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州西北是一处古渡口,名为采石镇。大批的宋军自庐州撤回,站在长江北岸的高堤上,等待着渡江。但在由谁先渡的问题上,宋军发生了争执,吵闹不休。刘光世知道他的部下一向不守军纪,唯恐发生了火并,亲自带了千余护卫亲兵赶到北岸弹压。

几乎在刘光世到达北岸的同时,张浚也乘着快马奔到了太平州,并立即乘船渡过了长江。

刘光世对张浚的突然到来大感意外,只得领着众部将上前参拜。

“刘光世,你知罪吗?”张浚厉声问道。

乖乖,这张浚是来者不善啊。刘光世心中嘀咕着,做出一副谦恭的神情,答道:“末将兵微,不能阻挡大敌,有负朝廷厚望,心中惶恐,正打算上表请罪。”

“哼!你刘光世手下人马有十万之众,为我大宋之冠,岂能以‘兵微’二字欺人。”张浚冷笑道。

“可是敌军却有三十五万……”

“胡说!”张浚怒喝着打断刘光世的话头,“你居然敢谎报军情,以图避战,难道就不惧军法吗?”

“末将不敢谎报军情。”刘光世更加谦恭地说道。

“那你如何上奏朝廷,说敌军有三十五万人马?”张浚怒问道。

“末将擒得敌探,从其口中得知。”刘光世答道。

“敌探何在?”张浚问。

“敌探……敌探已发急症暴亡。”刘光世答道。

“你居然当着本都督之面信口雌黄,莫非是欺本都督不知军法么?”张浚说着,暴喝一声,“来人!”

“在!”几个身材魁壮的亲卫兵卒走上前来,轰然答应了一声。

“把这谎报军情、贪生怕死的罪人拖下去,就地正法!”张浚大喝道。

“是!”亲卫兵卒们一拥而上,扭住了刘光世的胳膊。

刘光世的护卫亲兵见此大吃一惊,纷纷冲上前来。

“你们要造反吗?”张浚霹雳般大喝道。

众护卫亲兵心头剧震,不觉都停下了脚步。

刘光世挣扎着,口中大叫道:“我乃朝廷大将,你虽身为都督,也无权处置!”

“请圣旨来!”张浚又是一声大喝。

两个都督行府属官托着黄绫装裱的“圣旨”,从张浚身后走了出来。

众人见到圣旨,都慌忙跪了下来,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让他们仔细看看。”张浚冷冷说道。

两个都督行府属官立刻展开“圣旨”,缓缓从刘光世及众部将面前走过,让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圣旨上的御笔字迹。

啊,莫非皇上真对我起了杀心!刘光世心中冰凉,面如死灰。

“哼!本都督一向严守军法,当初宣抚川陕之时,虽无圣旨,也曾斩杀临阵而逃的大将赵哲。今日本都督圣旨在握,还不能斩你一个刘光世吗?”张浚怒声说道。

朝廷若真的动了杀心,我……我就反了!刘光世恐惧地想着,转动着眼珠,向众部将示意。众部将会意,齐齐爬到张浚面前,请求朝廷宽恕刘光世。

张浚皱着眉头,目光如剑般盯着刘光世,一声不吭。

“都督大人……都督大人恕罪。”刘光世被迫开口求饶。

“这么说,你是知罪了?”张浚厉声问。

“末将知罪了。”刘光世垂下头,低声说着。

“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本都督看在众部将苦苦求情的分上,且饶过了你这一回。”张浚缓缓说道。

“多谢都督大人!”刘光世大喜,忙行以磕头大礼,心想——朝廷到底不敢对我这等手握重兵的大将轻动杀心。

“刘将军该如何报答朝廷的不斩之恩?”张浚问道。

“这……还请都督大人指教。”刘光世说道。

“刘光世!”张浚陡地暴喝一声。

“末将在!”刘光世胸脯一挺,大声应道。

“本都督命你立即率领全军返回庐州。若庐州已被敌占,则必须奋力夺回!如果稍有差错,便是前罪后罪一并追论,定斩不饶!”张浚厉声说道。

“遵……遵命!”刘光世迟疑了片刻后,方才大声应道。

全军返回庐州,就有可能与敌军正面交战,而这正是刘光世极力避免的事情。但是现在,刘光世却不得不亲率大军回返庐州。

刘光世知道,他若拒不听命,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被“军法从事”,要么反了。被“军法从事”,刘光世绝不愿意。立刻反了,刘光世也不愿意。如果立刻反了,刘光世只有去投奔刘豫,和李成、孔彦舟这等他极看不上眼的“小贼”为伍。何况他身为大宋世代将门之后,父亲又为金人所杀,就算投奔了刘豫,也难获得刘豫的信任。

娘的,我身为大将十数年来,何曾真正打过一场大仗?这回须得豁出去了,拼死赌一回运气!刘光世在心中想着,站起身面对着众部将吼道:“娘的,快快整队,火速向庐州进发。不然我刘光世的脑袋就要被都督大人砍掉了!”

刘光世到此时语中犹带怨意,实在不可重用。等战事一毕,我便立刻奏知皇上,夺了他的兵权,将其部众交由岳飞统领。张浚在心中想道。

宋军撤出庐州的消息传到刘麟耳中时,刘麟尚不肯相信——此时正当两军决战的紧要时刻,宋军岂会不战自退?

此乃宋军之诡计也!刘麟对众部将说着,命探马去往庐州,仔细打探。

探马去庐州仔细打探了一番,驰回禀报道——宋军果真退出了庐州。

刘麟大喜,连呼——此乃天助我大齐也!当即发下将令——全军拔营,出发抢占庐州。

但刘麟还是迟了一步,当他率领十数万大军出现在庐州城下时,刘光世正好带着宋军赶了回来。

“杀,杀啊!”刘光世以从来未曾有过的勇气大叫着,在众亲兵的护拥下,当先冲向敌军。

刘光世心中很清楚——一旦敌军进入庐州城中,他再要夺回,便是千难万难。他唯一取胜的机会,便是趁敌军立足未稳,一举将敌军冲垮。

宋军见主帅当先冲锋,顿时士气大振,一齐呐喊着,排山倒海般冲向敌军。

啊,宋军果有诡计!刘麟恐慌中害怕城内也埋伏着宋军,竟不敢命令部下抢占城池,只是仓皇布置迎敌。

“大齐”兵卒们都知道宋兵已经“南逃”,他们只是去占领一座空城,根本没有作战的准备,此时突然遇到敌军的猛烈进攻,仓促间哪里抵挡得住,竟是连连败退,辎重军器抛了一地。

