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换星移,不觉又至上元佳节。宜兴太湖之滨张渚镇的人们分外忙碌起来,家家都在为岳飞军营赶制干粮糕点。

岳飞在正月初十接到张俊的命令后,立即率全军离开江阴,回到其大本营——张渚镇中。

岳飞军中的家眷及给养俱都安置在张渚镇中。江阴离张渚镇并不太远,岳飞可随时令人回到张渚镇领取给养,很是方便,将士探望家眷,也能快去快回。

但岳飞若率军进入洪州之后,仍把张渚镇当作大本营,就是十分不便,前后方相隔太远了。

岳飞和众将商议之后,决定将家眷和军资给养安置于徽州(今安徽歙县)城中,既能确保安全,避免将士分心,又能尽量离战场近些。

岳飞率全军在正月十四日回到张渚镇,下令十五日众将士与家眷团聚一天,十六日便全军出发。

张渚镇中的百姓闻听岳飞全军连同家眷将要迁往徽州,许多人都伤心得流下了泪水,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把满腹留念之情用在赶制干粮糕点上面。

岳飞已下严命——军中将士不得收取百姓任何礼物,只许以市价购买百姓制作的干粮糕点。

连日细雨纷飞,天上布满阴云,虽是月圆之夜,天地间仍是一片昏黑。

大庙后院厢房中,李木兰默默收拾着床铺,眉头不易察觉地微皱着。

烛火摇曳,照见岳飞不安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自从你领兵北上之后,就从来没有回来过。哪怕是大年初一,也不肯回来。好不容易盼着能和你有一夜团聚,你却又要去和将军们议事。”李木兰幽怨地说道。

“贼兵已陷江州,眼看就要攻进洪州,军情十分紧急。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以国事为先。其实,我又何尝不愿与夫人长相厮守,只是……只是……”岳飞带着满脸歉疚之意说道。

李木兰转过身,望着岳飞,勉强笑了一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好像我不让你走似的。”

岳飞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夫人不让我走,我怎么敢走?”

李木兰娇嗔地瞪了一眼岳飞:“其实我让你留下来,也是有许多正经事要和你商量。”

“有什么事,夫人请快快讲来。”岳飞忙问道。

李木兰脸上泛起了红晕:“前日我身体不适,请了郎中来看,才知道……才知道岳家要添一位小公子了。”

“小公子?”岳飞一怔,随即注意到李木兰已显得粗重的腰身,不觉大喜,“哈哈!我岳家将来又要多出一员杀敌的猛将了。”

李木兰哼了一声:“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说不定……说不定岳家添的是位小姐呢。”

“小姐?”岳飞又是一怔,笑道,“小姐更好,将来会对父母多尽孝心。我身为男儿,虽可报国杀敌,却……”岳飞说着,笑容顿失,声音也低了下来,“却不能在母亲面前多尽孝心。”

“你也别太过自责了。母亲其实一直把你记在心上,她这些天和我说起家常话来,没说几句就提到了你,把你小时候的许多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李木兰安慰地说道。

“可是母亲见了我,仍是不理不睬。母亲还是不能原谅我,还在心里恨着我。”岳飞说道。

“母亲在心里早已原谅你了。只是在口中,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李木兰说道。

“唉!”岳飞轻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和你商量。”李木兰见岳飞面带忧郁之色,忙转过话头说着。

“什么事?”岳飞问。

“你近日是否觉得张宪有什么变化?”李木兰笑问道。

“这……”岳飞想了想,“好像张宪总是在想着往张渚镇来,我每次派人到张渚镇取什么东西,张宪都是抢着要来。”

“你没有想一想,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李木兰问道。

“好像张宪说他喜欢……喜欢和云儿在一起练武,几天不见,就想得慌。”岳飞答道。

李木兰笑了:“他是想得慌,可想的并非是和云儿在一起练武。”

“他想的是什么?”岳飞奇怪地问道。

“你呀,也太粗心了。”李木兰责怪地说道,“张宪正当青春年少,想的是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你是说,张宪在想……在想……”

“在想着红杏姑娘。”李木兰忍不住接过岳飞的话头说道。

“啊,他是……他是看上了红杏姑娘。”岳飞大感意外。

“怎么,红杏姑娘配不上张宪吗?”李木兰不高兴地问道。

“我本想让张宪立了战功,得了朝廷官爵之后,为他寻一户高门人家结亲。只有这样,方才不负张大人当年的嘱托之意。”岳飞答道。

“其实只要两情相悦,便是至美之事,不一定非得讲究门第。”李木兰说道。

“这么说来,红杏姑娘也是很喜欢张宪了?”岳飞问道。

李木兰点了点头道:“红杏姑娘听说张宪要到洪州去平定贼寇,十分担心。”

“唉!”岳飞又轻叹了一声,“身为将官眷属,实是不易。待这次平定了李成贼寇,我当亲为张宪和红杏主持婚礼。”

“那我就代红杏姑娘谢谢大人了。”李木兰高兴地向岳飞行了一礼。

“时候不早,夫人也该安歇了。”岳飞柔声说道。

李木兰强笑了一下:“你要走就走吧,何必说是让我安歇呢。”

