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三月下旬,岳飞不待朝廷批准他的守丧请求,便离开建康,回到庐山东林寺旁的房舍中。

岳云则骑马驰回鄂州军营中,传达岳飞亲笔书写的一道军令——军中一切事务,暂由张宪、黄纵执掌。凡练兵、筹饷、防敌等事,一切如常,不得懈怠。

一轮明月高悬在中天,茫茫宇宙青碧透明,见不到半丝尘埃。岳飞穿着一件青衫,走出后堂,凝望着远处的山岭。明月下,山岭上的几株苍松傲然挺立,清晰地映入岳飞的眼帘中。从今以后,我就将与青山苍松为伍,终老此生了。岳飞心中苦涩地想着,缓缓行至后堂左侧的小舍前。

小舍的门上悬着一匾,上书“琴庐”两个大字。岳飞推门走了进去。“琴庐”中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席,席上一张长桌,桌上一张古琴。

自从到了庐山,岳飞就竭力忘掉他是一员统军大将,每日里只是读读诗文,临写书帖,还在李木兰的指教下,弹弹古琴。

岳飞在席上坐下,望望窗前的明月,又低头看看手边的古琴,心中生出无限感慨——这就是我岳飞吗?我岳飞就是这个样子吗?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岳飞猛地回过头,见李木兰已走进了“琴庐”。

“这么晚了,夫人为何还未歇息?”岳飞问道。

“大人又为何还未歇息?”李木兰反问道。

岳飞笑了笑道:“今夜月色甚好,我忽然想起了东坡先生的一篇妙文,就忍不住来到了这儿。”

“是哪一篇妙文。”李木兰大感兴趣地问着。

岳飞坐正身体,凝神背诵起来——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同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不是苏东坡的那篇《记承天寺夜游》吗?好像你昨天才看到的,今日就倒背如流了。”李木兰笑道。

“今日我已经是个闲人,对这篇文章甚有感触,就记在了心中。”岳飞说道。

“如果你真愿意成为一个闲人,那就是上天赐给我最大的福运了。”李木兰说着,在岳飞身旁坐了下来。

“怎么,你巴不得我成为一个闲人吗?”岳飞笑问道。

李木兰点点头道:“官场最是黑暗,我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官,也受了一辈子的气,我可不愿让你重蹈覆辙。”

“我不是想做官,我只是想尽一个臣子的忠心,领兵打回家乡,恢复大宋河山。可是,朝廷却……却……唉!”岳飞说不下去,长长叹了一声。

“我父亲当初说过,大宋朝对武官最是猜忌。太祖皇帝也是一个武官,因‘黄袍加身’得了江山,就成天疑心朝中的武官会学了他的样子,便想出种种办法,对武官加以防备,弄得‘兵不知将,将不识兵’,使大宋朝兵势衰微至极,以致女真人打进来了,竟是毫无阻挡。如今大人也是个武官,能不受朝廷的整治吗?大人立功愈大,领兵愈多,朝廷就愈是对大人不放心。长此下去,难免会闹出什么事来。有时我在家中想着,都想得心惊胆战,出了一身冷汗。好多时候我都想让大人辞了官职,又是不敢。”李木兰说道。

“夫人为何不敢?”岳飞问道。

“大人成天想着北伐中原,恢复大宋河山。我……我也不好扫了大人的兴头,只能独自在心中担忧。”李木兰幽幽地说道。

“现在夫人不用担忧了,我再也不回到朝廷去,丧期满了也不回去。”岳飞将李木兰拥在怀中,安慰地说道。

“这是真的吗?”李木兰问着,眼中全是疑惑之色。

“当然是真的。不然,我一个使枪弄棍的粗人,怎么会跟着你学弹琴呢?”岳飞脸上笑着,心中却是隐隐刺痛。

“太好了。”李木兰兴奋起来,说道,“我们已有了这几间房子,再置些田产,就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我已经让人在山下买了几顷水田和一个带水磨房的庄园,虽然庄园陈旧了些,又大多是草房,但地界甚是宽阔,且傍山依水,夫人住着定是十分舒心。这儿的房子呢,就留着我们扫墓和避暑时居住。”岳飞说道。

啊,夫君他既置了房产,便是真心辞官了。从今以后,我可以日日陪伴夫君,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李木兰想着,脸上满是笑意道:“看来大人是真要做一个闲人了。嗯,要做一个像模像样的闲人,得琴棋诗书俱是精通。大人从三月份上庐山,到现在九月份了,还没学会弹一首曲子,这可不行。”

“夫人可是太冤枉我了。近些时来,我的琴艺大进,已能弹好几首曲子了。”岳飞笑着说道。

“我不信。”李木兰却是摇了摇头。

“不信,我就弹给你听听。”岳飞说道。

“你先告诉我,你都会弹哪几首曲子?”李木兰问。

“我至少学会了《满江红》《临江仙》《小重山》三首曲子。”岳飞说道。

“《满江红》长了些,只怕你弹不下来,你就弹一首《临江仙》吧。”李木兰说道。

“我若弹琴,夫人便须依曲而歌了。”岳飞笑道。

“你能弹,我便能唱。”李木兰说着,坐正了身体道,“《临江仙》之曲很多人都填过词,不知你喜欢谁填的《临江仙》?”

“就唱苏东坡的《临江仙》吧。”岳飞说着,双手已拨动了琴弦。

李木兰开口欲唱,忽然“噗”地笑出声来。

岳飞奇怪起来:“夫人笑什么?”

李木兰笑道:“常言道‘夫唱妻和’,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吧。”

岳飞听着,心中一热,想——就如此和夫人长相厮守,流连山水之间,琴歌自娱,实是不负此生了。

“你怎么不弹了,瞪着眼看我干什么?”李木兰嗔怪地说道。

“我在想,刚才你那句话说错了。”岳飞笑着道。

“我怎么错了?”李木兰奇怪地问。

“不是‘夫唱妻和’,而是‘妻唱夫弹’。”岳飞答道。

李木兰伸手打了岳飞一下,笑道:“你倒是弹啊,别只在嘴上逞英雄。”

“你当真不信我能弹啊。”岳飞做出不高兴的神情,再一次拨动了琴弦。

清幽的琴音在室内悠然响起,宛如山中流出的溪水在石上滑过,令人听了,顿觉心旷神怡,俗念俱消。

“你还真能弹了。”李木兰欣喜地称赞着,随着琴音吟唱起来——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岳飞在心中喃喃念道,想,东坡先生厌倦了官场生涯,只愿驾着一叶小舟,隐居在江海之间。可是东坡先生终其一生,也未脱离官场,此是为何?东坡先生并不是利禄熏心之辈,他不肯离开官场一定是想有所作为,干出番事业来……