宋军见到遍地的战利品,立刻互相抢夺起来,“忘了”去追击敌人。

“混账!快,快给我追,追!”刘光世在马上声嘶力竭地叫道——他今日竟是遇上了撞天大运,打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他急于扩大战果,甚至想若能生擒刘麟,立下“千古大功”,以此来挟持朝廷,必可长保富贵。但是众将卒对主帅的吼叫却是充耳不闻,仍是忙着去抢夺战利品,队形立刻大乱。

娘的,这般下去,敌军若是反击过来,我只怕要“反胜为败”了。刘光世想着,心一横,命亲兵们抓来两个偏将,当场杀死。

众将卒见主帅真的动了杀心,惊骇之下,只得“忍痛”放弃了遍地的战利品,向敌人追去。然而刘麟早已逃远了,宋军追了一阵,并无所获,只好收兵扎营。刘光世一口气派出十数使者,飞驰朝廷报捷,言道——末将赤心报国,奋不顾身,当先冲锋,与敌军血战终日,赖社稷威灵,君相贤圣,终获大胜,杀敌十数万,血流成河……

驻守濠州的杨沂中闻听刘光世大胜,立即率军出城,向刘猊发动猛攻。

与此同时,韩世忠也倾全军出击,攻向刘猊的营垒。刘猊大败,全军逃遁,与刘麟的败军会合,退守淮北。宋军乘胜前进,直抵淮河南岸。

在刘光世的捷报送到朝廷的同时,岳飞的捷报也送到了朝廷——董先、牛皋、傅选大败李成、关师古,杀伤敌军两万余人,一举攻占了蔡州重镇。

和刘光世不同,岳飞在报捷的同时,送上了俘获的数十伪齐将官。

孔彦舟见到蔡州被岳飞攻占,唯恐后路有失,慌忙率军退回。

不过月余时日,“大齐”的三路大军俱是败退而回,上上下下陷入一片惊恐之中。

张浚大喜,又连夜从建康驰回平江,请求皇帝尽快驾临建康。

大宋行宫内殿上,张浚跪在御位前,慷慨陈词:“今日伪齐大败,士气已衰,我军只需渡过淮河,敌军便会望风而降,中原指日可复矣!皇上当驾临建康,以振奋军心。”

赵构听了,默然无语,目光向赵鼎和韩肖胄望了过去。

“微臣以为,皇上不必前往建康。”赵鼎说道。

“赵大人何出此言?”张浚盯着赵鼎,怒声问道。心想,你赵鼎嫉妒我大功将成,居然允许刘光世退出庐州,险些坏了国家大事,我定饶不了你。

“刘豫虽然大败,实力却并未受损,还有数十万人马。而我军粮饷俱已用尽,维持日常之需就已十分不易,若再有大的征战,必致将士怨恨,恐会引起意外之变。且刘豫为金人所立,金人万万不会看着伪齐亡于我大宋之手,一旦我军渡过淮河,金人必将大举南下。如此,则建康处于险地矣。张大人一向自许赤心报国,如何要将皇上置于险地?”赵鼎反问道。心想,我既然得罪了张浚,就干脆得罪到底,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了他的谋划,不能让他处处得意。

“赵大人此言,乃是胸藏恶意,欲陷害微臣……”

“你等都是宰辅大臣,怎么毫无度量,在朝堂上闹起来了呢?”赵构不悦地打断了张浚的话头,望着韩肖胄问道,“韩爱卿,依你之见,朕可否去往建康?”

“此事重大,须皇上亲自决断。”韩肖胄答道。心想,张、赵二人已成水火之势,我不论怎么说,都会得罪其中一人,不如什么话也不说。

“这个……”赵构想了想道,“诸军粮饷短缺,不可轻动,暂且不要渡过淮河。朕亦缓行一步,暂留平江。”

赵鼎说得是,一旦金人南下,建康必成险地,朕何必自找麻烦。赵构在心中说道。

“天丧伪齐,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皇上不可轻弃……”

“朕已有主张,张爱卿就不必多言。”赵构再次打断了张浚的话头。

“微臣……”张浚倒憋了一口气,“微臣还有一事上奏?”

“何事?”赵构问道。

“刘光世谎报军情,畏敌怯战,险些坏了国家大事,后虽侥幸获胜,似可赎罪,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独掌方面大权了。微臣请皇上解除刘光世的兵权,另任他职。”张浚答道。

“这个,刘光世愿意解除兵权吗?”赵构又问道。

“刘光世已触众怒,朝廷在这个时候解除他的兵权,正是合适的时机。”张浚说道。

“如此,爱卿就替朕办理了这件事吧。”赵构说着。心想,诸大将向来骄横,不肯将朝廷放在眼里,解除了刘光世的兵权,正好可以给诸大将一点颜色看看。

“臣遵旨!”张浚高兴地大声应道。

“只是刘光世所属的兵马,又该以何人统领?”赵构问道。

“可交由岳飞统领。”张浚回答道。

“这个……”赵构的目光又向赵鼎、韩肖胄望了过去。

赵鼎本欲出言反对,转念一想——我与岳飞并无私怨,何必要得罪于他。再说,岳飞确为大将之才,若能统领刘光世部下之军,于我大宋极是有利。赵鼎想着,默然无语。

“岳飞军纪严明,战必胜,攻必克。刘光世部属若交由岳飞统领,则我大宋兵威必将更盛,休说刘豫,便是金虏也不敢小觑了。”韩肖胄说道。

“既是这样,刘光世之军,就由岳飞统领吧。”赵构有些迟疑地说着,心中只觉得闷闷的,似堵着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堵着,他一时却又分辨不出。

“臣遵旨。”张浚立即应道。心想,岳飞一直想指挥襄阳、合肥两路大军,我今日总算是满足了他的愿望。今后就算是别的大将不肯听从我的号令,仅凭岳飞这一员大将,我也能完成“恢复中原”的大业了。

