出后引起了很大轰动,都以为这个武力值奇高的女子是世外高人。听说,日本的某购物网站第二天就在首页打出广告“真的是刘易斯夫人款帽子喔!浅驼色护耳圆帽助你听声辩位,无敌的蓬松兔毛保护你灵活的头脑,缀钻蝴蝶结闪瞎对手的狗眼”……
我心里痒痒的:“那K-1会邀请我加入吗?”
唐龙马上白了我一眼:“你去K-1做什么?当吉祥物?”
我讪讪地笑,不敢再多嘴了。
唐龙对我既有爱才之心,又有屡教不改的气忿,继续翻着一双混浊的白眼,狠狠打击我:“K-1作为世界最庞大的搏击帝国,呵护自己的品牌,就像没出嫁的姑娘呵护自己的处女膜一样。而你存在于K-1的意义,只会是瓦解这个组织……你存在于任何组织的意义都是瓦解这个组织!”
这老头挺会臊人的,害得我一脸赧然,都快把头垂到胳肢窝里了。
损完我以后,唐龙心情大好,呵呵地笑了两声:“好了,你今晚要穿的两件礼服已经都送过来了,就在你房间,赶快去试试看吧,阿月还在房间里等你呢——等着揍你出气。”
今晚的“全球慈善大典”由世界顶级奢侈品牌举办,听老唐说,受邀的每一位明星都要捐出自己的一件闲置物品,作为拍卖用,成交金额将全部用于慈善事业。当时我绞尽脑汁思考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我记得我桌子上还有个台历,现在已经年底了,快用不上了,属于闲置物品吗?能不能捐啊……”唐龙失笑,差点儿喷出一口红酒:“我看,你不如捐出自己的大脑吧,反正你也从来不用!”
我回到房间,杨心靖正在阳台边的卧凳上熟睡,这孩子一直没倒过来时差,每到晚上就龙精虎猛的。阿月在卧室里,只听她发出一声声艳羡的赞叹。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当看见阿月身上试穿的礼服时,也禁不住有了惊艳感。这是一件米色束胸长裙,从裙摆到领口蔓延着两条黑蕾丝,形状长度皆不对称,在领口处聚合成小巧的蝴蝶结,设计师让它们刚好穿过高耸的胸部,看起来简约高雅。以我流氓的眼光来看,又有一种被人粗暴撕扯出裂痕的性感错觉。
阿月深深沉醉于美丽的礼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根本没注意到我进来了。
另一件礼服铺开在大**,是条长度及膝的一字领蓬蓬裙,裙子是薄薄的纯黑色,薄到有种透明感。这种布料看起来很奇特,裙身明明是层叠式褶皱设计,外观却显得轻盈而光滑,被斜三角形的腰带轻轻一束,更如一大颗晶莹的黑水滴。裙摆的不规则弧度,衬托出腰身的纤细,即使静静地摊开在那里,就已经令人产生摇曳生姿的幻觉。
相较阿月身上那一件,这件更俏丽,更富动感,可以想侧踢就侧踢,想劈叉就劈叉。
我忍不住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这礼服的料子,果然如想象中一样软滑冰凉。镜子里突然出现我的身影,阿月一惊,仿佛偷衣服被人发现一样,两颊立刻飞红:“你……你回来啦?”
“妞,身材真好,让爷香一个先!”我伸手去勾她的下巴。
我眯着眼睛嘿嘿狞笑,作村头恶霸状,阿月啼笑皆非,尴尬的氛围立时退散。我飞快地在她白皙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她笑着拍开我的手:“没点儿正形!来,我帮你换上这件衣服试试看。”
房间很暖和,我换好了蓬蓬裙,光着脚走到镜子前,来不及欣赏先打了个寒颤:“晚上就穿这个?美国人都不怕冷?”
阿月捧出珠宝盒子,一样一样给我披挂上,我没耳洞,细心的阿月准备了夹耳式坠子。
最后她拎出一双高跟鞋,放在我脚边,催促着:“快穿上,让我看看整体效果。”这鞋子是裸色镂花款,后跟绑带,水晶厚底,酒杯跟,本是我喜欢的颜色和式样,可我一看鞋面的质地是四面透风的薄纱,搭配几圈缕花皮革和铆钉搭扣,整个脚后跟都**在外,不免心碎:“我能先穿一双棉袜吗……”
阿月听了大怒:“真不识好歹!这两件礼服和这双鞋子,可是向名牌公司的首席设计师订制,直接从欧洲空运来的!”