嘣!琴弦忽然发出了脆响,竟断了一根。

“啊……我……我……”岳飞望着李木兰,神情尴尬。

“看你的样子,不知在想着什么?”李木兰瞪了岳飞一眼。

“我倒忘了,弹琴时最忌走神。”岳飞说道。

“既然你想做一个闲人,就不要再想什么了。看看,你还未到四旬,头上却已生出了好几根白发。”李木兰心痛地说着。

“我都生出白发了么?”岳飞不觉伸手向头上摸去。

“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李木兰问道。

“唉!”岳飞低叹了一声,却未说什么。

“天不早了,大人还是歇息了吧。”李木兰说道。

“歇息了吧。”岳飞说着,站起了身。

深夜,蟋蟀在窗外不停地鸣叫着。

岳飞躺在**,两眼瞪着帐顶,怎么也无法入睡。

山风吹来,遍山林木发出阵阵呼啸之声,有如滚滚江涛。

渐渐地,岳飞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河,奔腾的河水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耀目的金光。

黄河,黄河!我终于回到了你的身旁!岳飞骑在马上,兴奋地大叫着。

忽然,无数金兵从黄河对岸冲杀过来,团团围住了岳飞。

“来得好!”岳飞毫无惧色,跃马横枪,直向敌阵冲去。

一个又一个敌人被岳飞的长枪挑下马来,血流遍地。可是敌人实在太多,倒下一个,又围上来一群。

岳飞虽是神勇无敌,杀到后来,却也手臂酸软,力气不支。

大宋兵马都到哪儿去了,怎么就只剩下了我一人?岳飞心中大急,抬头远望,见河岸旁的山坡上站满了全副披挂的宋军,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冲下来。

“你们为何不冲下杀敌?难道你们都不是我大宋男儿吗?”岳飞怒喝道。

“哈哈哈!”随着一串狂笑声,完颜兀术跃马冲到了岳飞面前。

岳飞抬枪便向完颜兀术刺去,双手却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压住了,竟是无法抬起。

“岳南蛮,你今日是死定了!”完颜兀术狰狞地大叫着,举着大斧当头向岳飞劈下。

岳飞急恼之中,奋力一挣,整个人从马背上倒栽下来……

“啊——”岳飞大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但见窗间挂着一轮圆月,月光洒在床前,犹如铺上了一层细雪。

我竟是做了一个梦,我怎么会做出这样一个梦来呢?岳飞心中思绪纷乱,喉中仿佛堵着什么话要说出来,却又一时无法说出。

岳飞披衣而起,悄悄走到卧室外,在台阶下走过来,走过去。寒气森森,露水打湿了岳飞的衣裳。

岳飞恍然不觉,仍是梦游一般走来走去。

明月缓缓沉在了山岭之后,东天现出几丝艳红的霞光。

岳飞回到卧室中,走至书案前。他心中纷乱的思绪似已理清,要说的话好像也欲冲口而出。

书案上摆着印有深红线格的“薛涛笺”,墨池中犹存有半池香墨。

“薛涛笺”的起首处写有三个字——小重山。

岳飞想起来了,昨日他一时兴起,想填一首名为《小重山》的词调,但只写了三个字,就写不下去了。

今天我也不能写吗?岳飞只觉心中文思泉涌,立即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在笺上写了起来——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唉!”岳飞的身后,陡地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岳飞回过头,见李木兰神情忧郁,怔怔地望着书案上的纸笺。“我心血**,瞎写了几句。”岳飞说着,抓起纸笺,就要撕掉。

“慢着。”李木兰按下岳飞的手,拿过纸笺,“这是一首好词,你撕它作甚?”

“好什么,不过是多读了几首前贤的诗词,东施效颦而已。”岳飞强笑道。

李木兰摇摇头道:“大人何必太谦。言为心声,你这首词,好就好在说出了心里话。”

“什么心里话?”岳飞强笑着问道。

“你仍是忘不了‘朝廷大事’,仍然不想做一个‘闲人’。你觉得在这儿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你的心事,你其实一天也不想在山上待下去了。”李木兰眼圈红红地说着。

“夫人,我正在守丧,怎么会不愿在山上待下去呢。”岳飞说道。

“如果此时朝廷来了圣旨,让你领兵北伐,你还能安心‘守丧’吗?”李木兰问。

“这……”岳飞神情黯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如果可能呢?”李木兰追问了一句。

如果朝廷真的让我领兵北伐,那将是上天赐给我最大的福运。岳飞在心里说道,也只能在心里说道。

“大人为何不回答我?”李木兰又问道。

岳飞默然无语,抬头向窗外望去。

窗外已是霞光满天,将整个山岭都染红了。

忽然,一个亲卫兵卒奔到了卧室台阶下,禀道:“前军统制官张宪大人、参谋官黄大人求见!”

张宪和黄纵主掌鄂州大营的军务,怎能轻易离开职守,来到了这儿?莫非真是朝廷发生了紧急之事?在这个时候,朝廷会发生什么紧急之事呢?岳飞想着,大步向卧室外走去,临出门时,回头望了一下。

岳飞看见李木兰眼中晶莹闪烁,满是泪水。

岳飞心中一颤,欲停下脚步,但双脚却已走到了门外。

岳飞来到前堂,不觉吃了一惊——但见黄纵、张宪二人的前面,站着位身穿一品官服的朝廷大臣,竟是当朝宰辅大臣韩肖胄。

“卑职见过大人!”岳飞忙上前行了一礼。

“朝廷有紧急之事,皇上特派下官来此,请岳大人立即入朝见驾。”韩肖胄还礼道。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岳飞心中想着,将韩肖胄、黄纵、张宪让至堂上坐了下来。

“郦琼造反了!”韩肖胄刚刚坐下,便神色惶急地讲了起来。

刘光世部下向来分为王德、郦琼两派。王德升为都统制后,郦琼大为不满,联合了八名部将,状告王德私贪军饷,临阵不前,应以军法处置。而王德亦是反告郦琼浮报战功,冒领朝廷赏赐,当处以斩首大刑。