唉!皇上对张浚言听计从,我在朝中已是无所作为,不如主动上表求去,免受张浚的排挤。赵鼎在心里叹了一声。

二虎相斗,必有一伤。张浚和赵鼎不论谁赢谁输,于我都是大为有利。韩肖胄在心中想道。

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十二月,赵构连续发出了五道诏令——

一、刘光世多年征战,疾病缠身,允其解除军职。特拜为少师,充万寿观使,封荣国公,赐甲第一区。

二、拜赵鼎为观文殿大学士,出知绍兴府。

三、以攻克蔡州之功,升岳飞为太尉,特拜为湖北、京西二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加封武昌开国公,加食邑五百户,实封两百户。

四、刘光世部将王德、郦琼等驻守原地,不得擅动,若有紧急之事,可在上奏朝廷的同时,亦禀告岳飞知晓。

五、诸大将须尽快会集建康,商议军机大事。

在圣旨发出的同时,张浚又以都督行府的名义,给岳飞送去了一道文书,明令岳飞准备“收掌”刘光世部下官兵,并且详细列举了刘光世部下的将官姓名及兵马数目。

朝廷的圣旨和都督行府的文书送到岳飞大营时,岳飞却无法亲自拜读——他的两眼突发恶疾,又红又肿,睁开时间稍长,便是剧痛刺骨。但岳飞听罢使者宣读完圣旨和都督行府的文书后,立刻便带着朱梦说、黄纵、徐庆、岳云等人,出营巡视。

岳飞的大营设在卢氏城外。正当寒冬腊月,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营外白茫茫一片,甚是刺目。岳飞骑在马上,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眼前无甚紧急军情,似无巡视的必要,宣抚使大人还是回营去吧。”黄纵劝道。

“如今粮饷缺少,诸军每日只食一餐,且无冬衣御寒,甚是艰苦。此时军纪最难维持,若不出来巡视,我不放心。”岳飞答道。他的眼里虽是十分疼痛,心中却极为高兴——岳飞一直盼望的“合军”谋划终于被朝廷采纳,湖北、淮南之地所有的宋军都将归岳飞指挥,岳家军将以空前强大的威猛之势直捣中原,岳飞“恢复大宋河山”的梦想亦将很快实现。

此乃天降良机也,我必须牢牢抓住,决不放松!岳飞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忽然,一队马车从前面驰来,挡住了岳飞的去路。

马车上坐着许多宋军。在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位将军,他见到岳飞,慌忙跳下马车,奔向前躬身施礼。

岳飞强自睁开眼睛,认出那员将军是中军副统制官王俊。

“王将军,你们在干什么?”岳飞问。

“天气实在太冷,我们在营外拾了些柴草,以作取暖之用。”王俊答道,他年约四旬,尖嘴猴腮,身材矮瘦。

“柴草?”岳飞疑惑地向马车上望过去。但见马车上装满了烟火熏黑的房梁,还有破碎的门框、窗棂等物。

“你们竟敢私拆民房?”岳飞脸色大变。

“这个……这个前面村庄的百姓没有吃食,都逃荒走了。房屋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就……”王俊不知该如何说,脸涨得通红。

“把这厮拿下了!”岳飞怒喝了一声。

跟在岳飞身后的护卫亲兵们一拥而上,扭住了王俊。

“大人!大人……我这……我这全是为了兵卒们啊!”王俊大叫道。

“回营!”岳飞并不理会王俊,勒转马头便向大营驰去。

坏了!岳飞定是要以军法处置我?王俊恐惧之中,几欲瘫倒在地。

中军大帐中,岳飞坐在帅案之后,神情冷峻如铁。

王贵、徐庆、张宪、王经、任士安等大将站立在帅案两旁,个个神情肃然。

王俊跪伏在帅案前,面如死灰。

“私拆民房,乃是大罪!王俊身为副统制,知法犯法,更须罪加一等!”岳飞厉声说着,一挥手,“推出去,斩了!”

众护卫亲兵走上前,拖起地上的王俊,便要往帐外推去。

“且慢!”王贵走上前,跪下道,“近日天气严寒,兵卒冻伤甚多,朝廷又未发下御寒衣物,属下无奈,便令王俊等出营寻找柴草,生火取暖。属下曾下严令——若未能寻找到足够的柴草,就不得回营——王俊等俱怕受罚,不得已拆了逃荒百姓的房屋,还请宣抚使大人从轻发落,饶王俊一死。”

众将见状,亦是纷纷上前跪下求情。

“唉!”岳飞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今年冬天士卒缺少衣物,又不能吃饱,日子十分艰难。但再怎么艰难,也不能去祸害百姓啊!百姓逃荒走了,就不再回来吗?百姓本来就穷困不堪,这没了房屋,又怎么过日子?我大宋军中士卒,都是来自百姓之中,祸害百姓,便是祸害自己啊!我大宋军卒乃是堂堂王师,若不严守军纪,与盗贼又有什么两样?你们难道都愿意被百姓看作盗贼吗?”

众将听了,俱是垂下头来,默然不语。

“今日王俊犯法,虽是情有可原,但若不严加处罚,就不足以震慑全军。”岳飞说着,厉声喝道,“王俊私拆民房,应罚一百军棍!王贵有不察之罪,应罚五十军棍!”

众将听了,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在军中,责打五十军棍,已是极重的处罚。纵是一个身体强健的壮汉,挨了五十军棍之后,也至少得躺在**休养半个月。而责打一百军棍,则是军中仅次于斩首的大刑。身受其刑者,体质稍弱便会当场毙命,身体强壮者,也须休养半年以上,方能恢复过来。

岳大哥啊,你竟如此当众折辱于我,也太无情了!王贵心中痛苦地想着。岳飞啊岳飞,你仍是要置我于死地啊!今日我若不死,定要向你讨回这笔血债!王俊在心中仇恨地想着。

王贵和王俊被拖出去了,众将亦退了出去。

大帐之中,只剩下岳飞和几个侍立在旁的护卫亲兵。

一!二!三……大帐外传来行刑军卒的厉喝声。

砰!砰!砰……同时传进帐中的,还有军棍击在肉体上的响声。

啊!啊!啊……受刑者的惨叫亦是一声声传进了大帐内。

我必须重申严守军法,使众人不得违背!岳飞想着,陡地大叫一声:“拿笔墨来!”

众亲卫兵卒拿来了笔墨,放在帅案上。

“再拿两块绢来,可做大旗的红绢!”岳飞大声说道。

两块红绢铺在了帅案上,岳飞奋笔疾书,在两块绢上各写了一行大字。

次日清晨,岳家军大营的门前,新升起了两面艳红的大旗,飘扬在碧蓝的天空上。将卒们仰头注视着大旗,默默念着旗上刚劲威严的大字——

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屋!