岳飞心头一热,想说什么,又强忍住了话头,他向李木兰拱手行了一礼,猛地转过身大步向厢房外走去。

李木兰奔到门旁,手扶门框,望着岳飞的背影,眼中泪光闪烁。

岳飞刚刚走出后院,便迎头遇上了姚敬、岳翻和岳云。

“见过镇抚使大人!”姚敬异常恭敬地行着大礼。

“五舅有什么事吗?”岳飞连忙扶住姚敬,问道。

“属下愿充作先锋,杀敌立功!”姚敬恳切地说道。

“大哥……不,镇抚使大人,我也要从军杀敌!”岳翻紧跟着说道。

“我要杀敌立功!”岳云也急忙大声叫道。

“五舅,你还是留在后边保护家眷吧。”岳飞先是看了看岳翻和岳云,然后对姚敬说道。

“我要杀敌立功。”姚敬的声音低了下来,但神情仍是十分坚决。

“保护家眷之事,极为要紧。我已经下令,将中军的岳伦、岳保二人和数百精锐勇士留在后营,听从五舅的吩咐。”岳飞神情凝重地说道。

姚敬默然不语,脸上透出无法掩饰的悲哀之色,心中想,自从三哥去了后,飞儿就不信任我了,怎么也不肯让我到前军去。

“五舅,我把全军家眷,还有母亲、木兰,都交给了你来保护,你可千万不要让我担心。”岳飞少见地以严厉的语气对姚敬说道。

姚敬一愣——啊,听飞儿的语气,好像他仍是十分信任我。这……这到底是我想错了,还是……还是飞儿有意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五舅,一旦有个妥当地方可以安置好家眷,我定会让你上阵杀敌,立下战功。”岳飞恳切地说着,心中想——我不能让五舅到战场上去,也不能让五舅疑心我疏远了他。

“大哥,我……我……”岳翻急切中不知如何说才好。

“二弟,这次你就随我出征吧。”岳飞说道,心中想,二弟太过拘谨,须得在军中锻炼一番,方能成器。何况母亲精神好了许多,又有木兰照顾,用不着将二弟留在她身边。

“爹,我呢?”岳云挤到岳翻前面,焦急地问道。

“你就到军中来,做一个亲兵吧。”岳飞说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心想,云儿今年十三岁了,也可以让他到军中见识见识。

“是!”岳云响亮地回答道。

大庙前堂上,烛火熊熊,众将官围绕在帅案前,个个神情激动。

“本镇抚使提军过江,是欲与诸位痛杀金贼,恢复中原!惜乎天不佑我大宋,致使本镇抚使与诸位壮志难酬,遗恨而返。金贼部众不过百万,锐卒不过十数万,为何竟敢不将我大宋亿兆百姓放在眼中,居然**,破我汴京,掳我二帝?此并非金虏强大难敌,实为我大宋内贼众多之故也。昔有蔡京、童贯等六贼败坏朝纲,盘剥百姓,摧残军心,虽百死不足赎其罪恶。今有李成贼寇手握雄兵数十万,不思北上抗敌,驱除金虏,却偏要逞一己私欲,竟挥兵南下,祸害江南生灵,使我华夏子民自相残杀,让金虏坐收渔翁之利,其罪更甚于当年的六贼。今朝廷诏令已发,明日本镇抚使便与诸位西进洪州,剿灭李成,为国除害!还望诸位奋勇杀贼,不负朝廷!”立在帅案后的岳飞目光炯炯,大声说道。

“剿灭李成,为国除害!”众将官齐声大呼道。

“好!”岳飞赞了一声,说道,“我等俱是来自百姓,万万不可有害民之举。除后营之外,明日五更全军便拔营而行,免得惊扰了镇上的百姓。”

“遵令!”众将官拱手回应道。

岳飞满意地点了点头,叫道:“韩顺夫、王贵!”

“末将在!”韩顺夫、王贵二人应声答道。

“你二人领马军五千,作为前军主将,须得日夜兼行,速速赶往洪州,以震慑贼人。”岳飞命令道。

“得令!”韩顺夫、王贵响亮地回答道。

岳飞连连下令,以傅选为左军主将、王万为右军主将,王经为后军主将,另以黄纵、徐庆为中军主将,共领马步军卒两万余人,依次出发。

最后,岳飞下令将家眷及守护军资的兵卒编为后营,以姚敬为主将,向徽州行进。

庞荣率领的两千水军则作为一支偏师,乘船从江阴出发,逆江而上,到洪州与大队人马会合。

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正月十六日天未亮时,岳飞便已率领五军兵马悄然离开了张渚镇。

天明之时,镇上的百姓才知岳飞已领着大队人马离去,感慨涕泣之余,只好把赶制的干粮糕点送至后营,让姚敬忙了个不亦乐乎。

韩顺夫、王贵率领五千骑卒连夜疾行,仅十数日便穿越千余里山路,进驻洪州城中。

邵友、马进已做好了攻击洪州的准备,但见到官军援兵已至,俱是不敢轻举妄动。

数日后,张俊亦率数万精兵来到洪州,官军一时声威大震。

李成闻听官军大至,急忙增派援军,意欲在洪州城下与官军决一死战。

邵友、马进所部连同增援之军共有二十万之众,兵力三倍于官军。

邵友、马进胆气顿壮,写了战书一封,差人送往洪州城。

春风二月,正是江南草长莺飞、杏蕊吐红、柳叶如眉的大好时节。

江淮路招讨使张俊游兴大发,率领全军将官及洪州城大小官吏登上名闻天下的滕王阁,饮宴为乐。

滕王阁倚着城墙,面对水波浩**的赣江,雕梁画栋,气势雄伟。

宽阔的阁厅中,设着一架巨大的屏风,绘着海日初升、霞光满天的图景。

屏风下,左边坐着江淮路招讨使张俊,右边坐着观文殿大学士、江西安抚大使、洪州知州兼江州知州朱胜非。

屏风之前,雁翎般排开两排座位,左边一排坐着张俊部下的将官,右边一排坐着朱胜非属下的官吏。

每张座位之前,又摆着乌漆木案,上面放满精美的酒食。

在厅柱之下,跪坐着十数个乐女,手抱琵琶、玉筝、古琴、竹笛、长箫等乐器,演奏着轻柔的乐曲。

乐声中,张俊神情飞扬,连连举杯痛饮。

朱胜非强作欢笑,心中惴惴不安——因为朱胜非兼任江州知州,有守土之责,又为江西安抚大使,有调动江西所有兵马的权力。但是他却丢掉了江州重镇,也不能调集江西兵马阻止李成进攻的威势,致使东南震动,朝廷内外俱是对他极为不满。

