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兀术不知道,他最痛恨的敌人一样是悲痛不已。
宋军一仗大败二十万金兵,取得了宋、金开战以来最辉煌的胜利,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五万军卒中,伤亡两万,近乎全军的一半。
而最令岳飞痛心的是——他失散多年、刚刚才得到相见机会的结义兄弟李豹,竟是被敌军乱箭射中,当场阵亡。
宋军大帐中,众将围着岳飞,个个兴奋不已,各自报上战功。
岳飞强压着心中的痛苦,向众将表示祝贺——不论怎么说,岳家军毕竟是获得了空前的大胜,众将士大出了一口压抑多年的闷气。
“报——”一个亲卫兵卒奔到帐前,“朝廷使者到!”
岳飞一怔,与众将迎至帐外。
但见来使年约五旬,玉面乌须,长眉星目,虽然穿着官袍,却仍是透出一身难以掩饰的道骨仙风。
“哈哈哈!”来使未曾开言,便是一串大笑,“我这讨厌的李老儿,又是不请自到了。”
岳飞忙拱手行了一礼:“不知是李大人驾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李若虚还了一礼道:“在下今日来此,是为宣读朝廷御笔诏令。”
岳飞听了,忙将李若虚迎进大帐,摆下香案,然后率众将跪在香案之前。
金虏南犯,事在紧急,难以召卿远来面议,今遣司农少卿李若虚前往,代朕监军,凡军机之事,须相商而后行之。
所有御敌之事,卿可一一筹划措置,急递奏来。
皇帝老儿见我等打了胜仗,心中便不舒服,弄了个文官来指手画脚,好不讨厌。众将心中想着,神情都有些不以为然。
“臣遵旨!”岳飞听完诏令,大声答道。
李若虚卷起诏令,递给岳飞,在岳飞伸手相接的时候,使了一个眼色。
岳飞会意,收起诏令,让众将都退了出去。
“下官这次前来,还带有皇上口授的密旨。”李若虚说道。
“臣恭听圣意。”岳飞说着,又跪了下来。
李若虚神情肃然,低声说道——持守原界,不可轻动!
“什么,皇上说的是什么?”岳飞茫然地问着,似乎没有听清李若虚说出的“密旨”。
“持……守……原……界……不……可……轻……动!”李若虚一字一句,缓缓念着,声音仍是很低,却无比清晰地传进了岳飞的耳中。
岳飞耳中嗡地炸响起来,他定定地望着李若虚,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岳飞,你难道没有听见皇上的密旨吗?”李若虚问道。
岳飞仍是定定地望着李若虚,一声不吭。
“岳飞,你怎么不回话?”李若虚严厉地问道。
“我没有听见密旨。”岳飞冷冷说着,心中的愤怒已如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持守原界,这不是让我岳飞立刻退军吗?
不可轻动,这不是让我岳飞眼睁睁看着敌军占我土地、杀我父兄而不闻不问吗?
这是什么密旨,分明是让我岳飞向金虏低头的一道“降书”!
我岳飞宁可战死疆场,也绝不向金虏低头!
……
“什么,你竟敢抗旨!”李若虚望着岳飞,脸色大变。
“岳某忠心报国,不敢抗旨!”岳飞强压着心头的怒火,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可你为何不接密旨?”李若虚逼问道。
“岳某不知何为密旨。岳某只知皇上早已诏告天下——诸路大帅俱怀报国之心,望奋其神威,尽其忠勇,发兵拒敌,以慰遐迩不忘本朝之心——岳某所作所为,一切依诏令而行,堂堂正正,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身为大宋臣子!”岳飞大声回答道。
“难道岳大人不怕朝廷怪下罪来吗?”李若虚威胁地问道。
“岳某已说过——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大宋臣子!有此三无愧,岳某便是无所畏惧!”岳飞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哈哈哈!”李若虚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岳飞望着李若虚,莫名其妙。
“好,好,好!”李若虚伸出大拇指,连赞了三声,“岳少保到底是名不虚传,我李老儿能够为岳少保担一把干系,实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大人,你……”
“我李老儿平日里论道论仙,似是不明事理,其实是吕端大事不糊涂。”李若虚打断岳飞的话头说道,“上次我在鄂州大营待了一回,已是明白了岳少保为何能够百战百胜。今日岳少保这番言语,又教我明白了什么是‘忠心报国’。岳少保放心,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用理会什么‘密旨’,朝廷怪罪下来,自会有我承当。军机上的事,岳少保也不必与我商量,我这个人,只会在皇上面前说说神仙之事,好从皇上那儿骗几两银子。军机上的事情,你说了我也不懂。”
岳飞听了,喜出望外,拱手向李若虚深施了一礼:“李大人深明大义,实为朝廷柱石,岳某感激不尽,自当厚报。”
“哈哈!”李若虚又是一笑,“你也不用‘厚报’了。再怎么报,岳少保也报不过秦相爷的。”
“李大人此言何意?”岳飞不解地问。
“下官临行之际,秦相爷特地赠送了下官白银千两。”李若虚道。
“秦相爷此举,是欲大人迫我岳某就范?”岳飞问。
“不错!只要下官能让岳大人听从‘密旨’,回朝之后,秦相爷另有千两白银奉上,外赠华宅美女。”李若虚答道。
“这秦桧好不歹毒,他到底是我大宋的宰相,还是金虏的宰相?”岳飞怒道。
“这个么,只有秦相爷自己知道。”李若虚道。
“李大人不肯顺从秦桧,将来只怕会遭到报复。”岳飞面带忧色地说道。
“这个岳大人不用担心,我李老儿自有妙法对付那秦桧,倒是岳大人坚决抗敌,大违秦桧的意愿,将来必会受到小人诬陷,日后须得小心应付。”李若虚说道。
“多谢李大人关心,岳某心中有数,自会防备。李大人深知皇上心意,不知这‘密旨’是为皇上独断呢,还是听了谁的迷惑?”岳飞问道。
“依我李老儿想来,是为皇上独断。”李若虚回答道。
原来如此。皇上既是不愿真心抗敌,秦桧也就敢肆意妄为了。岳飞心中异常苦涩,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一件重大之事,忙问:“除了我鄂州军营,皇上可否向别处派了监军使者?”
