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沂中在亲卫兵卒的引导下,走进前堂,远远迎着岳飞便深施一礼:“见过枢密大人!”

“岳某闲云野鹤,已非朝中之人,‘枢密’二字,就免了吧。”岳飞还了一礼,请杨沂中坐了下来。

杨沂中笑道:“在卑职眼中,岳大人永远是朝中的枢密大人,也只有岳大人才配称得上是‘枢密’大人。”

“朝中的枢密,是张大人。”岳飞说道。

“不瞒岳大人。俺老杨是张枢密的老部下,如今虽独掌一军,却也不敢不听张枢密的吩咐。放在十年前,俺老杨什么也不怕,就算老天惹恼了我,也敢戳他一个窟窿。可是现在不行了,俺老杨娶了四房老婆,有了七个孩子。俺老杨怕死了啊——俺老杨一死,老婆孩子也就活不成了啊。”杨沂中苦涩地说道。

“杨大人不用兜圈子了。说吧,张枢密让你来干什么?”岳飞问道。

“不是张枢密,是秦相爷。”杨沂中说着,将那道相府“钧旨”递给了岳飞。

啊!张宪和岳云犯了军法,让我去朝廷对质?岳飞看着钧旨,大吃一惊。

“其实,这都是军中窝里斗闹出的毛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杨沂中有些心虚地说着。

“张宪和岳云到底犯了什么军法?”岳飞问道。

“也无非是克扣军饷啊,虚报战功什么的。”杨沂中竭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说道,心中想——岳大人,休怪我对你说了假话。如果我说出真话,你肯定不会到朝廷去。你若不去朝廷,秦桧又怎肯饶过我?

“真是这样吗?”岳飞问着,目光若刀一般盯着杨沂中。

“难道岳大人还信不过我吗?”杨沂中硬着头皮反问道。

岳飞默然不语,陡地站起身,走到了堂外,转向后院。

杨沂中愣住了——岳飞的举动,十分无礼。

岳飞此人,一向注重礼仪,此时突然扔下客人走了,是何道理?杨沂中心里顿时大跳起来。

这时,一个岳飞的亲卫兵卒端着托盘走到了杨沂中面前。

托盘中孤零零放着一只装满了美酒的铜杯。

“请杨大人喝了这杯酒。”亲卫兵卒说道。

杨沂中脸色惨白,心里道——坏了,坏了!岳飞定是知道秦桧、张俊要陷害他,不肯受屈,到后院自杀去了!他既是想死,必不肯放过我,就送来了一杯毒酒。

岳飞踏进后院,刚吩咐兵卒端了一杯酒到前堂去,李木兰就走了过来。

“来客是否又是让大人回到朝廷去的?”李木兰问。

“不是。张宪和云儿受人诬陷,吃了官司,朝廷让我去对质一下。”岳飞说道。

“啊,他们害你还不够,又去害张宪和云儿,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李木兰怒道。

“我不能让张宪和云儿受了陷害,他们还年轻,将来恢复中原的重任,会落在他们的肩上。”岳飞说道。

“你到这个时候,还忘不了恢复中原。”李木兰幽怨地说道。

“是的,我忘不了,至死也忘不了。”岳飞说着,猛地转过身,向前堂走去。

“大人!”李木兰陡地大叫了一声。

岳飞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大人,你……你不要……不要到朝廷去,我心里怕……怕得慌。”李木兰拉着岳飞的手,颤抖地说道。

“你不用怕。我岳飞一生坦**,于公于私并无半点亏缺之处,有什么可怕?就算有人看我不顺眼,也无非是想把我的几个虚官拿去了。拿去就拿去,无官一身轻嘛。”岳飞笑道,轻轻抽出了手。

李木兰望着岳飞走出院门,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一脚踏到了深渊中,整个人虚悬着找不到实处,只是不停地往下沉去,永无休止地往下沉去。

杨沂中从托盘中拿起酒杯,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亲卫兵卒。

亲卫兵卒神情平静,毫无惊恐慌乱之色。

岳飞对敌凶猛,对友军却十分宽厚,韩世忠、张俊、刘光世三人常常互相攻击,犹如仇人一般。而岳飞从来没攻击陷害过同僚,心地之善,大宋军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岳飞既是如此,又怎么会给一杯毒酒我喝?

