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西湖之畔。赵构为了表示对韩世忠、张俊、岳飞三大将的敬重之意,特地在西湖名胜“望湖楼”上摆下御宴,君臣同乐。
赵构高坐在正中的御位上,面色红润,神采飞扬。韩世忠、张俊、岳飞远远坐在窗边,面前各摆着一张酒案,上面堆满精美的酒食果品。
“诸位爱卿,请。”赵构举杯说道,心中十分得意——当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深得后人赞颂,如今朕却是声色不动,便解除了诸大将的兵权,在后人眼中,定是胜过了太祖皇帝。
韩世忠、张俊、岳飞一齐举起酒杯,口中高呼万岁,感谢皇帝赐下的浩**皇恩。
赵构饮了一口酒,微笑着望向三大将。
韩世忠和张俊都是仰着头,一饮而尽。唯有岳飞仍是举着酒杯,并未送到嘴边。
“岳爱卿为何不饮?”赵构问道。
“皇上恕罪,臣下已戒酒多年。”岳飞说道。
“不错,朕曾告诉过爱卿,休要饮酒误事,爱卿便戒酒了。嗯,今日不同寻常,爱卿自可痛饮一醉。”赵构说道,心中想——岳飞除了一心想北伐外,其实对朕十分忠心。朕能得到岳飞这样的忠勇之将,实是上天降下的福运,只要岳飞他从此以后能够对朕百依百顺,朕自会让他享尽荣华富贵,使天下人都知道朕是一位仁孝宽厚、千古少见的圣贤之君。
“臣曾对天发誓——一旦北伐成功,直捣黄龙府,就当与众将士痛饮一醉。”岳飞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使岳飞灰心至极,几近绝望。此时此刻,皇帝无论降下什么浩**皇恩,对他来说也是毫无意义。
岳飞本已打定了主意,在皇帝面前,尽量少说话,尤其少说“北伐”之类的话题。
可他还是在皇帝面前说起来了“北伐”二字。
“嗯……今日朕与众爱卿同乐,不谈国事,不谈国事。”赵构不悦地说着,心中道——这个岳飞为何偏偏忘不了“北伐”之事?是他真的不明白朕的心意?或是他明白了朕的心意,却不肯顺从?身为臣子,不肯顺从君父,就难以称为忠臣了。岳飞既然不肯成为朕的忠臣,朕就不必保全他了……
“岳老弟,皇上的话说得好,今日你什么也别想,只想着乐便了,哈哈哈!”韩世忠举杯大笑道。
“乐,乐!哈哈哈!”张俊也大笑起来。
岳飞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眼中潮乎乎的,只想痛哭,仰天痛哭。
笑声中,柔媚婉转的丝竹声响了起来。
一队歌女轻舒长袖,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在酒案前歌唱起来——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首小词,乃是唐人张志和所作的《渔父》,朕十分喜欢,也依其格调,写了三首,今日就赐给三位爱卿吧。”赵构微笑着说道。
三位近侍太监手捧着一个装裱精美的卷轴,走到了韩世忠、张俊、岳飞三大将面前。
皇帝亲写诗词,赐给臣下,对臣下来说,无疑是极为荣耀。韩世忠、张俊、岳飞拜伏在地,连呼万岁,再一次感谢皇帝赐下的浩**皇恩。
“朕对诸位爱卿一向倚重,因此才将诸位爱卿召入朝中,还望诸位爱卿能够体察朕意,不要辜负了朕的殷切期望。”赵构意味深长地说道。
韩世忠、张俊、岳飞又是一番山呼万岁,然后恭恭敬敬地接过卷轴,展开细看。
韩世忠得到的卷轴上写着——
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
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唉!皇上这是要俺做一个钓鱼的老头,从此不问朝政之事,在“闲中”赢得万古名。身为大将,要赢得万古名,只能在战场上去赢得,怎么能在“闲中”赢得呢?韩世忠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张俊得到的卷轴上写着——
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
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中正。
娘的,皇上这是要我从此做了“渔父”回家抱孩子享福,不再带兵啊。这十几年来,我捞到的银钱着实不少,田产庄园都置了几十处,也该好好享福了。也罢,我倒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寻上几十个美女,一天搂着一个,成天睡他娘的,一直睡到他娘的“睡起篷窗日中正”。张俊在心中嘀咕着。
岳飞得到的卷轴上写着——
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
明鉴里,彀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
皇上啊皇上!臣的心意,早已是天下皆知——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一旦北伐成功,恢复了大宋河山,不等皇上您发话,臣也会“小笠轻蓑”,去做那躺在小舟里静听“白鹭飞来空外声”的“渔父”。可是现在,臣无法忍心看着大好河山沦于胡虏之手啊。臣无法忘了靖康之耻,忍心做什么“渔父”。皇上啊皇上!您国仇家恨集于一身,又怎么能忍心丢弃中原,忍心丢弃在沙漠荒野中的兄弟姐妹,忍心丢弃北方千千万万的百姓呢?岳飞在心中呼喊着,也只能在心中呼喊着。
曲终人散,皇帝满意地走下望湖楼,大排仪仗,回到内宫。
韩世忠和张俊各怀心事,也匆匆回到了府中。
只有岳飞茫然地站在湖堤上,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湖水。
红日西斜,湖上**起一层灰暗的暮霭,遮住了青碧的远山,遮住了翠绿的杨柳,遮住了一座座亭台楼阁……
“啊,这不是岳大人吗?”岳飞耳边忽然传来了惊讶的声音。
岳飞转过头,正看见韩肖胄迎面走来。
“见……见过韩大人。”岳飞回避不及,只得上前行了一礼。
韩肖胄拱手回了一礼道:“好久不与岳大人相见,下官有几句心腹之言相告。”
岳飞摆手让随从退下,和韩肖胄走进堤旁的一座亭子,在石凳上坐下,拱手相问:“韩大人有何指教?”