张浚担心刘光世部下会火并起来,便令王德率一部分兵卒行至建康,置于都督行府的直接管辖之下,同时又令郦琼率四万兵卒驻屯庐州,而以吕祉监军。

吕祉来到庐州后,举止十分傲慢,每当郦琼等将士求见之时,吕祉便声称正在饮酒欣赏女乐,根本不予理睬,使郦琼等人大为愤怒。

但在私下里,吕祉却派人到处打探郦琼等人犯法的“证据”,然后将“证据”秘密送至朝廷,请朝廷将郦琼等人召至建康,以军法处置。

然而吕祉的密报却被郦琼等人截获,顿时激起了郦琼的反心。

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八月,郦琼率部下四万余人及家眷公开反叛朝廷,并强行驱赶着庐州城中百姓十余万口,渡淮投奔刘豫。

监军吕祉不及逃脱,被郦琼当众斩杀。

郦琼反叛,使淮南门户大开,建康直接面临着敌军的威胁。

赵构得知郦琼反叛的消息,大为震怒,也大为惊慌,连下诏令——

一、以杨沂中为淮西制置使,刘锜为淮西制置副使,领三万兵马迅速进驻庐州,防备伪齐趁势南侵。

二、罢去张浚的相位,撤销都督行府,天下兵马的调动之权,仍归于枢密院,以正、副枢密使为枢密院主官。

三、将赵鼎召入朝中,复拜为尚书左仆射兼枢密使。

四、令岳飞速复军职,尽快入朝。

……

“岳大人,当此国家危难关头,希望你能听从诏令,移孝作忠。”韩肖胄最后说道。

岳飞听了,一时默然无语——郦琼反叛,使我大宋兵马大受损失,但刘豫惨败之余,也无力南侵。朝廷向来畏敌如虎,未免将此事看得过于严重。皇上此时召我入朝,无非是想让我以大兵进屯襄阳一带,威胁伪齐,此事张宪、黄纵便可行之,我不必在此时下山。

“岳大人,你还是去朝见皇上吧。近日鄂州军营中传言纷纷,对岳大人甚是不利。”黄纵说道。

“什么传言?”岳飞诧异地问道。

“朝廷派了李若虚李大人为监军使者,已至鄂州军营中。众将官和兵卒都言道——皇上已不信任岳大人,欲以李若虚主掌鄂州军营。众将官和兵卒心中俱是不安,一些兵卒已私自逃走了,止也止不住。”张宪满脸忧色地说道。

“真有这等事么?”岳飞听了,不觉大吃一惊。

“大人是军中的主心骨,大人若是……”黄纵话出半截,又咽了回去。有韩肖胄在场,他不能说出过于“出格”的话,以引起朝廷的猜疑。

但岳飞已从黄纵脸上的神情看出,张宪所言,绝无虚词。

张宪、黄纵跟我多年,自是深知我的心思——朝廷若是不发出北伐诏令,我就决不下山!可现在,张宪和黄纵却都来劝我下山朝见皇上。显然,我不下山,就难以稳定军心。而军心一旦溃乱,再要收拾,就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若敌军趁此来攻,则后果不堪设想。不,不!鄂州军营乃我一手所创,我的毕生心血都花在了这支军队上。倘若天佑大宋,有了北伐的机会,我还得倚仗这支军队建立大功啊!不,我绝不能让这支军队出了任何意外之事!绝不能!岳飞在心中大叫道。

一艘高大的官船顺着江流,缓缓向下游驶去。

岳飞站在船头上,回首西望,只见天际云雾茫茫,隐隐约约露出青翠的山峰。

韩肖胄走过来,笑道:“岳大人看来十分留恋庐山,到现在还望个不休。”

“我本来想一辈子住在庐山,再也不问世间之事。”岳飞说道。

“这话我却不信,我是一个文官,尚且思念故乡,不愿终老江南。而岳大人身为天下知名的大将,就不想回到故乡吗?”韩肖胄问道。

“我此刻就想回到故乡,但这可能吗?”岳飞回过头问道。

“世事难料,岳大人也不必太过灰心。”韩肖胄安慰地说道。

岳飞默默不语,又一次回头向庐山望过去。

但见天际仍是云雾茫茫,却再也看不见青翠的山峰。

“岳大人,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韩肖胄忽然说道。

“还请大人指教。”岳飞转过身,行了一礼。

“岳大人已远非往日的身份,一举一动,举国瞩目,应当分外谨慎才是。”韩肖胄委婉地说道。

“卑职有什么不当之举吗?”岳飞问道。

“正是。”韩肖胄说道,“岳大人这次不待朝廷准许,便自除军职,已使皇上很不高兴。身为臣子者,若不得人主欢心,则任何事情也不能做成。岳大人武勇智谋冠绝当时,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岳飞听着,心中剧震——是啊,自古“君为臣纲”,身为臣下,若不得皇上信任,又能做成什么事?

“岳大人,你我俱为相州人,交往匪浅。故此我才对你说出了肺腑之言,望你不要见怪。”韩肖胄又说道。

“多谢大人指教。”岳飞诚恳地说着,向韩肖胄深施了一礼。

韩肖胄笑道:“官场之上,翻云覆雨,有如船行怒涛之中,稍不小心,就会遭到灭顶之灾。你我既是同乡,便当互为帮衬,多加来往。”

韩大人此言,似有“结党”之意。岳飞心中想着,转过话头问道:“皇上仍是不愿北伐,是否又有了‘议和’之心。”

“正是。”韩肖胄神情黯然,“皇上拜秦桧为‘参知政事’,便是向文武百官暗示——朝廷应与金虏议和。”

“秦桧此人身为大宋臣子,却专讲议和,是何居心?”岳飞怒道。

“皇上喜欢‘议和’,秦桧便投其所好,无非是邀得君宠,借此揽权而已。”韩肖胄说道。

“不知议和之事,是否已在进行?”岳飞问。

“皇上已派了王伦为使者,到金国去商量议和之事。”韩肖胄答道。

“依韩大人看来,议和能否成功?”岳飞问。

“这很难说。金国有些人愿意议和,有些则根本不愿议和。如果愿意议和的人执掌了金国朝政权柄,则议和之事便可成功。”韩肖胄答道。

“如此说来,议和成否之权,完全操于金人之手。”岳飞说道。

“是啊。这情势与我大宋极为不利,就算议和成功,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韩肖胄道。

“依韩大人之见,我大宋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岳飞问。

“至少得放弃河北、河东之地,并且向金人纳贡称臣。”韩肖胄答道。

“金虏与我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大宋如此‘议和’,岂不是屈膝投降、忍辱偷生吗?”岳飞愤怒地说道。

“如今皇上受秦桧之惑,最不喜人指责议和之举。岳大人这次朝见皇上,千万不要提及议和之事。”韩肖胄说道。

“议和之举,明明是一件令大宋蒙羞的耻辱之事,我为什么不能加以指责?”岳飞问道。

“天下事,顺逆难以预料。金人有人愿意议和,更有人反对议和,一心要吞灭大宋。到时金人若欲南侵,还得岳大人这等忠勇之将奋起抵挡。倘若现在岳大人得罪了皇上,失却兵权,一旦战事陡起,则我大宋有兵无将,定会重蹈靖康覆辙。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岳大人何妨暂时委屈一下,顺从了皇上的意愿。”韩肖胄劝道。

韩大人所言,似有道理……岳飞陷入了沉思之中,想——皇上聪明英武,不似昏君,为何定要议和?