我虽是张俊的部下,但从未在人前说过岳飞的坏话,与岳飞毫无怨仇,就算岳飞要去自杀,也不至于拉着我同归于尽。

如果我不喝下这杯酒,岳飞肯定不会与我同去临安。

罢,罢!俺老杨就赌赌运气吧!杨沂中想着,猛地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杨大人,失礼了。”岳飞含笑走上前堂,对杨沂中行了一礼,心中隐隐生出愧意——我一生堂堂正正,从未在同僚身上用过心计。可是这一次,我却不得不在杨沂中身上用了心计。

杨沂中啊杨沂中,我并非是对你不放心,而是对那秦桧老贼不放心。

我绝不能容许张宪和云儿受到陷害,我必须去往临安。不过,若是秦桧想借此害我,我就是另外一种去法了。

如果秦桧是想借此害我,杨沂中不可能毫无察觉。他若是有所察觉,就必然心怀鬼胎,不敢喝下这杯酒。

杨沂中既是喝下了这杯酒,那么我去往临安,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如今宋金议和并未完全成功,那秦桧也不敢对我下手。

何况我曾为枢密大臣,秦桧要想对我下手,只怕过不了皇上那一关。

皇上啊皇上,我如此小心,并非是惧怕秦桧老贼,而是要留此有用之身,北伐中原,驱除胡虏,洗雪靖康之耻。

张宪和云儿,是我大宋不可缺少的先锋大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人陷害,绝不能……

“哈哈!俺还以为你这是一杯毒酒呢。”杨沂中笑着,背上全是冷汗。

“哈哈!”岳飞也笑了起来,“杨将军还是与当年一般豪爽,够朋友!刚才我是有几件家事要急着交代,现在交代已毕,可以随杨大人下山了。”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十月十三日,岳飞随同杨沂中来到临安,刚进城门,便有一个相府属官迎上前来,道:“请岳大人随我去往朝廷,听宣圣旨。”

岳飞乘着大轿,在十数随从的护拥下,跟着相府属官向前行去。

杨沂中道了一声别,迅速拐向了另一条街道。

相府属官一直把岳飞引到了大理寺门外,方才停下脚步。

岳飞走出轿子,大吃一惊——大理寺是朝廷审讯犯罪官员的地方,绝非传宣圣旨的所在,他们怎么把我引到这里来了?

数十个狱卒突然自门内拥出,团团围住岳飞,其中一人大喝道,“岳大人,里边中丞大人有请!”

官员犯罪,例由御史中丞审讯,如此说来,我竟是成了罪囚吗?岳飞心中极为愤怒,面对着众狱卒却又无处发作,只得走进了大理寺内。

跟随岳飞的数十从人,则被拒之门外。

大理寺墙高屋深,院落重重。岳飞不知走过了几重院落,猛地停了下来。

岳飞看见了张宪和岳云——张宪、岳云被关押在同一间囚室中,二人俱是身着囚服,脖颈上戴着沉重的枷锁,手脚上戴着乌黑的镣铐,浑身血迹斑斑,双目紧闭,口中发出着微微的呻吟。

眼前的情景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岳飞的头顶上,使岳飞什么都明白了——如果是犯了寻常的“军法”,张宪、云儿绝不会遭到如此残酷的对待,张宪、云儿定是被秦桧、张俊加上了极重的罪名,拒不承认,才被严刑拷打成这等惨状。

秦桧、张俊这样陷害张宪、云儿,分明是为了置我于死地啊!

啊,是我连累了张宪和云儿!岳飞五内俱焚,向着囚室扑过去,大呼道:“张宪!云儿!”

