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肖胄面色憔悴、心事重重地走进了内殿。
“寻找皇嗣”的美差远非韩肖胄想象的那般容易。太祖的后代子孙流落在江南者并不算少,仅“伯”字辈便有一千六百余人,其中十岁以下的儿童亦有数百人,韩肖胄最初进行得十分顺利,很快便找到十多个才德品貌兼美的少年。但是当韩肖胄将那些美少年送进内宫时,却无一例外地遭到了赵构的否定。
赵构不是嫌这位少年“木讷呆板”,就是嫌那位少年“举止轻佻”。总之,韩肖胄推举的少年之中,没有一人有资格进入内宫,由平民百姓一跃成为大宋皇嗣。
韩肖胄心中大为恐慌——如果他不能令赵构满意,只怕又会回到从前那种无人过问的冷寂处境。韩肖胄不惜费尽心机,四处奔走,并反复揣摸赵构的心思,企图找到一个能让赵构满意的人选。
然而韩肖胄仍是连遭挫折,他精心选择的那些美少年仍是不能被赵构看中。
无奈之下,韩肖胄向内宫掌事太监送上千两黄金,以图破解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团——皇帝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少年?
掌事太监收下黄金,告诉了韩肖胄一句民间俗语——老婆是人家的好,儿子是自家的好。
韩肖胄听了那句俗语,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如果赵构认定“儿子是自己的好”,那么他韩肖胄不论找到多少才德品貌俱全的美少年,也不能让赵构满意。何况,“伯”字辈的少年虽是众多,经过他这番反复挑选,所剩的“良才”也十分有限了。
韩肖胄已在心中怀疑——皇上是否真心想“厚待”太祖子孙?
如果皇帝并无真心“厚待”太祖子孙,他韩肖胄花费的一番心思,便全是付诸东流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韩肖胄诚惶诚恐地跪在御坐前,行以大礼。
“罢了,且坐下吧!”赵构亲切地说道。
近侍太监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韩肖胄身后。
韩肖胄站起了身,却并不敢坐在椅子上。
“爱卿有何事见朕啊?”赵构问道。
“微臣又访得两位‘伯’字辈少年,已带至宫门外。”韩肖胄小心翼翼地答道。
“好,好。”赵构心不在焉地说着,又问,“秦桧的‘二策’,爱卿以为如何?”
“秦桧的‘二策’,绝不可行!”韩肖胄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身为河北人,对秦桧的“北人归北”之策自是深恶痛绝。且对秦桧迅速爬上了宰相高位又深怀嫉妒,他也料定皇上亦无决心实行秦桧的“二策”。
实行秦桧的“二策”,付出的代价太大,极有可能把赵构的皇帝大位给赔了进去。一个皇帝或许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绝不会对皇位不在乎。
“秦桧的‘二策’,的确不宜实行。不过,秦桧献出此策,乃是为了‘议和’之故也。面对强敌,‘议和’之策,似不可弃。”赵构说道。
“‘议和’当然是上上之策,只是眼前尚不可实行。”韩肖胄说道。
“此为何故?”赵构问。他对韩肖胄说“‘议和’乃是上上之策”十分高兴,心想,韩肖胄深知朕意,如果他并无“震主之威”,朕倒可以对他委以大任。嗯,韩肖胄这一年来甚是谨慎谦恭,朕好像看不出他有什么“震主之威”。不,不!人心难测,朕还是对这韩肖胄多观察一阵子吧。
“‘议和’之策眼前不能实行,是因为有一人挡在其中。”韩肖胄说道。
赵构听了,不觉一愣:“这人是谁?”
“刘豫。”韩肖胄说道。
“刘豫?”赵构喃喃重复着,若有所思。
“金人立刘豫,是知汉地难治,故有此举。而刘豫为一介降臣,能使金人立之为帝,则必与金人权贵大有关系。刘豫一向视我大宋为死敌,欲灭之而后快,以遂其独霸汉地之愿。金人若与我大宋议和,则对刘豫十分不利,故刘豫必会全力阻止此事。”韩肖胄说道。
“不错,不错!”赵构似大梦初醒一般,“这世上既有刘豫这等奸贼,我大宋若想与金人议和,便是难于登天了。”
“欲成议和,必先除刘豫。”韩肖胄说道。
“如何才能除掉刘豫。”赵构问道。
“微臣有一文一武二策。”韩肖胄说道。
“还请爱卿详细道来。”赵构大感兴趣地问道。
“文者,常遣使者通问金国,力求与金国贵人交好,然后派策士多带黄金,收买金国贵人左右,行离间之计,使金国贵人和刘豫互相猜疑。武者,沿江淮布置重兵,痛击刘豫,绝不能让刘豫占我大宋寸土,使金人明白——依靠刘豫,并不能灭我大宋,反而会使金人耗费军力财物。如此,金人便会觉得刘豫无用,日久自会弃刘豫而与我大宋议和。”韩肖胄说道。
“好,好!”赵构连声赞道,“爱卿之策,正合朕意。”
“皇上若欲除掉刘豫,就绝对不能行‘南人归南’之策,自向刘豫示弱。”韩肖胄趁机把话头转到了秦桧的“二策”上面。
“秦桧自当处置。朕拟将秦桧贬回礼部,仍旧做他的尚书。爱卿以为如何?”赵构问道。
“微臣对秦桧并无成见。只是秦桧之策,已激起众怒,皇上若不对秦桧严加处置,则恐使将士离心,边境难安,刘豫将趁势南侵矣。若刘豫南侵获胜,则金人将更加轻视大宋,更不愿与我大宋议和矣。”韩肖胄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着。
“这……”赵构犹疑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朕当对秦桧严加处置。”
韩肖胄大喜,却仍是神色宁静,只拱手行了一礼:“皇上圣明!”