眼前朝廷只想尽快扫灭李成,尚未对我加以处分。然而李成一旦平定,朝廷必不会放过我。虽说我曾经身为宰辅,地位崇高,但毕竟已不在朝中,何况赵鼎那厮又与我有怨,只怕是……只怕是……朱胜非想着,想出了一身的冷汗。

“朱大人,你为何不饮酒啊?”张俊责怪地望着朱胜非。心中道,这厮手握江州、洪州两大重镇,所得定是不少,我可不能轻易放过了这头肥羊。

“啊……啊,下官不胜酒力,不胜酒力。”朱胜非谦恭地赔着笑脸。心想,张俊若能平定李成,必会大获皇上的信任,我若能够得他说上几句好话,也许就可以躲开朝廷的处分。

“朱大人做过朝廷的宰相,只怕是看着我这等粗莽武夫就不顺眼,故此不肯饮酒。”张俊沉下脸说道。

“下官是戴罪之身,岂敢怠慢招讨使大人?只是下官前日偶感风寒,服药甚多,难当酒力,难当酒力啊。”朱胜非说着,拱手对张俊行了一礼。

我大宋向来重文轻武,这厮身为文班大臣,又做过宰相,今日却当众向我行礼,已是威风扫地矣。张俊满意地想着,语气柔和了许多:“朱大人既是不愿饮酒,就该受罚了。”

“下官愿意受罚。只是下官身为文臣,仅仅知道些文章诗词,招讨使大人要罚,就在这上面罚下官吧。”朱胜非忙说道。

张俊笑道:“你倒乖巧,先把圈儿画好了。我等武夫只识弯弓射箭,使枪抡棒,知道什么文章诗词?不过,皇上倒是挺喜欢文章诗词的,每次我出征回到朝中,皇上都要问我到过什么地方,还要问我那些地方出过什么才子,留下过什么文章诗词,常常问得我似丈二金刚般摸不着头脑,急得在心里直恨我的爹娘——那时为何不舍得多出了几串铜钱,请来一个鸟秀才,教我多识几个鸟字儿呢?哈哈哈!”

“哈哈哈!”朱胜非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左边坐着的众将官听了张俊的妙语,也是哈哈大笑起来。

唯独岳飞没有大笑,在心中想着——面对强敌兵临城下之际,我大宋文武官员唯有同心协力,方可克敌制胜。今日招讨使大人当面羞辱洪州官吏,实为不智之举。

张俊在众人的大笑声中又饮了一杯美酒,然后问道:“朱大人,这洪州城中的滕王阁,听说是大有名气,但不知这名气从何而来?”

“当今天下,号称有三大名楼。第一为鄂州(今湖北武昌)的黄鹤楼,第二为岳州(今湖南岳阳市)的岳阳楼,第三便是这洪州城中的滕王阁。这三大名楼,俱以诗文名闻天下。黄鹤楼是以唐朝崔颢的《黄鹤楼》七言律诗名闻天下,岳阳楼是以我朝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名闻天下,滕王阁是以唐朝王勃的《滕王阁序》名闻天下。”朱胜非回答道。

张俊点点头:“原来如此。朱大人还请把这王勃如何写了一个《滕王阁序》,便能使滕王阁名闻天下的事儿详细讲来,好让我回朝之时,也能向皇上夸示一番。”

朱胜非忙清了清嗓子,讲述起来——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在今西省稷山县)人,乃隋朝名士王通之孙。王勃六岁便能写文章,不到二十岁已名闻天下,被人视为“神童”,和当时的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四杰”,而为其首。沛王李贤闻听其名,礼请为王府修撰。唐初诸王,最喜斗鸡。王勃为此戏写了一篇《檄英王斗鸡文》,结果触怒了唐高宗,被逐出王府。王勃的父亲时为交趾令(今越南北部),远隔长安万里之遥。王勃甚是想念父亲,便整装南下省亲。

大唐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九月,王勃行至洪州城中。

洪州原名豫章,唐初方改称洪州,因为地当冲要,唐高祖特地将其爱子滕王李元婴拜为洪州都督,以监控东南之地。

李元婴性喜宴乐,到任后在赣江岸上修建了一座高阁,每逢节日,便在阁中与僚属饮宴为乐。

此后,历任洪州都督逢到节日,都在阁中大摆酒宴,已成惯例。

高阁因是滕王李元婴所建,便被人称为滕王阁。

王勃来到洪州时,正逢重阳佳节,洪州都督阎公依照旧例在滕王阁中大摆酒宴,与城中百官同乐。

阎公性喜诗文,听说王勃是位“神童”,便将王勃请进了阁中。

当时洪州城中最有名的学士姓孟,是阎公的女婿。阎公欲使孟学士当众显示其才,让孟学士费了数月工夫,做了一篇《滕王阁序》,默记在心。

酒宴开始后,阎公便说盛会当有妙文助兴,命人端来纸笔,让众宾客作文赋诗。众宾客知道阎公想让孟学士大出风头,俱是推辞不作,但当纸笔传到王勃面前时,王勃却毫不客气,拿起笔便写了起来。

阎公大怒,拂袖而起,走入内室,却又命人守候在王勃身旁,每当王勃写出一句,便报给他听。

第一报是“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阎公听了,冷笑道:“此乃老生常谈,毫不为奇。”

第二报是“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阎公听了,脸色微变,说道:“此语有些笔力。”

第三报是“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阎公听到这里,默然不语,怒意全消。

当报者说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公猛地大叫了起来:“王勃真乃天才也!此文可以不朽,传之万代矣!”

