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方争执起来,已经面红耳赤,在龙椅上听了许久的成化帝只觉得脑仁疼,他揉了揉耳朵,转头朝朱佑樘问道:“太子,你以为呢?”
朱佑樘在一侧听着,今日所为他心里已经有数。此番争辩也是他亲自谋划,听到成化帝张开口问他,便知道这是成化帝让他自我辩白,于是他走上前说道:“儿臣以为,不但不该治罪,更该嘉奖。”
“太子殿下护短护得未免也太厉害了些。”
“护短之事从何说起?”
“据我所知,张敏之之所以能够进入岳麓书院,是因殿下相助,将手中入试名额授予她,否则以她的身份,如何能进得了书院?”
李璇立刻应道:“大人,张敏之之所以能得殿下授之名额,是因为她前一日破了一起杀人案,殿下爱才,才出手相助,况且之在案子发生之时,殿下亦是当众说明,破得此案子便可获得。”
“他在书院,与张敏之往来频繁,这又如何解释?殿下怕是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说不定在书院就已……”
朱佑樘脸色一变,冷冷看他,面上去带着和气的笑容,“大人,听闻你昨日去了青楼。”
大人正说得高兴,听到他如此一问,有些糊涂,但仍强装镇定说道:“是去了,但大明律例,并未禁止。”
朱佑樘笑意未改,继续说道:“听说瓦剌大使昨夜也去了青楼,正巧与你去了一处,听说你们昨夜还喝了酒,却不知……”
朱佑樘故意停下,李璇已在一旁接上:“却不知大人出卖了多少大明机密于瓦剌?”
“荒谬,只是喝了一杯酒,就能牵扯到此……”大人说道,突然顿住,在朱佑樘笑容之中硬生生打了个颤,立刻跪下说道:“陛下,微臣不敢做出通敌叛国之事,求陛下明察。”
朱佑樘依然笑着看他,缓缓说道:“大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大人的身体趴在了地上,颤抖不已。
成化帝揉了揉额头,说道:“太子,你方才说,不惩反奖,是何意思?”
“启禀父皇,儿臣还记得,成化初年,父皇下旨,为于谦平反。并将当年参与此事之人逐一赦免。是为一时佳话。”
成化帝点头说道:“彼时国之将亡,于谦等人行此事,亦是救国之举。”
“儿臣以为,若是此时对宁德郡主作出惩罚,怕有违当年父皇之举,届时,史书书写此事,前后不一,有恐折损父皇英名,后人怕也是有所猜度。”说着他有些犹豫地顿了顿。
成化帝看着他,手指在龙椅上轻轻摩娑,口中道:“说下去。”
“方才有大臣说,留着宁德郡主怕民间景帝余孽借此名义造反,首先,大明在父皇治下,风调雨顺,国泰君安,百姓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战争,如今安居乐业,又怎会去去造反?”
“其二,当年景帝病逝无后,皇祖登基为名正言顺,景帝真有余孽要造反,师出何名?”
“其三,论起辈分,儿臣应当称宁德郡主一声堂姑姑,血浓于水,父皇心若大海,可容世间万物,又怎会容不下自己的亲人。”
成化帝的脸上露出笑意,他看着朱佑樘,和声说道:“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到了一件往事。”
当年先帝被困于瓦剌之时,成化帝也同样不得出宫半步,每日午后,他便会坐于废花园矮墙处,试图爬过去,到御膳房找一些吃食,照顾成化帝的宫女心知他爬不过去,也不曾多管。直到有一日,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竟然被他翻了出去,他小小的身体落在草丛之中,沾了满身的泥,但是他根本没有去理会,只想要找一点吃食,然而墙外并没有想像中的美食,只有一条又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回又回不去,过又过不来,他只能在原处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饥肠辘辘之时,面前突然出现一块糕点,他抬起头,就见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自己,“哥哥不哭哭,吃糕糕……”
他拿过来狼吞虎咽,从此以后,每天下午小女孩都会带着一点糕点给他,一直到先帝复辟那日,她再也没有出现。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小女孩正是他的堂妹,宁德郡主,可是当他想要去找她报恩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不知所踪。
当时先帝刚刚重掌朝政,对景帝的女儿们倒是没空理会。这宁德郡主自己也就无人再去理会。
“做人应当知恩图报,朕既然能为于谦平反,为何不能对一个帮过朕的人手下留情。”
“陛下,臣恐张敏之等人另有目的,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更怕她对陛下造死伤害!”