岳飞领着岳云和数十亲兵,骑着马向大营外走去。朱梦说、黄纵、徐庆、张宪、王经、任士安等步行着将岳飞父子送到了营门外。

“众将请回吧!”岳飞在马上拱手说道。

在去往建康“商议军机”大事之前,岳飞和众人仔细商议了一番,决定将大部分兵马撤回鄂州军营,以避严寒和饥饿的困扰,使军队保持强大的战力。

如果当初皇上进至建康,严令刘光世、张俊、韩世忠诸军北渡淮河,直入伪齐腹地,战事的结果就绝不会是这样。唉!朝廷为何总是畏敌如虎,不肯痛痛快快与敌军大战一场?

好在朝廷已知道淮南和湖北两地必须合兵一处,给了我一个大好机会。待到来年春暖之时,军中粮饷补足,我便立即提兵北伐,一举收复中原!

岳飞在心中想着,眼中的病痛似也好了许多,望着遍野的积雪,也不甚刺目。

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正月,岳飞疾行数千里,赶到了平江府。

赵构十分高兴,正欲接见岳飞,却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被金国拘留数年的大宋使者何藓神奇般地逃了回来,给大宋朝廷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徽宗皇帝及其皇后,还有赵构遥封的皇后邢氏,俱已病亡。

也许是看到何藓逃回,无法隐瞒,金国亦用尚书省的名义,给赵构写了一封信,证实了何藓带回的消息,并且明确指出——徽宗已死快两年了。

赵构闻听噩耗,顿时号啕大哭,昏厥在地。

整个大宋朝廷立刻处于一片混乱之中,文武百官俱陷在“国丧”的事务之中,岳飞无法见到赵构,只得连上奏章,请求皇上立即下诏北伐,报仇雪耻。

但赵构已不理朝事,欲回到杭州,为徽宗服丧。

张浚慌忙率百官上表,苦苦请求——此正当大宋中兴之时,皇上日理万机,不可拘于古礼,应以日代月,服二十五日丧。

赵构坚决不肯,一定要服完二十五个月的“大丧”(即三年之丧)。

百官再次上表恳求,如此反复数次之后,赵构才勉强应允——对外以日代月,服二十五日丧。但在内宫,皇帝仍将服丧三年。

丧礼之事议论完毕之后,朝中百官纷纷请皇上下“亲征之诏”,命诸军北渡淮河,直捣中原,报家国大仇!见到群情激昂,赵构也就顺水推舟,下诏“巡幸建康”,与诸路大将共商“北伐之策”。

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二月,赵构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大摆仪仗,缓缓行至建康。虽然赵构始终没有明确下诏“亲征”,更没有明确发出“北伐中原”的诏令,但大宋皇帝毕竟到了建康,毕竟接近了前线。大宋朝廷上下一片欢呼之声,认为“北伐”的壮举已是指日可待。岳飞更是异常振奋,日夜在心中谋划着“北伐之策”,准备接受皇帝的召见。

昏黄的暮霭悄无声息地罩住了整个杭州城,一切都模糊起来。

一辆马车驰进小巷,停在一所宅院之前。车上盖着篷布,开有小窗,是商贾之人最常乘坐的一种马车。车上下来一人,年约五旬,淡紫面孔,肥胖的身躯穿一袭青袍,一望便是个从北方贩货而来的商贾。

杭州城内北方商贾甚多,随处可见,并不引人注目。

肥胖商贾登上台阶,在大门上敲了一下。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条细缝。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仆在细缝里向外张望着。

“秦相公在家吗?”肥胖商贾问道。

“你是……”年轻男仆眼中满是疑惑之色。

“贵儿,你不认识我了?”肥胖商贾笑问道。

“啊,原来是……原来是张老爷!”贵儿惊呼了一声,慌忙打开大门,转身向内奔去。

很快,秦桧便迎到了大门前。和几年前相比,秦桧显得苍老了一些,鬓角已隐隐透出灰白之色。只不过他的一双眼睛却依然是光芒闪烁,时不时会透出一种难测高深的阴寒之意,令人一见便是不寒而栗。

“通古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秦桧谦恭地说着,弯腰深施一礼。

“秦兄一向可好?”张通古拱手还了一礼。

“一言难尽。请,请!”秦桧边说边将张通古引至前堂,坐了下来。

张通古环望四周,见陈设甚是简陋,不觉笑道:“秦兄的日子看来不怎么宽裕啊。”

“唉!”秦桧叹了一口气,“我能苟全性命,已是万幸,哪有心思去讲究过日子。”说着,话锋一转,“听说通古兄已贵为‘大齐’右相,如何冒险来到了这里?”

“我冒险至此,全是受了秦兄之累啊。”张通古说道。

“通古兄何出此言?”秦桧心中不觉连跳了两下,强笑着问道。

“当初完颜挞懒肯放秦兄投往南朝,我可是拍胸做了担保——说秦兄只要回到南朝,就可让大金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宋室江山。谁知秦兄到了南朝,竟是鸿雁一去无消息,数年来毫无动静,惹得完颜挞懒急了,非要找我讨回本钱,弄得我走投无路,只好逃到秦兄这儿避难来了。”张通古笑嘻嘻地说道。

“通古兄言重了,谁不知你是完颜挞懒最得力的心腹,完颜挞懒对你一向是言听计从,倚为左右手。”秦桧笑道。

“不论怎么说,我当时劝挞懒将你放回去,就是欠了完颜挞懒一笔债,如今我是非还这笔债不可了。”张通古盯着秦桧说道。

“完颜挞懒和通古兄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岂敢不思图报?当初我费尽心思,想出‘北人归北,南人归南’二策,欲使大金不战而胜,成完颜挞懒和张兄千古大功。不料二策为朝廷识破,不仅不用,反要害了我的性命,以致我数年来不得入朝,虽有报恩之心,却无回天之力。此中隐情,通古兄想必有所耳闻吧。”秦桧说道。