“唉!岳大人真不该到临安来。对岳大人说,这临安城实乃死地也。”韩肖胄低声叹道。
死地?岳飞吃了一惊,忙问:“韩大人何出此言?”
“朝廷升三大将为枢密使,不过是重演当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之故技,然今日之朝廷非太祖之朝廷,且有权臣在其中把持。故其凶险,不问可知矣。”韩肖胄说道。
“韩大人是说,朝廷将有对我不利的举动?”岳飞问。
“无端解除大将兵权,朝廷心中岂能自安?这不能自安之下,便会生出猜忌之心,猜忌之下,就会有不测之祸。”韩肖胄说道。
岳飞默然不语,转头望着茫茫的湖水。
但见湖面上,缓缓行驶着几艘画舫,幽幽的歌乐之声隐隐传到了岸边。
“其实,我根本不想当这个枢密副使。只是,只是心底中总存着一线指望,以为朝廷会……会明白议和之非,再行北伐之举。”岳飞强压心中的沉痛,尽量以平静的言语说道。
“唉!”韩肖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岳大人此时还对朝廷抱有幻想。”
“韩大人是说,朝廷根本不会有北伐之举?”岳飞问。
“绝不会。唯有议和,秦桧才能安居相位。皇上在金人大举南下之际,仍以秦桧为相,则议和之心,已是坚如顽石,不可动摇。岳大人应该立即辞去官职,暂且退隐。不然,恐怕有……有不胜言说之祸。”韩肖胄说道。
“难道秦桧会对我下杀手吗?”岳飞问。
“如果秦桧要对三大将下杀手的话,首先便会挑中岳大人。”韩肖胄说道。
岳飞心中一震,问:“此为何故?”
“三大将中,韩世忠曾有救驾之功,皇上一向视其为赤心忠臣,秦桧目前还须借皇上的名义行事,暂且不会对韩世忠动手。张俊毫无气节,最善随机应变,对秦桧必是百般奉承。秦桧虽对张俊不满,但为安抚武将,自不会对张俊动手。而岳大人一向坚决主战,对议和指斥最烈,秦桧若欲立威朝廷,必将对岳大人痛下杀手。”韩肖胄说道。
不错,秦桧为了迫我退军,不惜敞开国门,纵敌入侵。他连这等穷凶极恶之事都做得出来,又为何不能对我下杀手?再说,皇帝不也赐了我一首小词,让我去做“渔父”吗?岳飞想着,对韩肖胄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我明日便写了辞官表章。”
韩肖胄回了一礼道:“你也不必这么快就辞官,须得寻出一个事故,再去辞官,这样显得自然些。”
“多谢大人。”岳飞又对韩肖胄行了一礼,心中想——我以前对韩大人过于冷淡了些,实是不该。他固然有结党之嫌,却是位大宋少见的忠臣。
“今日相见,不知何日相逢——这朝中我也待不下去了。昨日圣旨已经发下,让我出守常州。这对我来说,实是求之不得——和秦桧同僚,无异与虎狼同行,离朝廷,明是贬官,实为得福也。”韩肖胄苦笑着说道。
“韩大人什么时候走?”岳飞问。
“明日便走,悄悄走,任何一个朋友也不告诉。否则,不是我连累他们,便是他们连累了我。”韩肖胄坦率地说道。
“韩大人如此说,我也不好相送了。”岳飞道。
“天下大势,不会长久不变。岳大人正当壮年,还可以等下去。”韩肖胄说着,向岳飞行了一礼,告别而去。
但是我要等多久呢?岳飞望着韩肖胄渐去渐远的背影,在心中问道。
韩肖胄被贬任常州知州之后不久,便接到了岳飞的一封信,得知岳飞已“寻到”一个“事故”,上了辞官表章——秦桧借用赵构的名义,让张俊和岳飞去巡视楚州,并检阅韩世忠的旧部。
韩世忠最精锐的部众,是其背嵬军(嵬即酒瓶,宋时大将出征,常以亲卫兵卒背负酒瓶,故背嵬军即为亲卫军),张俊欲将韩世忠的背嵬军拆散,分遣各军之中,遭到了岳飞的坚决反对。
岳飞道——国家能征惯战之将,不过我等三四人而已,万一战端再起,皇上命韩枢密出战,而其部众已散,将如何迎敌呢?
张俊被问得张口结舌,大为恼怒。
在巡视楚州城墙时,张俊提议朝廷应多拨银钱,加固城墙,以便守御。
岳飞又不同意,道——吾辈蒙国家厚恩,当十分努力,恢复中原;今若耗费国家银钱,修筑城池,是专为防守退保之计,将如何去激励将士?
