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苍茫冬日,西风时从天际掠过,发出阵阵呼啸之声。苍茫的大江上,一艘官船迎风破浪,缓缓向上游行去。岳飞、黄纵、朱梦说、王经、傅选、庞荣等站立在船头上,放眼远望。
“大人,再往上行,便是黄州地界了。”庞荣说道。
“黄州和蕲州相邻,本制置使有防守蕲州之责,对邻近州县的山川形势不能不亲加察看。”岳飞说道。
“但是有人若知道大人进入黄州,必然会很不高兴。”黄纵说道。
岳飞默然不语,他知道黄纵说的“有人”所指为谁。李纲又一次被朝廷免去了官职,以“提举西京崇福宫”的虚衔闲住家中。赵构下旨以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神武前军都统制王燮充任荆南府及岳、鄂、潭、澧、黄诸州并汉阳军制置使,完全控制了湖南、湖北二路的文武权柄。
朝廷的这一道诏令,使岳飞极为失望。岳飞在接受了赵构的召见后,立即写了一道表章,详细地叙述了他的“夺取中原”之策,并列出了种种朝廷应该进行的具体布置。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布置,便是朝廷应授予他“制置”湖北、湖南、江西三路的权力。
岳飞的表章先送至枢密院,再由枢密院转呈皇帝,应该会很快得到批复。但是转眼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朝廷对他的表章却是毫无反应。
在这两三个月的时间内,岳飞已做了许多准备,首先,他派出王大节、徐庆二人秘密北上,联络驻守襄阳、邓州一带的牛皋、董先、李横等人,侦探敌军动静。其后又多方搜集船只,只等朝廷一声令下,便迅即北上鄂州,沿汉江直抵襄阳。可是朝廷偏偏把湖南、湖北两路的“制置”大权交给了王燮,使岳飞的许多设想无法实行。
岳飞“夺取中原”的路线,全在湖北境内,但湖北却是王燮的地盘,他绝不会让岳飞率军进入其管辖的境内。万一湖北边境上有了紧急之事,岳飞也不可能派出军队救应,只能坐看王燮应对。
“王燮此人,畏敌如虎,朝廷派他担当湖北、湖南二路重任,必坏大事。”岳飞忍不住说出心中的不满之意。
“当初金兵南侵,我们在建康城与敌军大战之时,王燮率先逃跑,致使全军大溃,枉死了我大宋许多好汉,实是罪在不赦。”王万愤愤地说道。
“后来有人上奏,请求皇上以军法处置王燮,可皇上偏偏不许,依旧对王燮大加重用。”傅选说道。
“那是因为王燮成天说‘当与金人议和’,‘大宋之患在于贼寇,不在虏人’,深得皇上喜欢。”朱梦说说道。
“是啊,听说皇上最近又秘密派了几个人去往金国,请求议和。”黄纵说道。
“此时此刻,金人绝不会与我大宋议和。我大宋更不应该与金人议和。金人与大宋之间,必会有一场大战。可恨王燮不知此中利害,竟将重兵屯住洞庭湖一带,全力镇压杨幺这等水寇,致使北境空虚,牛皋、董先已成孤军。”岳飞面带忧色说道。
“大人,王燮此时去讨杨幺,必会大败。”庞荣说道。
“此时天冷水枯,正是征讨水寇的大好时机。除开王燮对金虏不加防备这点不谈,他倒是颇知天时地利,又怎么会大败呢?”岳飞问道。
“末将当年行走江湖时,也曾到过洞庭湖,此湖最多港汊,到处是淤泥暗塘,水枯之时,道路反而更加难行。王燮这个人又贪暴好杀,必不能获得当地民心,没有谁会给他指出道路。他无路可进,自会大败。”庞荣答道。
“原来如此。”岳飞说着,若有所思。
“洞庭水寇作乱已有数年了,朝廷以为心腹大患,王燮此时以重兵征讨杨幺,自是讨好朝廷之意。”朱梦说说道。
“朝廷真正的腹心大患,不在于杨幺这等水寇,而在于北方的金虏。”岳飞说道。
“但是朝廷偏偏将杨幺看得比金虏还重。据说牛皋已上表请求朝廷派兵增援,以防金虏南侵,朝廷却是置之不理。”黄纵说道。
“牛皋部下多为义军,朝廷本来就不甚信任,怎么会派兵援助呢。”岳飞语中带着沉痛之意。
“大人明知朝廷对牛皋等人不甚信任,却又派了王先生和徐将军前去联络,朝廷一旦得知,恐怕会怪罪大人。”黄纵说道。
“牛皋在中原孤军抗敌,是位好汉。他手下的战将董先又是我的结义兄弟,且眼前他正当敌锋,我不能不对他多加关切。”岳飞说道。
“大人此时身当方面重任,实不宜引起朝廷猜疑……”黄纵正说着,陡然停住了话头。
一艘小船从上流飞驰而下,已接近了庞大的官船。小船上站着一人,正是岳飞派往襄阳去的徐庆。此时此刻,徐庆的突然出现,无疑是发生了重大之事。
“快,快让徐将军上来!”岳飞大声命道。
庞荣立刻抓起一团绳索,向小船抛过去。那绳索竟笔直如箭一般“射出”,正击中在小船的桅杆上,并连卷了十数圈,牢牢“锁”住了小船。
“好功夫!”官船和小船上的众人不觉同声喝起彩来。
小船靠了上来,徐庆扯着绳索,几大步便登上了官船。
“金虏是否发动了攻击?”岳飞一见徐庆,便急急问道。
“娘的,又是李成那厮,他领了几十万人马,后面还跟着三五万金虏铁骑,一齐向襄阳发动了攻击。”徐庆双眼暴赤,大声答道。
“牛将军挡得住吗?”岳飞心中剧震,忙问道。
伪齐和金虏出动如此众多的兵力,猛攻襄阳,有些出乎岳飞的意料。岳飞一向认为,金虏和伪齐的主要进攻方向是川陕和江淮两处要地。
“牛将军就三五万人马,哪里挡得住呢?这次俺见了董家二哥,他那么刚强的一条汉子,竟流下了眼泪。董家二哥说,他们已不能指望朝廷了,他们能指望的人,只有岳大哥。岳大哥……大人,快,快发救兵到襄阳去吧!”徐庆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快,回往蕲州!”岳飞一边扶起徐庆,一边命令道。官船掉转了船头,向下游驰去。
“大人,你这就要发兵到襄阳去吗?”徐庆大喜地问道。
“傻兄弟!”岳飞拍了一下徐庆的肩膀,“你都做了朝廷武官,怎么还不明白——没有皇上的诏令,我绝不能擅自出兵。不过你放心,一到了蕲州,我立刻便会发出十万火急的文书,请求皇上下诏让我率军救援襄阳。”
“若等到皇上下诏,只怕是六月天望大雪——没影儿的事。”徐庆着急地说道。
“你放心,皇上这次一定会发下诏令。”岳飞说着,话锋一转问,“王先生呢,他怎么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王先生到北边去了。”徐庆答道。
“北边?”岳飞一惊,“你是说,王先生去投敌了吗?”