张宪、岳云二人处在昏迷之中,一动也不动。

“岳大人,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快走吧!”狱卒厉声喝道。

岳飞一怔,满腔愤怒中又溢满了悲哀之情——我曾统率数万大军,管辖数路州县,名列宰辅大臣,如今却要听一个小小的狱卒呵斥。

待走进大理寺内堂,岳飞心中更是冰寒彻骨。

堂上高坐着御史中丞何铸、殿中侍御史罗汝楫、右谏议大夫万俟卨。

这三个人,无一不是秦桧的私党,我哪里是来到了朝廷的大理寺,分明是来到了秦桧私设的刑堂,岳飞愤怒地在心中想着。

一到堂上,岳飞的官袍立刻被剥去,换上了青衣小帽的“罪囚”之服。

但身穿罪囚之服的岳飞立在堂上,仍是神情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何铸和罗汝楫不敢正视岳飞,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万俟卨却是狂叫起来:“岳飞!国家有何亏负于你,你竟敢指使张宪、岳云伙同造反?”他年约四旬,黑矮肥胖,嘴角下两道深纹,透出阴冷的杀意。

造反!秦桧、张俊果然是以这等重罪来陷害我!岳飞想着,怒道:“我岳飞以忠义立身,无负于国!你等既然执掌律法,就当以公心审讯,不应栽赃陷害!”

“现有证据在此,你还敢狡辩吗?”万俟卨亮出了几封文书,“这是王俊的告发文书,这是张宪的认罪文书,这是岳云的认罪文书。难道这些铁证还不够吗?”

“天下识字之人甚多,要伪造几封文书,又有何难?”岳飞冷笑着道。

“大胆岳飞,你竟敢诬我等伪造文书么?”万俟卨大喝道。

“既然文书并非伪造,你等为何不敢让王俊、张宪、岳云与我对质?”岳飞怒问道。

“这个……这个……”万俟卨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国家面临强敌,若非万千将士在边境殊死拼杀,你们能够安居临安吗?如今敌虏虽退,亡我大宋之心却未死。你们诬陷我岳飞事小,伤了前方将士之心事大。倘若敌虏再至,无兵抗击,你们还能似现在这般安居临安吗?你们都是朝廷臣子,行事为何不为朝廷着想?”岳飞质问道。

何铸和罗汝楫听着,脸色红涨,一言不发。

万俟卨却是恼羞成怒,大叫道:“料你这反贼是不打不招!来呀,给我重打反贼一百皮鞭!”

几个魁壮的狱卒一拥而上,如狼似虎般按下岳飞,剥去了岳飞的上衣,准备施以鞭刑。

但岳飞的上衣刚一剥下,狱卒便愣住了,高坐在堂上的何铸、罗汝楫、万俟卨也愣住了。

岳飞的背上,刺着四个醒目的大字——尽忠报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岳飞是投效军卒出身,本不必在身上刺字,但他却偏偏刺了字,而且是刺在旁人不易看到的背上,其激愤忠勇之心,不问可知矣。何铸在心中想着,转过头对万俟卨说道:“万大人,礼曰‘刑不上大夫’,岳大人曾为枢密,不应加以大刑!”

“嗯,何大人所言……所言……”罗汝楫说了半天,也没将“有理”二字说出。

万俟卨冷哼了一声,道:“岳飞是为反贼,岂能称为‘大夫’?他的案子,是秦相爷交代下来的,出了什么事,自有秦相爷承担,你们怕什么?”

果然是秦桧在陷害我!岳飞听着万俟卨的言语,心中怒火万丈,却紧紧咬着牙关,一句话也不再说出。

岳飞已无比清楚——他的“大罪”,早已被秦桧事先拟定,他无论怎么争辩,也毫无用处。

何况,审案者全是秦桧门下的死党,早已将礼义廉耻忘到了脑后,所记得的只剩下了一己私利,又怎么听得进他岳飞的争辩?