张俊听了,更是大怒欲狂,回到朝廷,逢人便言——岳飞言楚州不可守,因此不必加固城墙,其意是在败坏军心,欲尽弃淮南之地,退保长江。
岳飞于是上表请辞,并对张俊所做的谣言作了一番辩解。
唉!这个岳飞啊,还是如此耿直,怎么得了?韩肖胄看罢信后,不禁长叹了一声,心中想——张俊意图拆散韩世忠的部众,一是他向来与韩世忠不和,二是他想讨好秦桧。反对议和的武将,除了你岳飞,就是韩世忠了。张俊如此作为,正中秦桧之意,却被你岳飞搅和了。秦桧闻知,岂不是对你岳飞更加恨之入骨?
何况秦桧最怕人议论“恢复中原”,你岳飞为何偏要议论?
什么“事故”你岳飞不能寻到,却偏偏寻到了这样的一个“事故”呢?
韩肖胄叹罢,立刻给岳飞写了一封回信,并在信中反复叮嘱道——从此以后,绝不可议论军国事务,更不可与旧部保持来往!
岳飞接到韩肖胄回信的同时,也接到了朝廷的诏令——岳飞以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
依大宋朝的惯例,凡是批准宰辅之臣辞官,都要给予一个“万寿观使”之类的虚衔。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八月,岳飞从临安府回到庐山,“安心”做了一个闲人,对军国大事,再也不闻不问,与部下也断绝了来往。
几阵秋风吹过,枝头的树叶便渐渐稀疏下来。
岳飞身穿便服,独自一人沿着山间小道缓缓行走,来到一处村庄前。
村庄背靠青山,面临水塘,高高低低排列着数十间草房,房前房后,有七八个村童在互相追逐嬉戏,不时将地上觅食的鸡群惊飞,咯咯咯叫个不停。水塘边,躺着几只黄黑相间的家犬,懒洋洋地盯着水塘中卧着的一头水牛。
水塘下是一片平坦的稻场,铺满金黄的稻谷。
岳伦、岳保光着胳膊,各自拿着一只大木铲,不停地将稻谷铲起,向天空上扬去。
风吹过,饱满的谷粒都落在了稻场上,轻浮的空谷壳以及灰尘草叶则远远飘到了稻场外。
想不到没过几年,岳伦、岳保就将南方的农活做熟了。岳飞微笑着,不知不觉地向稻场走了过去。
“啊,是岳大人!”岳伦、岳保惊喜地叫了起来,慌忙扔下手中的木铲,上前行礼。
“什么大人,在这儿,我只是你们的九叔。”岳飞说着,从地上拿起木铲,铲起稻谷,学着岳伦、岳保的样子向天上扬去。
呼——岳飞用力过大,将大半铲稻谷扬到了稻场外,落入灰尘草叶之中。
“该死,该死!这不是糟蹋了粮食吗。”岳飞连忙放下木铲,走到稻场外,弯下腰,在灰尘草叶中捡着谷粒。
“岳大人,这一点稻谷,算不了什么。”岳伦、岳保一齐上前拦阻。
“怎么能这样说呢?连古人都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们却说算不了什么。”岳飞头也不抬,仍是弯腰捡着谷粒。
岳伦、岳保互相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得弯下腰来,和岳飞一同捡着稻谷。
过了好一会,那灰尘草叶中的稻谷才被捡了起来。
岳飞站起身,将满手的稻谷送回稻场中,叹了一口气:“唉!好多年没干农活了,下手连个轻重都把握不住。看来我日后须得拜两位老侄为师了。”
“大人是做大事的,怎么能干这下贱活儿呢。”岳伦笑道。
“民以食为天。农事至重,连天子也须行春耕之礼,你怎么能说这是下贱活儿呢?”岳飞不高兴地说道。
“他是说,大人成天忙着国家大事,哪儿有闲工夫干农活呢。”岳保连忙说道。
“唉!”岳飞又是叹了一口气,“今后我有的是闲工夫了。”
“这……”岳伦看了看岳保,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大伙儿都知道,如今朝中出了奸臣,害得大人丢了官职。可大人毕竟是大宋功臣啊,也许过不了几天,皇上又会让大人去朝中……”
“不去,我再也不去朝中了。”岳飞打断了岳保的话头。
“这……”岳保也不知如何说才好。
除非皇上让我领兵北伐,我才会回到朝中。可是既有秦桧这等奸臣当道,皇上又怎么会让我领兵北伐呢。罢,罢,罢!我再也不必去想朝中的事情了,再也不想!我就静下心来,在这庐山脚下做一个农夫罢了,我本来也只是个农夫啊……岳飞心中陡然波涛翻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大人,你难得从山上下来,就到我们岳家庄里去歇歇吧。”岳伦待了一会后,转过话头说道。
“岳家庄,这儿也叫岳家庄?”岳飞喃喃说着,眼中一片潮湿。
“是啊,我们岳家庄来到南边的人把家都安在了这儿。大伙儿十分想念家乡,就,就把这儿也叫了岳家庄。”岳保说道。
“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家乡,回到真正的岳家庄。”岳飞说道,心中沉甸甸的,就似压着一块他无法推开的巨石。
“我们一直想跟着大人打回家乡去,可是大人偏偏把我们留在后营,后来干脆让我们在这儿种田了。”岳伦有些不满地说道。
岳飞勉强笑了笑说:“你母亲年老,就你一个儿子,你当然得留下来尽孝。”说着,他又转过头望向岳保,“你几个兄弟太小,离不开你的照顾。”