阎公当即整装而出,厚赏王勃,与众宾客极欢而散。

王勃的《滕王阁序》从此传遍天下。而滕王阁之名,亦是传遍天下……

朱胜非言罢,又是拱手向张俊行了一礼:“招讨使大人与众将军俱为当代英杰,名震天下,今日齐会此名楼同乐,又是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也。”

“唉!”张俊听了朱胜非的赞誉,却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在世,最苦的便是我等武夫,那盛暑行军,寒冬出征的艰难不必说了。这刀兵一举,便是性命相关……”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心想,此等厌战之语倘若被谁密奏到皇上那儿去,于我甚为不利,还是少说为妙。

朱胜非点点头道:“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武将之苦,古今同理。不过,前人亦有‘龙庭但苦战,燕颔会封侯’之语。如今国家多难,却正是武将杀敌报国、立功封侯、名垂万世的大好时机。”

“立功封侯,须血战而得。可那些识得几个鸟字的书生,仅是笔下一挥,也居然能够名垂万世。”张俊感慨地说道。

“不然,不然。”朱胜非连连摇头,“国难之时,书生最是无用。故生当乱世的读书之人,其实最羡慕的便是上阵杀敌的武夫。”

“读书人竟会羡慕武夫,我却不信。”张俊亦是连连摇头。

“此有诗为证。和王勃同为‘四杰’的杨炯,就曾写过这样的一首五言律诗,名之为《从军行》。”朱胜非争辩道。

“真有此诗?朱大人可否背诵出来?”张俊问道。

“下官虽是年长,这首诗倒还记得。”朱胜非兴致勃勃地背诵起来——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好!好一个‘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不瞒大人,我便是一个百夫长的出身。哈哈哈!”张俊大笑起来。

“报——”阁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呼。

张俊循声望去,见其心腹亲将、侄儿张子盖急匆匆走到了厅上。

子盖职掌侍卫通报,他此刻来到,定是有紧急军情上报。张俊心中不觉紧张起来,挥手让站在面前的歌女退了下去。

张子盖上前,拱手禀道:“贼军使者前来,要见招讨使大人。”

“哦,他有何事要见本招讨使?”张俊问着,心里松了一口气。

“贼使说,他要当面向招讨使呈递战书。”张子盖答道。

呈递战书?张俊想了一想,陡地一挺胸膛,大声道:“让他进来!”

“是!”张子盖应了一声,退到了厅下。

此时此地与贼使相见,未免太不合适,众将不觉面面相觑。

招讨使久经战阵,此举是否另有深意?岳飞在心中想着。

李成军派来的使者双手横托着一幅卷轴,跟在张子盖身后,昂首走进滕王阁中。

众人举目望去,见那使者高大魁梧,满脸横肉,透出一股逼人的凶煞之气。

“贼军使者到!”张子盖跪下禀报道。

张俊“嗯”了一声,挥了挥手。

张子盖起身退到一旁,对那使者喝道:“贼使为何还不下跪!”

那使者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挺胸说道:“李大王属下铁塔赵万,见过宋将!”

“你见了招讨使大人,竟敢如此无礼,难道是欺我手中宝剑不快么?”张子盖大怒,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剑。

“子盖休得放肆!”张俊喝了一声。

张子盖听了,只得把拔出一半的佩剑又送了回去。

“你是来下战书的么?”张俊笑眯眯地望着赵万问道。

“正是!”赵万大声回答着,声若雷鸣。

朱胜非听着,心中一阵乱跳,脸色苍白,暗道——贼人好不厉害,幸亏前些时我打定了主意死守城池,没有出战。否则,我今日只怕难以坐在这阁中了。

张俊听着赵万的回答,脸上依旧满是笑容问:“战书何在?”

“宋将且看!”赵万大喝声里,哗地抖开了横握的卷轴。

众人忙仔细望过去,不觉吃了一惊。

但见那幅卷轴为白绢制成,高有五尺,宽有三尺,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短诗,共有四句二十八个字,每个字都有拳头大小,且字字俱为暗红之色,似是以血水写成。

邪门,邪门!我从军二十余年了,还从未见过这等战书呢?张俊心中叫着,凝目向卷轴看去,口中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二月初二龙抬头,百万天兵围洪州。

奉劝宋将早归降,休使鲜血染沙洲。

“百万天兵?”张俊摇摇头,疑惑地望着赵万,“贵军好像只有二十万人马,怎么变成了百万天兵呢?”