也许传言中说皇上害怕迎回渊圣皇帝确有道理,如果我能打消皇上的这种顾虑,或许皇上就不会赞同议和了。

我又该说些什么,才能打消皇上的顾虑呢?

对了,皇上不是寻了一位“皇嗣”,并且已把这位“皇嗣”封为建国公了吗?

如果我请皇上将建国公立为太子,则皇上必然会明白——我等统兵大将俱是竭诚拥戴当今皇上,渊圣皇帝纵然归来,也不能危及当今皇上的大位!

不错,我就该这样说。嗯,不妥,我为统兵大将,论及立储之事,似会遭到猜忌。

也罢,只要能使皇上打消议和的念头,我就算身遭猜忌,也顾不得了……

岳飞一到建康,便受到了赵构的隆重欢迎,先是命枢密院大摆仪仗,将岳飞从船上迎入城中,然后又派近侍太监抬着大轿,要将岳飞抬进行宫。

岳飞自是“不敢”乘轿入宫,坚持步行走至行宫内殿,行朝见大礼。

赵构真切地看到岳飞跪在御座前,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郦琼的反叛,使赵构惊恐万状,虽然明知岳飞忠于朝廷,却又疑心岳飞也将借此混乱之时,向朝廷要挟——逼迫朝廷答应种种难以答应的条件。

毕竟在“合军”之事上,朝廷自弃诺言,有负于岳飞,岳飞不可能不心生怨意。

唉!岳飞这次“自弃军职”,便是在向朝廷示威。为人臣子者,竟然如此作为,实乃朝廷威望衰弱之故也。赵构在心中叹了一声,问道:“爱卿眼疾可曾康复?”

“托皇上洪福,微臣眼疾已全然康复。”岳飞答道。

“爱卿既已康复,就可回往军营去了。襄阳一带,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只有爱卿提兵驻守,朕才放心。”赵构亲切地说道,对岳飞“自弃军职”之事,并无一句指责之词。

“臣遵旨。”岳飞说着,心中大为感动——皇上实为圣君,只是一时受小人蒙蔽,以致误行议和之举。

“好。”赵构点点头道,“朕已命枢密院加拨铜钱十万贯,粮米两万石至鄂州军营,爱卿可用此项钱粮多招些兵马。”

“谢皇上圣恩。”岳飞心中更加感动——多招兵马,正是他一直在努力进行的事情。

“郦贼反叛,朕甚是痛心,爱卿居于大江上游,须多加戒备。”赵构说道。

“郦琼这等叛贼辜负圣恩,甘为敌虏爪牙,实为大宋败类,人所不齿。皇上不必为此太过忧心,有微臣镇守鄂州、襄阳一带,谅那郦琼不敢轻举妄动。”岳飞答道。

“很好,朕一向倚爱卿为‘长城’,望爱卿不负朕意,安心驻防。”赵构说着,向身旁的近侍太监看了一眼。

近侍太监立即走近岳飞,向岳飞示意——皇上的召见已经结束。

“皇上,微臣有肺腑之言上奏。”岳飞忙大声说道。

赵构一愣,问:“爱卿有什么话要说?”

“微臣近来多读史书,见古人说——太子乃一国之本,不可不立。微臣以为,我大宋也应早立太子,以安国本。”岳飞说道。

啊,岳飞如何……如何说出了立太子之言?赵构大感意外,呆了半晌才问道:“爱卿何出此言?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

岳飞连忙行了一礼,说道:“微臣此言,全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天祸大宋,几欲覆灭社稷,赖皇上英武,旋转乾坤,此天下人所共知也。建国公为皇上所爱,自当立为太子,以使人心安定,国运昌盛。”

岳飞此言似在表达拥戴之心,然而他身为统兵大将,却出此言语,未免太不守本分了。此人既然不守本分,则虽有忠心,只怕也会做出不忠之事。赵构想着,沉下脸道:“爱卿所言虽忠,却不是职分之内的事情。爱卿手握重兵在外,言语行动,应当多加检点才是。”

啊,皇上竟如此回答,显然是对我的一片苦心毫不知晓。岳飞痛苦地想着,脸色灰白,心情比朝见皇帝之前更为沉重,两眼望出去全是昏暗之色,见不到半点亮光。

寒风凛冽,枯枝败叶不时随风飞扬,盘旋在大道之上。

岳飞领着数百骑卒,在徐庆、岳云的陪同下,行走在德安府应山(今湖北广水市)境内。

从建康朝见皇帝归来之后,岳飞命张宪、黄纵继续执掌大营日常军务之事,加紧训练士卒,并适当招募一些强壮男丁,补充到各军之中。而岳飞自己则带着徐庆、岳云和数百亲卫骑卒,巡视防区的边界地带。

“自从大人回到了军营,将士们个个高兴,都抢着到演兵场去练武,和前几个月的情景大不相同。”徐庆兴奋地说着。

“将士们对朝廷有什么议论吗?”岳飞问。

“当然有议论,大伙儿说朝廷放着刘豫这只死老鼠不打,实在是糊涂透顶。还说朝廷出了奸臣,专与金虏议和,使大伙儿一辈子住在南边,回不了家乡。”徐庆说道。

“身为军中之人,不宜过多议论朝廷之事。这话我对你们说过多次,你们怎么偏偏不听呢?”岳飞皱着眉头说道。

“并非是大伙儿要议论朝廷之事,只因为我们岳家军中大部分将士都是中原人,出来十多年了,谁不想回去?比如我,初投军时才十七岁,如今却年过三旬了。近些天来,我在睡梦中常常回到了汴京城,醒来后心里便十分不好受,白日遇见了朋友,就忍不住要说些心里话——我们明明可以打回中原,朝廷为何偏不让我们打回去!”徐庆愤愤地说道。

“终究有一天,我大宋会打回中原。”岳飞安慰地说道。

“可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徐庆问道。

岳飞无法回答,他自己也常在心中问着——我大宋什么时候才能北伐中原?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迅速逼近了岳飞等人。

“是王贵将军!”岳云眼利,远远就看清了来者是谁。

王贵驻守在信阳军一带,直接面对着伪齐之军,他此时来到这儿,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岳飞想着,勒马停在了道中。

待到王贵来近,岳飞陡地吃了一惊——来者除了王贵和他的数十亲卫骑卒外,还有一个岳飞一直想见却未能见到的人:王大节!