“秦兄智谋之深,古今少有。既然心存报恩之意,则必有报恩的办法。”张通古说道。

“正因为我心存报恩之意,这才想尽办法奉承朝中大臣,终于得到了一个侍读学士的职位。这个官儿虽不怎么显赫,却可以接近皇帝。”秦桧说道。

“这么说,你当真有了报恩的办法?”张通古大感兴趣地问道。

秦桧点了点头。

“什么办法?”张通古问道。

“这个办法,还不到说出的时候。”秦桧道。

“对我也不能说吗?”张通古不悦地问。

“说了也是无用,不如不说。”秦桧道。

“那么,秦兄认为什么时候能说?”张通古问。

“我这个办法,只有在完颜挞懒掌握了大金军国事务的时候,方能说出。”秦桧道。

“哈哈哈!”张通古大笑了起来。

“通古兄,你……”秦桧眼中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我也曾对完颜挞懒说——只有他执掌了大金国权柄,方可在秦兄这儿收取厚利。”张通古得意地说道。

“这么说,完颜挞懒已经执掌了大金国权柄?”秦桧惊喜地问。

“如今大金国是太师完颜宗磐说了算,而太师又对完颜挞懒言听计从。”张通古说道。

“可是我听说,大金国执政的大臣,还有太傅完颜宗干,太保完颜宗翰。”秦桧道。

“宗干空有其名,并无实权。完颜宗翰因为牵连高庆裔贪赃之事,已被软禁,完颜挞懒由左监军升成了左副元帅,并代行都元帅之职,握有整个大金国的兵马调动之权。”张通古说道。

“太好了。完颜挞懒执掌了大金国权柄,你我便能干出一番大事了。”秦桧兴奋地说道。

“可眼前完颜挞懒却遇到了一件麻烦事,不好收拾。”张通古说道。

“何事?”秦桧忙问道。

“你知道那个何藓是怎么逃回来的吗?”张通古反问道。

秦桧摇了摇头。

“他是完颜宗翰手下的人故意放走的。”张通古说道。

“这么说,何藓带回的消息也是完颜宗翰手下的人有意透露的?”秦桧问道。

“不错。完颜宗翰那帮人有意激怒南朝,使南朝大举北伐。到了那个时候,金国的将军们就逼着大金皇帝下诏出征。完颜挞懒初掌兵权,将军们大多还是完颜宗翰的亲信,一旦出征就可借机生出事端,逼迫完颜挞懒放出完颜宗翰。你想,完颜宗翰这人比老虎还凶,能放出来吗?”张通古面带忧色说道。

“是啊,完颜宗翰若放了出来,完颜挞懒就会失势。完颜挞懒失了势,通古兄的日子只怕也很不好过了。”秦桧笑道。

“完颜挞懒失了势,就会给我安上一个私通南朝的罪名。这私通的人是谁?就是南朝的前任宰相、现任侍读学士秦桧。我想,南朝上上下下,一定会对此大感兴趣。”张通古说着,瞪了秦桧一眼。

“完颜挞懒和你我二人,可以说是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秦桧感慨地说道。

“秦兄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完颜挞懒让我告诉秦兄——必须立即阻止南朝的‘北伐’举动。”张通古带着命令的语气说道。

“这件事,我可以说很难做到,也可以说很容易做到。”秦桧矜持地说道。

“此话怎讲?”张通古问道。

“你我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应该明白‘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圣贤之语。眼前大宋朝廷内外,俱是一片复仇雪耻的呼声,犹如钱塘大潮,势不可当。我一个小小的侍读学士,居然要在此时此刻阻止朝廷北伐,岂不是痴心妄想,自寻死路吗?”秦桧说道。

“这个……”张通古皱着眉头,又问道,“秦兄又说这件事很容易做到,此为何故?”

“天下者,乃一人之天下也。许多时候,只要说动一人,便足以转变天下大势。”秦桧说道。

“秦兄所指,可是南朝皇帝?”张通古问道。

秦桧点点头:“‘君为臣纲’亦是圣贤之语,能控制一国之君,便可控制天下大势。”

“秦兄已有了控制南朝皇帝的办法?”张通古眼中一亮,忙问道。

“近几年来,我日夜揣测大宋皇帝,自信已有所得。”秦桧说道。

“秦兄可否指教小弟一二?”张通古问道。

“当今这位大宋皇帝聪明睿智,古今少有,若在太平年月,定然是位贤能之君。可惜他生逢乱世,缺少雄心壮志,难成大事矣。但他干不了大事,守成却是有余。然而大金上下,对此却有所不知,将他等同于赵佶、赵桓父子,以为只要加以兵威,便可扫灭南朝,此大错特错也。”秦桧说道。

“秦兄是说,我大金若凭兵威,绝难扫灭大宋?”张通古问道。

“正是。当今这位大宋皇帝固然没有雄心壮志,但绝不会似他的父兄那样束手待毙。大金兵威压得紧了,他便会任用李纲、张浚、岳飞、韩世忠、吴玠这帮主战的文武大臣,以‘复仇雪耻’为号召,拼死对抗。”秦桧说道。

“不错,我大金费了十数年的功夫,尚不能扫灭南朝,正是此理。”张通古点头说道。

“大金如果一味恃强动武,恐怕再过十数年,南朝的兵威反倒超过了大金。到了那时,这位大宋皇帝只怕会被臣下逼出一番‘雄心壮志’来了,真的要‘复仇雪耻’,挥师北伐,直捣幽燕之地。”秦桧说道。

张通古又是连连点头:“不错,不错!现在的宋军就远非从前可比,尤其是岳飞的军队,连大金第一猛将兀术都不能战胜,实是令人可畏。”

“大金面对此等情势,就当变更国策,恩威并施,与大宋议和。”秦桧说道。

“我大金担心南朝会不忘旧仇,故欲扫灭而后快。其实大金也知南朝百姓难治,这才立了刘豫,想以‘大齐’来代替宋室。”张通古说道。

“错了,错了!大宋乃礼仪之邦,最讲名望。刘豫不过是知府出身,如何能使天下归心?大金若欲以南朝人治理南朝,莫过于保留宋室,使其偏安江南,永为大金藩属。”秦桧道。

“可宋室与大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能甘为大金藩属吗?”张通古问。

“只要大金愿与宋室议和,使大宋皇帝能够永为南朝之主,则大宋皇帝纵是认仇为父,也在所不惜。”秦桧答道。

“你能保证?”张通古逼视着秦桧问道。

“我能保证。”秦桧肃然答道。

“这个……”张通古陷入沉思之中。

“其实,宋、金议和成功,于完颜挞懒、于通古兄、于我秦桧,俱是大为有利。”秦桧说道。

“还请秦兄详细道来。”张通古说着,不知不觉向秦桧拱手行了一礼。

“完颜挞懒虽是大金开国功臣,身份高贵,但征战之事却并非所长。金、宋争战,权柄极易为统军大将窃夺,对完颜挞懒只有不利,没有半点好处。而议和成功,则来往议论之事俱为文臣,武将无从弄权。且宋室对完颜挞懒必会大为感激,年年月月都有礼物送上,比其征战所得,只多不少。一旦金、宋议和,首谋之功,少不了通古兄的一份,且日后来往之事,亦少不了通古兄参与其中,通古兄因此必为大金倚重,也必为大宋敬重,名利双收。至于我秦桧,亦将因此重见于朝廷,并深得皇帝信任,可长保富贵矣!”秦桧说道。