“岳飞平定曹成,又立有大功,朕有心将他召至朝廷,加以重任,爱卿以为如何?”赵构话锋一转,又问道。
“这……”韩肖胄想了想道,“岳飞之长,在于临敌决战,他据守重地,似比召至朝廷任职更为合适。”
“不错。江州上连荆楚、下控建康,其地至为重要,朕可将岳飞驻于此地,防止刘豫南侵。”赵构高兴地说道。
“岳飞此人,乃性情中人,皇上可亲自接见,当面赐恩。则岳飞感奋之下,当誓死为皇上效忠矣。”韩肖胄又献上一策。
“好,好。”赵构又是连声赞许。
“微臣今日……”韩肖胄有意拖慢声调说着,边说边观察赵构脸上的神情变化。
“让那两个小孩子进来吧。”赵构挥手说道。
今日皇上高兴,说不定我有望完成“大事”了。韩肖胄在心中兴奋地想着。
内侍太监领两个衣着鲜艳的少年走进了内殿,行至赵构的御坐前。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个少年居然也能行以大礼,一齐跪了下来。
赵构注目看去,见两个少年俱是在七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只是一个稍瘦、一个稍胖。
唉!朕的儿子若是活着,也是这般岁数了。赵构心中甚是悲哀,抬起手,就欲让内侍太监把两个少年领出去。但他的手只抬起一半,便又放了下来。
虽然赵构已打定了主意——将太祖后代召入内宫,视为“皇嗣”。但当他真的面对韩肖胄寻来的那些美少年时,心里总是酸溜溜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天下还有什么比皇帝大位更加贵重?如此贵重的皇帝大位本应父子传袭,绝不可落于外人之手。但偏偏他赵构却没有儿子,不得不将至为贵重的皇帝大位传给外人。
太祖的后代,并非外人。朕有心传位太祖之后,定可获得上天的保佑。赵构每一次在召见美少年之前,就会在心中提醒着自己。但他每一次见到了美少年,却仍是无法克服内心的失落感,看着那帮美少年怎么也看不顺眼。
一个又一个美少年被打发走了,赵构心中渐渐恐惧起来——倘若太祖皇帝在天上见朕如此,误以为朕无诚心,岂不是又要降下大祸。
罢了,罢了!朕终究是得召一个太祖后代进入内宫,何必太过挑拣?眼前两个少年看上去也还顺眼,就从中挑一个吧。赵构想着,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胖孩子抢先答道:“小民叫作伯璜。”
伯璜,这名字有着富贵气象,好。赵构在心中满意地想着。
瘦孩子迟了半刻回答,心中不觉有些发慌,说话也不太利索了:“小……小民叫作伯琮。”
伯琮这孩子看上去是个老实人,缺少了皇族后裔应有的气度。赵构想着,又问:“你们识字吗?”
赵伯璜答道:“小民识得千余字,能诵古今文章。”
赵伯琮紧接着答道:“小民也识得千余字,文章诗词都能背诵。”
小小年纪,竟能识得千余字,着实不易,看来二人俱是十分聪明。赵构想着,又问:“你等身为皇族,能否背诵我大宋列祖列宗的诗词?”赵构问。
“小民能背。”赵伯璜立刻回答道。
“小民会背。”赵伯琮的回答依然是稍慢了一些。
“好。”赵构点点头,亲切地说着,“伯璜,你先背。”
“是。”赵伯璜兴奋地答应着,想了一下,朗声诵道——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哈哈……好,好。”赵构笑出声来。
赵伯璜背诵的一首诗,名为《咏初日》,传说是太祖皇帝还未显赫时所作的一首诗。
太祖皇帝以武艺定天下,文字功夫甚是粗疏,所作诗句极少。这首《咏初日》虽然大有气势,却词语欠通,毫无雅致之意,常被太宗以后宋室诸帝所嘲笑。
如今天下半为强虏所占,为帝者须有胆气方能保住社稷。伯璜口出太祖之诗虽是可笑,却甚是雄壮。自古言为心声,或许这个伯璜也有着太祖那样的胆气吧?赵构想着,又道:“伯琮,你且背一首朕听听。”
赵伯琮凝神想了一下,缓缓诵道——
盛时选士贡闱开,殿宇闻风献艺来。
心似权衡求实效,勿教蓬荜有遗才。
“甚好,甚好。”赵构听着,连连点头。
赵伯琮背诵的一首诗乃真宗皇帝所作,题为《赐知贡举晁迥》。
唐宋以来,录取进士时常常有意降格录取一些僻姓的文士,借以宣扬太平盛世,夸耀野无逸才。渐渐地,就有些人钻了这个空子,故意生造出一个偏僻姓氏,前去应考,而居然就考上了。
真宗皇帝对科举考试非常重视,常常亲自查阅试卷,以防作弊。
有一次,真宗皇帝发现一个叫作晁迥的人被考官录取,且名列在前。真宗皇帝疑心晁迥是以僻姓之故,被考官有意破格录取,其实并无才能。于是,真宗就亲自招来晁迥,当面试探,结果发现晁迥果然是真有才学。真宗皇帝大为高兴,便亲赐晁迥做了头名状元。
后来晁迥深得皇帝信任,也做了考官。真宗皇帝特地赐诗一首,以示勉励。
真宗和晁迥君臣相知的故事,在大宋皇室中广为流传,那首《赐知贡举晁迥》也是人人都能熟背。
站在御位旁的韩肖胄一会悄悄窥看着皇帝的神情,一会望望伯璜、伯琮,心中异常紧张。
但愿这次皇上能留下一个,不论谁留下,我都是立了一件大功。韩肖胄在心中想着。
“来人。”赵构叫了一声。
一个近侍太监走上前来,弯腰听命。
“拿三百两银子来,赐给伯琮。”赵构说道。
成了,成了!韩肖胄在心中狂喜地大叫起来。
前几次,他带来的美少年被赵构看过之后,俱以三百两银子打发了回去。而这一次,赵构却只将银子给了伯琮,这说明伯璜将被留在宫中。
近侍太监拿来了一大盘银子,立在赵伯琮身旁。
此刻正当乱世,身为“皇嗣”,还是有些“胆气”为好。赵构在心中说着,忽觉轻松了许多——他终于是完成了一件他不怎么愿去完成却又不得不去完成的“大事”。
唉!韩肖胄看着赵伯琮,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想,命运真是神鬼莫测,令人可畏。伯琮和伯璜俱是出身于清贫之家,若无意外之事,只会平平常常过完一生。不料想因缘奇巧,二人竟都有了一步登天、成为“皇嗣”的机会。论外貌、论才气、论聪明,伯琮绝不低于伯璜,但伯璜却偏偏被皇上看中了。从此以后,伯琮和伯璜的境遇将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伯琮也并不是毫无所得。三百两银子,足可使一户贫寒人家得到十年的温饱。但是三百两银子和皇帝大位比起来,又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正当韩肖胄感慨命运之时,命运忽又再一次表现了它的神鬼莫测,令韩肖胄目瞪口呆。
一只后宫饲养的小猫不知何时溜进了内殿中,跑到了伯琮、伯璜身旁。
伯琮目不斜视,肃立不动。
伯璜却伸出腿来,将那小猫踢了一脚。
小猫“嗷”的一声,飞一般蹿到了殿外。
赵构顿时对伯璜印象大坏,心中道——这只小猫并未去惹伯璜,他如何要踢它一脚?此人定是本性轻狂,长大后难当大任!