“岳大人!”王大节跳下马,拜倒在地。

岳飞忙跳下马,扶起王大节:“先生为何久无消息,可把我给急坏了!”

“唉!”王大节叹了一口气道,“我被刘豫派做贺节使者,到了金国上京府,差点回不来了。”

“此为何故?”岳飞问道。

“金国的完颜挞懒等人对刘豫十分不满,怀疑我是刘豫派往上京府勾结完颜宗翰的密使,就把我扣留下来,严加看管。”王大节答道。

“那你又如何逃了出来?”岳飞问。

“金虏已废了刘豫。我这个人纵然真是密使,也对完颜挞懒毫无威胁,便被他们放回了汴京。”王大节答道。

“什么,金虏废了伪齐?”岳飞急忙问道。

王大节点点头:“完颜挞懒和完颜兀术带了数千骑兵,突然冲进汴京,把刘豫父子抓了起来,当众宣布废除伪齐,将刘豫降封为蜀王,押往边地看管。金虏新设了行台尚书省,以张孝纯、张通古为左、右行台丞相,管理原伪齐的军国大事。”

“金虏如此突然废除伪齐,必使原伪齐国中的文武官员人人自危,不得不自寻出路。”岳飞兴奋地说道。

“岳大人所见极是,伪齐驻守临汝军(今河南新蔡县)的大将崔虎和刘永寿与我私交甚好,我已说动他二人投奔大宋。如今伪齐境内到处都惶惑不安,实是我大宋北伐的最好时机。我怕岳大人不明其中情势,便连夜逃至信阳军,请王将军速将我送至鄂州,面见大人。”王大节说道。

“我刚刚得知宣抚使大人巡视到了应山境内,正欲前往迎接,王先生便来了——实是再巧也不过。”王贵笑道。

“此乃上天又赐给我大宋一个绝好时机也!”岳飞高兴地说道。

“我还打听到了李豹的下落。”王大节又说道。

“李三哥如今在什么地方?”徐庆抢着问道。

“李豹手下有两千余人,数年来一直在山东、河北交界之处来往,专门刺杀金虏派往伪齐的使者,有时也攻打小股的金虏和伪齐兵卒。金虏和伪齐屡次围剿,也未能将李豹捉住,为此金虏和伪齐常常互相埋怨,闹得不可开交。”王大节答道。

“太好了。李豹兄弟在敌虏后方能坚持如此长久,实是不易。王贵兄弟,你营中山东人甚多,可派几个忠心而又胆大心细之人,到李豹兄弟常常出没的地方,想法和他联络上。”岳飞说道。

“遵令!”王贵大声回答道。

“王先生,你且随我回往鄂州,将伪齐被废及其‘国中’混乱的情形详细告知于我。我要立刻向朝廷上奏,请求北伐中原!”岳飞说着,飞身跃上了马背。

建康行宫中一片欢乐气象,处处可闻嬉笑之声。若非皇帝还在“丧中”,早已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了。

赵构坐在内殿御位上,望着跪在面前的秦桧和王伦,欢喜得几欲跳起来。王伦顺利从金国返回,带来了赵构最想听到的两个绝好消息——

一、金国废除了伪齐。

二、金国执掌大权的完颜挞懒亲口告诉了王伦——南北可以罢兵议和。

“挞懒果真告诉了你——议和可行?”赵构盯着王伦,兴奋中竟有些不信之意。

“金人的确是真心议和。微臣随着完颜挞懒一起进入汴京,亲眼看着刘豫被废。完颜挞懒还指着刘豫对微臣说道——此物一去,南北道路可通,议和可成!微臣回朝之时,完颜挞懒亲自将微臣送到城外,对微臣甚是礼敬。”王伦得意地说着。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豆眼鼠须,乍看上去就似是个极为精明的店铺主人。

“完颜挞懒对我大宋使者礼敬,即是对我大宋皇帝礼敬也。此实乃上天赐福,使我大宋永消战祸也!”秦桧边说边行以大礼。

“哈哈哈!”赵构大笑起来,“议和若成,秦爱卿当功居第一矣。”

“金人既是有心议和,皇上就不必留在建康了。”秦桧说道。

“不错,你就替朕拟一道圣旨——边界已是安宁,朕当还幸临安矣!”赵构说道。

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二月,赵构回到临安,连下诏令——

遣使者王伦入金,商议宋、金和好大事。

拜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兼枢密使,主掌朝政及天下兵马调动之权。

赵构虽然多次遣使入金,但如此公然发出诏令,告知举国上下,却是第一次。

朝廷内外闻知诏令,顿时大哗,无数奏章如雪片一样飞进内宫,奏章所言又全都是一个意思——金虏不可信!议和不可行!

赵构见众朝臣俱是反对议和,大为震怒,暴跳如雷,令内侍太监将那些奏章全部封存,既不观看,更不批答。

朝中文武百官见奏章送上去毫无消息,又相约面见皇帝,谏止皇帝的议和之举。

赵构却令禁军紧守宫门,不得放一个朝臣入内。

只有秦桧是一个例外,可以随时随地进入内宫,与赵构密商议和大计。

“没想到朝臣俱是反对议和,朕该如何是好?”赵构两眼布满血丝,向秦桧问道。几天来,他一直在想着“压服”众朝臣的办法,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朝臣只知谋取富贵,从不肯真心为皇上着想。依微臣之见,朝臣中反对议和者,不外乎两种人:一者,贪功心切,欲哗众取宠。对这种人,皇上应毫不留情,加以严惩。二者,本无心反对议和,只是为势所迫,从众而已。对这种人,皇上应下一道诏令,告以圣人之‘仁孝’大道,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使他们闭口不言。如此威德并施,必能使朝廷安宁。”秦桧说道。

“妙!”赵构不觉大赞了一声,“爱卿此策,可称为双管齐下也。”