如今唯一能够听得进,也应该听得进他争辩的人,只剩下了大宋皇帝。

但此时此刻,岳飞心中同样是无比清楚——大宋皇帝永远也不会听到他的争辩。

岳飞曾经名列宰辅大臣,没有皇帝的默许,秦桧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岳飞穿上“罪囚”之服。

皇上啊皇上,为了“议和”,你竟不惜纵容奸贼陷害大将,自毁长城!

皇上啊皇上,难道你不知道,这“议和”一成,中原之地,就永远也不能恢复;这靖康之耻,就永远也不能洗雪!

皇上啊皇上,难道你不知道,唯有自强,才能立于世上,仅仅靠着敌虏“赐予”的议和,怎么能保住江山社稷?

皇上啊皇上,你是大宋的皇上,为何偏偏要做出对大宋最为不利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岳飞在心中呼喊着,只觉他已走到了鬼魅横行的地狱,面对的只是昏天黑地,绝无半丝光明。

昏黑中,响起了万俟卨阴毒的声音:“大刑伺候!”

“哇——”狱卒们恶鬼般吼叫起来。

皮鞭带着尖利的呼啸,抽打在岳飞背上,每一鞭下去,都撕下一片血肉。

在呼啸的鞭声中,传出万俟卨狼一般的嗥叫——

“说,你是不是说过——吾三十二岁做上节度使,与太祖皇帝相同?哼!你以太祖皇帝自拟,不是谋反,又是什么?”

“说,你是不是说过——寒门亦能富贵?哼!你既如此言说,岂不是有了非分之想,要造反吗?”

“说,你是不是说过——国事危急,皇上又不修德!你既能说出此等逆恶之言,又怎么不能谋反呢?”

……

岳飞强忍着无法忍受的剧烈疼痛,一声不吭。

渐渐地,岳飞眼中什么也看不见了,耳中什么也听不见了……

岳飞一进入大理寺,秦桧早已准备好的使者魏良臣便飞马向金国驰去,哀恳求和,并告知兀术——已将岳飞打入死囚牢中。

与此同时,岳飞的幕僚和军中大将或被逮捕,或被贬往偏僻之地,或被调往他处。

曾经横扫中原、令金兵闻风丧胆的岳家军不论是在名义上还是在事实上,俱是不复存在。

岳飞以“谋反”的罪名下狱,极大地震撼了朝廷内外,虽然秦桧经过数年经营,已完全把持了朝政,党羽遍布要津,但仍有许多人上书朝廷,为岳飞鸣冤。

大理寺丞李若仆、何彦猷、大理寺卿薛仁辅等人更不顾秦桧的胁迫,上表为岳飞辩诬,并指责万俟卨擅动大刑,专以逼供取证。

一个名叫刘允升的布衣百姓激愤中跪伏宫门之外,不停地高呼:“岳大人冤枉!”

秦桧对任何敢于违抗他的意志的人,俱是痛下杀手。凡是为岳飞说过话、鸣过冤、辩过诬的朝臣都被赶出临安,流配边远之地,甚至在路途上加以暗害。

刘允升则被立即斩杀,悬首示众。

秦桧的倒行逆施,使许多大臣无法在朝中待下去,纷纷辞官,就连已自称不问国事的韩世忠,也坚决辞去了“枢密使”的职务,以“太傅”的头衔闲居府中。

“老夫赤心报国,死且不惧,岂畏人言!”秦桧每次见了同僚和下属,便会大声说道。

然而每至深夜,秦桧便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狂呼不止。他在相府内外增加了许多军卒衙役巡哨,夜间更是处处灯笼高悬,亮若白昼,但饶是如此,秦桧仍是夜夜陷入了噩梦中。