“当然派了。韩世忠的军营中、张俊的军营中、王德的军营中、刘锜的军营中,甚至川陕吴玠的军营,朝廷都派了使者。”李若虚答道。
“这些使者都领有‘密旨’?”岳飞问着,心中冰凉。
“当然领有‘密旨’。”李若虚答道。
“这些使者所领的‘密旨’,不会和李大人所领的一样吧?”岳飞带着最后一线希望问着。
“当然一样,都是‘持守原界,不可轻动’。”李若虚答道。
岳飞听着,眼前一片昏黑,身体陡地踉跄了一下。
“少保大人,你怎么啦?”李若虚惊慌地问道。
岳飞不答,站稳身体,大喝了一声:“黄纵!”
“属下在!”黄纵大步走进了帐中。
“你立即拟一道奏章,将我军大胜的消息飞速驰告皇上,并恳请皇上速催诸路大军向敌进攻!”岳飞大声命令道。
“遵命!”黄纵大声回答道。
“你还须速拟几道军令!”岳飞道。
“请宣抚使大人下令。”黄纵说道。
“一、令牛皋不惜一切代价,火速进攻洛阳,三天之内,必须占领洛阳。二、令梁兴不惜一切代价,奋力攻占河北河东州县。三、令王贵、傅选立刻向郑州(今河南郑州市)进发,不惜一切代价,在三日内攻下郑州。令董先立刻向归德府进军,一路上大张旗帜,大造声势。敌军若退,便攻占归德城。敌军若是不退,便逼近敌垒下寨,坚守勿战。”岳飞大声命令道。
黄纵呆住了,作声不得。
“你没有听见本宣抚使的命令吗?”岳飞厉声问道。
“宣抚使大人,昨日那场恶战中我军兵卒伤亡太大,这未加补充休整,便又出战,且是分兵疾进,也太……太不合兵法了。”黄纵犹疑地说道。
是的,我的命令,绝不合于兵法。以目前的情势,我应该将大兵集于一处,据守坚城,等到我大宋各路兵马都发动了攻击,再挥兵疾进,直捣敌军中腹,给予敌军致命的一击。可是我大宋各路兵马再也不会向敌人发动攻击,我岳家军已成孤军,敌人若是知道我大宋的实际情形,定会倾其全力攻我孤军。我眼前其实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遵从朝廷密旨,立即退军。要么,趁敌人尚不明我大宋虚实,立刻冒险分兵疾进,占据汴京周围要地,控制黄河,对完颜兀术形成合围之势迫其北逃。这样,我军便可乘胜渡过黄河,直捣燕云。到了那时,朝廷就算有心议和,也无法控制战场局势了。各路兵马在没有强敌阻击的情势下,也会主动攻进敌境。可是……可是敌人若洞悉了我大宋虚实,将兵力集中,反击我腹心之地,则是十分危险……不,不!在这个时候,什么危险我也须抛在脑后,我此刻应该记住的兵法只有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生!
岳飞想着,以更严厉的语气说道:“本宣抚使的军令已下,有敢不从者,必以军法处置!”
黄纵听着,心中不觉一颤,大声答应道:“遵命!”
当日,军中信使已骑着千里快马,急速驰往临安,递上岳飞的紧急奏章。
另一位信使则连夜向西北方驰去,给牛皋传达立刻进攻的命令。
王贵、傅选、董先的三路大军亦是连夜疾行,向各自的攻击目标扑去。
岳飞留下前军副统制官王经领两千步卒据守陈州,然后率张宪、徐庆二军,进至郾城,将郾城作为大本营,就近指挥诸军。
很快,捷报便频频传入大本营中——牛皋以万余兵卒,直迫洛阳城下,摆出了攻城的架势。李成已知兀术大败,军中士气低落,不敢坚守,夜半弃城而逃,退回黄河以北。牛皋兵不血刃,胜利进入大宋的西京城——洛阳。
梁兴集中了所有能够集中的河北义军,向敌军发动猛攻,数天之内,接连攻下了阳曲(今山西阳曲)、济源(今河南济源)、赵州(今河北赵县)等重镇,使敌军后方大受震动。
王贵、傅选在攻击郑州时,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郑州守将漫独化是员能攻善守的金国猛将,虽然部下仅有万余人马,战力却大大超过了李成的十万兵马。王贵、傅选猛攻了两天两夜,损失了数千人马,也未能攻上郑州城头。到了第三天,牛皋率数千精兵来援。宋军四面齐攻,终于从北面城墙攻进了郑州,并杀死漫独化,全歼万余金军。
董先大张旗帜,以逼人的声势推进到了归德府城下。完颜兀术以为是岳飞亲自率兵前来,不敢迎战,率残军退回到了汴京城。
至此,岳飞出兵不过两三个月,就已收复了河南大部分土地,并击退了敌人的两路大军,杀伤敌人十数万,斩杀敌方大将十数员,取得了自金、宋交战以来最为辉煌的胜利,大长了宋人志气,使宋国军民闻之,无不奔走相告,以为岳家军不日便将打过黄河,直抵燕云,彻底洗雪大宋的靖康之耻。
只是,众人怎么也不明白——大宋的统兵大将并不只是岳飞一人,其他诸路大将为何按兵不动,坐观岳飞孤军奋战?
身在郾城的岳飞更是心急如焚——他已经不知向皇上递去了多少紧急奏章,恳求皇上命诸路大军火急进发,攻入敌境,但是,他的那些奏章俱是泥牛入海,毫无回音。
此时我军已对汴京形成围攻之势,但愿天佑我大宋,使完颜兀术不知我是孤军挺进,这样,他便会从汴京退走。岳飞在无奈中只能寄希望于冥冥中的上苍。
汴京城的府衙,成了完颜兀术的元帅行府。连续数日,完颜兀术独自徘徊在后堂中,犹如一头被关在铁笼中的困兽。
一个亲卫兵卒奔进后堂,跪下禀道:“大帅,朝中……”
“滚,滚!”完颜兀术怒吼着,一脚将那兵卒踢翻在地,“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我谁也不见!什么事也不管!谁来打扰我,就砍了他的狗头!”