“我的兄弟都长大了,连媳妇都娶了,还给我生下了一个小侄子。”岳保说道。
“我也娶了老婆,今后就算我出征了,也有老婆在家里照顾母亲。”岳伦说道。
“大伙儿怎么样,在这南边住得惯吗?”此时此刻,岳飞并不想谈起最令他伤心的“出征”,忙转过话头问道。
“开始的时候,怎么也住不惯,如今倒不觉得什么了。”岳伦说道。
“我们在北边的时候,最喜欢吃的是面饼和羊肉汤。到了南边,好吃的东西就是大米饭和烧猪肉。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面饼比大米饭好吃,羊肉汤也大大胜过了烧猪肉。可这两年,我吃起大米饭来,也觉得十分好吃,只是那烧猪肉还没有吃惯。”岳保笑道。
“南方潮气太重,不怎么适合养羊,养猪倒是十分容易。”岳飞说道。
“是啊,如今几十个铜钱,就能买一斤猪肉,可羊肉得三百个铜钱才能买到一斤。”岳伦说道。
“如今有许多北方人到南边来了,都想吃羊肉。可南边养羊的人又太少,这羊肉自然就贵了。嗯,你们这儿地势较高,又背靠着大山,倒是适合养羊。这样吧,我来出本钱,你们去买些小羊,就在这山上放养,养好了,你们就把本钱还给我。”岳飞笑道。
“好,我们明日便到集市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小羊卖。”岳保兴奋地说道。
“不用打听。江北就有养羊的人家,我们多带几个人,去江北赶一群羊回来……”岳伦正说着,忽然停住了话头,向村庄前的大道上望去。
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行人骑着马奔驰过来。
“那不是黄先生吗?”岳保指着奔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说道。
岳飞的眉头紧皱了起来,心中道——我已经告诉过众将和诸位先生不要到庐山来见我,也不要写信来,可黄纵怎么还是来了?啊,不仅是黄纵,朱梦说和王大节也来了。他们竟然一齐来了,莫非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之事?
庐山东南,有五座山峰并列而起,远远望去,如五位老者相聚,被人称为五老峰。其中三、四二峰,最为险峻,峰下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极为壮观。游人入庐山,必至五老峰下。不然,就会被人讥笑——枉来庐山一场。
岳飞和黄纵、朱梦说、王大节等人顺着山间的小道,缓缓而行,不时停下来,仔细观赏眼前的壮丽景色。
“我这会才明白了,李白当年为什么想在庐山隐居下来。”王大节说道。“李白说过他要在庐山隐居吗?”黄纵问道。
“当然说过。”朱梦说微微一笑,朗声吟道:
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
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这个李太白,每当见了一处好地方,就想隐居下来。其实在他心底里,只怕根本就不想做什么隐士。”黄纵说道。
“是啊。”朱梦说点点头,“李白的志向,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羡慕的人物,也是姜太公、诸葛丞相、谢安这等做出过一番大事业的前贤。”
“其实天下的读书人,又有谁不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呢。”王大节说道。
“可真正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读书人,却是很少。李白游遍天下,连皇帝都对他十分欣赏,但除了留下一些诗文外,并未做出什么大事来。”黄纵说道。
“读书人要想做出一番大事,须得遇上明主。”王大节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岳飞一眼。
岳飞默然无语,心中满是疑惑。
黄纵、朱梦说、王大节忽然来到庐山,并非如岳飞想象的那样,是有了要紧之事。众人只是说——如今没什么公务,大伙便想到庐山来看看山景。
这几个人俱是大有智谋,此时来到庐山,绝不仅仅是来看山景的。岳飞想着,几次欲开口相问,又强忍住了。
岳飞隐隐感到,黄纵等人一定是有话要说,但那些话,却又不一定是他想听到的。
“在天下大乱时,更离不开明主。只有明主,才能消除乱象,安定社稷,解救万民。”朱梦说亦是边说边望向了岳飞。
岳飞仍是默然无语,心中却十分赞同朱梦说的一番言语——是啊,如果当今皇上是明主,我早就领兵打过了黄河,此时此刻,也许正在黄龙府举杯痛饮……
“如今就缺少一位明主。”王大节盯着岳飞说道。
“胡说,当今皇上,正是明主!”岳飞厉声说道,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原来黄纵、朱梦说、王大节对朝廷失望至极,竟然生出了异常之心。
不行,我绝不能让他们公然把那异常之心表露出来,绝不能!