“韩爱卿。”赵构叫了一声。
“微臣在。”韩肖胄忙上前一步应道。
“你带着银子,领伯璜回去吧。”赵构说道。
“是,是伯璜?”韩肖胄惊愕地问。
“对,是伯璜,踢了小猫的这个伯璜。”赵构带着不悦之色说道。
天啊!伯璜一脚竟踢掉了皇帝大位。他若长大后得知此事,只怕懊悔得要一刀砍了那条腿。韩肖胄在心中惊呼起来。
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夏秋之时,赵构连下三道诏令,每一道诏令都使朝廷内外感到震惊。
第一道诏令是——皇族赵伯琮以太祖皇帝七世孙的身份进入内宫,正式成为“皇嗣”。
皇帝正当春秋鼎盛之时,却选择了一个远支族侄作为“皇嗣”,未免太不合于常理,以致引起了许多人的猜疑,一时传言四起。
第二道诏令是——以平定曹成之功,升岳飞为中卫大夫、武安军承宣使,驻守江州,防备刘豫率军南侵。
自从金兵占据淮北以来,江州的地位便十分重要,唯有宰辅大臣或刘光世、张俊、韩世忠三大将才有资格驻守。但现在,岳飞居然也能镇守江州。显然,在皇帝赵构的眼中,岳飞已可以和刘、张、韩三大将相提并论。
第三道诏令是——罢去秦桧的宰相之职,言秦桧以“诡计”谋得权柄,行事荒谬,当逐出朝廷,永不复用。
秦桧的“二策”虽已激怒朝廷内外的许多大臣,人们甚至上表要求对秦桧处以极刑,但绝大多数朝臣都明白——皇帝并不会对秦桧做出严厉的处罚。
秦桧就似当年的汪伯彦、黄潜善一样,深得皇帝信任,若无异常之事发生,绝不会被逐出朝廷。众人只希望能扳倒秦桧的相位,便算是大功告成。但出乎许多朝臣的意料,皇帝竟下诏把秦桧赶出了朝廷,且明言永不复用。
众人奔走相告,互相说道——皇帝将不再与虏人议和,要一心一意恢复中原,洗雪靖康之耻。
驻防江州的岳飞更是欣喜若狂,立即在城西浔阳楼上摆下大宴,与众将官同乐。
大宴上除了众将官之外,还有几位贵宾。第一位贵宾是吏部侍郎陈与义,他以朝廷使者的身份,前来江州宣读升任岳飞的诏令。第二位贵宾是李纲的幕僚张元干,他以荆湖南路宣抚使司使者的名义,前来江州祝贺岳飞的升迁。第三位贵宾是严州名士朱梦说,其人以博学多才、言行刚正闻名于世,朱梦说与张大年乃是多年知交,岳飞从张大年口中得知朱梦说的大名,立即以厚礼请至军中,视之为师。第四位贵宾是川中奇人王大节,其人以游侠好酒,结交遍天下闻名于世,因慕岳飞之名,千里浮江而下,行至岳飞大营,愿为帐下一卒。岳飞听人说起过王大节,自不肯让王大节充作一卒,而是待若上宾。
岳飞和众贵宾坐于临江的窗前,众将官依次坐在其后。
桌上酒菜俱是寻常之物,只有一样惹人眼目,便是江州名菜——清蒸金鲤。
岳飞举起酒杯,面带歉意说道:“下官今日之宴,既不能招来歌舞女乐助兴,又不能以山珍海味饱诸位口福,实是得罪了。下官先饮一杯,以此赔罪!”说着,一饮而尽。
“此方显岳将军为真英雄矣。本使今日能与将军同饮,便是至为荣幸,岂敢怪罪。”陈与义说着,亦是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他年在四十开外,相貌清瘦,双目中神采飞扬。
“在下听说岳将军不仅在酒宴中不置女乐,且限定每席所费不得超过百钱,此事可真?”张元干问道。他年约四旬,黑矮壮实,看上去不像文士,倒似是一员军中武将。
岳飞神情肃然道:“军中钱财,乃是养军之用,一文钱也不应乱花。可是我大宋军中,仅用在女乐和酒宴上面的铜钱,就占军中所需的一半,下官对此深恶痛绝,虽不能力挽颓风,但总算可以约束本部将士。”
“唉!”张元干感慨地叹了声,“我大宋将帅,若俱能似岳将军这般军纪严明,何愁金虏不灭。来,来!在下且敬岳将军一杯!”他边说边举起了酒杯。
岳飞举杯饮毕,笑道:“下官席上虽陋,这道‘清蒸金鲤’却是例外,此乃江州名菜,在洪州城每道可值铜钱两百,而在江州城,也须值铜钱一百五十文。”
“如此说来,这桌酒席所费岂非远远超过了一百文?”陈与义疑惑地问道。
岳飞道:“金鲤在江中甚难捕获,因此十分名贵。然下官有一水军将官名唤庞荣,最善捕鱼。下官久闻诸位大名,不敢怠慢诸位,因此令庞荣下水捕捉金鲤,其人身手不凡,果然得了金鲤数十尾,使下官并未多花铜钱,却能使诸位品尝美味。”
“啊,岳将军如此盛情,我等实是受之有愧。”张元干感动地说着,连连举杯,向岳飞敬酒。
岳飞来者不拒,一一饮下,然后笑道:“下官今日的酒宴,诸位也不应白吃,还须给下官赏些彩头才是。”
“彩头?”陈与义听了一怔,不明白岳飞话中之意是指什么。
“贵使可知此地是什么地方?”朱梦说笑问道。他年在五旬上下,身形高而瘦削,有若一杆孤立的青竹。
“此地乃是浔阳楼也。”陈与义答道。
“此楼如何唤作浔阳楼?”王大节问道。他年约三十五六,身材修长,面如冠玉,朗眉星目,望过去似图画中的神仙一般。
“这江州城外的一段江面,唤作浔阳江,当年大唐白乐天被贬为江州司马时,曾在此地写下一篇传唱至今的《琵琶行》,后人为纪念此事,特地建了这座浔阳楼。后来文人墨客过此,无不登楼吟诗,留下了许多文章诗词。”张元干答道。
“是啊。”王大节拍手笑道,“二位贵使俱以文章诗词名闻天下,今天到了浔阳楼上,不留下几首名传千古的大作吗?”