亲卫兵卒忍痛爬起身,再次禀道:“大元帅,是朝中太师派了密使前来。”
“是大哥派来的人!”完颜兀术一怔,想了想,一摆手,“让他进来。”
张通古带着一脸谦恭的笑意,弯腰走进了后殿。
“是你?”完颜兀术大感意外,不觉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张通古是挞懒一党,本欲将其杀死,却被太师宗干拦住了。
大哥说——张通古不是敌人,只是一条狗。挞懒能使唤他,我们也能使唤他。
完颜兀术当时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坚持杀死张通古。
“下官拜见大元帅!”张通古跪下行以大礼。
完颜兀术大咧咧坐在椅子上,也不让张通古站起,开口便问:“你来干什么?”
张通古跪下道:“太师让我来给大元帅传几句话。”
“什么话?”完颜兀术问。
“第一句话是——希尹有心谋乱,大元帅不可在外统兵太久。”
完颜兀术心头一震:“希尹想造反?”
“太师说——希尹常和宗翰、挞懒从前的部下来往,说宗翰与挞懒互相残杀,是中了太师和大元帅的奸计。”张通古答道。
“希尹他是活得不耐烦了。”完颜兀术眼中露出了凶光。
“太师还说——希尹这件事,须得尽早了断。”张通古说道。
尽早了断?这不是让我尽早回军吗?可是,我却被岳南蛮打得如此惨败,有什么脸面回去?完颜兀术想着,又问:“太师还有什么话?”
“太师还说——此时未到灭宋之时,宋人若是求和,可以应允。待到我大金朝廷稳固、上下齐心之时,再发兵南下不迟。”张通古说道。
完颜兀术听了,半晌作声不得。“此时未到灭宋之时”对他来说,是再也清楚不过,他连岳飞一支孤军也无法战胜,又怎么能灭亡宋国?
“太师还说——此时南朝若诸路大军一齐进发,则于我大金极为不利。”张通古又说道。
何止是不利,南朝若是诸路大军一齐攻来,我大金南征之军,势必难逃覆灭的命运。我眼前唯一的选择,便是弃了汴京,速退至燕云,借长城一线险固的地形自保。可这么一退,我大金十数年血战的所得便全都化为乌有,南朝人从此再也不惧我大金铁骑。而我亦将成为大金的千古罪人,永远会受到族人嘲笑……不,不!我不能退军,绝不能!可是如果不退,南朝诸路大军定会齐来攻击,这又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完颜兀术想着,胸中就似揣着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忍不住从椅上站了起来,再次如困兽一般在堂上走来走去。
张通古偷偷观察着完颜兀术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下官今日进至汴京,恰好遇到南朝又派来的一位求和使者,他说……”
“他说什么?”完颜兀术陡地停下脚步,喝问道,心中想——此时宋人求和,倒是于我有利。只要逼迫宋人退出河南之地,就可勉强算是获胜,能够向国人交代了。
兀术如此在意南朝使者,定是有了允和之心。挞懒虽死,而我仍能借“议和”谋利,实为天佑也!张通古心中大喜,忙磕了一个头,这才说道:“南朝使者说——赵构诚心求和,已命各路大军驻防原地,不得擅动。”
啊!如此说来,南朝诸路大军是不会向我攻击了!完颜兀术心中狂喜,忙问道:“此话可真?”
“南朝使者急于求和,又岂敢骗我大金国?”张通古磕头说道。
“哼!谅赵构也无胆骗我。”完颜兀术说着,忽又皱起了眉头,“不对,不对!赵构既是已命诸路大军驻防原地,为何岳飞又攻至了汴京城下?”
“大元帅,此乃岳飞拒不听命,非与赵构相干。”张通古答道。
“放屁!南朝人最怕皇帝,这岳飞如何敢不听赵构的命令?”完颜兀术怒道。
张通古慌忙连磕了两个头道:“岳飞此人,什么都听皇帝的,就是与我大金作对这件事,他不肯听皇帝的。他一心想打回相州老家,就什么也不顾了。”
不错,岳飞此人,与我大金有着极深的仇恨,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与我大金作对的机会。完颜兀术想着,又问:“如果赵构不能让岳飞听命,这议和之事,他又怎么做得了主?”
“皇帝到底是皇帝,一旦皇帝下了议和诏书,就算那岳飞心中不乐意,也是无可奈何。”张通古答道。
“好吧,赵构既然诚心求和,你就代本大元帅去告诉他,让他派个身份高贵些的使者,到本大元帅这儿来谈谈。”完颜兀术说着,一种难言的耻辱涌上了心头——我完颜兀术以武勇傲视天下,从没将南朝猪狗们放在眼里。可是今天,我完颜兀术却要与那些猪狗们议和了……
“下官遵命!”张通古欣喜若狂,对完颜兀术连磕了三个头,才退出了后堂。
“来人啦!”完颜兀术暴喝了一声。
“喳!”几个亲卫兵卒同时答应道。
“传众将速来议事!”完颜兀术厉声命令道——就算我为势所迫,要与赵构议和,也不能轻易放过了岳南蛮。如今宋人诸路大兵俱是不敢轻动,岳南蛮已绝无援兵可恃。且岳南蛮分兵攻城,大本营中的兵马必是有限。我若亲领铁骑突袭,直捣岳南蛮的腹心,或许能杀岳南蛮一个冷不防,报了前日战败之耻。如果上天庇佑,能让我擒杀岳南蛮,则战场上的大势,必会被我扭转过来,“未到灭宋之时”,也就变成了“已到灭宋之时”。哼!到了那时,赵构那帮猪狗,就休想与我议和了!完颜兀术心中想着,只觉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了,每个毛孔都充满了杀意。
清晨,杨再兴领着三百骑卒,在小商河岸边缓缓而行。
小商河南边二十余里,便是郾城。岳飞每日派出一员战将,沿小商河来回巡逻,防备敌军偷袭。
阵阵清风吹来,带着旷野中特有的凉爽,拂在众人的身上,使众人异常舒服,不时举举胳膊,晃一晃腰身,以活动筋骨。
杨再兴双眉紧锁,心中有些不高兴——他最讨厌的事情,便是巡逻防敌。他几次请求岳飞让他到最前线去,与敌人面对面厮杀,却未得到岳飞允许。
岳飞说——好钢须用在刀刃上。
哼!只要是块好钢,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能用出去。杨再兴想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忙勒马停了下来。