直到金国使者来到了临安,秦桧方才睡得安稳了些。

来到临安的金国使者,并不是以往的张通古,而是萧毅和邢具瞻二人。

秦桧以最隆重的礼仪,将两位金国使者迎入相府,商议宋、金“和好”之事。

萧毅和邢具瞻对秦桧的殷勤招待十分满意,爽快地将完颜兀术所写的书信交给了秦桧。

秦桧双手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展开书信,仔细看着——

近魏良臣至,伏辱惠书,语意殷勤,自讼前失。今则惟命是听,良见高怀。昨离阙时,亲奉圣训,许以便宜从事,故可与阁下成就此计也。

本拟上自襄江,下至于海以为界,重念江南凋敝日久,如不得淮南相为表里之资,恐不能国。兼来使再三叩头,哀求甚切,于情可怜,遂以淮水为界。西有唐、邓二州,以地势观之亦是淮北,不在所割之数。来使云岁贡银绢二十五万匹两,既能尽以小事大之礼,货利又何足道,止以所乞为定。

淮北、京西、陕西、河东、河北自来流寓在南者,愿归则听之。理虽未安,亦从所乞。外有燕以北逋逃,及因兵火隔绝之人,并请早为起发。今遣昭武大将军、行台尚书户部兼工部侍郎、兼左司郎中、上轻车都尉、兰陵县开国伯、食邑七百户萧毅、中宪大夫、充翰林待制同知制诰、兼右谏议大夫、河间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邢具瞻等奉使江南,审定可否。其间有不可尽言者,一一口授,惟阁下详之。

既盟之后,即当闻于朝廷。其如封建大赐,又何疑焉。

哈哈哈!秦桧在心中狂笑起来,高兴得几欲疯癫——兀术终于是答应议和了,接受了老夫开出的“价钱”。

有了兀术的这封信,老夫便是大宋不是皇帝的皇帝,赵构那厮,便可任由老夫玩弄于股掌上矣!

老夫手无缚鸡之力,仅凭心智,便可独揽大宋朝中之权,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

过了好一会,秦桧方压下了心头的狂喜,问道:“二位贵使,信中说‘有不可尽言者,一一口授’,还望二位贵使多多指教?”

“太保都元帅让我传几句话给秦大人,第一句话是——张通古狂妄无礼,竟敢与都元帅讨价还价,被都元帅亲手杀了,拖出去喂了野狗。”萧毅说道。

“啊,这……这……”秦桧脸色惨白,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二句话是——岳飞不死,议和难成。”萧毅又说道。

“岳飞已下在了死狱中。”秦桧忙说道。

“死狱中的人,就不能放出来吗?”萧毅反问道。

“绝不会放出来。”秦桧保证道。

“那好。我二人就在临安等着,岳飞什么时候死,我二人就什么时候和南朝使者一同返回。”萧毅笑道。

“老夫相信二位很快就可以回到金国。哈哈哈!”秦桧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萧毅和邢具瞻二人,亦是大笑起来。

万俟卨惴惴不安地走进相府大堂,跪伏在秦桧面前,头也不敢抬起。

“怎么,岳飞还没有招供吗?”秦桧怒问道。

“相爷,那……那岳飞的骨头比铁还硬,卑职用尽了大理寺中的三十二道重刑,也没能使他招供。”万俟卨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混账、蠢猪、无用的狗奴!大金使者已到临安,老夫马上就要去见皇上,可你连岳飞的招供尚未拿到手,这不是有意与老夫作对吗?”秦桧怒道。

“卑职该死,卑职该死!”万俟卨面色如土,连连磕头,“相爷,卑职一片犬马报效之心,岂敢与相爷作对……”

“报!”一个相府属官匆匆奔上大堂,跪下禀告道,“韩太傅求见!”

“什么,是那……是那韩世忠求见?”秦桧大感意外,自他当上宰相以来,韩世忠从未上门求见过。

“正是韩世忠韩太傅。”相府属官答道。

“且请他进来。”秦桧说道。

相府属官答应一声,退到了堂下。

“你还趴在这里作甚?快滚了回去,速速拟出一个能遮掩天下的‘罪名’,以结果了岳飞。”秦桧喝道。

万俟卨如逢大赦,慌忙磕了几个头,退到了堂外。

韩世忠脸色如铁,大步走进了相府大堂中。

秦桧迎上前来,谦恭地深施一礼:“太傅大驾光临,不曾远迎,还望恕罪,恕罪!”