岳飞举杯说道:“下官虽是武夫,然而对诗词文章之道,也是深为倾慕,还望二位贵使赐给下官几篇妙文,以记今日相会之欢也。”
“既是岳将军下了将令,本使岂敢推脱。只是《琵琶行》的名气实在太大,本使实在不敢与乐天相敌。如果岳将军不介意,本使愿将近作写下一二,呈上将军赐教。”陈与义笑道。
岳飞大喜,立刻让人拿来文房四宝,送到陈与义面前。
陈与义喝了一杯酒,提笔唰唰写了起来——
张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
歌声频为行人咽,记著尊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好,好!”众人看着纸笺上潇洒的笔迹,清婉而不失大气的词意,同声喝起彩来。
“此乃前年我避难湖南,在衡山县与友人相别时所作的一首《虞美人》,今日回想,犹如梦中一般。”陈与义感慨地说道。
“此‘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可称名句,当流传千古矣。”朱梦说说道。
“我等颠沛流离,最使人感怀的便是故乡之思。临来江州之时,我独自在杭州登一小阁,忽然想起在故乡洛阳午桥豪饮之事,一时思如潮涌,便写下了一首《临江仙》,今日一并写出,请岳将军指教。”陈与义说着,又提笔写了起来——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妙,妙!”王大节大声叫了起来,“今日我等临江而饮,可谓‘临江仙’矣。坐中诸位,也俱是‘豪英’矣。”
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同时将目光望向了张元干。
“近几年来,我作词甚少,且将三年前的一首《石州慢》词呈上岳将军指教吧。”张元干说着,提起笔,想了一下,以工整的正楷书写起来——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微弄凉月。谁家疏柳低迷,几点流萤明灭。夜帆风驶,满湖烟水苍茫,菰蒲零乱秋声咽。梦断酒醒时,倚危樯清绝。
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
“好!”岳飞大声赞道,“‘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正是我辈心愿也!”
“我等已然献丑,还请岳将军临窗赋诗,一展豪英胸襟。”陈与义笑道。
“不行,不行。下官只是粗识文字,岂敢在诸位面前舞弄。”岳飞连连摇头。
“岳将军何必太谦。在下曾于李大人文案上见过岳将军拟写的公文,不仅那笔苏体字写得极好,文字也顺畅雅致,完全是上上之品。”张元干说道。
“我别无所好,除了诗词,便喜收集苏字。岳将军既是善写苏字,今日我无论如何也是要讨得一幅墨宝了。”陈与义笑道。
岳飞无法推脱,只得拿起笔来,道:“下官今日心中高兴,忽然凑了几句,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是诗。”说着,挥笔在纸笺上写道——
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君仇。
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
“好诗,好诗!此乃真丈夫、大英雄之诗也!”张元干大声喝彩道。
“诗好,字也好!”陈与义说着,劈手抢过岳飞面前的诗笺,笑道,“岳将军的墨迹,是为天下至宝也,今日侥幸得之,实为平生大快事也。”
“岳将军可不能偏心啊。在下对苏字的喜欢,绝不会低于陈大人。”张元干笑道。
“好,岳将军今日且做一回大诗翁——一杯美酒诗一首,大展雄才!”王大节高声说道。
“不行。下官今日偶然能写出这一首诗,便是出乎意料,可一而不可再了。”岳飞带着歉意说道。
“如此说来,下官的运气也实在是太差了。”张元干失望地说着。
“岳将军不一定非要作诗,写一段题记,亦可尽展胸襟。”朱梦说笑道。
“妙!”张元干忙举起酒杯,“在下请岳将军赐下一篇题记,岳将军若是不吝笔墨,就干了这一杯!”
“唉!”岳飞轻叹了一声,“在诸位面前拿笔杆子,说句俗语,是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也。”
“岳将军实乃文武双全之才,岂惧一段小小的题记。”张元干说着,手中仍是端着酒杯。
“好,下官这就献丑了!”岳飞举起杯,一饮而尽。
“痛快,痛快!”张元干亦是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岳飞再次提起笔,在纸笺上写道——
中卫大夫、武安军承宣使岳飞,被旨讨贼曹成,自桂岭平**巢穴,二广、湖湘悉皆安妥。痛念二圣远狩沙漠,天下靡宁,誓竭忠孝。赖社稷威灵,君王圣贤,他日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宽天子宵旰之忧,此所志也。顾蜂蚁之群,岂足为功。在浔阳楼与诸贤痛饮,感慨国事,留此为念。
“好,好!”众人看了题记,俱是连声喝彩。
“下官文字粗陋,让诸位见笑了……”岳飞话说半句,忽然停了下来。
岳云大步登上浔阳楼,直向岳飞走了过来。
虽然岳云近来亦是屡立战功,但毕竟年纪太小,并未列于将官之中,一直留在中军,担当一名亲兵队官,随时护卫岳飞左右。
今日岳飞与众贵宾及将官们在浔阳楼上饮酒,岳云便领着众亲兵在楼下护卫,兼管通报之事。
此时云儿上来,定是有了大事。岳飞在心中想着。
“大人,朝廷又有使者前来,已至军营。”岳云上前禀道。
啊,朝廷这个时候又派来了使者,是为何意?岳飞想着,忙与众人告辞,匆匆走下了浔阳楼,回往军营。