“哈哈!”张通古又是大笑了起来,“妙,妙!秦兄所论,正是小弟心中所想也。”

“这么说,完颜挞懒也是有心与宋室议和?”秦桧问道。

“正是。大金国有许多贵人已厌倦了征战之事,完颜挞懒近年来所得甚丰,也不愿冒险征战,这也是完颜挞懒急于让秦兄阻止南朝‘北伐’的一个重要缘故。”张通古说道。

“只要完颜挞懒愿意‘议和’,要阻止南朝‘北伐’就很容易了。”秦桧得意地笑道。

几只紫燕在柳叶间飞来飞去,透出无限春意。建康行宫后园的白玉平台上是一处赏春的好去处。高高的平台下栽着两株柳树,而在柳树周围,遍植牡丹、芍药、香兰、蔷薇、月季等花卉,一片姹紫嫣红,令人赏心悦目。徘徊在平台上的皇帝赵构却无心赏春,他神情木然,心中如一团乱麻。

唉!朕差不多来到建康半个月了,还未召见众统兵大将,只怕已是满朝议论纷纷。其实,朕并非是不愿召见众统兵大将,而是就眼前情势而论,朕若召见了众统兵大将,势必发出北伐诏令不可。这北伐的诏令一旦发出,宋、金之间就没有议和的余地了。北伐若能打胜还好,万一打败,朕又将陷入奔逃无路的绝境矣。我大宋一向兵弱,在太宗朝国势最盛之时,尚不能打败北虏,如今以半壁江山之物力,又岂能打败金国这等强虏?满朝大臣只知贪求功名富贵,竟无一人能明白朕的苦衷,实是可恨……

一个近侍太监匆匆奔到了平台上,跪下禀道:“皇上,侍读学士秦桧有紧急之事求见。”

“秦桧?”赵构一愣,挥手道,“不见,朕谁也不见。”

近侍太监应了一声,又匆匆向平台下奔去。

“且慢!”赵构忽又说道,“告诉秦桧,朕在内殿见他。”

此刻朝臣见朕,多半是陈说“北伐”大计,朕一听头就大了。这个秦桧向来主张议和,或许另有高论,朕不妨听他一听。赵构在心中想着。

秦桧迈着小碎步,诚惶诚恐地走进内殿,跪倒在御位前,行以大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构望着秦桧,“嗯”了一声:“你不是在临安吗,如何来到了建康?”

“微臣眼见国势危在旦夕,心忧如焚,故不待圣命,冒死来到建康,求见皇上。”秦桧磕头说道。

“如今我大宋军势正盛,即将渡淮,直捣中原。朝中内外,个个以为中兴之日已至,为何你偏说国势危在旦夕呢?”赵构不高兴地问道。

“皇上是否以为,我大宋兵马定能战胜刘豫?”秦桧反问道。

“难道不是这样吗?”赵构更加不悦地问道。

“皇上乃天生圣人,刘豫那厮岂是对手?我大宋兵马一至,伪齐定是土崩瓦解,**然无存。”秦桧答道。

“既是如此,我大宋国势危在何处?”赵构转怒为喜,问道。

“危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秦桧答道。

“你是说,金虏会南下救援伪齐?”赵构皱着眉头问。

“不,金虏绝不会南下救援伪齐。金虏就好比是‘黄雀’,让我大宋耗费军力灭掉伪齐这只‘蝉’,然后趁我大宋兵马疲惫之时,突以铁骑冲击。那时候我大宋兵马尽集于中原平野之地,根本不是金虏铁骑的对手,有败无胜。我大宋此时的国力,远逊于靖康年间,一旦战败,将再无振起之日。如此,宗庙必毁,社稷必亡,皇上亦将成为亡国之君矣。”秦桧不徐不疾地说着,声音中透出一股阴冷的气息,直向御位上的赵构袭去。

赵构不觉打了个寒噤:“这个……这个……朝中大臣,俱以为此乃中兴之时,我大宋兵强马壮,必能胜敌。”

秦桧冷哼了一声:“众朝臣只知贪求富贵,以皇上为赌注,哪里有半点忠君之心。”

“此话怎讲?”赵构问道。

“我大宋北伐若是侥幸获胜,则众朝臣俱是大有功劳,必得皇上厚赏。若是不幸战败,则众朝臣望风而降,不失富贵。当年汴京失陷,张邦昌被金人立为伪主,险些篡了我大宋江山,而宗室皇族却俱被掳掠北上,无一人幸免。此便是众朝臣争相主战、却无一人虑及败亡之故也。”秦桧说道。

赵构听了,心中不觉剧震,想——秦桧所言,大有道理。朕若发出北伐诏令,便是与金人成了死敌,一旦战败,金人绝不肯放过朕。而众朝臣只要归降,便仍可谋取富贵,就如同刘豫、张邦昌这等人一般。不,不!朕决不能发出北伐诏令。

好,皇上已被我说动了。秦桧窥视着赵构的神情,心中大喜,再次磕头行以大礼,道:“微臣还有心腹之言,欲冒死奏知皇上。”

“爱卿有话,但讲无妨。”赵构以十分亲切的语气说道。

“皇上,就算北伐大胜,也有两件事对朝廷极为不利。”秦桧说道。

“是哪两件事?”赵构问道。

“一者,北伐之时,诸大将必是兵权在握。自古以来,将胜必骄。一旦朝廷之赏不能让诸大将满意,则晚唐五代藩镇之祸,立现于眼前矣!二者,渊圣皇帝及其嫡子尚在北朝,我大宋北伐获胜,金人必将送还渊圣皇帝父子。朝中臣子谁无谋取富贵之心?到时若有人借渊圣皇帝之名作乱,则皇上何以自处?”秦桧说道。