我早就说过,唐龙富有到一种梦幻的地步,简直让人怀疑他的钞票是刮大风吹来的。
再换上那件米色长裙,看起来很淑女,我情不自禁对镜子摆出了见花落泪、临月伤怀状,阿月叹了口气:“别装古典美了,小家碧玉你来不了,还是回归你大马金刀的路线吧。”
我马上沮丧起来,还嘴硬道:“其实我是走清纯路线的……”
“斯嘉丽小姐,在你赶着大驴车闯进这条路之前,难道没有被交警拦住罚款吗?”阿月掩着嘴直乐。
“艾丽丝小姐,你损人的锋利程度直逼干将莫邪啊!” 我悲怆极了。
阿月姓赵,英文名叫作Alice,所以全名应该是Alice Zhao,她告诉了我之后,我瞬间就联想到了“A罩”……什么叫流氓逻辑,您现在领教到了吧?简单来说,就是把神经当幽默,把犯贱当情趣,把缺德当学术,把不要脸当勇气。
下午四时,唐龙将带我去拜访一位当地名人。午餐后,我跟阿月坐在阳台上享受着午后时光,聊人生谈理想,聊她飘零坎坷的身世,聊我昼伏夜出的血腥日子……突然听见杨心靖在客厅里大喊:“小姨!小姨!电视里面有小姨!”
这小家伙对满电视的外国人很好奇,一打开电视就不停调台。因为我答应了她,圣诞节当天陪她去迪斯尼乐园,所以她一直表现得好乖。
我很好奇,起身走到客厅里,坐到心靖身边的大沙发里。
她看是一档新闻节目,屏幕上的画面是几个监控视频连接而成,前边一个男人发足狂奔,后面一个女子紧追不舍,两个翻墙越车跳栏杆——这,这分明是上午我追赶那个凶手的情形。画外音里,浑厚的男主播声音充满**地介绍着:“……这位华裔女子看起来很神勇,穿了一双至少有8CM的高跟鞋,跑得比博尔特还快……持枪罪犯被迫跳楼受伤,被警方以‘持枪袭警’罪名拘捕。据现场记者发回的报道,凶犯摔断了腿,那位受伤的警官已经被送往医院接受治疗……目前,案情仍在进一步调查中,希望这位帮助擒凶的女士尽快与警方联系,也希望市民积极提供线索……”
阿月早已见怪不怪,懒洋洋地伏在沙发背上,啧啧称奇:“这高跟鞋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被你穿成这样。”
联想起唐龙说过,日本某家电视台刚播放了我的视频,这会儿我在美国又登上一次电视,本人出镜率还是很高的嘛。我不禁哀叹:唉,我经常用砖头拍别人,别人也经常用DV拍我,这就是报应啊!
四点钟出发时,我向唐龙汇报了这件事,唐龙一愣,然后摆摆手:“浮云,别放在心上。”
在林肯车里,我们俩简短聊了几句,老唐很暧昧很八卦地询问我,是什么时候跟刘易斯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我一阵纳闷:“什么地步?”
唐龙笑眯眯地拈着颌下几根白胡须,模样特别神棍:“虽然我事情多,平时很少管你们,但青狼会所的每一丝变化,都逃不出我老人家的眼睛。自从上次比赛,刘易斯冲上台去替你捱了那一拖把,我就觉得你们关系有暧昧。至少,他对你的感情,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教练对弟子的爱护。也许,当初我安排媒体爆出你们是恋人关系,这件事做得有欠考虑,对他可能不太公平——”
我正欲分辩,他一摆手堵住我的话:“我不是替他说媒,你也别往心里去。男女的感情强求不来,你应该能拎得清,对你爱的人有多卑微,对你不爱的人就必须有多残忍。”
真没看出来,这家伙除了当过拳手、经理人、商人之外,还是一位训练有素的情感心理学家。
就凭他这满嘴爱来爱去、饶口令般的措辞,肯定熟读过《琼瑶全集》。
唐龙谈兴甚浓,他竖起右手的食指,对我虚点了两下:“我发现,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驯化能力,跟你接触的大部分人,最终都会被你驯服。越是不可一世的强者,对你的痴迷程度就会越疯狂,像K-1拳王刘易斯,还有终极杀手‘魔兽’,他们两个人,就是你身上这种神秘驯化力的牺牲品。”
照这么说,我前几年之所以没人爱,是因为我还没遇见真正的强者。你看,像这种解释我还是挺乐意接受的嘛。
我们即将拜访的,是一位居住在洛杉矶的华人,颇具盛名的气功大师。
这位气功大师的居住环境很好,家门前有大片的绿草地,草地尽头是绿莹莹的湖泊一畔,湖面上游弋着两只优雅的白天鹅,看情景是一公一母,曲起长颈子互相缠绕嬉戏,好不恩爱。我下车之后对它们注目良久,心中甚为惆怅,临走时忍不住咂了咂嘴:“乖乖,这天鹅好肥,红烧了吃肯定快活!”
在铁门外按响了门铃,马上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中年女佣赶来开门:“唐老板吗?曹先生正等您呢!”