朝廷使者向岳飞宣读了一道诏令——召中卫大夫、武安军承宣使岳飞立即入杭,朝见皇帝。
这道诏令,使岳飞大感意外,又异常兴奋。
数年来,岳飞一直希望得到皇帝的召见,以当面向皇帝表达他“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宽天子宵旰之忧”的远大志向。
岳飞还希望皇帝不仅能够了解他的志向,并且能够相信——只要有了足够的兵马,他就能很快实现其远大志向。
当晚,岳飞独自一人,徘徊在营中的演武场上,思索着见了皇帝,该如何表达心声。
已是秋日,演武场上的青草微带露水。
一只又一只萤火虫从岳飞身旁飞过,光亮明明灭灭,与满天晶莹的星星交相辉映。
岳飞不觉抬起头向夜空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银河如带一样飘挂在天际,河岸两旁闪烁着两颗明亮的星星——织女和牛郎。
岳飞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了一首词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秦少游的《鹊桥仙》,我还是从夫人那儿读到的,自从夫人到了徽州,我已经有一年多未与她见面了。夫人前时来信说,她为我岳家生下了一个男孩,母子平安。夫人想让我到徽州去一趟,看看新出生的儿子。可是我却忙于东征西讨,竟不能满足夫人的心愿。其实,我也想和夫人相见啊,天上的织女牛郎尚且一年有一次相会,我却……唉!营中上下,谁不如此,又岂是我一人这样。嗯,营中将官久不与家眷见面,并非良策,以眼前的情势看,我军大约会长驻江州。如此,我就该立即把营中家眷接来江州,与众将团聚……不。暂且不忙,先见到了皇上,再回来办这件事不迟。岳飞在星空下,心绪如潮,竟无法安宁。
出乎岳飞的意料,次日正当他准备起程,朝廷又派使者送来了一道紧急诏令,言大宋蕲、黄镇抚使孔彦舟渡江北投伪齐,有南侵之意,岳飞当暂停朝见,速整军备,以防备孔彦舟南侵。
岳飞立即布置军队沿江巡防,并派游骑至江北深入边境探听军情,随时准备与孔彦舟决战。
孔彦舟似也深知岳飞的厉害,尽管做出了南侵的势头,却迟迟未敢发兵。
到了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春,中原义军大起,牛皋、董先、李横等率十数万人马,连克邓州(今河南邓州市)、颍昌(今河南许昌),兵锋直逼汴京。
刘豫大为惊慌,连忙调集孔彦舟、李成等军西进,拦击义军。
大宋江淮一带的威胁顿时减轻了许多,赵构亦大大松了一口气,再次下诏岳飞入朝。
但就在岳飞已做好入朝的一切准备时,赵构再次改变了主意。
由于大宋朝廷的税赋太重,百姓不堪压榨,“群盗”四起,虽经大宋朝廷多方镇压,仍是不能平息。
在“群盗”中,又以占据虔州(今江西赣州)、吉州(今江西吉安)一带的李满、彭友、罗闲十等人势力最大,部众多至十数万,大有南下二广之势。
赵构唯恐李满等人会袭扰二广,断了朝廷财路,下令岳飞全军出击,以最快的速度剿灭李满等人。
岳飞接到诏令后,立即率大军直奔吉州。
李满等人见岳飞大军压境,却也不惧,在各险要之地扎下成百上千座营寨,以阻挡官军前进。
岳飞见状,并不理会各处小寨,而是尽遣精兵,绕道直扑李满驻守的总寨。
李满的总寨设在吉州龙泉县(今江西遂川)境内的固始洞中。
固始洞的地势极为险要,周遭全是悬崖峭壁,仅有一道绳桥可通。固始洞内别有天地,甚是宽阔,李满和众部众连同家眷共万余口都住在洞中,且囤粮数万石,早已做好了和官军长期对抗的打算。
岳飞率军进至固始洞前时,李满已毁掉绳桥,在洞口和崖顶上布置了千余勇士据守。
官军面对敌人所占的险要地形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岳飞亲领张宪、岳云等人来到洞口对面的山冈上,观察敌情。
杀啊!杀啊!杀啊……突然间呼声大作,洞口的勇士将石块如雨般砸向了岳飞等人。
但山冈离洞口尚有百余步远,那些飞掷而下的石块无法砸到岳飞身旁。“好,吾已有破敌之策了。”岳飞高兴地说道。
“大人有何妙策?”张宪问。
“我军可在此冈用巨木搭成天桥,直逼洞口。”岳飞答道。
“若在此处以天桥硬攻,敌军万箭齐发,我军必是损伤惨重。”张宪说道。
“敌军乃是土寇,军械不精,羽箭亦是少有。”岳飞说道。
“敌军就算以石块砸下,我军也难以抵挡啊。”张宪说道。
“寻常的石块,并不足惧,敌军只有以巨石砸下,对我军才有威胁。”岳飞说道。
“敌军据守高山岩洞,岂无巨石?”张宪又问道。
“李满看来是临时选作此洞据守,其人并无多少临敌经验,不会似你想得这般周到。”岳飞微笑着说道。
只怕未必。张宪在心中嘀咕道。
岳飞回到营中,立即下令砍伐巨木,搭成天桥八座,一字排在固始洞下,然后以手持盾牌的兵卒为先锋,攀着天桥向洞口攻去。
据守洞口的李满部众一齐大呼着,抛下如雨的石块,砸向天桥。
但兵卒们有盾牌防身,并不惧怕石块,仍是向上攀登。
“抬大石头砸,抬大石头砸!”督战的李满大声吼叫起来。
很快,一块块重达百斤以上的巨石从山上砸了下来。
兵卒们大恐,纷纷后退。有几个兵卒退得稍慢了一些,竟被巨石从天桥上砸了下来,发出长长的惨呼声。
李满和部众看着官军狼狈而逃的情景,俱是哈哈大笑,当即摆下酒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彻夜狂欢。
但是第二天官军又猛攻了上来,李满和部众亦是用巨石砸退了敌人。
不料到了第三天,官军忽然改变了战术,分成了无数队轮番急攻,第一队被打退,第二队急速跟上,第二队被打退,第三队又急速跟上。
李满和部众不禁有些发慌,拼命将巨石抛砸下去。
官军的攻势竟毫不停歇,到了夜晚,漫山遍野点起火把,继续顺着天桥向洞口攀登。