“不是。”徐庆连忙摇头,“这次除随同李成的铁骑外,金虏又在洛阳一带集中了十数万人马,并未南下,王先生觉得其中有诈,就冒险前往洛阳打探,我拦也拦不住他。其实,金兵打仗,向来是以李成这等汉人败类为先锋,金虏在洛阳集中兵马,只是为了休养战力罢了。”
不对!岳飞眼前陡然一亮,心中道,金虏并未改变侵我大宋的方略,此次仍是以攻击川陕为主,李成兵进襄阳,只是牵制我大宋荆湖一带兵力,使之不敢入援川陕而已。我大宋此时正可将计就计,集大兵于襄阳一带,与金虏决战,破其攻击川陕之谋,直捣中原!嗯,我要立刻将此破敌之计,奏知皇上。
“金人向来狡诈,此次兵屯洛阳,定有异谋。王先生奋不顾身,深入敌境打探,实不愧为侠肝义胆。”岳飞说道。
“大人既是欲率军救援襄阳,何不顺流回到江州布置一番?王贵、张宪已将家眷接至江州,大人也可借此与家人团聚一番。”黄纵说道。
岳飞摇摇头:“兵贵神速,一刻也不能耽误。不仅我不能回到江州,且所有将士也当移至蕲州。这样,朝廷一旦令下,我军便可节省数日行程。”
岳飞一到蕲州,立刻派出信使以最快的速度将他的“破敌之计”送往临安府呈送皇帝,同时又向王燮发出了一封紧急文书,请求王燮发兵救援牛皋。但是朝廷却迟迟未发下诏令,王燮则不仅根本不理睬岳飞的请求,反倒向朝廷告了一状,称岳飞干涉荆湖军事,居心叵测。
牛皋孤军奋战,寡不敌众,被迫退出襄阳。李成趁势猛攻,接连攻取了唐州(今河南唐县)、邓州(今河南邓州市)、随州(今湖北随州)、郢州(今湖北钟祥)、信阳军(今河南信阳)五座重镇,兵锋直指长江。
赵构闻听败报,大为震怒,下旨严斥王燮,令王燮速速派兵夺回襄阳。
王燮却连上表章,威吓朝廷——杨幺已聚众数十万,并与李成暗中勾结,欲夹攻鄂州,然后席卷东南,灭亡大宋社稷。只因他王燮勇猛善战,这才阻止了杨幺的图谋。他王燮立下了如此大功,朝廷怎么不加赏赐,反倒有怪罪之意?
赵构果然被王燮的言语吓住了,不再让王燮去夺回襄阳,只是令王燮全力剿灭杨幺,除却朝廷的心腹大患。
金兵见荆湖一带的宋军“自顾不暇”,便趁势对川陕的宋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二月,金兵以十余万之众,逼近仙人关(今陕西略阳北,甘肃徽县境内)。
川陕名将吴玠、吴璘兄弟设下埋伏,大败金兵,追敌数百里。李成闻知金兵大败,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屯兵襄阳一带,观望形势。
赵构见到“边境”形势“安定”下来,不觉大大松了一口气,一边下诏奖励吴玠,升吴玠为川陕宣抚副使,一边令王燮加紧剿灭杨幺。但王燮却连吃败仗,其部下大将接连战死,兵卒伤亡惨重,被迫上表向朝廷请求增援。
赵构大为恐慌,下诏让岳飞救援王燮。对于赵构的诏令,岳飞并未明言拒绝,只是亲笔书写了一道奏章,派使者连夜赶至临安,呈给赵构。
春风习习,拂动着宫苑中的花树草木,发出阵阵幽香。
赵构放弃了春游西湖的享受,紧急将朱胜非、赵鼎、韩肖胄三位宰辅大臣召至内殿,商议军情。待三位宰辅大臣行过礼后,赵构便令内侍太监拿出岳飞的奏章,让众人传看。三位宰辅大臣依次接过奏章,仔细看了起来,只见奏章上写道——
臣窃惟,善观敌者当逆知其所始,善制敌者当先去其所恃。今外有北虏之寇攘,内有杨幺之窃发,俱为大患,上轸宸襟。然以臣观之,杨幺虽近,为腹心之忧,其实外假李成以为唇齿之援。今日之计,正当进兵襄阳,先取六郡,李成不就絷缚,则亦丧师远逃。于是加兵湖湘,以殄群盗,要不为难。
而况襄阳六郡,地为险要,恢复中原,此为基本。臣今已厉兵饬士,惟俟报可,指期北向。伏乞睿断,速赐实行,庶几上流早见平定,中兴之功,次第而致,不胜天下之幸。取进止。
“以岳飞奏章上所言,他是要先攻李成,恢复襄阳六郡,然后扫灭杨幺,破除朝廷两处大患,其志自是不小。只是朕总以为他有些言过其实,只怕难以做到。”赵构说道。
“别的大将或许难以说到做到,但岳飞此人智勇双全,他能说到的,必能做到。”韩肖胄说道。
“前些时,岳飞曾与臣等商议了一道破敌之策,由襄阳发大兵攻击敌虏,直捣中原。臣等已将此策奏上,不知皇上圣意如何?”朱胜非忙问道。这番话,他早就想说,但又不敢说,此刻见到皇上对岳飞颇有赞许之意,这才说道。
“枢密院的那道奏章,朕早已看过,其意虽善,其策却不可行。朝廷根本在于江浙,大兵必集于江浙之地。若朝廷过于看重湖北诸路,势必会损及江浙的财力和丁壮,如果金虏趁势来攻,便如何是好。”赵构说道。
“是,是。皇上圣明。”朱胜非连忙说着,心中却道——我大宋兵出襄阳,敌虏便是自顾不暇,哪有余力越过大江来攻江浙呢?