“不,应该是三管齐下。”秦桧说道。

“何谓三管?”赵构奇怪地问道。

“朝臣之中,亦有忠君爱国、主张议和的人。虽然他们慑于众人之势,未敢公然出言赞成议和,但皇上亦当加以鼓励,升其官职。”秦桧说道。

“是哪些人呢?”赵构又问。

“是勾龙如渊、萧振、孙近、万俟卨、何铸、罗汝楫也。”

啊,这秦桧好厉害,一次便要提升六个人的官职。这六人肯定都是秦桧的死党,倘若升居要职,则秦桧之势,将大为扩充矣……赵构心中犹疑起来。

“皇上,议和之事若无朝臣赞成,则必不可行。”秦桧目光若刀,盯着赵构说道。

赵构心中一颤,想——罢了,罢了!朕既欲议和,便少不了秦桧此人,且如了他的心愿吧。

“嗯,秦爱卿所言,甚是有理,朕当三管齐下矣。”赵构说道。

“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秦桧拜倒在地,大声称颂道。

次日,赵构连下了三道诏令——

议和并非朕之本意,然为人君者,不可忘“仁孝”大义,今因上皇梓宫(即棺木)未还,母后未归,朕不得已行议和之策也。

朝臣刘大中、胡寅、辛膺等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诽谤君上,当逐出朝廷押往边州看管。

拜勾龙如渊为御史中丞,萧振、何铸、罗汝楫为御史,主掌朝廷言路,弹劾奸恶不忠之臣。拜孙近为参知政事兼枢密副使,主掌朝廷军国机密之事。拜万俟卨为右谏议大夫,主掌劝谏君上之事。

赵构的三管齐下之策,似乎十分成功,朝中反对议和的声浪一时弱了许多。

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五月,金国遣使与王伦同至临安,经过数天秘密谈判,达成了宋、金议和的条款,计有——

一、划黄河为界,河以北为大金属地,河以南为宋国属地。

二、宋主取消帝号,向金国称臣,世世代代为大金藩属。

三、宋每年向大金交纳白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四、徽宗梓宫及韦太后由大金赐还宋国。

赵构大喜道:“朕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收复’中原,实为上天庇佑、祖宗有灵矣!”当即厚赏金国使者,让其速返,请求金国速派正式使者南来,以便签订两国议和条约。

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十月,金国派出张通古和萧哲为正副使者,前往临安。

张通古和萧哲各有一个响亮的头衔。张通古为“诏谕江南使”,萧哲为“明威将军”。这两个头衔,充满了对大宋的蔑视——金国根本不承认宋国为国,只称之为“江南”。

金国根本没有将赵构看作帝王,仅视为臣下,故在使者头衔上冠以“诏谕”二字,显示金国并不是派使者来签订条约,而只是来给赵构下一道诏令而已。

金国根本没有将宋国视作对手,使者南行,是要让宋国“明白大金之威”,从而诚惶诚恐,拜接大金诏令。

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十一月,张通古、萧哲来至宋、金交界之地,停止不行,先派一个从属之官告知大宋朝廷——上国使者已至,切不可有违礼数。

一、“江南”迎接官员见了金国使者,必须行下跪大礼。

二、沿途州县官员,必须排香案夹道跪迎大金使者。

三、赵构必须脱去皇袍,改穿臣下之服,跪迎大金诏书。

四、赵构对大金使者必须平礼相见。

金国以“诏谕江南使”“明威将军”的名义遣使并提出种种苛刻要求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大宋朝廷内外,顿时上下沸腾,群情汹汹,个个怒不可遏——

前任宰相李纲、张浚等接连上表,痛斥议和之举。

现任宰相赵鼎等亦接连上表,言金国有意羞辱大宋,毫无诚意。

大将韩世忠等人上表言金人议和必是毒谋,皇上不可轻信。

大臣王庶、晏敦复等亦是接连上表,反复陈说道理,指出议和乃是误国之举。

尤其是枢密院编修胡铨所上之本,言辞激烈,笔锋直指秦桧,并请斩秦桧、王伦、孙近之头,以谢天下。

胡铨的奏章一出,立刻轰动朝野,就连市井之间,也有许多人争相传诵——

臣谨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欺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

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猝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

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耶?

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惜,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谓痛哭长太息矣。

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虏,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丑虏陆梁,伪豫入寇,因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较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偿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

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

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腹心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君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傅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桧曰虏可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参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

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

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而求活耶?冒死渎陈,伏维垂鉴。

秦桧闻知胡铨所上的奏章如此激烈,心中又是痛恨,又有些恐慌,便故意上表请罪,借此观望赵构的态度。

赵构立即将秦桧召入内殿,多方安慰。

秦桧趁机提出——议和之事,请皇上与微臣独断,不许任何人加以干预。

赵构表示同意,并当场答应——凡涉及议和之事,唯秦爱卿之言是听。今后秦爱卿在议和之事上,自可拟旨,不必向朕请示。

秦桧得到赵构拱手送上的大权,得意至极,首先以赵构的名义下诏——若使上皇梓宫得还,太后得归,百姓得免于兵戈之苦,朕得尽“仁孝”之道,又何爱一己之屈?

然后,秦桧在相府议事堂召来文武百官,当场宣读皇帝诏令,并“大义凛然”地说道——本相赤心报国,死且不避,岂惧胡铨这等小臣毁谤!

最后,秦桧大发雷霆之怒,开始对反对议和的朝臣进行猛烈的报复。

——李纲、张浚欲谋权柄,故出危言,当逐至岭南荒僻之地严加看管。

——赵鼎身为宰辅大臣,附和小人狂言,当逐出朝廷,出知绍兴府。

——韩世忠等身为大将,擅议朝政,当罚俸三月,以示警告。

——王庶、晏敦复等身为大臣,竟不识大体,随众怨谤朝廷,当出知边远州县。

——胡铨身为小臣,越职言事,言语凶悖,目无君上,当削去其官,发配岭南,永不赦免!

在秦桧的强压之下,朝廷中反对议和的声音一时稀疏下来。

张通古、萧哲两位大金使者趾高气扬地踏进了大宋境内。

迎接金使的大宋官员屈从秦桧之意,向敌人行以跪拜大礼。沿途州县官员也不得不忍受耻辱,排香案跪迎金使。

平江知府向子诌等人不愿向金人下拜,俱是自弃官职。

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十二月,张通古、萧哲进入临安城中,住进为他们特别修造的豪华府第之中。

宋、金议和,只剩下了一件大事——由赵构改穿大臣之服,跪迎“大金”诏令。

堂堂大宋皇帝,竟要向金国使者下跪,不仅大多数朝臣无法接受,就连临安府中的普通百姓军卒也无法接受。

一时之间,临安府中流言四起,白日夜晚,俱可见到一堆堆聚在一起议论的人群。

百姓军卒们议论的言语很快便传进了秦桧和赵构的耳中——金虏若真要逼迫皇上下跪,我等便豁了出去,先斩金使,后杀秦桧!