韩世忠回了一礼,道:“相爷不必多礼,我只有几句话要说,说完了立刻就走。”

“还请太傅指教。”秦桧又是深施了一礼。

“俺老韩是个粗人,眼睛一向生在了额头上,对谁都看不上眼,尤其是看不上岳飞。想俺老韩冲阵杀敌的时候,岳飞还是个吃奶的娃儿。俺老韩独当一面、受封为节度使的时候,岳飞只是个小小的统制官。可他娘的没过几天,岳飞的名望就压过了俺老韩,大江南北的人说起俺大宋好汉来,第一个便是岳飞。俺老韩心中不服,看了岳飞就不顺眼。可俺老韩不是瞎子,岳飞立的功劳,都明晃晃地立在那儿,谁也抹不掉。俺老韩心中虽是一百个不愿意,可也不能不承认——这大宋的第一条好汉,只能是岳飞!只是俺老韩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大宋第一条好汉岳飞,如何成了‘反贼’?”韩世忠怒问着,声若雷鸣。

“这个……”秦桧心中发慌,强自镇定地答道,“这个并非是老夫说岳飞为反贼,是王俊的状书中告那……告那岳飞为反贼。”

“王俊告状,证据何在?”韩世忠问道。

“这个么……这个么,状书所言,虽是不甚明了,但其事体,莫须有。”秦桧含糊地答道。

“相爷,‘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韩世忠怒问道。

“这个……”秦桧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告辞了。”韩世忠向秦桧一拱手,转身走出了大堂。

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匹夫!秦桧望着韩世忠的背影,恨恨地在心中说道。

西风呼啸,乌云满天。赵构坐在昏暗的前殿上,手捧完颜兀术的书信,欣喜若狂。

秦桧拱手立在御位之旁,神情傲然。

“兀术应允议和,社稷得保平安,秦爱卿功为第一矣。”赵构说道。

“皇上,兀术虽允议和,尚有言语未写在信上。”秦桧说道。

“什么言语。”赵构问。

“‘岳飞不死,议和难成’。”秦桧毫无顾忌地回答道。

“这个……”赵构对秦桧的言语十分不适应——秦桧所言,已越来越不像是个臣下。

“岳飞党徒甚多,若不早加处置,必致生变。”秦桧威胁地说道。

哼!你擅作威福,不等朕的旨意,便将岳飞下入死狱,事后又丝毫不向朕禀告,狂妄至极。朕明知你的擅权举动,却并未加以过问,任你为所欲为,难道你还不满足吗?赵构心中溢满了怒意,默然不语。

“金国使者急欲回归,臣已代皇上拟誓表一道,恭请皇上过目。”秦桧说着,拿出一张信笺,让近侍太监递给赵构。

赵构接过信笺,细看起来。

臣构言:窃以休兵息民,帝王之大德;体方述职,邦国之永图。顾惟孤藐之踪,猥荷全存之赐,敢忘自竭,仰答殊恩!事既系于宗祧,理盖昭于誓约。契勘今来画疆,合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二州,割属上国,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州;其四十里外,南并西南,尽属光化军,为敝邑沿边州军。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所有岁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自壬戌年为首,每春季差人送至泗州交纳。

淮北、京东西、陕西、河北自来流移在南之人,经官陈理愿归乡者,更不禁约。其自燕以北人,见行节次遣发。今后上国捕亡之人,无敢容隐。寸土匹夫,无敢侵掠。其或叛亡之人,入上国之境者,不得进兵袭逐,但移文收捕。