“不过,襄阳之地确实十分要紧,落于李成之手,于我大宋甚是不利。”赵构话锋一转说道。
“皇上圣明。襄阳之地,襟带楚蜀,进可以攻贼,退可以自保,此等要地绝不能让李成占据。”赵鼎忙说道。
“如此,朕就准了这道奏章,委派岳飞收复襄阳,众位爱卿以为如何?”赵构探询地问道。
“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位宰辅大臣一齐拜伏在地。
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四月赵构犹豫再三,终于遣使至江州,下达了进军的诏令——升岳飞为镇南军承宣使,江南西路舒、蕲州制置使兼黄、复州及汉阳军、德安府制置使,着即遣兵收复襄阳府、唐、邓、随、郢州及信阳军六郡土地。若敌逃遁出界,不须远追,亦不得擅自攻击六郡以外土地,不可张皇事势,夸大过当,妄言“收复汴京”“北伐中原”,以致自惹事端。岳飞所收复诸州,可便宜行事,就地差委官吏防守治理。凡岳飞行军境内及岳州、鄂州等处州府应随时供应粮饷,不得使其短缺。牛皋、董先、王横诸军及湖北路统制官颜孝恭、崔邦弼、任士安诸军,并听岳飞使唤,不得有违军令。事毕,岳飞大军复回江州屯驻。
朝廷的诏令,与岳飞所希望的相距甚大,且又诸多限制,但毕竟命令他可以提军北上了,毕竟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大权,使他管辖的地区扩大了数倍,军队的数量也大为扩充。
岳飞遗憾之余,仍是极为高兴,立即下令全军出发。
由于早有准备,数万大军一日之内便登上了千余艘大船,向上游驶去。
岳飞的帅船行驶在最前面,桅杆上高悬御赐大旗,旗上“精忠岳飞”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目的金光。岳飞站在船首,与朱梦说、黄纵等人谈笑风生,神情飞扬。
顺风而行,船速甚快,黄昏时候,已至黄州城下。在晚霞的辉映下,临江的黄州城墙显得十分高大。
江岸上,一队官员跪伏于地,遥向帅船行以拜见之礼,官员身后还置有鼓乐,欢快的乐曲声随风传到了江上。
“黄州乃是天下名城,今日有幸归于大人治下,亦为当世美谈也。大人可否在此稍作停留,以揽名城秀色?”朱梦说建议道。
“且待本制置使回师之日,再畅游此地不迟。”岳飞笑道。
“黄州名扬天下,是因有赤壁这等三国古战场之故。只是我听人说过,曹孟德当年自荆州南下,以水陆八十三万人马兵临大江,是在鄂州之西。曹兵似乎并未到鄂州以东,赤壁不可能在黄州境内。”黄纵说道。
“赤壁确在鄂州之西。黄州之赤壁,非三国之赤壁也。”朱梦说说道。
“那么又何来一黄州赤壁?”黄纵问。
“此乃东坡先生之故也。”朱梦说答道。
“东坡先生当年贬居黄州,留下了一篇咏赤壁古战场的名词《念奴娇》,一时传遍天下。而黄州赤壁之名,亦是传遍天下矣。”岳飞说道。
“东坡先生亦写有前后赤壁赋两篇妙文,亦是名动天下。”朱梦说说道。
“难道东坡先生不知此赤壁非三国之赤壁吗?”黄纵疑惑地问。
“东坡先生满腹才学,当然知道。他只是借题发挥,一吐胸中郁闷而已。”岳飞说道。
“不错。东坡先生当时为朝廷所不容,用你们武人的话来说,是受了一肚皮的鸟气。”朱梦说答道。
“哈哈哈!”岳飞和黄纵也不觉大笑起来。
“看,那便是赤壁!”朱梦说忽然抬手一指。
岳飞和黄纵抬眼望去,见江岸一排石壁如高墙临江而立,甚是壮观。
“可惜天色太暗,看不甚分明。”黄纵望着赤壁,遗憾地说道。
晚霞已悄然退去,满天星光闪烁于大江之上,别有一番壮阔风光。
“若有月光,夜看赤壁,其实更胜白日。”朱梦说边说边高声吟诵起了苏东坡的《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好!”岳飞大声喝彩道,“朱先生何不诵完全章?”
朱梦说笑道:“吾读书甚懒,不喜强记,能诵得《前赤壁赋》中的几句,便已十分侥幸。制置使大人喜苏书,亦喜苏词,当能诵其‘大江东去’之壮词也。”
岳飞心中高兴,毫不推辞,当即朗声诵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岳飞声韵激越,与江涛声交相呼应,在夜空中远远传出,久久不绝。
岳飞大军很快就到达了鄂州江面,牛皋、董先、李横、颜孝恭、崔邦弼、任士安等亦领军会集于鄂州,欲登船参拜。岳飞令船队继续前进,逆汉江上行,同时遣使上岸,告知牛皋等人应尽速率本部兵马自陆路直逼郢州,不须行参拜之礼。
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五月初五,岳飞率大军进抵郢州城下,并迅速将郢州团团围住。牛皋、董先、李横、颜孝恭、崔邦弼、任士安等将这时方才登上帅船,行参拜之礼。岳飞坐在帅案之后,强压心中的激动,注视着众将。
“末将见过制置使大人!”牛皋首先上前参拜,他看上去年约四十七八,身体魁壮,声音洪亮。
接着是董先上前参拜,然后依次是李横、颜孝恭、崔邦弼、任士安上前参拜。在众人之中,董先看上去最为年轻,李横、颜孝恭、崔邦弼、任士安俱在四十上下。李横瘦高,任士安较为矮胖,颜孝恭、崔邦弼则是中等身材。虽然天气渐热,众人亦是披挂整齐,额上都沁出了汗珠。
看来大伙儿知道我岳家军最重纪律,都能严守军法。岳飞满意地在心中想着,道:“诸位都是天下闻名的战将,今日本制置使能得诸位相助,定可大胜伪齐之军,收复失地。”
“能受岳大人差遣,是末将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求大人每逢出战,便让末将去做了先锋官,痛痛快快杀他娘的。”牛皋大声道。
“好!”岳飞大赞了一声,道,“牛将军身当前敌,对敌情甚是熟悉,还请给本制置使讲解一番。”
“遵命!”牛皋行了一礼,精神抖擞地讲解起来——李成得知岳飞领兵来攻,惊恐之下,调集重兵于襄阳,企图在襄阳与岳家军决战。
进攻川陕失利的金军在完颜兀术的率领下亦迅速回撤,准备救援李成。
为了阻止岳家军的进攻势头,并最大可能地消耗岳家军的军力,李成派出部下第一勇将荆超为郢州知州,领精兵一万死守。
荆超其人号为“万人敌”,使一柄开山巨斧,重达五十余斤。荆超一到郢州,便夸口说有他“万人敌”在,岳家军就算费上一百年的功夫,也休想占据郢州。
李成说——不须“万人敌”在郢州守一百年,只需守一百天便够了。
岳飞听着,冷笑起来:“荆超只要坚守三十天,完颜兀术便会与李成合兵一处,在人马上要大大多过我军,决战时自会大占便宜。”
“大人,末将愿为先锋,在三日之内,攻下郢州!”董先上前一步,大声说道。
好!董先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才一见面就主动请战。岳飞心中称赞,神情却是十分冷静道:“攻打郢州,是我军收复失地的第一战,必须一战大胜,威慑敌胆。三日内攻下郢州,太迟。我军必须在一日内攻下郢州。”
一日内攻下郢州?众人不觉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董将军,你能在一日内攻下郢州吗?”岳飞问。
“不能。”董先想了一下,坦然答道。
董家二弟勇猛却不骄狂,实是难得。岳飞高兴地想着,转头望着牛皋问:“牛将军武艺高强,能否胜过荆超?”