李满和部众们的反击亦是更加猛烈,官军以巨木搭成的八座天桥竟被硬生生砸毁了两座。
然而,李满陡地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看似遍布山上、用之不尽的巨石居然找不到几块了。
李满急了,忙令众人在崖顶及洞壁上挖掘巨石。
但李满此时的决定已是太迟了——岳飞令营中手持强弩硬弓的军卒全部出动,立于固始洞口对面的山冈上,向洞口射出急风暴雨般的羽箭,压得洞口的防守者抬不起头来。
官军趁势顺着天桥蜂拥向上攀登。李满和部众们冒着猛烈的箭雨,奋勇抵抗,但终因缺少巨石,无法利用地形上的优势,被官军突破了阵地。
李满和洞中的万余部众俱被官军俘虏,所囤积的粮食也全都落入官军之手。
各处营寨闻听总寨被攻破,士气顿时崩溃,纷纷开寨迎降,只有少数几个营寨坚决抵抗,誓死不降。
岳飞对于投降的营寨,俱是加以安抚,不妄杀一人,并广散钱粮,将众“贼”送回原籍,复为“良民”。
众“贼”大为感动,纷纷言道——官军若都似岳爷爷的队伍这般严守军纪,我等又何必造反?但对于誓死不降的营寨,岳飞则下令痛加剿杀,勿留后患。一座又一座营寨被攻破了,官军肆意砍杀,血流成河,死尸漫山遍野。在岳飞安抚与剿杀双管齐下的一番努力后,虔州、吉州一带的“群盗”皆已平定。
朝廷又少了一处腹心之患,上上下下对岳飞的战功俱是称赞不已。
然而此时中原的形势却又发生了变化,牛皋、董先、李横率领的义军在朱仙镇(今河南开封市南)中了李成、孔彦舟的埋伏,大败而退,全军回守邓州。
李成、孔彦舟大军迅速压至边境,又似有大举南侵的意图。
赵构急忙下诏,命岳飞速速回防江州。岳飞接到诏令,立即率大军回至江州,并准备船只,欲渡江北上迎敌。李成、孔彦舟等探知宋军已做好迎战准备,急忙下令按兵不动,不敢南下一步。
赵构见到“边境”并无战事,不觉松了一口气,再次下诏让岳飞入朝,并指明岳飞可以携子同行。
岳飞接到诏令的同时,也接到了姚敬的一封信。
姚敬在信中问道——众家眷久住徽州,不得与亲人团聚,俱是心生怨意。如果大军将久屯江州,是否可以将众家眷一同移往江州团聚?
岳飞看了信之后,立即将王贵、张宪二将召进中军议事堂。
“你们二人尽快挑选三千精兵,前往徽州,护送家眷迁来。”岳飞命令道。
伪齐绝不会放弃南侵的意图,大军将长驻在江州一带,不宜与家眷相离太远。岳飞在心中说道。
“末将遵命!”王贵,张宪二将兴奋地说道。
“张宪,你到了徽州,先和红杏姑娘完婚后,再回往江州。”岳飞说道。
“这……”张宪大感意外,一时愣住了。
“怎么,你不想做新郎官了吗?”岳飞笑问道。
“嗯,嗯……只是……”张宪脸色涨得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唉!我本来是打算为你和红杏姑娘主持婚礼的。可依眼前的情势来看,只怕很快会有一场大战爆发,我军须得早作准备,所以只好让你抓住这个机会,赶快把终身大事办了。”岳飞带着歉意对张宪说道。
“末将明白!”张宪恢复了平静,大声回答道。
“还有,你们若是见了……见了我娘,不要让她知道我二弟……”岳飞说着,喉头似堵住了什么,无法说下去了。
“末将明白。”王贵和张宪同声答道。
“嗯,你们且去准备吧。”岳飞说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李木兰的身影。
到临安府若从陆路去,正好经过徽州,我何不与王贵、张宪同路而行,先去探望母亲和夫人……不,不!我须尽快见到皇帝,陈述恢复中原的方略。我当乘快船顺江直下,在最短的时日内赶到临安府。
西风渐至,染红了枫叶。一队队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从临安府的城头上掠过,留下阵阵鸣叫声。
黎明时分,天上的星星尚有三五颗挂在暗青色的天际,岳飞已在内侍太监的引导下,走进了前殿大门旁的候朝房内,等待着皇帝的接见。同时在候朝房内等待的,还有大宋朝廷的三位宰辅大臣。
第一位是朱胜非,赵构在将秦桧赶出朝廷后,又将吕颐浩出为外镇安抚使,然后下诏让正在守母丧的朱胜非“起复”,接替秦桧空出的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官职。
第二位是赵鼎。秦桧当政之时,身兼“知枢密院事”,完全夺去了赵鼎的权力,使赵鼎空有“签书枢密院事”的名号,却对枢密院的事务无法过问。在秦桧被赶出朝廷后,赵构又给赵鼎加了一个“参知政事”的名号,并明令规定——无论是朝政之事,还是兵马调动之事,朱胜非须与赵鼎商议之后,才能做出决断。
第三位是韩肖胄。他以“寻找皇嗣”之功,从一个寻常的吏部侍郎一跃被拜为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名列为宰辅大臣,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朱胜非、赵鼎二人。
赵构为了表示他对岳飞的重视,特地命三位宰辅大臣陪同岳飞朝见。
朱胜非和韩肖胄二人与岳飞早已相识,赵鼎却是和岳飞初次相见。
岳飞此人看上去便是堂堂正正、气度不凡,远非刘光世、张俊这等大将所能相比,难怪李纲会对他赞不绝口。赵鼎心中想着,问:“岳将军今日朝见,是否将献上恢复之策。”
“正是。”岳飞拱手向赵鼎行了一礼,“如今我大宋境内平定,兵马严整,正是向中原进兵、洗雪靖康之耻的大好时机。”
“岳将军自随吾从军的那一天起,就抱定了恢复大宋河山的雄心壮志。”韩肖胄带着炫耀的语气说道,唯恐朱胜非、赵鼎二人不知他与岳飞之间的密切关系。
“岳将军恢复之策的具体方略,可否告知老夫。”朱胜非问道,心想,我曾保举过岳飞,此人若是知恩图报,于我大有好处。今日他朝见皇帝,言辞须得把握得当,我应该在这上面提醒他一下。