天边隐隐似有响动,就似遥远地方传来的闷雷。
杨再兴心头一震,是骑兵!他猛地向马腹踢了一脚,迎着响动发出的方向驰去。
闷雷声越来越大,震动得大地似乎也在颤抖,如此声响,至少是有上万的骑兵在奔驰!杨再兴吃了一惊,稍一勒马,抬眼向前望去。
只见远远的天边涌起的尘雾就似一片浊浪,仿佛有一道决堤的洪水正滚滚而来,“洪水”中隐隐闪烁着寒气逼人的光芒。
“是金兵!”杨再兴大为兴奋,“娘的,老爷的手正痒痒呢?狗日的就送上门来了!”他边说边挥着铁枪,大吼一声,“杀!”拍马便迎着那“洪水”冲过去。
“将军,敌军势大,不可冒险。我们还是回去禀报岳大人吧。”一个军官说道。
“你就回去禀告岳大人吧,老爷先过足了瘾再说!”杨再兴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个军官无奈,只得匹马返了回去。
很快,杨再兴的三百骑兵便逼近了金军。面对着洪水一样的敌人,杨再兴和他的部下就似是一艘小船,顿时被卷进了惊涛骇浪之中。
“杀,杀绝了南蛮!”完颜兀术挥着大斧怒吼道——怎么南朝猪羊都变成了猛虎,几百人便敢向我万人大阵冲来?完颜兀术百思不得其解。
完颜亮率千余骑卒从大阵中冲出,围住了杨再兴。
完颜兀术则率完颜奔睹、夏金吾等领着大队骑卒继续向郾城扑去。突袭的长处就在速度,令敌人措手不及。完颜兀术一心想杀岳飞一个冷不防,根本不愿和杨再兴纠缠。
但杨再兴也根本不愿和完颜亮纠缠,在他的眼中,真正的猎物只有一个——完颜兀术。除了完颜兀术是一头值得他去搏杀的猛兽外,其余的金兵金将不过都是些狐狗猫鼠,不值一扫。
“挡我者死,避我者生!”杨再兴照例是一句口头禅,这句口头禅之后,照例是一片血光,照例是一片鬼哭狼嚎,照例是一片横七竖八的死尸。
杨再兴提着血淋淋的铁枪,就似是一尊战神,迎头堵在完颜兀术面前,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
“杀!”完颜兀术被激怒了,当头一斧劈向杨再兴。与此同时,夏金吾的熟铜棍,完颜奔睹的大斧也狠狠向杨再兴击来。
“来得好!”杨再兴一人单敌三员大将,毫无惧色,手中铁枪幻起一片寒光,犹如旋风卷起的漫天冰雹,劈头盖脸砸向敌人,逼得完颜兀术等人险象环生,毫无还手之力。
大队的金兵停止了前进,将三百宋军骑卒铁桶一般牢牢围住。宋军骑卒和他们的主将一样,面对强敌毫无惧色,主动向敌人冲去。
“着家伙!”杨再兴抓住敌人露出的破绽,一枪挑飞完颜兀术的大斧。
“啊!”完颜兀术大骇,怪叫声里,拨马便逃。
夏金吾也急忙退出战斗,紧跟在完颜兀术身后。
剩下的一个完颜奔睹刚刚勒转了马头,欲向阵中逃去,却觉咽喉一凉,已被杨再兴刺中了要害。
“啊!”完颜奔睹惨呼声里,一头栽下马来。
“放箭,放箭!”完颜兀术边逃边狂吼着。
众亲卫兵卒张弓搭箭,却无法射出去——杨再兴已闯进金兵大阵,射向杨再兴的羽箭也会射在金国兵卒身上。
“快放箭,快放!”完颜兀术狂吼起来。
杨再兴横枪跃马,已向完颜兀术紧追过来。
嗖嗖嗖……无数支羽箭射向了杨再兴,完颜兀术身后的亲卫兵卒见情势危急,再也顾不得什么了,纷纷射出了利箭。
杨再兴没有料到在混战之中,金兵也敢放箭,稍一迟疑,身上已中了十余支羽箭,顿时鲜血迸流。
“无耻!孬种!混账王八蛋!”杨再兴破口大骂着,忍痛挥动铁枪,一边拨打射来的羽箭,一边仍然催马向完颜兀术冲去。
一部分羽箭被杨再兴打落在地,大部分羽箭则从杨再兴身旁掠过,射在了金国兵卒身上,刹那间便已射倒了数十金国兵卒。
“快射,快射!快射!”完颜兀术对金国兵卒惨遭“箭祸”视而不见,只是一迭声地狂吼着。
嗖嗖嗖……羽箭更多更猛地射向了杨再兴。
扑通!杨再兴的坐骑被射中要害,倒在了地上。
杨再兴及时从马背上跳下,没有被坐骑压倒,但是他在从马上跳下的那一瞬间,手中的铁枪停止了舞动,浑身上下顿时被射中了数十箭。
“杀——”杨再兴大吼一声,将手中的铁枪掷向完颜兀术。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他将无法从那无耻的箭雨中脱出身来。但他也不甘心就这样被敌人射倒,他将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了铁枪上。
“呜——”铁枪带着劲风,在碧蓝的天空上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直向完颜兀术头顶刺来。
完颜兀术呆住了,竟不知躲避——他身经百战,不知见识了多少勇猛剽悍的战将,可就是没有见过杨再兴这样临死还如此威猛的战将。
“砰!”夏金吾见势危急,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棍将完颜兀术扫倒在地。
噗——铁枪穿过完颜兀术坐骑的马鞍,直透入马腹中。
那坐骑连哀鸣也不及发出一声,轰然倒地。
“誓杀金贼!”杨再兴发出了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声大吼,仰天倒在了战场上。他的身体挺直,怒眼圆睁,虽死而犹如生时。
“将军——”宋军兵卒们呼喊着,红着眼睛向敌人猛冲猛杀,迫得众金兵骑卒连连后退,阵形大乱。
“杀!杀绝了南蛮!”被铜棍扫落在地的完颜兀术站起身,狂怒地吼叫着。“大帅不须与此等小贼计较,当速速奔袭郾城。”夏金吾说着,跳下马,将坐骑让给完颜兀术,另将亲卫兵卒的一匹马当作了坐骑。
完颜兀术骑上马,举目一望,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金兵已和宋兵混成一团,根本不可能重整大队,杀向郾城,除非完颜兀术能够迅速消灭冲进阵内的宋兵。
然而宋兵虽是一个接一个被金兵杀死,但要迅速消灭,却也是不能。
战场上倒在地上的宋兵有上百人,可是金兵也倒下了五六百人之多。
如今我大金上万的铁骑,竟被数百宋人冲得稀烂,如此战力还能突袭郾城吗?况且此地离郾城甚近,此番混战,必已让岳南蛮知晓,说不定岳南蛮正领着大兵冲了过来呢?此乃岳南蛮的腹心之地,我大金一击不中,便当速退,否则,必然被岳南蛮调兵包围,难以脱身。