“张敏之会伤害他人?”成化帝摇头失笑,说道:“朕也曾见过张敏之,当日她为救太子,以性命为保,与朕立下赌约,足见其人是有情有义有智慧之辈。”
听到成化帝开口赞许,众大臣不敢再开口,只是万家一派露出欲言又止之色,似乎并不认同。
成化帝将话锋一转,继续说道:“破会同馆连环杀人案,找到滑县灾粮,抓出瓦剌间谍,寻出建文宝藏,且不说她身份被揭破之事,单凭她以男子身份所做的事情,哪一件不应嘉奖?身为一名女子,尚且如此聪慧果敢,一心想着为国为民,诸位爱卿不该汗颜吗?须知,做一个对百姓有用的官,才是朕将诸位卿家留在如今位置上的原因,尸位素餐,何以报国?”
此言一出,原本面上愤愤不平之人不由噤声,他们哪里听不出来,这是成化帝接着此事在告诫他们,尸位素餐,终将做出严惩。
见众人面露愧色,成化帝十分满意,他挥了挥手说道:“把张家上下放了吧,我那堂妹既然愿意做金氏女,那朕也不勉强她,就让她继续当个平民女子吧。”
“可是陛下……”
大臣还想再开口,成化帝的目光却是一沉,说道:“此事朕意已定,无需多言了,退朝。”
众人跪下恭送成化帝离开,朱佑樘心中却是十分讶异。他原来以为会有一番苦战,但是成化帝竟然如此之快就将张家放过。
他思来想去,到底不太放心,还是决定去见一见成化帝。
见到他,成化帝并不意外:“为张家而来?”
“是,父皇。”朱佑樘并不避讳,直言道,“儿臣前来,是为张家求一个一世安泰的恩典。”
成化帝放下手中的笔看他:“一世安泰,求的不是朕,而是你自己。”
朱佑樘不明抬头,却见父亲的眼神似乎能穿透他的思绪般。
“敏之……是个好姑娘,你相中的女子,确实比朕看中的要好。”
闻言,朱佑樘已经知道,他与张敏之之间的事已被成化帝发现。他并不担心,即然想要将她娶进宫,那迟早与告诉父皇,如今问起,那也省得另寻机会,于是他说道:“儿臣想立她为太子妃,她聪明过人,性情可爱,儿臣再寻不到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以她的才智,日后必可以辅佐儿子。”
“太聪明的女人,可是不好掌握啊。”成化帝感慨道。
“儿臣从未想控制她,她如今就很好。”朱佑樘毫不犹豫说道。
成化帝又问:“那她呢,她愿意吗?”
朱佑樘原担心他一口拒绝,已藏了满腹说辞,不想他却问到了这一点,不禁有些吃惊,此事始终只是他心中的决定,从来没有问过敏之,因为他始终相信,她一定会点头,不是为了太子妃的身份,而是为了彼此之间的契合,所以对成华帝开口便理所当然。
成华帝看到了他的犹豫,眼中露出一抹笑意,“此事,待她出来了再说。”
“父皇……”朱佑樘没有得到保证,自然不甘,立刻说道,“不论她是否会成为我的妻子,张家的罪名……”
“朕说过,朕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听到这句话,朱佑樘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终于沉下心来,脸上露出欢喜之色。
正在这时内侍匆匆进来,满面忧色,见朱佑樘在此,又不敢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成化帝说完已经见到他在门口踌躇,便开口问道:“何事?”
内侍得了旨意,连忙回禀:“启禀陛下,方才宫外传来消息,说是……说是万国舅没了……”
闻言,成化帝脸色一变,脱口问道:“贵妃可知此事?”
内侍唯唯诺诺道:“奴才得了消息就立刻来禀报陛下,应当是还没有传过去……”
成化帝略略松了口气,似乎又想到什么,蓦地站起,也不管朱佑樘在此,立刻便往外走去。
朱佑樘的笑容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后渐渐隐没。
万通没了,他定然是担心万贵妃的病情,才会走得如此紧张。不论万家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他的父亲心中始终将万贵妃放在第一位。
朱佑樘缓步向外走去,便见到孙院长的身影,看到他出来,孙院长朝他笑道:“心中是不是很失落?”
朱佑樘并未隐瞒,只随着孙院长慢慢往前走着,口中说道:“要除万家,终究不易。”
孙院长说道:“陛下情长,要想将贵妃从他心中剔除十分难,但他并不是什么都看不清。”
朱佑樘沉默了下,说道:“那是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