“王先生的话,说出了我和朱先生的心意……”
“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不必再说!”岳飞厉声打断了黄纵的话头。
黄纵一怔,向朱梦说和王大节二人望去。
朱梦说和王大节亦是对岳飞的激烈反应感到意外,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岳某投军之时,父亲曾说过一番话,令岳某永世难忘。”岳飞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不知……不知是什么话?”黄纵迟疑了一下,问道。
“岳某听了那番话,当时就对父亲说道——孩儿此生此世,当尽忠报国,不论在什么时候,也应以刘琨、祖逖为楷模,绝不去学那刘裕!”岳飞一字一句地说着,低沉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响。
黄纵、朱梦说、王大节默默无语,眼中隐隐泛出了泪光。
三个人都是读书人,都熟知刘琨、祖逖的事迹,更熟知刘裕的所作所为。从岳飞的话语中,三个人也都明白了——他们什么也不用说,岳飞其实什么都明白,并且把什么都想到了。
“我们本来不愿在这个时候打扰大人,可是,可是我们怎么也管不住自己。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朝廷会拆散我们岳家军,朝廷会如此对待大人。朝廷既是这样,大伙就……就半点盼头也没有了……”黄纵明明知道他不必说出什么,可还是忍不住说了,但说着,说着,却又无法说下去。
“大人一生的心血,不能就这么完了。我们三个人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这个朝廷还有什么指望。除非……除非……”王大节一样是说不下去。
“大人乃当世英雄……”
“我说过。”岳飞打断了朱梦说的话头,“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不必再说。”
黄纵、朱梦说、王大节又是默默无语,抬头凝视着眼前的山岩。
几片浓云飘移过来,遮住了阳光。
山谷中一下子昏暗起来,高大的山岩在暗影中变得狰狞可怖,就似千万头怪兽恶狼扑向了众人。
“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做什么英雄。”岳飞陡然说道。
黄纵等人仍是默默无语,但都向岳飞望了过来。
“过去每逢狄夷之族入侵,我们中原之地就会出现许多英雄,他们倚仗着手中的兵马,抢占城池,称帝称王,互相攻杀,祸害百姓,残暴不仁,使我中华之地元气大伤,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也难以恢复。岳某最痛恨的,便是这样的英雄。”岳飞仰视着高高的山峰,缓缓说道。
“岳大人说的那些人,不是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只当做他分内该做的事情。不能因为他手中握有兵马,就可以为所欲为。岳某只是一个军卒出身,只知道上阵杀敌,只知道尽一个武臣应尽的职责——驱除胡虏,恢复我大宋河山!”岳飞又一次打断了朱梦说的话头。
“可是朝廷奸臣当道,我大宋河山,永远也难以恢复。”黄纵说道。
“不!我大宋必能恢复河山。我不相信,朝中永远是奸臣当道。我不相信,金虏会真心与大宋议和。总有一天,我仍然会领兵出征,直捣黄龙府!”岳飞大声说道。
“只是我们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那一天呢?”黄纵茫然地问道。
“不论等多久,我们也得等下去。”岳飞坚定地说道。
“唉!就算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大宋兵卒的锐气也早已消磨殆尽,众人的雄心壮志,只怕也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朱梦说叹道。
“只要我们别忘了中原,别忘了靖康之耻,我们的雄心壮志就永远也不会消失。”岳飞说道。
“但愿如此。”王大节看了看黄纵,又看了看朱梦说,眼中透出无法掩饰的失望之情。
“如今奸臣当道,定会千方百计压制我们。他们所要做的事情,绝不仅仅是拆散我们岳家军。诸位先生名声远扬,奸臣定是心怀忌恨,巴不得找到一个借口加以陷害。因此,我才不让你们来到庐山,以免奸臣借此生出事端。”岳飞说道。
“大人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只是奸臣既然有意陷害我们,又何愁找不到借口?”王大节说道。
岳飞点点头:“王先生说得不错。近些天来,我正在想这件事。我们岳家军的武将,如今大都各领一军,离边境又近,朝廷为了安抚兵卒,暂时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可是对诸位先生,朝廷只怕就没什么顾虑了。因此,诸位先生最好暂且到别处避一避。镇守川陕的吴玠,一向坚决抗击金虏,是位好汉,前些时曾来信让我给他推荐几位精通军中事务的文士,帮他治军。我看诸位先生就到吴大人那儿去避避,如何?”岳飞问道。
黄纵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哪儿也不去。这次来见大人,只是想说一说心里话,如今大人已知道了我的心意。我也就……也就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明日我便辞了官职,找块安静地方,好好做一个百姓罢了。”