沿边州城,除自来合该置“射粮军”数并巡尉等外,不得屯军戍守。上国云云,敝邑亦乞并用此约。

既盟之后,必务遵承,有渝此盟,神明是殛,附命亡氏,踣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敝邑永有凭焉。

好,此表送上,金国定能满意。朕若是缺了秦桧此人,只怕办不来“议和”之事。赵构想着,心中的怒气消了许多,道:“此表可以发出,只是金国须还太后及梓宫一事,爱卿还须向金国使者反复言明。”

“臣遵旨。”秦桧说道。

“爱卿且告知金使——归我太后、梓宫,朕不耻和;不然,朕不惮用兵!”赵构正色说道。

此等欺世之言,你赵构还没说厌吗?秦桧心中嘲笑着,口中却答道:“臣遵旨。”

“爱卿且退下去吧。”赵构说道,他并不想和秦桧多说什么。

“皇上,微臣须得一道圣旨,才能处置岳飞;处置了岳飞,方可送金国使者回归,以早得金国誓诏。”秦桧说道。

哼!你原来还离不了朕的圣旨啊。赵构心中得意,口中故作犹疑道:“这个么……朕还得想想,过几天降旨吧。”

朕要让你秦桧明白,在大宋朝中,朕才是一国之主,没有朕的授意,你任何大事也休想办成。赵构在心中想着。

转眼之间,已至腊月,细雪漫天飞舞。

秦桧召来心腹万俟卨,在书房中密商处置岳飞之事。

“皇上下了圣旨吗?”万俟卨兴奋地问道。

“这便是皇上圣旨。”秦桧指着书桌上一盘黄澄澄的橘子说道。

“这个……”万俟卨大惑不解。

“我上表催皇上下旨,皇上也不回答,却派太监送来了橘子。意思是我们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他都知道,但就是不会发下圣旨。”秦桧道。

“皇上这是……”

“他这是又想吃了鱼肉,又不愿沾到鱼腥。明明是做娼妓,却偏要故作贞洁。”秦桧恶狠狠地打断了万俟卨的话头。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万俟卨惶恐地问道。

“不能再拖下去了,立刻处置岳飞。哼!皇上不下圣旨,难道老夫就没有办法了吗?圣旨不就是几个字吗,难道老夫连字也不会写吗?”秦桧冷笑着说道。

“只是……只是这岳飞的‘罪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桧咆哮着打断了万俟卨的话头。

绍兴十一年腊月二十九日(公元1142年1月28日)。

大理寺内堂上阴风惨惨,岳飞带着遍体刑伤,立在受审的位置上。

堂上堂下布满了狱卒,一个个面色狰狞,犹如恶鬼。

万俟卨坐在公案后,手执公文,声嘶力竭地号叫着——

前少保、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岳飞拥兵自重,坐观胜负,逗留不进,指斥乘舆,大逆不道,又纵子云与张宪谋叛,实为十恶不赦,当处斩首极刑。念其身为大臣,特予赐死。张宪、岳云依军法处以斩刑。即日执行!岳飞、张宪家属分送岭南、福建路州军拘管,月具存亡闻奏。

尖厉的声音似千万支毒箭,一齐射向堂中的岳飞。

岳飞傲然挺立,犹如高崖上迎着狂风的一株古松。

一个狱卒端着一杯毒酒,畏畏缩缩地走到了岳飞面前。

岳飞端起酒杯,凝目向外望去。

堂外一棵大树孤零零地立在风雪中,树枝怒指昏茫的天空,似是在呼喊着什么。

“岳大人,你……你还有什么话吗?”狱卒怯怯地问。

岳飞猛地抬起手来,将毒酒一饮而尽,大呼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呼声中,岳飞似看到了千军万马奔驰在无边无际的中原大地上。