“李大王属下的勇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岂止百万天兵!”赵万傲然说道。

“以此说来,贵军竟是有两百万人马了。”张俊笑道。

“宋将若是不服,俺们就在战场上见个高低。明日午时,请宋将领兵在城东沙洲上布下大阵,看我百万天兵来攻!”赵万大声说道。

“罢了,罢了!我张某并未吃豹子胆,岂敢和百万天兵对阵?”张俊连连摇头。

“宋将莫非不敢接下战书?”赵万大睁着眼睛问道。

张俊笑了笑道:“贵使且留下战书,待本招讨使修书一封,请贵使带回去。”说着,张俊命人接过血字卷轴,转头对朱胜非说道,“本招讨使虽说识得几个字儿,下笔却是不行。这回书还得麻烦朱大人了。”

“不知如何写这回书?”朱胜非强自镇静地问道。

“本招讨使说个大意,朱大人且依照来书的调调,也回他四句。”张俊笑道。

朱胜非答应一声,命人拿来笔墨和一张数尺见方的大纸。

“不必,不必。人家有百万天兵,方用得上大字书写。我军的回书,用小字写来就行了,不必弄出这么一张大纸。”张俊又是连连摇头。

这宋军统兵大将,原来是一个胆小如鼠的草包。赵万望着张俊,心中轻蔑地想着。

朱胜非换了一张尺余见方的公文用纸,平展在面前的乌漆木案上。

张俊说着大意:“我军远道而来,甚是疲倦,不宜出战。邵、马诸位若是英雄,何妨等我三两个月,待到梅子黄熟之日,再决一雌雄不迟。”

朱胜非听着,挥笔在纸上写了四句——

大宋兵马远道来,困倦宜挂免战牌。

邵马若是真英雄,黄梅熟时战阵排。

“好,好!朱大人提笔便来,不愧是宰相之才!”张俊大声赞道。

众将官听着,大感屈辱,个个脸上露出了不满之色。

滕王阁的大宴结束之后,张俊并未随着众人走出滕王阁,却将岳飞、陈思恭、杨沂中几员大将留了下来,说是要看看赣江的景致。

张俊、岳飞、陈思恭、杨沂中走到阁外回廊上,手扶朱漆栏杆,极目远望。

正当夕阳西下,霞光满天。但见阁外江水茫茫,与天相接,远远近近,俱是笼罩在一片艳红之中,恍然若梦境一般。几只归鸟从阁旁掠过,渐去渐远,消失在云霞之中。

“如此美景,倒是少见。”张俊感慨地说道。

“此便是王勃‘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意也。”陈思恭笑道。他年约四旬,面色白胖,淡眉细目。看上去不像是个领兵征战的将军,倒似是个舞文弄墨的学士。

“陈将军错了,此乃春日,哪来的秋水呢?”杨沂中笑道。他年在三十上下,体格魁壮,豹头环眼,一望就是员猛将。

“那便是‘春水共长天一色’了,哈哈哈!”张俊大笑道。

“招讨使大人出口便成妙语,才思之敏捷,虽是朱大人那帮学士,也只好甘拜下风。”陈思恭说道。

“什么妙语鸟语,这些都是那帮酸学士弄出来自高身价的。我等武将要想立于世上,还是得靠着一枪一刀的真本事。可惜我大宋朝向来重文轻武,哪怕是正当乱世呢,武将的身份也比不上文官。你们看看那个朱大人,上不得马,提不动刀,却身兼江州、洪州两大重镇的知州,管着江西全境的兵马。”张俊满腹牢骚地说着。

“朱大人有句话倒说得不错——乱世之中,正是我等杀敌报国的大好时机。”岳飞说道。

“岳老弟此言大为有理,若非乱世,我张某怎么能当上这个八面威风的招讨使呢?你岳飞又怎么能当上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镇抚使?”张俊笑着道。

“不然,不然!张大人的招讨使、岳老弟的镇抚使,都是血战挣来的。哪里像那帮文官,仅凭嘴头上的一句话,就可以当上宰相了。”陈思恭摇头说道。

“陈将军所言,莫非说的是秦桧那厮?”杨沂中问道。

“正是。这秦桧从金人那里逃回后,便在朝中大吹大擂,说他若能当上宰相,只用两策便可平定天下。这两策又极是简单,仅一句话,八个字。”陈思恭道。

“这秦桧好大的口气,仅凭八个字就能平定天下?那还要我等武将作甚?”杨沂中轻蔑地说道。

“这秦桧只怕是在白日做梦。”张俊冷笑道。

“可皇上偏喜这等白日做梦之语。昨日我去洪州衙署内看望一个主掌文书的朋友,听他说朝廷已下了诏令——拜秦桧为‘参知政事’了。在我大宋朝中,‘参知政事’便是副宰相之位。”陈思恭说道。

“秦桧此人,我也听说过,言他本是一个忠臣,因拥护皇室,被金掳押到了塞外苦寒之地,后来随同完颜挞懒南侵,从楚州乘船逃到了江南。”张俊若有所思地说道。

“金虏最痛恨的,便是我大宋忠臣。如李若水、张叔夜诸人,无不被金虏折磨至死,怎么这秦桧偏能活下来呢?而且他既为忠臣,又怎肯随同完颜挞懒南侵?听说完颜挞懒为金虏中智谋最深者,且又行事谨慎,如何能让秦桧在军中逃脱了呢?”岳飞怀疑地问道。

“听说秦桧还是带着老婆、童仆、使女一堆儿逃出来的,并且带着几十箱子财宝。”张俊带着嫉妒之意说道。

“这就奇了。身为俘虏,居然还有童仆、使女,甚至成箱的财宝,天下岂有此理?”岳飞更加怀疑。

“当时朝中就有人言道——这秦桧定是投降了金虏,成为虏人放回的奸细。可是宰相范宗尹却不惜以身家性命为秦桧担保,说秦桧是忠臣。秦桧也说,他是杀了金国监视他的兵卒,夺了一艘装满财宝的大船逃走的。于是皇上就说秦桧忠勇过人,把他拜为礼部尚书。”陈思恭说道。

“哼,范宗尹这等蠢材知道什么,秦桧只要把财宝献上几箱,他什么话不肯说?”张俊不屑地说道。

“秦桧那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能杀了金国的兵卒?况且大船所行甚缓,金兵十分容易就可将他追上。此等谎言,三岁小儿便能识破,皇上却为何如此不明?”杨沂中愤愤不平地说着。