“我也早想好了,明日便回到家乡,再也不问世事。”朱梦说忧郁地说道。
“在下一向四海为家。过了明日,也依然是四海为家。”王大节说道。他想笑一下,但嘴角只是动了一动,竟无法笑出。
岳飞听着众人意气消沉的言语,心中犹如刀绞一般刺痛,千言万语都涌了上来,却偏偏说不出一句。
“大人,您要多保重。”黄纵说道。
“朝中奸臣最恨的就是大人,大人不可不防。”朱梦说说道。
“朝廷若是无故召见大人,大人可称病不去。”王大节说道。
“多谢诸位……”岳飞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他弯下腰来,深深向众人行了一礼。
黄纵、朱梦说、王大节一齐弯腰还礼,眼中都溢满了泪水,望出去一片模糊。
山风吹来,五老峰下万松摇动,发出阵阵呼啸。
在岳飞辞去官职,回到庐山后不久,张通古便秘密来到了秦桧的府中。
秦桧大喜,当即将张通古迎入后堂,分宾主坐了下来。
“秦兄,大事不妙。”张通古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把秦桧吓了一跳。
“何事不妙?”秦桧强自镇定地问道。
“完颜宗干病死了。”张通古哭丧着脸说道。
“如此说来,大金国如今完全是兀术一个人说了算?”秦桧有些紧张地问道。
“是啊。完颜宗干在时,对议和甚为赞同。兀术做过头了,宗干还能出场收拾一下。可现在,兀术已成了大金国皇上的皇上,说出话来,便是板上钉钉,再也改变不了,全无缓冲的余地。”张通古说道。
“我且问你,这兀术对议和之事,允是不允?”秦桧有些焦急地说道。
“我来见秦兄,只是替兀术传一句话——南朝若是诚心议和,必杀岳飞。”张通古说道。
“这个……”秦桧倒吸了一口凉气,“通古兄,杀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不是件容易的事,通古兄应该多多体谅我的难处啊。”
“我体谅有什么用?得兀术体谅才行。上次兀术退兵,派使者告诉秦兄,让秦兄‘遵守诺言’,其实就是让秦兄立刻杀了岳飞,可秦兄不仅没有杀了岳飞,反将岳飞升为宰辅之臣。兀术听到这个消息,大为恼怒,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差点当场杀了我。”张通古心有余悸地说道。
“升岳飞的官职,正是为了杀他啊!对岳飞这样的大将,须先夺了他的兵权,才能动手啊。难道通古兄不明白吗?”秦桧说道。
“我明白有个屁用。”张通古着急地说道,“今日秦兄不给我一个明确的话儿,我就回不去了——回去也会给兀术砍了脑袋。”
秦桧站起身,来回走着,边走边说道:“其实,我何尝不想快些杀了岳飞?我对岳飞的痛恨,只怕兀术也比不上。可岳飞不是一般的人啊,他是一头猛虎——杀虎不成,必被虎伤。幸而岳飞有一个致命的弱处——他自命忠臣,轻易不敢违背朝命。如果岳飞不是自命忠臣的话,我永远都不可能杀死他。”秦桧说着,猛地停下脚步,瞪着张通古,“你告诉兀术,一个月内,我就会把岳飞押入死囚牢中。到了那个时候,大金国就应该派出议和使者来。否则,我就没有办法向皇上交代了。”
“这……”张通古犹疑着,“兀术最不喜欢别人和他讨价还价。”
“我就偏要和他讨价还价。”秦桧狞笑着,“你一定要告诉兀术,和议成,大宋立刻便杀了岳飞。和议不成,死囚牢中的犯人,一样可以放出来。”
张通古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道:“秦兄,你这般硬来,只怕兀术不肯议和。”
“他不肯议和就算了。”秦桧冷哼了一声道,“通古兄,你应该让兀术明白——我是为了长保富贵,独揽南朝大权,这才愿意议和。如果议和不能给我秦某人带来好处,我为什么要背着万世骂名,替金人去杀岳飞?”
“这……”张通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良久,才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立刻便回去,将秦兄的话转告兀术。”
送走了张通古,秦桧立即派人请枢密使张俊来府中。
张俊不敢怠慢,立刻直奔秦府,秦桧少见地将张俊让进后堂。二人坐下之后,秦桧也不说话,只是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张俊。
张俊陡地打了一个寒战,心中道——怪了,我平生经过了无数恶战,也不知杀了多少敌人,从不感到惧怕,为何今日我见了这文绉绉的秦相爷,反倒怕了起来呢?
“枢密大人,你知道郭子仪吗?”秦桧忽然问道。
“知道,郭子仪是大唐中兴名将。”张俊答道。
“枢密大人,你知道安禄山吗?”秦桧又问道。
“知道,安禄山是大唐叛将。”张俊答道。
“郭子仪和安禄山谁是忠臣,谁是奸臣?”秦桧问道。
“忠臣当然是郭子仪,奸臣当然是安禄山。”张俊答道。
“昨日皇上召本官商议国事,忽然问朝中谁是郭子仪,谁是安禄山?本官答道——张枢密是郭子仪,岳飞是安禄山。”秦桧微微一笑,悠然说道。
乖乖,这眼前哪里是秦桧,分明是那指鹿为马的赵高了。张俊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惧怕秦桧——他张俊若是得罪了秦桧,就会从“郭子仪”变成“安禄山”。
“不错,岳飞正是安禄山。”张俊应声说着,心中却道——说我张俊是安禄山,还有几个人相信,说岳飞是安禄山,只怕连瞎子聋子也不会相信。
“可是皇上却不相信下官的话,皇上说——岳飞才是郭子仪,张俊倒有些像安禄山。”秦桧不徐不疾地说道。
张俊急了,大叫道:“这一定是有人诬陷卑职!卑职对朝廷一向是赤胆忠心,天日可表!”