秦桧和赵构见百姓军卒们如此反应激烈,倒也不敢急着向金国使者行礼,一边派出大量禁军巡视街道,防备出现“叛乱”之事,一边向金国使者多赠财宝,安抚其心。

在一个夜幕初降的日子里,秦桧派出一乘大轿,悄悄将张通古接进了宰相府中。

高大幽深的相府后堂中,只燃着一支细长的蜡烛,秦桧和张通古隔着一张精美的青玉案几,坐在锦席之上。

烛光将张通古和秦桧黑漆漆的身影映在高墙上,显得异常阴森可怖。

“通古兄,你如今可是名震天下,享尽威福,不负此生啊。”秦桧有意带着羡慕之色说道。

“小弟也只威风得了这一时。一旦回到金国,小弟这等汉官便无甚作为了。而秦兄却独揽南朝大权,可以永享富贵矣!”张通古的声音中,亦是满含着羡慕之色。

“我这身富贵,实为通古兄所赐。通古兄的大恩大德,我永不会忘,日后自有厚报。常言道‘救人须救彻’,还望通古兄再帮我一个大忙。”秦桧拱手说道。

“什么大忙?”张通古警惕地问。

“我大宋皇上跪迎诏书之礼,可否稍微改动?”秦桧探询地问道。

“不行,不行!”张通古连连摇头,“江南国主乃我大金藩属之臣,岂可见诏不跪?”

“通古兄,你须得体谅我的难处。如今临安城中人言汹汹,甚是可怖。通古兄若硬要坚持让我大宋皇上跪迎诏书,恐怕会激出不可收拾的大乱来。”秦桧着急地说道。

“秦兄,你也得体谅我的难处啊。大金国中,反对与南朝议和的人不在少数,完颜挞懒都有些招架不住了。若南朝失了礼数,我大金国主战之人便会借此攻击挞懒,使挞懒难以安居其位。”张通古苦着脸说道。

“难道挞懒的权势还不足以压服金国朝臣吗?”秦桧担心地问。

“有些事情,压也压不服的。近来挞懒权势增大,得意之下,某些事已做过了头。‘过犹不及’,这可是圣人遗训啊。”张通古感慨地说道。

“还请通古兄详细道来。”秦桧说着,拱手行了一礼。

“你知道我大金太保宗翰之死吗?”张通古问道。

“知道,宗翰在去年得了重病,不治身亡。”秦桧答道。

“错了,宗翰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挞懒逼死的。”张通古说道。

“逼死的?”秦桧不觉愣住了。

“挞懒先是将高庆裔定成了死罪,然后向宗翰暗示——只要宗翰辞去一切官职,他便会放过高庆裔,但当宗翰真的辞了一切官职后,挞懒还是把高庆裔杀了。宗翰又急又怒,天天在府中大骂挞懒。挞懒便派人给宗翰送了几坛酒,宗翰暴饮一番后就……就升天了。”张通古心有余悸地说着。

“宗翰是大金国的开国功臣,党羽众多,挞懒如此逼死宗翰,必然会使众人不服。”秦桧沉思着道。

“所以你南朝不能缺了礼数,不然,宗翰手下的那帮人就会借机生事——倘若真的生出什么事来,这议和便是议不成了。”张通古语带威胁地说着。

“可是,如果我大宋皇上真的跪迎金国诏书,百姓必反无疑。到了那个时候,休说议和议不成,你我项上的人头,只怕也保不住了。”秦桧同样是语带威胁。

“秦兄如今是南朝首相,权势无人可比,难道还镇不住小小的百姓吗?”张通古皱着眉问道。

“唉!”秦桧叹了一声,“实话告诉你,我虽是百官之首,但毕竟在位时日太短,羽翼尚未丰满,现在仅仅靠着皇上的招牌撑着架子,经不起什么大风大雨啊。”

“秦兄所言,恐是过谦之词。”张通古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对通古兄所说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如果我真已到了权倾朝野的时候,岂能让那胡铨活命?”秦桧咬着牙说道。

张通古心中一凛,想——不错,以秦桧这等阴毒之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仇敌。而那胡铨公然上表请斩秦桧,已成为秦桧的生死仇敌。

“大宋百姓,向来视金人为死敌,且又受胡铨这等狂妄小臣的愚弄,实已成为干柴,稍有火星,便会成燎原之势矣。”秦桧又说道。

“这……这……以秦兄之见,该当如何?”张通古问着,语气已软了许多。

“古礼天子守丧,宰相可以代行大礼。今日我大宋皇上亦在丧中,依照古礼,可以让宰相代行跪拜之礼,恭受大金诏令。”秦桧说道。

这倒是个妙主意。金人素重丧葬之礼——南朝皇帝因守丧之故,不便跪接诏令,在金人那儿也糊弄得过去。张通古心中赞道,眉头却皱得更紧,连声道:“不妥,不妥!”

“此乃两全之策,双方的面子都能顾上。如果通古兄还是不满意,我便无计可施了。”秦桧苦着脸说道。

“这个……这个……好吧!”张通古猛地一拍胸脯,大声道,“看在与秦兄交情的分上,小弟便豁出去了!只是……只是……”

“只是通古兄的好处,不能少了!哈哈哈!”秦桧大笑了起来。

“嘿嘿!”张通古干笑两声,“小弟并非贪心之人,只是这次来的并非小弟一人,还有那位‘明威将军’,秦兄也得安排妥当才是。”

“这个通古兄但请放心,我大宋既是有心求和,绝不会在些许小事上缩手缩脚。反正你我并非外人,通古兄就开个价吧。”秦桧豪爽地说道。

“痛快!”张通古大赞了一声,伸出五根指头,又翻了一下,“连萧哲的那份在内,就这个数吧。”

“你要十万贯?”秦桧吃了一惊。

“正是。”张通古点了点头。

“通古兄已捞了不少,还是‘知足常乐’吧。”秦桧说着,也伸出五根手指道,“这个数,就很可观了。”