“皇上如此,也许……”岳飞话说半句,又停住了口——身为臣下,背后议论皇上,甚是不合礼法。

“也许什么?”杨沂中偏偏问了一句。

“也许另有深意。”张俊冷冷答道。

“什么深意?”杨沂中又问道。

“皇上一直想与金人议和。重用秦桧,想来是对金人示好罢了。说不定皇上还会派秦桧为使者,去往金国呢。”张俊说道。

张俊接近中枢,深知皇上心思,所言定然不差。岳飞在心中忧虑地想着。他本来也想说,皇上重用秦桧,也许仍是有着与金人议和的想法。而在国势艰难之时,朝廷的议和之举,不仅会受到金人的轻视,且最易动摇军心,危害社稷。

“金虏把刘豫立为皇帝,已是铁定了要亡我大宋,此时此刻,岂能与金人议和?”岳飞说道。

“是啊。李成这等贼人虽说来势汹汹,其实算不了大患。我大宋真正的敌手,仍是金虏。眼前我大宋唯有扩充军卒,重用大将,方可保国安民。若是任由范宗尹、秦桧这帮只知议和的文官把持朝政,只怕又会重现靖康年间的耻辱了。”张俊慨然说道。

“招讨使大人既是未将李成看作大患,如何……如何不愿接受贼兵的挑战?”杨沂中大着胆子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这个么……”张俊得意地一笑,“乃是本招讨使的‘骄兵之计’也。”

“何为‘骄兵之计’?”杨沂中问道。

“贼兵连胜,锐气正劲。我军远至,军卒疲惫,若贸然与贼兵决战,难获大胜。故本招讨使故意示弱,使贼兵以为我大宋官军不敢出战,只会死守城池。如此,贼兵必骄,对我军甚为轻视,缺少防备之心。而我军蓄精养锐一番后,可看准时机,突然向贼兵大举攻击,定可大获全胜。”张俊说道。

“招讨使大人深通谋略,我等不如也。”陈思恭满脸钦佩地说道。

“原来招讨使大人早有妙计,我却不知。”杨沂中恍然大悟地说道。

岳飞却没说什么,眉头微皱,似是若有所思。

“岳将军是在想什么破敌妙计吗?”张俊带着些不满之意问道。

“招讨使大人的‘骄兵之计’,实为高明之举。不知我军出击之时,招讨使大人有何布置?”岳飞问道。

你为先锋,自然是你率本部兵马在前,我率大队兵马在后。张俊心中想着,却未说出,反问道:“依岳老弟想来,本招讨使该当如何布置?”

“兵法云,‘用兵之道,一奇一正’。与敌对阵决战,是为正兵。遣精锐之卒断敌后路,是为奇兵。如今贼人屯大兵于赣江对岸望城冈一带,居高临下,地势甚是有利。我军若正面相攻,则后背受制于大江,前面受制于高冈,恐难一举尽歼贼人。以属下想来,莫若派遣一支奇兵,悄悄自赣江上游渡过,绕至望城冈侧后,向贼人发动突袭。而我大队兵马,当在同时从正面强攻贼人。如此,贼人必是大败。”岳飞说道。

此法甚妙,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张俊心中想着,口中却道:“妙,妙!怎么岳将军的主意和本招讨使想的一模一样呢?”

“这便唤作‘上下同心,其利断金’了。”陈思恭凑趣地说道。

“北人不惯泅渡。这赣江又甚是宽广,只怕……只怕……”杨沂中犹疑地说着,向岳飞望过去。

“属下将士多生长在黄河岸边,善于泅渡。属下来到江州时,曾出城探访过一番,打听得离州城五十里处的生米渡水流较缓,且无敌兵把守。属下身为先锋,愿领精兵趁夜渡江,袭敌侧背。”岳飞说道。

“好。”张俊赞了一声,“本招讨使正有此意。不过,贼兵甚众,这突袭之奇兵,须得多遣精兵猛将。”他说着,大叫一声,“杨沂中!”

“末将在!”杨沂中大声答道。

“你且领兵五千,与岳镇抚使合营一处,随时听从岳镇抚使的将令,渡江杀敌!”张俊说道。

“是!”杨沂中大声应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岳飞乃是天下知名的猛将,我和他一块杀敌,绝不会折了名头,只会大得便宜。

嗯,有杨沂中伴随岳飞左右,今后前锋军立下的任何功劳,都是我指挥得当的结果。张俊满意地想着,向岳飞望了过去。

岳飞神情肃然,看不出有什么兴奋之意,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满之处。

常言道——身为大将者,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动,说的就是岳飞这等人吧?张俊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妒意。

在大宋军中,向来是刘、韩、张三大将并称于世。

但张俊却从来没将刘光世、韩世忠二将放在眼里。张俊不止一次在私下里对心腹说道——刘光世算什么,不过是靠着父亲的余荫挣得了一些名头,谁不知道他最大的本事便是见敌而逃——纯粹是个胆小如鼠的草包。韩世忠又算什么,不过是仗着一身蛮力,侥幸斩过几颗敌军首级,谁不知道他最大的本事便是喝酒使气——纯粹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大宋朝其实只有一员大将——便是他这个江淮路招讨使张俊。然而此时此刻,张俊却不由自主地想——或许这岳飞才算得上一员真正的大将!