“你这么大叫,有什么用?你说岳飞是安禄山,就得找出岳飞是安禄山的证据。不然,在皇上眼中,郭子仪就只能是岳飞,而不是你张俊。”秦桧说着,仍是满脸微笑。
好!秦桧这是要向岳飞下杀手了!张俊听了,心中大喜,眼中放出光来。
张俊这等武夫,分明是最喜咬人的恶狗,只可利用,不可大用,否则他一旦得势,定会反咬主人。秦桧在心中想着。
宣抚使司突然被废除,一时使得岳家军众将十分不适,成天转悠,却又不知他们到底该做什么。
但有些大将却很快适应了新的情势,悠然自得,王贵便是其中之一。岳飞统率众将时,绝不允许歌伎乐女进入军营中,然而岳飞离开鄂州大营不过数月,王贵已将十数娇美的歌伎乐女“藏进”了营房里。
王贵已成为御前统制官,直接受命于朝廷,自然不必遵守岳飞定下的军纪。
在装饰一新的统制官署后堂上,王贵左拥右抱,一边品尝美酒,一边欣赏着歌女的美妙歌声。
歌女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正唱着时下非常流行、徽宗朝翰林学士叶梦得所作的一首《千秋岁》——
雨声萧瑟,初到梧桐响。人不寐,秋声爽。低檐灯暗淡,画幕风来往。谁共赏?依稀记得船篷上。
拍岸浮轻浪,水阔菰蒲长。相别浦,收横纲。绿蓑冲暝色,艇子摇双桨。君莫忘,此情犹是当时唱。
“好!再唱一个。”王贵大声赞道,心中想——这日子过得才算像个样子,才不枉了在战场上刀来枪往拼杀了一番。
“报!王俊将军有公事求见!”一个亲卫兵卒在后堂外大声叫道。
王贵一怔,王俊不是到临安去押运钱粮了吗,这小子每次去都要找借口多耗几天,怎么这次倒提前回营了。王贵有些扫兴地想着,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还是觉得应以公事为重,便推开身边的美女,让众人抬着酒案退了下去,然后正正衣冠,大声道:“请王将军进来。”
王俊满脸红光,昂首挺胸,大踏步走进后堂,拱手向王贵行了一礼:“见过统制大人!”
“王将军请坐。”王贵客气地说着,心中想,这王俊碰上什么好事了,怎么这般高兴。
“统制大人,我这次去临安押运钱粮,受到了张枢密大人的召见。”王俊说道。
“啊,你,你说什么?”王贵吃了一惊——王俊不过是个小小的副统制官,又无甚重大军务在身,怎么能受到张俊的召见呢?
王俊得意扬扬:“张大人夸我是员勇将,可当大任,还说了统制大人许多好话,并让我给统制大人带来了一封亲笔书信。”他说着,将一封并未封口的书信递给了王贵。
怪了,张俊此人心胸狭窄,对我岳家军将士一向十分妒恨,如何忽然变了脸色?王贵疑惑地想着,抽出信笺,看了起来。
信笺上只写着几行字,十分潦草随意——
王贵将军忠勇俱全,可当鄂州一路方面重任,本枢密当荐于朝廷。
啊,充当鄂州一路方面重任,就是将整个荆湖抓在了手中,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成为朝廷大臣。王贵心中狂喜,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但一转念,心中仍是疑云重重——张俊为何忽然要给我这么大的好处呢?我从未与张俊有过来往,他又为什么要这般看重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张俊无端端送我这么大一注“厚礼”,定是有大事相求,他求的又是什么?”
“王将军,你见了张枢密,说了些什么?”王贵陡地问道。
“我告了张宪一状。”王俊毫不迟疑地答道。
“你告张宪什么?”王贵更是大吃一惊。
“我告张宪谋反。”王俊大声道。
“胡说,张宪何曾谋反?”王贵震骇至极,大喝道。
“张宪亲口告诉我,说朝廷不讲恩义,罢了岳大人的官职,他心中不服,要带了人马去襄阳造反,若是朝廷派兵镇压,他便去投奔金人。”王俊说道。
“胡说!”王贵愤怒至极,陡地站起身来指着王俊,“你这是血口喷人,张宪将军是金人死敌,不知杀伤了多少金人。别说他绝不会造反,就算他真的造反了,也绝不会投奔金人。”
王俊盯着王贵,冷冷说道:“统制大人何必要这么生气?张宪仗着岳大人撑腰,从没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每次岳大人离开军营,就要让张宪代管大军。那张宪也就人模狗样地教训起我们来了……”
“你住口!”王贵怒喝道,“不错,我也看不惯张宪,我也认为他是小人得志!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容忍你去诬陷张宪……”
“统制大人怎么知道我是诬陷?”王俊打断王贵的话头问道。
“这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王贵怒斥道,“你王俊与张宪不和,军中谁不知道?造反是何等重大之事,张宪不与心腹密商,却随便告诉了你王俊,难道他是疯了不成?”
“统制大人说我是诬陷,张枢密听了,定是非常不高兴?”王俊语带威胁地说道。
王贵愣住了,慢慢坐回到椅子上,心中道——难道王俊的告状,是出自张俊的授意?
“张宪还告诉我,他起心造反,是收到了岳云的一封书信。岳云说,朝廷要害了岳大人,只有造反,才能解救岳大人。”王俊又说道。
“谎言,谎言,全是谎言!”王贵仍是满脸怒意,声音却弱了许多。他的心中就似大江上突然起了狂风,波涛乱卷——张俊让这王俊状告张宪谋反,又扯出岳云,岂不是要牵连岳大哥么?