“俺老牛一对铁锏打遍中原,只输给了两个人,一个是董家兄弟,一个是荆超那厮。输给了董家兄弟,俺老牛高兴地喝了两大壶酒。输给了荆超,俺老牛气得喝了三大壶酒。”牛皋大声说道。
“今日我让你去挑战荆超,你怕是不怕?”岳飞问。
牛皋两眼一瞪:“俺怕他个鸟。只是这荆超抱定了死守城池的念头,俺去挑战,他肯定不会出来。”
“不管他出不出来,你必须前去挑战。”岳飞说着,一拍帅案大喝道,“牛皋!”
“末将在。”牛皋一挺腰,立刻高声答道。
“你立刻率本部兵马去往郢州城东骂战,必须全军一齐喝骂,不可停歇。”岳飞命令道。
“遵命!”牛皋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走下帅船。
“董先!”岳飞又是一声大喝。
“末将在。”董先拱手答道。
“你立刻领本部兵马,伏于城北树林中,必须多张旗帜,多使战马跑动。”岳飞命令道。
“遵命!”董先答应声中,转身向帅船下走去,心中却满是疑惑,想——岳大哥似是想让牛皋骂战,激怒荆超,使荆超出战,然后伏兵四出。可既是如此,岳大哥又为何让我多张旗帜,多使战马跑动,这不是明显让敌人发现伏兵吗?敌人发现了伏兵,又怎肯出来?
“李横!”岳飞喝道。
“末将在!”李横上前答道。
“你立刻领本部兵马,伏于城南山冈后,多张旗帜,多使战马跑动。”岳飞命令道。
“遵命!”李横行了一礼,疾步走下帅船。
“王贵、徐庆、颜孝恭、崔邦弼、任士安!”岳飞喝道。
王贵等人一齐上前,拱手答道:“末将在!”
“你等立刻率领本部兵马绕过郢州,向襄阳方向进军,一路上必须大张旗帜,擂鼓前进。”岳飞命令道。
“遵命!”王贵等人答应声里,走下帅船。
“张宪、王经、王万、傅选,你等且近前来。”岳飞面带微笑,低声说道。
张宪等人应声紧走上两步,靠近了帅案。
岳飞更加压低了声音,在张宪等人耳旁吩咐了一番。
嗵!嗵!嗵……战鼓声大响,牛皋率军如潮水一样冲向郢州东门。
“大齐”郢州知州荆超与谋士刘楫立在城楼上,横眉冷看着城下的宋军。
眼看宋军愈来愈近,已冲至护城河前。
“日他娘的,放箭!”荆超暴喝了一声。他身躯壮实如牛,高如铁塔一般,吼声有如雷鸣。
唰——唰——唰……城头上箭如雨下,射向宋军。牛皋急忙率军后退,待退出羽箭的射程之外,便停了下来。
“狗日的荆超,不是好汉,胆小如鼠!”牛皋放声大骂起来。
牛皋部下的数千兵卒一齐放开喉咙,同声骂道——狗日的荆超,不是好汉,胆小如鼠!
“狗日的荆超,不敢出战,做了乌龟!”牛皋又是放声大骂。
数千兵卒亦是同声骂道——狗日的荆超,不敢出战,做了乌龟!