洪州地势险要,官军固守不出,李成军亦不敢轻易攻击,只是每日派些游骑隔着赣江骂战。

张俊对城外的敌军毫不理会,日日与部下饮宴为乐。

李成军中的前敌大将邵友、马进认为官军胆怯,必不敢出城决战,渐渐对官军失去了戒心,亦是日夜饮酒为乐,并给李成送上一道文书,言道——大王可派一员大将,领数万精兵,进袭徽州,截断官军退路,如此,官军将不战而降。

李成闻报大喜,当即派出大将商元,领五万精兵绕道进袭徽州。

但就在这时,洪州城的官军却突然向李成军发动了猛攻。

岳飞领韩顺夫、王贵、傅选、王万、王经、徐庆诸将及两万余兵卒,趁夜悄悄出城。

杨沂中亦领五千精兵,紧跟在岳飞的大队兵马之后。

岳飞在午夜领兵越过赣江,天明时分突然出现在李成军驻守的望城冈大营背后。

邵友、马进仓促应战,根本无法抵挡岳飞的猛攻,被迫向冈下退去。

张俊此时已大开城门,指挥陈思恭等大将率倾城之军,强渡赣江,从正面发起了猛攻。

邵友、马进眼见将陷入宋军的围歼之中,慌忙率军夺路而逃。

岳飞下令猛追,勿使敌军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杨沂中欲抢头功,拼命打马狂驰,渐渐越过众军,追到了最前面。

邵友、马进争相逃往筠州城,一路上尽抛辎重、甲杖布绢等物丢得遍地皆是。

杨沂中部下将官见遍地俱是“战利品”,贪心大起,纷纷下马收拾起来,阵形大乱。

“娘的,不准下马,不准下马!”杨沂中挥着佩剑,狂怒地大叫着。但除了杨沂中身边的几位亲随军官外,其余将官对杨沂中的大叫毫不理睬。

邵友、马进见有机可乘,立即令勇将赵万率万余兵卒反扑,大队人马仍是向筠州城逃去。

赵万稀里糊涂打了败仗,心中早憋着一肚子气,此刻听了将命,顿时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向官军。

大胜中的官兵没料到敌军竟会如此凶恶地反扑过来,一时措手不及,纷纷向后退去。

正在往前追击的韩顺夫、王贵等部亦被杨沂中部下的败兵冲得连连后退。

岳飞见状,忙令张宪、岳云率千余亲军骑卒,绕开败军,向敌兵侧后冲击,同时迅速将未被冲乱的兵马编成战阵队形,退至道旁,让开溃逃的败军。

娘的,官军若是因此转胜为败,我项上的人头只怕保不住了!杨沂中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随着部下后退,率领着数百亲兵拼死抵挡。

但是数百亲兵又怎能抵挡得住万余兵卒呢?杨沂中刹那间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娘的,挡我者死,避我者生!”杨沂中暴喝声里,手中长枪若蛟龙出海般上下翻腾,瞬息之间便挑倒了十数敌军兵卒。众敌军兵卒见杨沂中如此勇猛,惊骇中纷纷后退。

“宋将休狂,俺铁塔赵万来也!”赵万大喝声里,手握一柄重达八十斤的厚背大铡刀,纵马向杨沂中猛冲过来。

“来得好!”杨沂中动作极快,抬手一枪便向赵万的咽喉刺去。

赵万的动作却是更快,手中铡刀一横,正磕在长枪的枪头上。

随着砰的一声大响,杨沂中只觉双臂剧震,长枪竟是脱手飞去。

“纳命来!”赵万狞笑着,大铡刀闪出一道耀目的光芒,泰山压顶劈向杨沂中。

杨沂中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眼看就要做了刀下之鬼。

“唰——”突地一道劲风直向赵万后颈上袭来。

不好,有人暗算!赵万顾不得劈向杨沂中,猛一旋身,大铡刀竖着向上击去。

砰——大铡刀正好将一杆刺来的长枪撞开了。

“好本事!”张宪见他如此迅猛的突袭竟被敌将躲过,不由得大赞了一声。

“娘的,给俺躺下了!”赵万暴怒地大吼着,唰唰唰连劈了三刀。

张宪左躲右闪,将敌将劈来的三刀全都躲了过去。

“贼将纳命来!”岳云手挥双锤,斜刺里冲了过来。

“小娃娃滚一边去!”赵万恼怒地吼着,大铡刀一横,向岳云腰间砍去。

在赵万的料想中,他这一刀定可将岳云砍成了两截。

不料岳云对那如山般砍下来的大铡刀竟是不避不闪,双锤并起一挡。

当!大铡刀砍在铁锤上,激起了一串刺目的火星。

岳云上身连晃了两晃,但仍是稳稳坐在马鞍上。

“小娃娃好大的力气!”赵万又惊又怒,欲再次挥动大铡刀砍向岳云,却见张宪挥枪刺了过来。

赵万只得横摆大铡刀,先挡住张宪的攻击。

呼——呼——呼……岳云趁势逼近赵万,抢起双锤,流星般猛砸过去,一口气砸出了十数锤。

赵万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挡过了岳云的一番急攻,已是浑身大汗淋漓,招数也慢了下来。

唰——唰——唰……张宪趁势发动了猛烈的攻击,长枪犹如暴雨骤风般刺向赵万。

岳云也不闲着,仍是一锤连着一锤向赵万猛砸过去。

赵万面对两员猛将的左右夹击,无法招架,只得拨马而逃。

但已迟了——砰!岳云左手挥出一锤,正击在赵万的后腰上。

“啊!”赵万惨叫一声,从马背上倒栽下来。

唰——张宪趁势一枪刺出,正中赵万的咽喉。

敌兵见到主将身亡,发声喊,齐齐向后逃去。

张宪、岳云率领千余亲军骑卒猛追,将敌兵的队形撞得稀烂。

这时岳飞已让过后逃的杨沂中部下败军,率大队兵马冲了上来。

敌兵大溃,散布于漫山遍野之中。

“休要理会败卒,须奋力向前猛进!”岳飞派出数十亲兵,向众部将传达着他的命令。

岳飞部下各将奋勇争先,向筠州城猛追过去。

张宪、岳云率领的亲军骑卒所乘俱是良马,速度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已追上了邵友、马进统领的大队人马。