“撤,撤,撤回去!”完颜兀术痛苦地下着命令。
“大元帅,大元帅说什么?”夏金吾困惑地睁大了眼睛。
“撤回去!撤回去!”完颜兀术暴怒地吼叫着,拨马便往阵后驰去。
但完颜兀术的命令,还是下得迟了一些。
——杀金贼!杀金贼!杀金贼……无数声音犹如涨潮的海水,奔腾咆哮着向金兵涌了过来。
完颜兀术回过头,只见成千上万的宋军骑卒在岳飞、张宪、徐庆、岳云的率领下,呐喊着向金兵冲来。
“快撤!快撤!”完颜兀术惶急地叫喊着,双腿猛踢马腹。
其实不用完颜兀术喊叫,金兵已是快得不能再快地“撤”了,撤得宋军无法追上。
嗖嗖嗖……宋军只得举起弓来,以羽箭“追击”敌人。
岳飞举起一张能射三百步远的硬弓,向完颜兀术射去。
可惜距离太远,岳飞这一箭稍偏了些,从完颜兀术耳旁掠了过去。
张宪、徐庆、岳云也各“咬住”了一员敌将,举弓就射。
岳云“咬住”的敌将,正是夏金吾。
为了保护完颜兀术,夏金吾稍稍落后了一些,边逃边不时转过身来,指挥众亲卫军卒密密排成扇形,以身体挡住宋军的羽箭。
嗖嗖嗖!岳云抓住机会,以硬弓连发了三箭。
第一箭、第二箭都没有射中夏金吾,第三箭却正射中了夏金吾的咽喉。
“啊——”夏金吾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呼,歪倒在马背上。
完颜兀术心中一颤,连忙回头,正清晰地看见夏金吾从马背上坠下,眨眼间,已被万马踏为肉泥……完颜兀术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似被什么人硬生生地扯了出去,眼前金星飞迸,身体连晃,几欲从马上摔下。
不,不!我不能倒下去,绝不能!完颜兀术死死揪着马鬃,在心中说着——我要立刻派人追上张通古,让他告诉南朝——须立刻让岳南蛮退兵!并且必须杀了岳南蛮,我大金才会答应议和。
宋军直追出数十里外,方才收兵。
完颜兀术突袭不成,反倒折损了两员大将和千余铁骑,又一次惨败而归。
七月天气,正是十分炎热之时。
浓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幽深的院廊挡住了热风。相府后堂上虽是帘幕低垂,却仍然凉爽宜人。
秦桧和张通古坐在精致的凉席上,各倚着一张小小的案几,品茶对谈。
“嗯,不错,不错。”张通古喝了一口茶,眯缝着眼睛说道,“论起茶来,还是江南好啊,我在北边那么多年,从来没喝过这么可口的茶水。”
“北边的茶叶不便宜吧?”秦桧笑问道。
“不便宜,价钱至少比南边贵出三倍。”张通古说道。
“如果议和成功,我和通古兄别的不论,只做这茶叶买卖,就可得利丰厚。”秦桧说道。
“唉!”张通古长长叹了一口气,“当初我只想利用宋、金对峙的形势,靠着我和秦兄的智谋,做出一番大事,可从来没有想去做什么茶叶买卖。”
“天下事,并非通古兄想的那么容易。”
“不错,我一心想掌握大金国的权柄,以圣人之道教化女真这等夷狄,名传千秋后世,哪知……哪知……”
“算了吧。这圣人之道,无非是读书人谋取富贵的一块遮羞布罢了。通古兄难道连这一点还没有看破吗?”
“可是当初……”
“如今不是当初了。”秦桧不耐烦地打断了张通古的话头。
张通古默然不语,心中想——这个世上最怕人提到“当初”二字的,便是秦桧了。
“通古兄,你我眼看已到暮年,来日无多。如今我们唯一能得到的,就是‘富贵’二字。除了这两个字,别的什么都是空的,顶多能用来骗骗旁人。”秦桧说道。
“不错,我如今所能得到了,也只是‘富贵’二字。”张通古感慨地说道。
“看通古兄的样子,好像对能够得到‘富贵’二字,十分不情愿。”秦桧带着嘲讽之意说道。
“若说读书人不贪富贵,只怕是鬼也不信。我张某当然喜欢富贵,可是我想得到的富贵,不应该是这样的富贵啊……”
“看看,你又来了!只要是富贵,就行了,你又何必去管他什么样的富贵。”秦桧不悦地抢过了话头。
“是啊。”张通古苦笑了一下,“秦兄这句话说得倒是痛快——只要是‘富贵’就行了。不过,这‘富贵’二字,也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啊。”
“只要宋金议和成功,无论是我秦桧,还是通古兄,都不难得到富贵。”
“这一次的议和,只怕不那么容易。”
“通古兄就开个价钱吧。”
“首先,南朝得答应多让些土地,最好把长江以北都让出来。”
“若是把长江以北的土地全让出去,皇帝肯定不愿意,满朝大臣更不会愿意。”
“那么,南朝至少得把淮河以北的土地让出来。”
“这个。”秦桧犹豫了一下,猛一咬牙,“行,淮北之地,我大宋可以全部奉送给大金。”
“另外,南朝须得立刻下诏退兵,尤其是要让岳飞退兵。”
“我们大宋既然是诚心议和,自当立刻退兵。”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南朝必须杀了岳飞,给兀术出了怨气。”
“这,这……”秦桧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果南朝不能杀了岳飞,这议和之事,就万难成功。”张通古盯着秦桧,加重语气说道。
“唉!”秦桧叹了一口气,“别的都好说,多让土地,命岳飞退军,这都不难。可要杀了岳飞,就十分不易了。如今朝廷内外,个个都说岳飞是大大的英雄,大大的忠臣。对这样的人动杀手,一不小心,就会掉了脑袋。如果连我姓秦的脑袋都掉了,还谈什么议和。”
张通古沉下脸来:“秦兄,你可别忘了,兀术这人和挞懒不一样。挞懒最喜欢的东西是金银财宝,兀术最喜欢的却是大金国。兀术做梦都想吞灭了南朝,让大金一统天下。这次兀术愿意议和,一是我豁出性命说动了宗干,让宗干压着兀术。二是大金国内尚有人和兀术作对,兀术须得回去收拾。否则,兀术是万万不肯议和的。”
“兀术若是一定不肯议和,我也没有办法。”秦桧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着,心中想,其实兀术肯议和,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无法战胜岳飞。