“末将的恢复之策,是针对金虏的南侵之策而定。金虏目前主要以两条路线攻我大宋。一条路线是自陕入川,攻取长江上游,然后顺江而下,占据湖北、湖南、江西诸路,断我大宋羽翼。金虏的另一条路线,则是沿运河南下,直取临安府,捣我大宋腹心。金虏此策十分厉害,使我大宋顾上不能顾下,东西两方难以相互照应。然金虏此策亦有一个短处,乃是金虏所占之地甚广,粮道因之过长,后路易被截断。故金虏立刘豫为伪齐皇帝,使之经营中原,乃是力保后路不失也。而我大宋若图恢复,必发大兵抢先占得中原。金兵失去中原,则攻陕之军后路被断,而沿运河南侵之路,亦将被我大宋夺取,故欲恢复大宋河山,洗雪靖康之耻,必首先夺取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失中原者失天下,此千古不移之至理也。”岳飞慷慨说着。他知道,“夺取中原”这等大计必须首先获得朝中执掌大权的宰辅之臣赞同,方有实现的可能。
“好。”赵鼎赞道,“岳将军此言,可谓一针见血矣。只是夺取中原应该从哪一条路线攻击,倒是一件须得仔细商议的事情。”
“夺取中原,可由三条路线攻击。一者,自川入陕,出潼关,据洛阳,直逼汴京。这条路线险阻甚多,难以成功。往昔三国之时,诸葛丞相便是以此路线攻伐曹魏,虽经千般努力,终是遗恨而返。二者,自淮南沿运河北上,强攻汴京。这条路线无甚险阻,地势平坦,且有运河之利,粮草供给十分方便。然而金虏、伪齐亦将此路当作南侵要道,屯有重兵,而平坦之地,又最利于金虏的铁骑冲杀,故由此路线北伐中原,我大宋须发倾国之兵,作孤注一掷,虽有获胜之机,却是太过冒险。三者,自襄阳出唐州、邓州,直捣汴京。此条路线离敌军最近,可获突袭之利,且又可遣偏师出平靖关(在今湖北广水市)直攻蔡州,令敌军防不胜防。这条路线背倚高山、面对平野之地,进可疾攻,退可据守。春秋之时,楚国据此地利,数百年威临中原,成为天下第一大国,几欲一统天下。故朝廷若要夺取中原,上上之策,便是派一能征惯战的大将,坐镇鄂州(今湖北武昌),以湖北、湖南、江西诸路财力丁壮为后盾,全力经营北伐之事。同时亦令淮南及川陕诸将遥为策应,以分金虏、伪齐之兵。如此,则三五年之内,我大宋必能夺取中原,恢复旧日河山,洗雪靖康之耻。”岳飞说出了心中谋划已久的攻敌之策,显得满面红光,十分兴奋。
朱胜非、赵鼎、韩肖胄听了,不禁都是怦然心动,暗想,岳飞不仅勇敢善战,且胸怀天下,谋划深远,在大宋诸将中无人可比。我等若依岳飞之策而行,定可恢复中原,立下名传千古的大功!
“岳将军之策,甚合老夫心意。”赵鼎首先表明了态度。
“岳将军不愧为智勇双全矣,老夫深为佩服。”朱胜非言语虽稍微含糊,但也表明了赞同之意。
“此夺取中原之重任,非将军莫属矣,下官自当全力担保。”韩肖胄“当仁不让”地以岳飞的“保护人”自居,大声说道。
“多谢众位大人!”岳飞激动地说着,对三位宰辅之臣深施了一礼。
“岳将军是否要将此策当面奏知皇上?”朱胜非问道。
“正是。”岳飞答道。
“依老夫看来,岳将军还是不要当面向皇上奏知此策。”朱胜非说道。
“此为何故?”岳飞不解地问。
“皇上至为圣明,对臣下宽厚仁爱。为臣子者,亦须谨慎恭顺。岳将军‘夺取中原’之策,应先具奏表,送至枢密院,由枢密院长官会商之后,再签名上呈御前。如此,皇上必喜,将军之策,便可获得皇上赞同。若将军此时贸然上奏,一旦不合圣意,则老夫便是连转圜的机会也失去了。”朱胜非说道。
“不错,岳将军的‘夺取中原’之策,由枢密院转呈为好。”赵鼎赞同地说道。
“二位大人之言,俱是为将军着想,还望将军不要多心。”韩肖胄笑道。
岳飞“夺取中原”的策略由枢密院转呈,则一旦被皇帝采纳,首倡之功便归枢密院长官所有。而朱胜非、赵鼎、韩肖胄三人,俱挂有枢密院长官的职衔。
大宋朝重文轻武,枢密院主掌天下兵马,却由文官签书公事,弊病甚大。然而我既是身为大宋武将,也只好依朝廷“规矩”行事。岳飞想着,心中似被浇了一瓢凉水,渐渐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再次对三位宰辅之臣行了一礼道:“末将自当遵从诸位大人指教。”
“皇上有旨,宣岳飞父子上殿!”一个内侍太监走进候朝房大呼道。
岳飞父子在朱胜非、赵鼎、韩肖胄三位宰辅大臣的陪同下,走上了大殿。
赵构高坐在殿中的御位上,神情肃然。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岳飞父子和朱、赵、韩三位宰辅大臣跪下行以大礼。
“众位爱卿请起。”赵构边说边打量着岳飞,心中道,看他的模样,甚是威武,且面带沧桑之色,更显出非同一般的大将风度。朕于韩、张、刘诸军之外,又得一支能征惯战之精兵,实为幸事矣。
岳飞等人行过礼后,以职位高低按次序排列,朱胜非最前,岳云最后。
“岳爱卿扫**群寇,屡立战功,朕心甚慰。”赵构说道。
“微臣能够**平诸路寇盗,实是社稷威灵,皇上圣贤之故也。且诸路寇盗不过如蜂蚁一般,平之不足为功。今日我大宋之巨患,实为北方强虏。微臣深受国恩,愿领一军人马,北上杀敌,恢复中原,洗雪靖康之耻,以解皇上之忧。”岳飞尽量以平和的声音说道,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之色。
每逢提及“恢复中原”,岳飞便是浑身热血沸腾,言语豪壮,近乎“失态”。
听说皇上性子平和,不喜激烈之语,我须得谨慎应对。岳飞在心中说道。
“好。岳爱卿如此忠心国事,实为良将矣。”赵构深有感触地赞道,心想,刘光世、张俊二将虽然常能见朕,却从来不曾主动提及“北上杀敌”,只知养威避事,拥兵自重。就算是对朕甚为忠心的韩世忠,虽说不惧“北上杀敌”,却也很少主动在朕前提及此事。
“为臣者,自当忠于国事。”岳飞说道。
“好,好。”赵构连连点头,看着岳云,“这便是大公子么?”