一面大旗迎风飘扬,上书“精忠岳飞”四个大字。

千军万马在大旗的引导下,向北疾进,向北疾进……

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夏四月,金国遣使至宋,册封赵构为宋帝,宋金正式议和。

赵构下诏举国同庆,封建国公赵伯琮为检校少保、普安郡王,并大修临安府学,充作太学,以向天下显示太平盛世已至,应当偃武修文。

赵伯琮受封为王,依例上殿拜谢,行礼之后,被赵构留了下来。

“伯琮,依你看来,岳飞之死,是否冤枉?”赵构忽然问道。

“这个……”赵伯琮脸色大变,不敢回答。

岳飞之死,已成为大宋朝廷内外最为忌讳的一个话题,谁若不小心提到了“岳飞”二字,甚至一个“岳”字,便会大祸临头,被秦桧及其党羽视为“逆党”,加以残酷打击。

就连带有“岳”字的地名,秦桧也不肯放过,将岳州改为“纯州”,岳阳军改为华容军。

“今日殿上,只有朕与伯琮二人,有什么话,伯琮可以大胆言说,朕绝不加罪。”赵构恳切地说道。

“臣以为……臣以为岳飞并未谋叛,实是冤枉。”赵伯琮心一横,大胆说道。

“好,好,伯琮明察秋毫,朕心甚慰。”赵构赞许地说道。

赵伯琮怔住了,半晌才说道:“皇上也知岳飞冤枉,为何……为何……”

“唉!”赵构叹了一口气,“你还年轻,不知世情险恶。但愿你能用心体察,天长日久,自能明白朕的一片苦心。”

只怕我这一辈子,也无法明白。赵伯琮在心中说道。

“岳飞和秦桧,谁是忠臣?”赵构又问道。

“岳飞是忠臣。”赵伯琮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错,岳飞是忠臣,至死都是我大宋忠臣。可是,他若占了中原,占了燕云,真的立下了恢复之功,还会是我大宋忠臣吗?”赵构问。

赵伯琮心中一震,回答不出。

“朕愿议和,不愿北伐,正是忧心武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赵构说道。恐怕未必全是如此。赵伯琮在心中说道,也只能在心中说道。

“岳飞是忠臣,秦桧就是奸臣。”赵构又说道。

“可是……可是……”赵伯琮不知如何说才好,眼中露出的全是困惑之色。

“太祖皇帝说过——一百个文臣的危害,抵不了一个武将。秦桧是个奸臣,又只是一个文臣。朕留秦桧在朝中,不会危及社稷。”赵构说道。

未必如此,未必如此!赵伯琮又一次在心中说道。

“朕有两句腹心之语,你须得牢牢记在心上。”赵构神情凝重地说道。

“臣恭听圣命。”赵伯琮跪下,行以大礼。

“若朕百年之后,秦桧还未死去,你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刻杀了秦桧。”赵构说道。

“臣遵旨!”赵伯琮大声答道。

“朕百年之后,秦桧若死,你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昭雪岳飞的冤案。”赵构说道。

“臣遵旨!”赵伯琮大声说道。

大宋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冬十月,秦桧病死。

大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秋,金帝完颜亮撕毁宋金和约,统率百万大军,分四路南侵,兵锋直指长江。

大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十月,赵构下诏亲往建康,“视师江上”,同时下诏准许岳飞家属自岭南迁回江州。

大宋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六月初十,赵构禅位于太子赵昚(即赵伯琮,史称孝宗),退居德寿宫,自称太上皇帝。

大宋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七月初十,赵昚下诏——追复岳飞一切官职,以礼改葬,并访求其后,特予录用。

大宋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十二月,赵昚下诏——赐岳飞谥号曰“武穆”。

大宋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六月,宁宗赵扩下诏——追封岳飞为“鄂王”。

大宋嘉定十四年(公元1221年),宁宗赵扩下诏——于西湖之畔、栖霞岭下,建“岳王之庙”,四时祭祠。

庙西为岳飞父子墓园,古柏森森,石栏围护。

墓阙之下,置有四个铁铸人像,面墓而跪,是为秦桧、王氏(秦桧妻)、万俟卨、张俊。

墓前望柱上深深刻着两行大字——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