“秦兄,在我面前,你也不用兜什么圈子了。你心中怎么想的,我心中怎么想的,大家都明镜似的,谁也瞒不住谁,议和这件事,其实你比谁都着急。真的议和不成,就会让岳飞他们成了势。岳飞若成了势,又有秦兄的什么好果子吃?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你不杀岳飞,岳飞倒要杀你了。”张通古急了,气呼呼地说道。
秦桧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怒气上冲,欲待发作,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其实,我早就想杀了岳飞。我要议和,岳飞偏要主战,他是我姓秦的天生对头——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只是此刻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岳飞,这件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我是南朝宰相,掌着朝中大权,这不错,可我上边还压着一个皇帝。这皇帝要是觉得杀了岳飞对他不利,就一定不会让我动手。”
“秦兄足智多谋,难道不能让皇帝觉得——杀了岳飞于他有利吗?”张通古问道。
“我当然能。”秦桧傲然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可这件事只能慢慢来。你回去告诉兀术——退兵,我大宋可以立刻做到;割地,我大宋也可以做到;称臣亦是理所当然。只是杀岳飞这件事,要慢些办。另外,大金也须答应归还梓宫和太后,这关乎皇帝的颜面,关乎一个‘孝’字。没有这个‘孝’字遮羞,议和就十分难办。”
张通古想了想,苦着脸道:“好吧,我这就立刻回去告诉兀术。秦兄这边也须尽量快些。兀术这人太不好惹,性子又躁,又死要面子,稍不小心,我的小命就会丢在他的手中。”
秦桧点点头道:“通古兄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就放心。只是杀岳飞这件事,须得万分机密,半点也不能泄露,通古兄可不能忘了啊。”
张通古道:“让南朝杀岳飞,这对兀术来说,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绝不肯加以宣扬。秦兄但请放心,这等机密之事,绝不会泄露出来。”
“好,好!”秦桧连赞两声,眼中露出了野兽一般的凶光。
内殿中,赵构神情憔悴地坐在御位上,问着跪在面前的秦桧:“岳飞又来了报捷奏章,又要朕命诸路大军火速进发,这便如何是好?”
“不行,皇上绝不能准了岳飞。”秦桧说道。
“只是岳飞连战连捷,朕若不作出些表示,只怕无法向朝臣交代。”赵构说道。
“朝臣愚妄,不知岳飞奏章所言之胜,全是虚假之胜。”秦桧说道。
“爱卿是说,岳飞是在谎报战功?”赵构吃惊地问。
“这倒不是。岳飞的确打了几个胜仗,但这都是金人有意诈败。金人欲将岳飞诱至黄河岸边,伏兵齐出,擒杀岳飞。”秦桧答道。
“爱卿怎么知道金人是有意诈败?”赵构问。
“微臣不敢隐瞒皇上,近日微臣派出的密使已和兀术的心腹有了来往,探知了金虏的许多隐情。”秦桧答道。
啊,这秦桧好本事,竟又和金人来往了。当初朕未撤了他的相位,实是明智之举。赵构心中大喜,忙问道:“金虏有何隐情,爱卿快快讲来?”
“其实兀术这人,也愿与我大宋议和。”秦桧说道,“只是兀术杀了挞懒,若不南下一番,就不好向国人交代。故兀术来势汹汹,其实只是虚言恫吓,并无与我大宋决战之意。”
“不错,不错!”赵构连连点头,“朕也奇怪——怎么金人来势虽凶,战力却远远不及往日呢?朕还以为金人是藏着什么诡计,正为此日夜忧心呢。”
“只要我大宋多让些土地,名分上委屈些,兀术也就应允议和之事了。”秦桧说道。
“金人要朕让多少?”赵构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概淮河以北的土地,都须让与金人,且称臣纳贡之事,亦不能免。”秦桧说道。
“若能使宋、金两国罢兵、亿兆百姓得脱兵战之苦,朕不惜屈己,这应该是爱卿知道的。”赵构正色说着。心中却道——至于淮河以北的土地,金人若硬要割去,也只好丢弃了。不过,朕还是暂且在这上面含糊一番,免得秦桧太得意了。
“只可惜如今兀术变了心意,又不肯议和了。”秦桧说道。
“此为何故?”赵构问道。
“因为岳飞之故。兀术认为,岳飞一心要灭亡大金,他若不能擒杀岳飞,则大金将永无宁日,我大宋也不会遵守和约。”秦桧说道。
“这……这兀术为何……为何将岳飞……看得比朝廷还重?难道朕就不能约束岳飞吗?”赵构不悦地问道。
“微臣以为,皇上已经不能约束岳飞。”秦桧大声答道。
赵构心中一颤,默然无语——对于岳飞不遵“密旨”,继续向金兵发动攻击,他极为不满,只是他又不愿将这种不满明显地在秦桧面前暴露出来。
“岳飞出兵前写过一首《满江红》词,皇上知道吗?”秦桧问。
“知道。”赵构点点头。他一向对诸大将的举动十分关切,任何细小的事情都要详加打听。
“皇上,这‘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词句,金人听了,岂不恨之入骨?故兀术有意后退,布下伏兵,欲一举擒杀岳飞。若是岳飞大败,则荆湖门户洞开,长江上游将不为大宋所有。而长江上游一旦失去,下游必不可保,大宋社稷危矣!到了那时,金人就绝不会与我大宋议和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岳飞真的大胜金兵,收复了河南、河北,对我大宋社稷而言,一样是危机四伏,后果不堪设想。”秦桧说道。
“爱卿何出此言?”赵构惊诧地问道。
“岳飞执掌重兵,却不守臣节。现在不过得了几场小胜,他就敢蔑视君命。倘若他真的有了恢复大功,还会将朝廷放在眼里吗?”秦桧反问道。
赵构又是默然不语,心中想——将权过重,必致尾大不掉。秦桧所言,实为至理。