“日他娘的,这牛皋是俺的手下败将,竟敢如此张狂!且待俺杀出城去,砍了他的狗头!”荆超暴怒地大叫起来。
“哈哈哈!”刘楫却是仰天大笑。他身材瘦小,笑出的声音似鸡鸣一般尖细。
“日他娘的,牛皋在骂俺,你却在笑,笑个屁!”荆超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笑那岳飞虽有计谋,却瞒不过我‘神算刘’的眼睛。”刘楫眯着两眼说道。
“计谋,什么计谋?”荆超一愣,忙问道。
“请问知州大人,岳飞此人是否厉害?”刘楫问。
“听说在南朝大将中,岳飞有勇有谋,是最厉害的一个。”荆超说道。
“岳飞既是如此厉害,怎么会派大人手下的败将牛皋前来挑战?难道岳飞不知大人一冲出去,就会砍了牛皋的狗头吗?”刘楫又问道。
“这个……这个……”荆超瞪大了两眼,伸手抓了抓头皮,半句话也答不出来。
“岳飞是布下了埋伏,要引诱大人出去啊。”刘楫边说边往城北方向指去。
荆超注目望去,见城北树林中隐隐有旗帜移动,且尘土飞扬。
“大人,还有这边。”刘楫又向城南指去。
荆超转过头,见城南山冈后亦是尘土飞扬,隐隐有旗帜移动。
“日他娘的,岳飞果然有埋伏。”荆超骂了一声。
“知州大人勇猛盖世,这岳飞不敢硬战,只能使出诡计来暗害大人。”刘楫说道。
“哼!岳飞便有埋伏,俺也不怕!啊……不好!”荆超猛然脸色大变,抬手向远处的官道指去。
刘楫望过去,只见无数兵马出现在官道上,向北行去。
“岳飞这是想绕过俺的郢州,攻击襄阳。不行,俺不能让岳飞去了襄阳!俺得出城截击。”荆超大叫着,转身便向城楼下走去。
“大人休得中了岳飞的奸计!”刘楫忙叫了一声。
荆超猛地停下脚步:“不错,岳飞只怕是假作绕城而过,哄俺出去。”
“正是。”刘楫忙说道,“郢州当于要冲之地,岳飞若不攻下,绝不敢贸然去往襄阳。否则,他的后路便会被我大齐截断,粮草也运不上去,必败无疑。”
“娘的,俺险些又上了岳飞的当。”荆超喃喃说道。
“郢州城池坚固,我们只要死守不出,岳飞他纵有千条妙计,也是无用。”刘楫说道。
“不错。李节度使大人反复叮嘱过俺,让俺死守不出。只是牛皋这厮如此骂战,我们若无回应,岂不是坏了士气,白长了宋军的威风?”荆超不悦地说道。
“宋军能骂,俺大齐军卒就不能骂过去吗?”刘楫笑道。
“妙!”荆超大赞一声,命城墙上的军卒齐声回骂,谁的嗓门大,就多给谁赏钱。
顿时,城头上的“大齐”军卒也破口骂了起来——宋军不敢攻城,全是无胆鼠辈!败将牛皋,蠢牛一头!宰了蠢牛,大卸八块!
……
牛皋在城下听了,气得暴跳如雷,使出浑身力气大骂道:“宰了荆超,丢去喂狗!”
数千军卒亦是拼出全力,齐声吼叫——宰了荆超,丢去喂狗!
宋军站在上风头,骂声响亮,渐渐压住了城头上的回骂。
“日他娘的,俺就不信骂不过你牛皋!”荆超怒喝声中,下令——北面、南面、西面城墙上防守的兵卒各拨一半到东面城墙上来,援助“骂战”。
刘楫本欲阻止,但转念一想——宋兵既是使出了“埋伏计”,就不会攻城——便也听由荆超调兵骂战。
郢州东面城墙上的兵卒陡然增加了一倍还多,回骂的声音立刻压过了城下的宋军。
“哈哈哈!”荆超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时,郢州北面、南面、西面突然冲出了无数扛着云梯的宋兵。
“上当了!”荆超怪叫一声,急忙分兵向北、西、南三面城墙回防。
但已迟了,宋军已经冲过了护城河,将云梯靠在了城墙上。北面、南面城墙上的“大齐”军卒回得快些,羽箭、礌石齐下,勉强阻止了宋军的攻击。西面城墙上的“大齐”军卒回得稍迟,偏偏面临的宋军最多,靠在墙上的云梯足有数十架。“大齐”军卒们招架不住,竟被勇猛的宋军杀上了城头。
“都给我滚开!”第一个登上城墙的岳云手舞双锤,横扫而出,打得“大齐”军卒们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完了,完了!”荆超望着西面城墙上愈来愈多的宋兵旗帜,失声叫道。
“知州大人,快,快突围!”刘楫哭丧着脸说道。
“日他娘的,走吧!”荆超恨恨地骂了一声,从城墙上奔下,与刘楫率数百亲卫兵卒,杀出城门,往襄阳方向逃去。
“奸贼,哪里走!”董先从树林中杀出,抬枪刺向荆超。
“挡我者死,避我者生!”荆超红着眼吼叫着,巨斧当头劈向董先。在荆超的预料中,他这一斧定可将董先劈成两半。
董先知道荆超的厉害,并不硬挡,只一闪身,便躲开了巨斧,并反手唰唰唰连刺三枪。
娘的,这宋将好快的枪法,荆超手忙脚乱地避开董先的攻击,猛踢马腹,夺路而逃。
“狗贼!留下命来!”杨再兴领一队骑卒挡住了荆超的去路。
荆超也不答话,巨斧斜劈而出,带着呼呼厉啸,直向杨再兴腰间奔来。
杨再兴冷笑声中,不避不闪,横枪一架。
但听“当”的一声大响,荆超直觉双臂发麻,巨斧几欲脱手飞出。而杨再兴亦是虎口疼痛,差点握不住枪杆。
娘的,宋将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荆超心中大惊,拼命踢打马腹,企图硬冲过去。
“哪里走!”杨再兴一杆长枪犹如车轮般舞动,瞬息之间便刺出了十余枪,杀得荆超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荆超狗贼,还不下马受降!”董先从后面追了上来。
娘的,俺今日逃不掉啦!荆超心中哀叫着,陡地狂吼一声:“俺是好汉,宁死不降!”说话声里,荆超倒转斧柄,向自己头上猛击下来。
杨再兴欲挥枪阻拦已是不及,眼睁睁看着荆超的脑袋被巨斧砸得稀烂。
“唉!”杨再兴叹了一声,“这厮倒也算是一条好汉。”
“可惜他误入歧途,死得不值。”董先说道。