“秦兄也太狠心了,一下子就砍了一半儿。好吧,就依秦兄所言,‘救人须救彻’,我只当赔本走了这一趟,只要九万贯!”张通古脸红脖子粗地叫着。

“六万贯!”秦桧不动声色地说着。

“八万贯!”张通古瞪着眼睛叫道。

“七万贯!”秦桧说道。

“也罢,七万贯就七万贯!”张通古痛苦地说着,似被人杀了一刀。

这家伙顶多会给萧哲两万贯,剩下的五万贯他便全吞了。秦桧想着,笑道:“明日我便奏知皇上,从内库拨出价值七万贯的金宝,恭送到贵使手中。”

“多谢秦兄!”张通古拱手向秦桧行了一礼,心中道——如今我与秦桧之间,已无任何交情可言,完全成了两个讨价还价的商人。唉!当初我还幻想与秦桧做成一番治国平天下的大事,可如今我却只能从秦桧这儿得到一些铜钱,难道我张通古费尽心血,只是为了这些铜钱吗……

数日后,秦桧穿着大宋一品官服,代替赵构向金国使者行以屈膝大礼,拜迎“诏令”。

宋、金议和最重要的一道礼仪,就此完成。

赵构欣喜若狂,立即大会文武百官,宣称大宋不费一兵一卒,便已收复中原,且又可迎回上皇梓宫及太后,实是社稷威灵、祖宗庇佑、天降洪福!

秦桧率百官拜倒在地,高颂皇上圣明,“仁孝”俱全,感天动地,以致兵不血刃,便天下太平,中兴大宋!

赵构更是高兴地连下诏令——

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各地文武官员行移文书,务存两国大体,不得辄加诋斥。违令者,当严加处置!

大赦天下!凡曾投降刘豫及金人者,俱为朕之赤子,有情非得已之苦衷,过往罪责,一律不问,所任官职,并不易置!

新复州县,免赋税三年,差徭五年!

各地官府及使司衙门,当以大典相庆通和之功!

……

于是乎,大江南北,临安内外,俱是一片欢乐喜庆之意,凡有官衙之处,几乎都传出了柔媚的歌声,飘出了浓郁的酒香。

但也有几处官衙例外,冷冷清清的,毫无欢乐之意。岳飞的宣抚使司官衙就是其中之一。

已是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的正月,鄂州城内雪花翻飞,寒气逼人。岳飞两眼布满血丝,坐在官衙后堂的书案后,一动也不动。

案上摆着胡铨奏章的抄本,上面有许多勾圈的痕迹。

……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而求活耶!岳飞默念着他已不知念了多少遍的词句,心中陡地如火烧一般灼痛起来——胡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文臣,便如此刚烈,丝毫不惧秦桧的**威,其大忠大勇,可传颂千古!可我身为手执重兵的大将,却眼睁睁看着秦桧那贼倒行逆施,为所欲为,而不能发出一声斥责,实是有愧立于天地之间……

“启禀大人,王先生求见!”一个亲卫兵卒走进来,打断了岳飞的思绪。

“不见!”岳飞大吼了一声。

“是!”亲卫兵卒吓了一跳,慌忙转身向堂外走去,但他只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

王大节已大步走到了后堂上。

“王先生,你……”亲卫兵卒急忙上前拦阻,却被王大节一把推开。

“岳大人!”王大节拱手向岳飞行了一礼。

岳飞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向那亲卫兵卒瞪了一眼。

亲卫兵卒满脸惶恐,躬身退了出去。

“岳大人,朝廷议和成功,你身为方面大臣,理当上表祝贺。”王大节对岳飞的冷淡视而不见,躬身说道。

“够了,够了!你们不准我向朝廷上书反对议和也就罢了,为何又来逼我向朝廷祝贺?你们难道不明白——这议和就是屈膝投降,是我大宋的耻辱!耻辱!”岳飞怒声说道。

“自古欲成大事者,必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金人狡诈成性,毫无诚心,议和必难长久。一旦战事突起,则大宋江山,仍须大人撑持。我等让大人隐忍不言,正是此理也。”王大节说道。

岳飞默然无语。其实他也深知“隐忍”的道理,这才依了黄纵、朱梦说、王大节等人的建议,没有上书指斥议和,以免引起赵构的猜疑之心,削了他的兵权。

“如果此时大人拒不上表祝贺,则必将尽弃前时‘隐忍’之功。”王大节说道。

“就算非得上表祝贺,我也要说几句真心之语。”岳飞说道。

“此时议和已成,皇上心中高兴,岳大人说出真心之语,皇上听了虽是不悦,倒也不至于降下罪来。”王大节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笺,递上道,“我已和朱先生、黄参谋拟了个稿子,请岳大人定夺。”

岳飞站起身,接过纸笺,见上面写道——

今月十二日准进奏院递到赦书一道,臣已即躬率统制、统领、将佐、官属等望阙宣读讫。

观时制变,仰圣哲之宏规;善胜不争,帝王之妙算。念此艰难之久,姑从和好之宜。睿泽诞敷,舆情胥悦。臣飞诚欢诚抃,顿首顿首!

窃以娄敬献言于汉帝,魏绛发策于晋公,皆盟墨未干,歃血犹湿,俄驱南牧之马,旋兴北伐之师。盖夷虏不情,而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暂安而解倒垂,犹之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

恭惟皇帝陛下,大德有容,神武不杀,体乾之健,行巽之权,务和众以安民,乃讲信而修睦。已渐还于境土,想喜见于威仪。

臣幸遇明时,获观盛事。身居将阃,功无补于涓埃;口诵诏书,面有渐于军旅。尚作聪明而过虑,徒怀犹豫以致疑:谓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辞而益币者进。

臣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

臣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贺以闻!

“好!”岳飞看着,喜形于色,大赞道,“收复两河,唾手燕云,正是本宣抚使之志也,皇上看了这道表章,当能明白吾之心意矣!”

“宣抚使大人之意,亦是我等之心意也!”王大节笑道。

“这几天,我心中苦闷,对先生多有失礼,还望恕罪。”岳飞拱手对王大节行了一礼。

“秦桧这贼卖国求荣,人神共愤,宣抚使大人却不能痛加斥责,其心中所受煎熬,我等俱能感知。”王大节还礼道。

“岳飞此心,能为诸位先生所知,无复遗憾矣。现在我只盼着收复两河,唾手燕云这天早日来到。”岳飞感慨地说道,注目向堂外望去。

纷飞的雪花愈来愈密,在迷迷茫茫中又透出一种雄浑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