“据兀术的心腹传出的言语,现在我大宋只需做一件事,议和便可成功。”秦桧窥视着赵构的神情,缓缓说道。
“哪一件事?”赵构忙问道。
“杀了岳飞!”秦桧答道。
“什么,你说什么?”赵构瞪大了眼睛。
“杀了岳飞。只要我大宋杀了岳飞,金人就无后顾之忧,自会与我大宋议和。”秦桧不徐不疾地说着。
“不,不!此时此刻,我大宋自斩大将,朝廷内外,何人肯服?统兵诸帅,又何能自安?金人如此言说,分明是要我大宋不战自乱……不,不……”赵构脸色苍白,连连摇头。
“微臣也以为,金人之言,绝不可从。岳飞是我大宋臣子,杀不杀岳飞,只能由我大宋决断。”秦桧说道,心中想——此刻我将金人的心意告知了这昏君,日后谋算岳飞,便可有恃无恐了。
“爱卿所言甚是。只不过议和……议和之事,也不能放弃。”赵构迟疑地说着。
“微臣以为,只要速令岳飞班师,让兀术知我大宋有议和的诚意,并能控制岳飞之军,则战事仍可消于无形。”秦桧说道。
“岳飞一心北进,倘若不肯听命,如何是好?”赵构问。
“朝廷可先令张俊、王德、刘锜诸将后退,使岳飞侧翼不保,迫使他不得不退。”秦桧答道。
“这……我军后退,金人会不会趁势南下?”赵构问。
“金人既是有心议和,必不至于进逼太甚。”秦桧答道。
“这……这……”赵构犹疑了一下,道,“爱卿就依此拟旨,命岳飞退军吧。”
“遵旨。”秦桧大喜,又道,“岳飞回军之后,必然心存不服,朝廷应加以安抚。”
“如何安抚?”赵构问道。
“可将岳飞等大将召至朝廷,授以枢密重任。”秦桧说道。
“好,好。”赵构眼前顿觉一亮,心中道——秦桧此策甚妙。诸大将拥兵自重,不听朝廷命令,久之必成尾大不掉之势。将岳飞等人召至朝廷,授以枢密重任,看似升了他们的官职,其实是收了他们的兵权,为朝廷消除了后患。
小商河静静地向东流去,清澈的河水倒映着岸边如烟的翠柳。
岳飞勒马立在翠柳下,遥望着远方,神情悲愤。
张宪、岳云领着数十个兵卒,环绕在岳飞身后。
十几天了,朝廷仍是毫无诏令传来,这是为了什么?李豹兄弟、杨再兴将军血洒疆场,才换得了眼前这个大好时机,朝廷为什么不牢牢抓住呢?
难道在这个时候,朝廷还想与金人议和吗……
“大人,眼看午时了,且回营去吧。”张宪打断了岳飞纷乱的思绪。
岳飞一声不吭。他不愿回到营中,他的心中如同燃烧着一团烈火,使他无法在营中安坐下来。他只有骑着马在旷野中狂驰一阵,心中才会稍为安静。
“大人……”
“哇!”岳飞突地一声暴喝,打断了张宪的话头。他双腿猛地一踢马腹,沿着河岸疾驰而去。
张宪、岳云等人忙催动战马紧跟在岳飞身后。
傍晚,当岳飞一行回到军营,却听到黄纵禀报的意外军情,他整个人犹如失足跌进了深渊,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断地下沉着、下沉着……
岳飞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朝廷会做出如此昏庸的决断——刘锜率部撤至太平州。
王德率部撤至庐州。
张俊率部撤至金陵。
韩世忠率部撤至楚州。
整个淮西向金兵敞开了大门,岳飞不仅成了孤军,而且成了随时可被敌人截断后路的危军。
“朝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岳飞大吼道。
没有人回答岳飞,帐中的黄纵等人都是呆愣愣地站着,一声不吭。
“速召各处将官,来此议事。”岳飞茫然地下着命令。
各处将官飞速赶到了大本营中,走进中军大帐。
张宪、牛皋、王贵、傅选、董先、徐庆、王万、姚敬等将军坐在左边,黄纵、朱梦说、王大节等智谋之士坐在右边。岳飞坐在正中的帅案后,脸色苍白,似大病了一场。
岳飞久久盼望的朝廷诏令,恰好在这个时候来到了。
传达诏令的朝廷使者,竟是空前之多,居然有十二位。
每一位传令使者,都抱着一面耀目的“御前金字牌”。
十二面金牌,传达着同一道命令——立即班师!
啊!原来如此……岳飞心中有如刀割,一下子明白了朝廷的用心——朝廷之所以令诸军尽退,就是为了逼他岳飞班师,撤回鄂州。
十二面金牌,是万分火急的诏令,是朝廷第一次在大宋军中使用。但这样一道万分火急的诏令,竟不是进军的命令,而是令军人最感耻辱的退兵命令。
朝廷使者退出了大帐,十二道金牌却留了下来。
大帐中就似没有一个人,死一般寂静。
“反了,反了吧!”牛皋突然霹雳般大喝起来。
反了!岳飞心中大震,陡地一拍帅案,怒吼道:“牛皋,你疯了吧?”
“我是疯了,让这个鸟朝廷逼疯了!我们拼了多少年的命,流了多少年的血,才拼到了这个地步?眼睁睁黄河就在眼前,眼睁睁就可一举扫灭金虏!朝廷却向我们的背后杀了一刀!不是我们要反了朝廷,而是朝廷逼得我们无路可走了!”牛皋大叫道。
“住口!”岳飞厉声喝道,“我岳飞生为朝廷之臣,死为朝廷之鬼!谁再敢言一个‘反’字,休怪军法无情!”
“岳大人,你……你……”牛皋怒睁双眼,只觉得胸膛憋闷得要炸开了,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能退军,不能!李三弟的鲜血,不能白流!杨将军的鲜血,不能白流!我大宋千千万万将士的鲜血,不能白流!”董先上前一步,望着岳飞悲愤地说道。
“不能退军,不能!不能……”张宪、徐庆、傅选、王万、姚敬等人也一齐上前,怒吼起来。
只有王贵、黄纵、朱梦说、王大节等人默然无语,眉头紧锁。
“王将军,你怎么不说话?”牛皋怒气冲冲地问道。
“我说什么好呢?”王贵苦笑了一下,“就眼前的情势看,我军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不听朝廷的命令,拒不退军。要么,就听了朝廷的命令,退回鄂州。”
“这两条路,都不好走。”黄纵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说道,“我军连日苦战,伤亡甚大,且远离鄂州大营,粮草供应,也是十分困难。而金军见我大宋诸路兵马俱已退走,定会集中全部人马,向我军围攻。我军将士固然是勇敢无敌,但在援尽粮绝的情势下与敌厮杀,只是徒增伤亡而已,绝无胜利可言。可是如果就此退兵,我们又谁能甘心,谁能甘心呢?”