杨再兴拱手一礼:“俺早年在江湖上,就听说了董大哥的威名,道董大哥是‘鲁山第一枪,天下无敌手’。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董先连忙还礼:“杨铁枪的威名,在下早已是如雷贯耳。我这‘天下无敌手’的名号全是朋友们瞎吹的,算不得数。杨家兄弟今日杀得荆超毫无还手之力,才真正是天下无敌。”
“哈哈哈,董大哥太抬举小弟了!”杨再兴大笑了起来。
宋军大获全胜,郢州城中万余“大齐”兵卒,无一人逃脱,荆超自杀,刘楫被生擒。郢州城中所囤的数万石军粮,亦全部为岳家军获得。
岳飞严令众将士不得擅自入城,拜朱梦说“摄知郢州事”,领数千兵卒入城安民,其余将卒仍在城外安营。岳飞依旧停留在帅船上,召众将议事。
“今日大胜敌军,诸将俱是立有战功,本制置使已记在功劳簿上,待收复全部失地后,一并报于朝廷,论功行赏!”岳飞说道。
“岳大人用兵如神,俺老牛算是领教了。只是俺想不明白,大人怎么知道荆超那厮会死不出来,却又把别处的兵卒调到东面城墙上与俺对骂呢?”牛皋钦佩地问道。
“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本制置使已多方打听了荆超其人的脾气,知道他性子暴烈,受不得委屈,却又极为忠心,且手下又有一个人称“神算刘”、名叫刘楫的谋士,颇有智谋。故本制置使有意布下埋伏,偏又露出破绽,然后让牛将军骂战诱敌。刘楫此人定会看出我军有‘埋伏’,当阻止荆超出战,而荆超既有忠心,也不会违背李成之命,擅自出战。然荆超性子又十分暴烈,必难容忍牛将军的骂战,他定会将别处防守的兵卒调至东面城墙上一齐回骂。本制置使已让张宪、王经、王万、傅选伏于北、南、西三面城墙之下,又以西面城墙之下伏兵最多,只待敌军调动,便齐冲而出,一鼓登城。”岳飞笑着答道。
“岳大人说一日攻下郢州城,便一日攻下了郢州城,神机妙算如同诸葛亮一般。”颜孝恭拱手说道。
“郢州攻下,我军便可直捣襄阳。在大军出发之前,本制置使欲整编诸军,以方便指挥,不知众位以为如何?”岳飞目视着牛皋和颜孝恭等人说道。
整编意味着牛皋、颜孝恭等人会“失去”自己掌握的兵权,须得绝对服从岳飞的指挥。
“俺老牛手下的人马,就是岳大人手下的人马,岳大人说怎么整编,就怎么整编。”牛皋拍着胸脯,豪爽地说道。
颜孝恭等人虽不情愿被“整编”,但见牛皋已表明了态度,也只得顺水推舟,表示赞同。
岳飞大喜,当即上岸,巡视各营,核查兵卒之数,定下整编序列——分全部兵马为八军,除前后左右中五军之外,又分出“踏白军”(侦察军)、“背嵬军”(即亲卫军)、水军三军。
以张宪为前军统制官,颜孝恭为后军统制官,牛皋为左军统制官,傅选为右军统制官,王贵为中军统制官。董先为“踏白军”统制官,徐庆为“背嵬军”统制官,庞荣为水军统制官。王经为前军副统制官,王万为后军副统制官,王横为左军副统制官,崔邦弼为右军副统制官,任士安为中军副统制官。前后左右中五军各设有两“将”,共计“十将”。五“将”骑军,每“将”骑卒三千人。五“将”步军,每“将”步卒五千人,合计共有一万五千骑卒,二万五千步卒。
杨再兴为前军骑兵正将官,为诸军开路先锋。
董先的“踏白军”全为骑军,共有五千骑,下不分“将”,只分为五部统领。
徐庆的“背嵬军”一半为骑军,一半为步卒,共有六千精锐,下面亦不分“将”,只分为六部统领。
岳云为“背嵬军”中的一员正部将,统领一千骑卒。
水军人数最少,约四千余人,拥有战船百艘。
黄纵升为制置使司参谋官,主掌中枢机密并来往文书事宜。
除守屯之卒外,岳飞全军共有精锐兵卒五万五千余人,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大军。
岳飞“整编”之后,立即发下将令——命张宪率前军东去攻打随州,抄袭敌之侧翼,并拨“背嵬军”正部将岳云领一千骑卒为援。其余诸军一齐向襄阳进发,务必在三天之内赶到襄阳城下。
襄阳离郢州有数百里远,平日行军,最快也须五日到达,但岳飞率诸军急速前进,果然在三日内进至襄阳城下。
李成闻听岳飞一日便攻下坚城郢州,正在惊疑不定,忽听探马来报——岳家军步骑数万已至城下!李成顿时魂飞魄散,匆匆派副将领倾城兵马出战,他自己却带数千精锐的亲卫骑卒,开城门向邓州方向狂逃而去。
副将统领的兵马和岳家军稍一接战,便全线崩溃,四散而逃。
岳飞大胜,率领全军威风凛凛地进入襄阳城中。
紧接着,张宪、王经、岳云等将亦攻下了随州城,并顺势向信阳军方向逼近。
李成在邓州和完颜兀术率领的西进川陕的败军会合一处,兵马又增至十万,军威大震,意欲向岳飞反攻。
但就在这时,完颜兀术忽然率领最精锐的三万铁甲骑卒急速北上,只留下大将完颜昌烈率两万轻骑为李成助阵。
岳飞亲领全军兵进邓州,与李成大战,阵斩金将完颜昌烈,几乎全歼了敌军。李成在左右亲信的保护下,拼命突出重围,逃往汴京。
岳飞率军乘胜追击,接连攻克唐州、信阳军,完全收复了朝廷所失的“六郡”。
捷报传到朝廷,朱胜非、赵鼎、韩肖胄喜出望外,立即入宫求见皇上,面奏大捷。
赵构看着捷报,几乎无法相信,喃喃道:“自从朝廷南渡以来,也曾定下了几次收复失地的谋划,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哪怕是张浚以宰辅之臣的名义督军出战,亦大败而归。岳飞此次竟能依朝廷谋划收复六郡,实是立下了前所未有的大功。”
“岳飞每战必胜,每攻必克,皇上若能使其北攻中原,定可大获全胜。”韩肖胄说道。
“北攻中原?不,不行!岳飞并未遇上金虏的铁甲劲旅,能够收复六郡,已属侥幸,倘若贪功冒进,惹恼金人,必致招来大祸,岂非前功尽弃。嗯,你们枢密院须立刻发出命令,让岳飞原地待命,不得擅进!”赵构连忙说道。
“臣遵旨。”朱胜非行了一礼,面带犹疑之色,“只是岳飞立有大功,朝廷若不加以重赏……”
“谁说朕不重赏岳飞?朕一向公平,有罪者罚,立功者赏!朕要大大地赏赐岳飞!”赵构瞪了朱胜非一眼,不高兴地说着。
“是,是!”朱胜非慌忙伏在地,行以大礼。