唐龙微微颔首,我跟着他一起走进去,花园、假山、小径,庭院布置得颇为雅致。
刚迈入大厅,就有几声爽朗的“哈哈”假笑响起,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胖子迈着大步迎将出来,身上穿的是套喜洋洋的红色绣花唐装,又像是练功服,将他的大肚子勒得紧绷绷的,反正有占不伦不类,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
我喜欢精神矍铄的中老年人,像我爸那样的。如果太肥,那一定是脂肪摄入多了的后果。
猪油吃多了,会蒙住心的。
好吧,我承认了,以上统统都是借口。我不大喜欢他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唐龙的介绍语:“斯嘉丽,曹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气功大师,在学术方面很有贡献,还指导过好几部功夫电影,美国许多有名的搏击手都曾经向他请教过内功的练法。”
请注意这个用词:请教。而不是讨教。
我一向对请教这种事情很不以为然,在我们老家有句农谚:“四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放嘴炮谁都会,这是社会交际学里的一个分类,俗称“忽悠”,可能有点儿技术含量,但是没什么真才实学,搞传销或者搞邪教的一般深谙此道。身为练功夫的,只有真正敢在拳脚上与人切磋,我才佩服他。不然的话,大家也可以向我请教各种问题嘛,你是问什么的,我就是专业解答什么的,就算你是搞文学创作的,我也能指点一二——不会搞创作,难道我还不会搞指点吗?
见到我们,曹先生倒是挺热情的:“哎呀,大老板,最近在忙什么呢,一直没过来串门?害得我很久都没有接待到境界和高度跟我差不多的人了。”
我一阵无语。怪不得网上说,美国人的学术水平只排名 28 ,自信程度倒是排第一。
寒暄两句,曹先生终于把目光投向我:“这就是那位……新加坡姑娘吧?”
唐龙笑了笑,纠正:“是中国姑娘。”
我知道,欧美人眼中的东方人长相都差不多,但这位曹先生,您的长相跟欧美人也差得太远了。您是因为干了啥坏事,被祖国人民放狗撵出来的吧,伯伯?
旁边陪座的,是几位曹先生的弟子,平均每一句话里包含三次以上的马屁,拍得震天响。他们几个大男人在一块儿聊得热火朝天,我百无聊赖,开始翻看一本曹先生摆放在醒目处的著作。
这是一本精装版的英文书籍《气功大师艾略特·曹》,价格定得还挺高的。书中记录了Elliott的生平牛事,接受媒体采访的资料,以及对气功的分析解读等,还收录了不少气功治病和发功表演的图片,有张现场图片的说明是:Elliott Chao在某个国际武术大会上表演内功,3米之外用掌风扫倒16人。空虚无聊闷的下午,这些文字和照片楞是把我笑精神了。这个傻逼干脆说他会飞好了,或者表演一个大型外景魔术“爬绳升空”,多酷!我边看边想怎么一个鞭腿抽死他。找不到合理的借口揍人,真愁死我了。
不过,这本书当作脑残秀下限看,还是很有意思的,就娱乐价值而言绝对超过十美元。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吃这碗饭的人太多了。当年有个叫严新的气功大师,号称发功能治愈绝症、能拦截导弹、能灭森林大火,在那个时代被当成神一样崇拜,后来被斥为骗子而离开中国。离开前在上海做了一个“带功报告”,上海人比较实际,前几排坐的全是瘫痪病人,严新发了半天功,没一个瘫痪病人站起来,反而有一个人心脏病发作。
李大师风靡全国时,我看过一段视频,其人对满满一屋子fans宣称,经权威部门测试,他能一手发射γ射线,一手发射β射线。当时我就喷饭了,原来他是人形奥特曼!
气功确实可以健身养生,好好的东西,就是被这拨人给搞臭了。竟然到了能用掌风隔空放倒数名对手的地步,未免太可笑了,你这是坑爹呢?老实说,如果揍你个龟孙不犯法的话,这会儿队伍都排到海南岛了!
唐龙见我在旁边憋笑憋得浑身颤抖,抬手招呼:“斯嘉丽,来向曹先生介绍一下自己吧。”
“俺叫魏淑芬,女,29岁,至今未婚。”我用山东话胡咧咧一句,连眼睛也没抬,敷衍了事。唐老板,你让我过去把他捶趴下没问题,可要是让我陪这个伪气功大师聊天,实在太残忍了!
唐龙打圆场:“瞧瞧,她对您的著作已经看入迷了。”
曹先生得意极了,继续唾沫横飞地大吹牛皮。不一会儿,他主动向唐龙提出,愿意指点某个正当红的摔角女郎练气功,捎带着也谈起了自己的三次婚姻,并自豪地发表言论:“我认为,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我真正动感情。而当一个男人真正动感情的时候,他的爱较女人的爱要伟大得多!”深沉完毕,他又装出一副幽默的神态来,接着说:“当然,从另一个方面看,女人恨起一个人来,倒比男人持久得多。”
在场的男人们都默契地哈哈大笑。
妈的,唐龙交朋友不经过智商筛选吗?看来我得建议他提高一下智力门槛了。
我啪地一声合上了书,冷静地用英语反驳:“三角形选的上帝必然是三角形,圆形也认为神是一个出色的圆圈,每一种事物都会把自己的属性加诸上帝。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男人觉得男人的爱更伟大。”
唐龙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吸出口哨音。男人们立刻冷场,整个大厅陷入了尴尬的气氛。
脸色变幻片刻,曹先生硬生生挤出了一点笑容,腮上肌肉抽搐不已。唐龙见状赶紧咳嗽一声,机智地斥责我:“斯嘉丽,你要是想赢得曹先生的注意的话,这可不是最佳的方式。”
我操!唐老板,我都恨不得马上跟这位曹先生扭打起来了,您何出此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