是的,张俊向来对岳大哥不服气,总想找个由头整治岳大哥,这次岳大哥丢了枢密副使的官职,不正是张俊诬陷的结果吗?张俊定是怕岳大哥记仇,要更狠地整治岳大哥一番,甚至把岳大哥的官职爵位都整掉了,让岳大哥难以翻身。
整治岳大哥,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岳大哥的部下出来告状。
这告状的人偏偏是我的副手,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张枢密对我极是夸奖,说我赤胆忠心,为朝廷揭露了巨患,立下了大功。张枢密还说,我的状子,须得主官同意,由军营中发出。”王俊说道。
王俊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统制官,没有资格将状子直接递给枢密院,必须经我转呈。张俊之所以要送给我一注“厚礼”,原来是欲使我对王俊的诬告不加阻止。不,不!王俊的状子牵连岳大哥,我绝不能让他得逞。可是……可是我若阻止王俊,不是得罪了张俊吗?如今张俊执掌枢密大权,势力熏天,我能得罪他吗?不,不!我不能得罪张俊……可是,可是……王贵心中如乱麻一般,无法理出头绪。
“统制大人,我这状子若是递得迟了,惊动了张宪,可是吃罪不起呀!”王俊逼视着王贵说道。
“你先出去,让我……让我好好想想……”王贵脸色苍白,似大病在身一般。
好,王贵这家伙就快顶不住了。王俊心中高兴,站起身行了一礼,边往后堂外退去,边在心中想着——岳飞啊岳飞,你打我一百军棍的时候,可曾料到也有会被我狠狠咬上一口的时候!
王贵想了整整一夜,到次日早上便唤来王俊,在他的告状文书上签下了“御前统制王贵转呈”几个字,令军吏飞马送往枢密院。
岳大哥啊岳大哥,你休怪我对王俊的诬陷不加拦阻,我是想拦也拦不住他。岳大哥你忠心报国,朝廷内外谁人不知?皇上又不是傻子,绝不至于看不出王俊的诬告,也绝不会任由张俊整治你!王贵在心中自我安慰道。
王俊的告状文书,很快就送到了枢密府中。张俊大喜,立即派人以“亲领赏赐银钱”的名义,将张宪、岳云骗至枢密府,关押起来,加以严刑逼供。
张宪、岳云愤怒至极,对强加给他们的“谋反”之罪坚决不承认。
张俊不问青红皂白,以王俊的告状文书为依据,硬将张宪、岳云定为“谋反”之罪,并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章,请求将岳飞召至临安对质。
奏章先被送到秦桧手中,秦桧将奏章压下,然后召来殿前司统制官杨沂中,发下一道相府“钧旨”,命其将岳飞押至朝廷。
杨沂中立刻挑选了十数亲随,向庐山疾驰而去。
深秋时节,深红的枫叶随风飘落,不时从“琴庐”的窗前掠过。
岳飞和李木兰隔着一张琴桌,相对坐在席上。
李木兰轻抚着古琴,岳飞则随着悠远清雅而又透出沉郁之意的琴音,低吟着范仲淹的《渔家傲》词——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李木兰的双手停了下来,她看见岳飞眼中盈盈,似是满含着泪水。
“大人,你怎么啦?”李木兰问道。
“从前,我虽十分喜爱范文正公的诗词文章,但又总觉得其中有过多的苍凉悲壮,与唐人的边塞诗句相比,少了些豪放雄浑之意。现在我才明白,范文正公心中的悲意并没有完全说出,也说不出。做一个大宋的统兵大将,纵然心雄万夫,也无法豪放起来,无法豪放……”岳飞说着,猛地转过头,向窗外看去。他害怕眼中的泪水会当着李木兰的面流了下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般软弱,眼中时不时就溢满了泪水?
窗外山峰青翠,白云悠悠,松涛声隐隐传来。
“大人,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不必再去想它。”李木兰说道。
是的,不必再想了。过去的一切,我最好都忘了。可是,我怎么才能忘了呢?又怎么能忘得了呢?岳飞心中茫然地想着。
“大人,来客了!”一个亲卫兵卒奔到“琴庐”门外禀道。
“来客是谁?”岳飞奇怪地问,自从退居庐山,他已与外界断绝来往,哪里会有客人来呢。
“是殿前司统制官杨沂中杨大人!”亲卫兵卒答道。
杨沂中?岳飞大感意外——此人是张俊一党,与我素无交往,这时突然来到庐山,定是朝中发生了重大之事。只是此时此刻,朝中又会有什么重大之事?难道是秦桧和张俊还不死心,又想出了什么整治我的办法?
“杨大人带了多少随从?”岳飞问。
“带了十多个人。”亲卫兵卒答道。
“请杨大人进来。”岳飞说着,就向“琴庐”外走去。
“大人,杨沂中若是让你回朝,你不要答应。”李木兰拉着岳飞,叮嘱道。
“嗯。”岳飞答应一声,只觉双腿沉重,如铅铸一般,每走出一步,都是十分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