众人听了,俱是沉默不语。
大伙儿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就是盼着有一天能够恢复中原,洗雪靖康之耻,现在刚刚有了进展,朝廷却迫令退军,我不甘心,绝不甘心!岳飞在心中呼喊着。
“岳大人。”朱梦说开口道,“我们还是遵了朝命,退回鄂州去吧。”
“不退,就是不退!”牛皋瞪着朱梦说,怒吼道。
“牛将军不退,正是中了秦桧的毒计。”朱梦说说道。
“俺如何中了秦桧那贼的毒计?”牛皋怒问道。
“秦桧要议和,我岳家军偏要抗敌。我岳家军已成了秦桧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必欲除之而后快。我军拒不退兵,便是抗旨,犯了大逆之罪,不仅金兵会来围攻,张俊、王德那帮人,也会从后面来攻击我们。到了那时,岳家军不仅是全军覆灭,且蒙受‘叛军’的耻辱,千秋万世,不得翻身。”朱梦说缓缓说道。
岳飞和众将听了,心中冰冷彻骨,作声不得——秦桧竟是如此歹毒,欲将我岳家军一网打尽,赶尽杀绝。
“我军必须班师,而且还得尽快行动,绝不能给了秦桧任何借口。岳家军不仅是秦桧的死敌,也是金虏的死敌。岳家军若遭败亡,只会让秦桧和金人得利。”王大节说道。
“朝廷此时迫令班师,不仅是坐失良机,自弃大好河山,更是自毁长城啊。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朝廷此举,将失尽人心矣!”岳飞说道。
“朝廷之事,既为秦桧把持,便是不可救药,岳大人再也不能对朝廷有丝毫幻想了。”王大节说道。
“唉!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朱梦说长长叹了一口气。
“为了大宋,为了三军将士,为了大人,我军必须立刻退回,以等待时机。”王大节说道。
苍天啊苍天!你为何只给了我岳飞一条路?难道你不知道,身为统兵大将,最可耻的那条路,便是后退之路吗?岳飞在心中大呼道。
“宣抚使大人,请下令退军吧。”黄纵苦涩地说道。
岳飞怔怔望着众人,眼中透出从未有过的伤心、悲哀和绝望。
众人不敢与岳飞的目光对视,全都低下了头。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岳飞悲愤地说着,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众人听着岳飞的话语,心头都是撕裂一般疼痛,只觉头顶上压下了一座无比沉重的大山,压得他们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七月底,岳飞大军退回到了原驻之地。
临退之前,岳飞大举阅兵,制作战旗,宣称将进攻汴京,使金军大为恐慌,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待一切准备就绪,岳飞才从容退兵。
完颜兀术见到岳飞退军,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命李成、郦琼等“汉军”速速“收复”岳飞退出的城池,一边率亲卫铁骑日夜兼行,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上京府。
完颜希尹及党羽右丞萧庆等人措手不及,被完颜兀术一举擒杀。完颜希尹所遗左丞相一职,亦由完颜兀术兼任。
金国朝廷上下对完颜兀术的肆意杀戮丝毫不敢过问,一切军国事务,俱由完颜宗干、完颜兀术决断。
赵构、秦桧见金兵并未“乘胜追击”,大喜之下,连续派出使臣,欲与金人议和。完颜宗干意欲就此答应,完颜兀术却是不允。
宋人欲胜而退,士气定是大受损伤,我若趁此机会,再次南伐,定可大获全胜,洗雪前日战败之耻。完颜兀术想着,秘密行至燕京,整修兵甲,扩充军卒,经过数月准备,又凑了三十万大军。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二月,完颜兀术突然率领三十万大军渡过淮河,攻占庐州,兵锋直指长江。
赵构、秦桧惊慌失措,慌忙派出张俊、杨沂中、王德、刘锜四员大将一齐领兵出击,同时又命岳飞、韩世忠从左、右两翼夹攻金兵。
金兵迎击宋军,先在巢县以北的柘皋镇吃了败仗,然后又在濠州大胜宋军。杨沂中一口气狂退千里,从前线直逃回到了临安府,张俊、王德等将亦纷纷后退。但岳飞和韩世忠却各率数万大军,直向金军的侧翼夹攻过来。
金军虽胜,然而伤亡亦是十分惨重,且对岳飞极为畏惧,每日都有军卒逃亡,完颜兀术大为忧虑,心中已生怯战之意。
这时,上京府以飞骑传来消息——太师完颜宗干病危!
完颜兀术唯恐腹心生乱,顺势率兵回渡淮河,星夜北撤,临行派一使者告诉宋人——只要南朝遵守“诺言”,和议便可成功。
赵构、秦桧大喜,一边严命诸将不得擅越边界一步,一边升赏韩世忠、张俊、岳飞的官职,实行策划已久的“收夺兵权”之谋。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四月,赵构将韩世忠、张俊、岳飞召至朝廷,当面发下三道诏命——
拜韩世忠为枢密使。
拜张俊为枢密使。
拜岳飞为枢密副使。
大宋以枢密院统率天下兵马,枢密使、枢密副使身列宰辅之臣,论官位仅次于尚书仆射,向来由文官充任,武将能得此官位,在大宋朝极为罕见。而能到此官位的武将,也自是荣耀至极。
韩世忠、张俊、岳飞对于突然获得“高升”,俱是感到意外,但都跪谢皇恩,接受了新任官职。
赵构见三大将俯首听命,立刻又下了一道诏命——
取消三大将所统宣抚使司衙门,三大将属下各统制官单独成军,直接受朝廷管辖,凡有军马调动事宜,枢密院须领取圣旨之后,方可实行。
赵构的一道诏令,实际上已将三大将的兵权剥夺殆尽,所谓正、副枢密使,不过成了上传下达的公文签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