赵构听着,心中又是一颤,默然无语——秦桧所讲的两件事,也正是赵构在心中常想的两件事。这两件事就如同两堵高墙一般挡在赵构和众多的朝臣之间,使赵构无法听从众朝臣之请,断然下诏北伐。

“依爱卿之见,朕当如何?”赵构在沉默了半晌之后问道。

“我大宋若想安然无恙,稳据东南之地,就当与金人议和。”秦桧说道。

“金人既立刘豫,又怎肯与我大宋议和?”赵构问道。

“依微臣观之,近日金人必废刘豫。”秦桧答道。

“爱卿如何能知金人必废刘豫?”赵构疑惑地问道。

“微臣曾在金国居住多年,熟知金国情势。前数年执金国之权柄者,乃完颜宗翰是也。刘豫乃宗翰所立,故对宗翰极为奉承,而对其他金国贵人则不甚礼敬。如今宗翰失势,执掌权柄者,乃是完颜挞懒。刘豫立国多年,却不能胜我大宋,早为金人所厌。如今挞懒当权,便已存有废除刘豫之心。此亦金人不救伪齐,欲以伪齐疲我大宋兵马之故也。”秦桧说道。

“嗯,朕也听说挞懒升了大金兵马左副元帅,甚得金主宠信。只是不知挞懒此人对我大宋如何,是否和那宗翰一样,欲灭我大宋而后快。”赵构道。

“不,不!挞懒此人和宗翰全然不同。微臣在金国之时,和挞懒来往甚密,深得挞懒敬重。挞懒常对微臣言道——北人天生居于北方,南人天生居于南方,此乃上天所定,人力岂可移转?故挞懒执政,必将与我大宋议和。”秦桧说道。

“爱卿所言,可是真的?”赵构心中大喜,急急问道。

“微臣岂敢欺瞒皇上。当初微臣逃归之时,挞懒本可派人追杀,但挞懒却并未为难微臣。当时微臣以为挞懒是出自私情,有意庇护微臣。现在想来,挞懒那时便有议和之心,其默许微臣逃归,正是意欲今日与我大宋议和。”秦桧说道,心想,我话说到此,皇上应该明白——只有我秦桧,才会得到挞懒的信任,也只有我秦桧,才能做成议和大事。皇上要想与大金议和,非重用我秦桧不可。

赵构听着,心中又是狂喜,又是愤怒——赵构狂喜,是因为秦桧所言若是属实,他梦寐以求的“议和”之事便稳可成功。赵构愤怒,是因为秦桧居然和敌国大臣早有勾结,却一直瞒着他这位大宋皇帝。

也罢,只要秦桧能够做成议和大事,些许小节,亦不必计较。赵构想着,道:“朕虽贵为天子,然‘仁孝’大节,不可不论。今上皇梓宫未还,宣和太后(即赵构生母韦贤妃)尚在囹圄之中,朕日夜不宁,忧心如焚。金人若能归还上皇梓宫及宣和太后,朕自当允许议和之事。”

这赵构分明是急于求和,此刻却偏偏摆出一副不得已的样子,实是可笑。嗯,今后我须得多加小心,切不可让赵构在议和这件大事上,逃脱了我的掌握。秦桧想着,谦恭地行了一个大礼,道:“金人既是有心议和,必能顺从皇上之意。”

有“仁孝”二字在前,朕自可大行议和之事。赵构得意地在心中想着,道:“议和之事若是可成,朕自不会忘了爱卿大功。若议和之事不成,则朝中众口铄金,必视爱卿为‘奸细’。到那时,朕纵有庇护之心,只怕也救不得爱卿了。”

朕须得让秦桧明白,他若谎言欺朕,立刻便会惹上杀身大祸,朕乃一国之君,任何臣下也不得在朕的面前放肆。赵构在心中说道。

“微臣一片赤诚报国之心,可表天日!为了皇上,微臣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又岂惧小人诬为奸细?”秦桧高声说着,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

“好!”赵构赞了一声道,“朕明日便下诏,拜爱卿为‘参知政事’,主掌与金人议和之事。”

秦桧听了,立刻拜倒在地,连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次日,赵构便下诏拜秦桧为“参知政事”,同时宣张浚入宫议事。

张浚满怀着忧惧,缓缓走进内殿,跪在御位前行以大礼。

赵构迟迟不肯召见众统兵大将,使张浚心中十分不安,不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皇帝,以致皇帝“罢政”,对朝中大事拒不做出决断。

“爱卿请起。”赵构异常客气地对张浚说道。

“皇上召见微臣,不知为了何事?”张浚问道。

“天地之间,何事为重?”赵构不答,却反问了一句。

“这个……”张浚万万没料到赵构突然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一时回答不出。

“天地之间,‘仁孝’二字最重。”赵构神情肃然地说道。

“皇上圣明,‘仁孝’二字乃天地之大道,是我华夏礼仪之邦立国之本也。”张浚说道。

“朕在丧中,擅行兵战之事,岂可称之为‘孝’?方今兵困民饥,又当春耕之时,朕若下北伐之诏,亦是大违圣人之‘仁’也。”赵构厉声说道。

“皇上,‘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北伐金虏,正是皇上尽孝……”

“张浚!”赵构忽然大喝一声,打断了张浚的话头。

“微臣……微臣在。”张浚慌忙应道。

“近日有许多朝臣上表,说张爱卿专好揽权,欲以北伐贪求大功,而置社稷安危于不顾。”赵构神情凝重地说道。

“皇上,此乃小人诬告也!微臣忠心耿耿,日夜所思,便是驱除金虏,恢复大宋河山,成就皇上中兴之功。”张浚愤怒地说道。

“爱卿一片忠心,朕岂有不知。当初苗、刘二贼叛乱,爱卿首倡勤王,有救驾大功,朕永记在心。只是爱卿忠直有余,权变不足,有时不免会使人误以为有揽权贪功之欲。”赵构以柔和的语气说道。

“既是如此,微臣只有辞了相位,以去嫌疑。”张浚委屈地说道。

“这倒不必。”赵构笑道,“不过张爱卿居于首相之位,宜乎对‘仁孝’立国之本多加留心。”

完了,我一番苦心谋划,将尽付于流水矣。张浚痛苦地想着。他知道,此时摆在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他坚持北伐之策,丢了宰相之位;要么,他顺从皇帝,大讲“仁孝”,安居宰相之位。在这个乱世之中,有权便有一切,无权便无一切。我要做出一番大事,必先保住宰相之位。张浚想着,再次跪下行以大礼:“微臣自当牢记皇上教诲。”

“既然我大宋以‘仁孝’为本,兵势便不宜太过张扬,‘合军’之议,也不必实行了。”赵构说道,心中只觉十分轻松——前些时张浚提议刘光世所辖之军由岳飞接掌,赵构心中便觉堵着什么,异常难受,只是一时又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难受。昨日他听了秦桧的一番话,心中方才豁然明白——原来他一直在担心岳飞兵权过重,会生出不臣之心!