朱胜非老迈糊涂,不足担当宰相重任,朕该让他去回家养老了。赵构在心中说着。
“以岳飞之功,不封为节度使,不足以显示皇上浩**天恩。”赵鼎说道。
“朕知道。”赵构不耐烦地一挥手,“你们都退下去吧。”
朱胜非、赵鼎、韩肖胄面面相觑,不明白皇上为何见了大胜的捷报,反倒有不悦之色。三位宰辅之臣只得向赵构行了一礼,缓缓向外走去。
“韩爱卿,你且留下。”赵构说道。
韩肖胄留了下来,惴惴不安地望着赵构。
“岳飞大胜,朕是又喜又忧啊。”赵构说道。
收复失地,乃是大大的喜事,皇上有什么可忧虑呢。韩肖胄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不敢搭腔。
“朕所喜者,乃是失地得复,军威初震。朕所忧者,乃是恐金人震怒,发下大兵南下,使江南生灵涂炭。”赵构说道。
金人若有力量南下,早就南下了,岂肯等到震怒之时?韩肖胄的这句话只能藏在心中。
“朕想遣一使者至金,表明朕无意与大金为敌,愿与大金结好。”赵构说道。
“这……”韩肖胄吃了一惊,“这个时候遣使者到金国去,恐……恐怕不太合适。”
“这个时候最合适。岳飞收复失地,可表明我大宋并非是无兵可用,也可表明伪齐并不能奈何我大宋,金人与其立伪齐,不如和我大宋结好。”赵构说道。
“这个……皇上打算派哪位大臣到金国去?”韩肖胄问。
“这位大臣便是韩爱卿。”赵构说道。
“啊……这……”韩肖胄大出意外,不知如何应对。
“怎么,爱卿不愿去吗?”赵构沉下脸问道。
出使求和,是件十分不光彩的事情,且又甚是危险,朝中恐怕无一人愿意充当此等差事。韩肖胄心中说着,口中却道:“微臣岂敢不从皇上之命?只是微臣身为宰辅大臣,出使虏廷,恐有辱我大宋国威。”
“从前朕已派出过几位使者,都是无功而返。想来金人嫌使者官位过低,怀疑朕的诚意。所以,朕才会将‘议和’的重任交由爱卿承担。”赵构说道。
“微臣……微臣愿意遵从皇上旨意。”韩肖胄拜伏在地。他无法拒绝皇帝的命令。
次日,韩肖胄即整顿行装,悄然出使金国。
在韩肖胄出使的同时,一道诏令自朝廷发出——
师直为壮,正天讨有罪之刑;战功曰多,得仁人无敌之勇。羽奏屡腾于戎捷,舆图亟复于圻封。肆进律之庸,告治朝之听。
镇南军承宣使,神武后军都统制,充江南西路舒、蕲州兼荆南府、鄂、岳、黄、复州、汉阳军、德安府制置使岳飞,精忠许国,沈毅冠军,身先百战之锋,气盖万夫之敌。机权果达,谋成而动则有功;威信著明,师行而耕者不变。久宣劳于边圉,实捍难于邦家。有公孙谦退不伐之风,有叔子怀柔初附之略。
属凶渠之啸乱,乘襄汉之驰兵,窃据一隅,萃厥逋逃之薮;旁连六郡,鞠为盗贼之区。命以徂征,迄兹戡定。振王旅如飞之怒,月三捷以奏功;率宁人有指之疆,日百里而辟土。尉我后云霓之望,拯斯民涂炭之中。嘉乃成功,懋兹信赏:建旄融水,以彰分阃之专;授铖斋坛,以示元戎之重。全付西南之寄,外当屏翰之雄。开茅社于新封,锡圭腴于真食,并加徽数,式对异恩。
呜呼!我伐用张,既收无竞维人之烈;惟辟作福,敢后有功见知之图!尚肩卫社之忠,益励于方之绩。钦于时训,其永有辞。可特授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依前神武后军都统制,特封武昌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二百户。主者施行。
诏令宣读之后,岳家军大营中一片欢腾,个个兴奋不已。
节度使并无实权,却是大宋军人极为荣耀的职衔。只有拥有了节度使的名号,方可称为真正的朝廷大将。
在大宋朝南渡以来的大将中,只有刘光世、韩世忠、张俊等极少数武官拥有节度使的名号。
如今岳飞也被封为节度使,则不仅在实质上,就算在名义上,也可与刘、韩、张三大将并列于朝中。
而且岳飞又被加授为荆襄、潭州制置使,等于在江西之外,又拥有了湖北、湖南两路的军政大权,辖区达数千里之广,其威势为大宋朝廷任何一员武将也不能相比。
众将官备了礼物,纷纷前往帅帐中祝贺。
岳飞却已不在帐中,只是留下了一道帅令——众将可痛饮一日。
众将虽是有些遗憾,却仍是很高兴,回到各自的军营中,摆下酒宴,开怀畅饮。
此时岳飞大军已屯驻在襄阳周围,岳飞领了董先、王贵、徐庆三人,骑马往城东的隆中驰去。
道路两旁红树如花,时有西风掠过,吹下几片落叶。
“我们兄弟相聚几个月了,却一直没有机会在一起好好谈谈。”岳飞感慨地说道。
“今日我们兄弟倒可痛痛快快聊一场了。”王贵笑道。
“能和岳大哥一块儿冲阵杀敌,是小弟做梦都在想着的事情。若非岳大哥已戒了酒,小弟非要把岳大哥拉到营中,痛饮一醉。”董先说道。
“如今我们兄弟中,就少了李三哥一人。”徐庆遗憾地说道。
“董家兄弟久在中原,可否知道李家兄弟的消息?”岳飞问道。
“听说河北太行山一带有好几路义军,常常袭扰金虏,好像李三弟也在那些义军之中。我也曾派人打听过,只是一直未打听到确切消息。”董先说道。
“董家兄弟要对河北义军多加注意,最好能想办法和他们联络上。将来我大宋北伐中原之时,他们可从金虏后方策应,对我大宋极是有利。”岳飞说道。
“今日我们兄弟相聚,说好了不谈公事,岳大哥却为何又谈了公事?”王贵故作不悦地说道。
“哈哈哈!”岳飞不觉大笑了起来,“好,好,今日不谈公事,不谈公事。”
“岳大哥,你带我们去看的隆中遗迹,就是诸葛亮曾经住过的地方吧?”徐庆问。
“不错。诸葛丞相是宗大人最钦佩的古人,也是我最钦佩的古人。我等就应该像诸葛丞相那样,为了北伐大业,不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唉!我这是怎么啦,说不谈公事,这说着说着,又谈起公事来。”岳飞说着,不觉轻叹了一声,想——诸葛丞相的北伐大业,屡屡受阻。宗大人的北伐之策,亦是功败垂成,古今英雄要做一番事业,为何如此艰难?