“此正是犬子。”岳飞答道。
“朕闻大公子虽然年幼,但早已从军杀敌,屡立战功。”赵构边说边打量着岳云,心里道——传言中岳云十分厉害,每遇大战,必手持数十斤重的大铁锤单骑冲阵,斩将夺旗,是岳飞手下数一数二的猛将。只是这岳云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身材也并不十分高大,居然如此武艺高强,当真是天生神勇矣!
“微臣将犬子带在身边,只是方便教导之意。至于犬子从军杀敌,屡立战功等等,实为好事者之传言耳。”岳飞谦恭地说道。
岳云一听,不觉急了,陡地大声道:“不是传言。俺这几年大大小小冲过敌阵十几次了,杀死的敌军将卒数也数不清!”
“犬子无礼,还望皇上恕罪!”岳飞急忙跪下说道。
“俺……俺……”岳云也慌忙跪下了。他这时才想起来——临进宫前,父亲大人反复叮嘱过俺啊,让俺见到宰相和皇帝时,绝不可擅自说话,须得宰相和皇帝先开口问了,才可答话。否则,便是失礼,就如同在军中犯了军法一般,追究起来,能定上个斩首大刑呢。
“童言无忌,何罪之有?”赵构摆手让岳飞父子站起,亲切地问道,“大公子现居何职?”
“犬子年岁尚幼,并未担当军职。”岳飞回答道。
“如此猛将,岂可没有军职?”赵构笑道,“朕今日就赐给大公子一个‘武功郎’的名号,如何?”
朱胜非、赵鼎、韩肖胄听了,不觉互相看了一眼,俱是略感意外——“武功郎”的官阶为从七品,虽不算太高,却可担当“统制官”一类的军职,成为大将。三位宰辅大臣虽已料定皇帝会赏赐给岳云一个官职,却没有想到皇帝的赏赐是如此“厚重”。
“皇上天恩,微臣不敢不从。只是微臣能有今日,始自张大人的识拔之恩也。微臣闻听张大人有一子尚在岭南,孤苦无依。微臣愿将皇上所赐官职,转与张大人之子。”岳飞说道。
“岳爱卿说的是哪一个张大人?”赵构问道,大感意外。他对大将们的子弟赐予官职已不是第一次了,可似岳飞这般将皇帝所赐官职转让给别人儿子的“怪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微臣所说的,乃是张所张大人。”岳飞回答道。
朱胜非、赵鼎、韩肖胄听了,又是互相望了一眼,感慨不已——这张所朝中君臣早已忘在了脑后,岳飞却是牢记在心,始终不忘其识拔之恩,实为难得。
“哦,原来是张所。”赵构想了一下道,“朕知道此人。他当初也未犯下大罪,只是喜好妄言而已。岳爱卿既有报答之心,朕也不妨成人之美。嗯,这‘武功郎’的名号,朕可赐予张所之子。”
“谢皇上天恩!”岳飞立即跪下行以大礼。
“起来吧。”赵构摆了摆手,又道,“军中必须赏罚分明,大公子立有战功,不可埋没,亦当领受‘武功郎’名号。”
岳飞站起身,恳切地说道:“犬子生于将门,杀敌报国乃是分内之事,不可赏赐太过,得一‘承信郎’便已足矣。”
“承信郎”在武阶官中品衔最低,为从九品。
“‘承信郎’的官位太过卑微,难与大公子的武功相称。朕就赐给大公子‘从义郎’的名号吧。”赵构说道。
“从义郎”的官阶为从八品,正好位居“武功郎”和“承信郎”的中间。
岳飞无法推脱,只得和岳云一起拜谢天恩。
“今日见到岳爱卿父子,朕很高兴,本欲以御酒赐爱卿父子,只是听说岳爱卿饮酒过多,便有失态之举,有一次差点误伤了赵渊将军,朕便不敢拿出御酒了。”赵构笑道。
岳飞脸色红涨:“微臣饮酒失态,误伤赵渊将军,至今心中不安。”
“过去的事,不必记在心上。不过岳爱卿身为大将,还是少贪杯中之物为好。”赵构望着岳飞的窘态,心中十分得意——他有意在此时提及岳飞的“不检点”之处,是暗中给岳飞一个警告——不要以为朕深居九重之中,就对外面的事情毫无所知。朕其实是明察秋毫,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朕的耳目。
“微臣从此以后,当滴酒不沾!”岳飞发誓道。
“好,好。”赵构连连点头。
“不过,微臣若驱除金虏、洗雪靖康之耻之后,还望皇上允许微臣痛饮一醉!”岳飞大声说道。
这个岳飞,什么都好,就是口气太大,动不动就要驱除金虏。金虏当真是那么容易驱除的吗?赵构心中虽是略有不悦,但还是点头赞了一声:“好!”
“皇上,岳将军扫**群寇,立有大功,当得上上之赏。”朱胜非担心岳飞再说下去,就会“失言”讲出了他的“恢复之策”,忙插上了一句。
“岳爱卿忠心报国,朕若不加厚赏,何以慰天下忠勇之士。”赵构笑道,一招手,唤来内侍太监,“且将朕赐给岳爱卿的礼物拿上来。”
内侍太监答应一声,令众小太监捧着礼物走到了大殿上。赐给岳飞的礼物计有——
银霜铁甲、冷锻马铠、海皮鞍具各一副。
铁臂神弓一张,雕翎朱漆金箭二十四支。
金线战袍、金饰玉带各一件。
银缠长枪、镔铁宝剑各一柄。
大红军旗一面,上有金线绣成的四个御书大字——精忠岳飞。
另有赐给岳云的礼物三件——
牛角硬弓一张,银线战袍一件,银缠长枪一柄。
礼物赐毕,赵构又当场下诏——升神武副军都统制、武安军承宣使岳飞为神武后军都统制、镇南军承宣使、江南西路舒、蕲州制置使。
啊,皇上给一个外镇武将如此厚赏,倒是少见。只恐在皇上眼中,岳飞的名望已是超出了刘、张、韩三大将。朱胜非、赵鼎、韩肖胄三位宰辅大臣有些羡慕地在心中想着。
“谢皇上天恩!”岳飞行以跪拜大礼,心中异常激动——皇上对我如此信任,赐以厚礼,我誓当奋此一腔热血,北扫强虏,夺取中原,以报答皇恩。
驭下之法,在于恩威并用,朕既是欲用岳飞,便当先示其恩。赵构望着岳飞激动的神情,在心中得意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