自古以来,将胜必骄——秦桧这句话,当是至理名言。我大宋的开创之君太祖皇帝,不也是一员统兵大将吗?岳飞此人就算眼前忠于朝廷,可谁又能保证他永远都会忠于朝廷呢?一旦他势大之后,朝廷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他必会生出怨恨之意。而其部下欲谋富贵,也会促其背叛朝廷。朕若真将刘光世所辖之军交给岳飞接掌,则恐数年之后,岳飞将重现“黄袍加身”之事也。赵构在心中想着,越想越怕。

“可是,都督行府已发出文书,命令岳飞准备‘收掌’刘光世部下官兵,此时又忽然更改,只怕岳飞心中怨恨朝廷。”张浚说道。

“岳飞身为臣子,怎么可以怨恨朝廷?”赵构沉下脸说道。

既然朝廷已不准备北伐,“合军”之议自可取消。张浚想着,又问:“只是刘光世部下官兵甚多,朝廷须得遣一合适人选统领才行,不知皇上意属何人?”

“这个么……”赵构想了一下,道,“爱卿既为首相,又都督天下兵马。这件事,朕就交由爱卿妥当处置吧。”

张浚听着,眼前不觉一亮。想,乱世之中,手握兵权最为重要。我虽是深得皇上信任,又有都督天下兵马之名,但直辖的军卒,却只有数千亲兵,紧急关头,当不得任何大事。若我手中直辖数万雄兵,则既可不受悍将挟制,又可震慑皇上,使皇上不能轻易改变了我的谋划。

“臣遵旨!”张浚十分响亮地说道,心中的痛苦、委屈、愤怒一扫而空。

在召见了张浚之后,赵构方才召见岳飞、张俊、韩世忠、吴玠等统兵大将。

召见的结果,大大出乎岳飞的意料,皇帝根本不提“北伐”之事,更不提“合军”之事,甚至未提任何军国大事,只和诸大将议论了一番“养马之道”,便突然中止了召见,退回后宫。

岳飞莫名其妙,心中陡地如压上了一座大山,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一个不祥的预兆浮现在岳飞眼前——皇帝并不愿意北伐!也不愿意“合军”!

这个不祥的预兆很快就得到了印证——张浚单独将岳飞召到都督行府大堂,告诉了皇帝的决断。

虽然是早有准备,岳飞仍是无法接受——自古“君无戏言”,皇帝已令都督行府发出了“合军”文书,为何偏要收了回去?

此时敌军已成惊弓之鸟,我大宋兵马一过淮河,便能收复中原,成中兴大业!皇上为什么要自弃这样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为什么?

难道当真是张浚所说的那样——皇上自弃大好时机,是因为“仁孝”的缘故。

中原、河北千千万万的百姓苦受敌虏欺虐,盼王师北上如久旱盼雨,皇上自弃中原、河北千千万万的百姓,能称之为“仁”吗?

皇上的生父和妻子被敌虏凌辱至死,皇上生母兄长及弟妹亲族仍在囹圄之中,皇上不思报仇雪耻,解救生母兄长,能称之为“孝”吗?

不,不!皇上绝不是因为“仁孝”的缘故,自弃大好时机!

皇上莫非真如传言中所说的——是惧怕北伐成功,就会迎回渊圣皇帝,从而危及当今皇上的大位……

不,不!我身为臣子,怎可如此猜疑皇上?

可是,皇上究竟为什么要自弃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岳大人,依你看来,刘光世所属之军以何人统领较为合适?”张浚见岳飞沉默不语,心中不禁有些发虚,故作镇静地问道。

“不知都督大人意属何人?”岳飞强压着心中极度的失望,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反问道。

“刘光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王德勇敢善战,且忠于朝廷,本都督欲以王德为行营左护军都统制,接掌统兵之权。另以都督行府参谋官吕祉为监军,驻守庐州。”张浚答道。

啊,原来如此。这吕祉是张浚的心腹,向来唯张浚之命是从。且大宋军中,监军的权力极大,张浚如此安排,分明是想把刘光世的兵马收为“私有”。张浚身为首相,又有都督天下兵马之权,怎么能如此包藏私心呢?岳飞心中不满地想着,说道:“刘光世手下的大将中最著名者为王德、郦琼二人,都督大人现在将王德升为都统制,郦琼必是不服。而吕参谋身为文官,恐怕不足以威服郦琼这等悍将。”

“那么,由张俊兼管刘光世之军,如何?”张浚问道,语气中已透出不满之意。

“张大人自是帅才,然而他待下暴而寡恩,且遇事退避,王德、郦琼等将,必不肯服他。”岳飞答道。

“那么,调杨沂中接管刘光世之军,如何?”张浚又问道。

“杨沂中是将才而非帅才,难以独当一面。”岳飞答道。

“如此说来,只有岳大人才能统领刘光世之军了!”张浚已是怒形于色。

“都督大人以军国大事相问,属下自当竭诚回答。属下愿领刘光世之军,是为了大宋中兴之大业,并无揽权的私心。”岳飞答道。

啊,岳飞此语,分明是在讥刺我有揽权的私心。张浚心中大怒,厉声道:“难道我大宋朝廷之中,就只有你一人忠心报国,其他的人都是满怀私欲么?”

“属下并无此意。”岳飞正色说道。

“有没有此意,你自己心中清楚!”张浚说着,拂袖而起,向大堂后面走去。

岳飞愣住了,整个人就似跌进了冰窟之中,浑身寒冷彻骨,万念俱灰——皇上如此,宰相又如此,中兴大业还有什么指望?

罢了,罢了!上天既是不许我成就一番大事,我又何必强求?为臣不能尽忠,为子也不能尽孝吗?次日,岳飞便上了一道奏章,请求解除军职,为母守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