如今朝廷给予了我“制置”江西、湖北、湖南三路的大权,是否同意了我的“夺取中原”之策?
不论朝廷是否同意我的“夺取中原”之策,我也须为此做好准备……
一阵马蹄声忽地响起,打断了岳飞的思绪。
岳飞转过头,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见黄纵、岳云二人领着四五个亲兵,正飞驰而来。
“朝廷有紧急诏令传来!”黄纵自马鞍上跃下,奔到岳飞面前,行礼说道。
岳云亦从马上跃下,奔过来禀道:“王先生派人送来了蜡丸密书。”
“回去!”岳飞听了,立刻调转马头,命令道,心想——皇帝这么快又下了诏令,定是同意了我的“夺取中原”之策。王先生此时送来密书,一定是得到敌人的重大机密。诸葛丞相,后辈只好缓一步再来瞻仰您的遗迹了!
朝廷的诏令,大大出乎岳飞的意料。
诏令中只字未提“夺取中原”,而是对洞庭水贼杨幺视为“心腹巨患”,严命岳飞立即回军鄂州,筹划讨捕事宜。
王大节的密书,也有些出乎岳飞的意料。
密书并未透露敌方的重大机密之事,只是说——我(王大节)已深入到伪齐“朝廷”中,得到了一个“承务郎”的虚衔,与伪皇子刘麟甚有交往,从刘麟口中查知金虏贵人俱已会集上京城,恐有大事发生。
岳飞带着满怀遗憾之意,留下董先镇守襄阳,并嘱董先尽快与河北义兵联络,然后率全军乘船沿汉江南下,直抵鄂州。
一路上,岳飞又连连接到了朝廷的诏令——赵构罢去了朱胜非的相位,改由从川陕召回的张浚接掌尚书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赵鼎亦加拜为尚书左仆射,军国大事由张、赵二人共同执掌。为了表示对消灭“心腹巨患”的重视,张浚以宰相的身份,亲临岳飞军中督战。
王燮“讨贼无功”,削去其“制置”官职,令其率残军离开湖南,驻防江州。原为王燮指挥的湖南路统制王俊、郝政等部兵马,拨归岳飞指挥。
令湖南漕运判官薛弼为岳飞军中钱粮官,专力督促各地州府转运岳飞军中所需的钱粮。
赐岳飞军铜钱十万贯,帛五千匹,用作犒赏军功之费。
……
岳飞在帅船中看着朝廷使者传来的一道又一道的诏令,不觉感慨万分——唉!将来我“夺取中原”之时,朝廷也能这般看重,便大事可成矣。
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五月,岳飞率领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抵鼎州(今湖南常德),对洞庭湖杨幺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宰相张浚则率幕僚及亲卫军卒留在潭州,遥相“督战”。
在赵构和张浚的预料中,岳飞对洞庭水寇的剿灭,不仅要经过数场惨烈的大战,且至少须耗时一年以上。
洞庭水寇的兴起,在建炎四年的春天。当时北方大量的溃兵、游寇纷纷南下,在洞庭湖一带大肆烧杀掳掠,使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鼎州人钟相趁势组织了大批逃亡流民,结寨造反,建国号为“大楚”,以其长子钟子昂为“太子”,宣称要打出一个公平至美的新天下——等贵贱,均贫富。
洞庭湖周围数百里地的百姓无不向往钟相的“新天下”,带着干粮和全家老幼争相投奔,使短短数月之内,“大楚”兵已增至十余万人。
大宋朝廷自是绝不会允许“大楚”的存在,迅速命孔彦舟率兵马数万赶至鼎州,严加镇压。
孔彦舟使用诡计,偷袭“大楚”的腹心之地,杀死了钟相、钟子昂父子,驱散了众多造反百姓。
获得大胜的孔彦舟在洞庭湖区肆意劫掠一番后,率军北上,最终投奔了伪齐。
造反的百姓复又聚于洞庭湖上,找来钟相的另一个儿子钟子仪,立为“大楚”皇帝,继续与朝廷作对。
“大楚”中实际掌握权力的首领是杨太、杨钦、杨华、黄佐、夏诚、周伦等人,其中杨太的势力最大。杨太因为年轻,又被称为杨幺。
杨幺虽然年轻,却极有才能,既勇敢善战,又精于治理,很快就使“大楚”再度兴盛起来,所控制的地盘也大大超过了从前,兵马扩至二十余万,战船有上千艘之多。
大宋朝廷对此惊慌失措,将杨幺视作“心腹巨患”,先后派出程昌寓和王燮专力剿杀。
但程昌寓和王燮却俱是连遭惨败。尤其是王燮,朝廷授予他湖北、湖南两路的军政大权,拥有精锐兵卒十万人,竟也败在了杨幺手中,使朝廷大受震动,不得不派出天下公认的第一勇悍之将岳飞来接替镇压水寇的重任。
岳飞固然是智勇双全,久经沙场,非程昌寓和王燮所能相比。但岳飞所领之军大多为北方之卒,不习水战,只怕也难在短时间内完成朝廷的“重托”。
但大大出乎于赵构和张浚的意料,岳飞仅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消除了朝廷的“心腹巨患”。
五六月间,本是洞庭湖涨水的季节,不料岳飞大军临近之时,天气却是反常,竟连续数十天未下一场透雨,以致洞庭湖的水位急剧下降,许多地方都现出了陆地。
岳飞抓住时机,对“大楚”各首领分割包围,利用强大的步兵日夜攻击。
由于水浅,“大楚”的水战优势无法使出,各部互相不通声息,先后溃败。杨幺、钟子仪被擒,因拒不投降,岳飞命斩其首级,悬首示众。而杨钦、杨华、黄佐等人,俱是投降了官军,当即得到重赏。
岳飞又严厉约束军卒,不得妄杀一人,将绝大部分“从贼”的百姓放回家乡,路远者甚至发送路费。
很快,洞庭湖沿岸又是商旅来往,渔樵唱和,一片太平景象。
张浚闻报兴奋至极,在岳飞即将胜利还师回到鄂州时,特地在洞庭湖岸边的岳阳楼摆下酒宴,庆贺岳飞的克敌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