这时邵友、马进离筠州城已是不远了,俱无心恋战,只匆匆留下了万余兵卒阻挡张宪、岳云。

张宪、岳云丝毫不理会敌军步卒,率众亲军骑卒只顾向前猛冲,很快穿越了敌军步卒布下的阵势,直向邵友、马进等敌军主将追逼过去。

邵友、马进见无法脱身,心怒之下,率领其最精锐的数千中军骑卒,将张宪、岳云包围起来。

张宪、岳云丝毫不惧,在敌军中左冲右杀,锐不可当。

邵友、马进红了眼睛,下令——每五人圈住一个宋军骑卒,然后击杀之!

可是邵友、马进的命令刚刚发出,岳飞已率大队兵马追了上来。

邵友、马进大惊失色,只得再次拨马向后逃去。

然而大队的步卒却无法逃走,陷入了宋军的包围之中。

岳飞传令——贼兵坐地而降者,一律不杀!

宋军一齐大呼起来——坐地投降,一律不杀!

敌军步卒纷纷扔了兵刃,坐地投降。

岳飞留下一部分兵马清理俘虏,然后亲率锐卒,仍是向敌军猛追过去。

邵友、马进不顾一切,拼命奔逃,总算是逃进了筠州城中。然其部下兵马,已是十去七八。

岳飞在城下扎下营垒,然后派出使者向张俊报捷,并请张俊率大军速至筠州城下合围。

至此,宋军大获全胜,俘敌八万余众,杀敌万余,另有数万敌卒逃往山野之中。

邵友、马进的二十万人马只剩下五六万人,且俱成为惊弓之鸟,已是毫无战力。

张俊闻报大喜,一边命幕僚速速写出奏捷表章,派使者飞驰行在报功。一边命岳飞严密监视城中贼军。对于岳飞请求他速率大军至城下合围之语,张俊却并不在意,言道——大军甚是疲惫,须得歇息一夜,明日白天再合围筠州不迟。

岳飞接到使者的回报,无可奈何中只得分遣部下兵卒,扎营于筠州城四门之外,以防邵友、马进逃脱。

邵友、马进不敢在筠州待下去,半夜时分大开四门,突围而出。

岳飞奋力堵截,但终因部下兵卒过少,未能将邵友、马进截住。

次日午时,张俊方率大队人马来到了筠州城下。

此时城头上已飘扬着宋军旗帜,岳飞率领部下诸将,列于城门外,迎接张俊。

张俊骑着一匹银白千里马,大摆仪仗,在数千亲军兵卒的护拥下,耀武扬威地走向城门。

岳飞上前拱手拖礼,禀道:“属下未能生擒邵友、马进,特此请罪!”

张俊哈哈大笑起来:“岳镇抚使大破贼军,斩将夺城,何罪之有?本招讨使已申报朝廷,不日将有重赏。本招讨使今日当摆下大宴,与诸将痛饮一醉矣。”

这一次除了杨沂中手下损失了一些军卒外,我几乎是没有付出任何本钱,便得了一场大功,又缴获了堆如山积的军资,实在是大得便宜。看来我当初将岳飞要来充作先锋之策,实是至为高明也。张俊心中想着,得意至极。

唉!招讨使大人错失了大好战机不仅毫无自责之意,反倒如此洋洋自得,实是不该,实是不该啊!岳飞想着,心头沉甸甸的,似压上了一块巨石。

筠州被官军攻占,临江的李成军守将大感恐慌,亦是弃城逃走。

张俊闻知,抢先派陈思恭占据临江空城,然后又是遣使飞驰行在报功。

李成闻知败报,大惊之下,立即召回进袭徽州的商元,令其迎击官军,然后亲率数万精兵,出江州南下。

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三月,李成、商元与邵友、马进的败军会合一处,仍有十五万人马,兵威复震,遂南进至奉新县境内楼子庄一带,倚山势布下大阵。

张俊趁战胜之威,率岳飞、陈思恭、杨沂中等大将领兵十万,直逼敌军阵前。

宁静的山野间顿时鼓声震天,旗帜翻卷如海浪奔腾,尘雾冲天而起。

宋军、李成军摆开十数里长的大阵,互相以羽箭对射,从早晨一直射到中午,尚未分出胜败。

张俊将岳飞、陈思恭、杨沂中招到帅旗之下,商议破敌之策。

“看来贼兵早有准备,所带箭矢甚多,如此对射,我军难获大胜。”张俊说道。

“以末将看来,须得遣一猛将率敢死之卒突破敌阵,方可获胜。”陈思恭说道。

“不错,不错!”张俊边说边向岳飞望了过去。

在箭雨下硬冲敌阵,兵卒的伤亡必然极大,领兵之将亦是九死一生。故主帅向来难以找到一员善于冲阵的猛将。张俊久统大兵,手下能够冲阵的猛将也有几员,但他还是想让岳飞来充作冲阵猛将。

“敌军所占地势甚高,冲阵必致伤亡惨重,且难以成功。”岳飞说道。

“那么以岳镇抚使看来,该如何击败贼军呢?”张俊有些不悦地问道。

“请问招讨使大人,以阵势对战,是我大宋之军占优,还是金兵占优?”岳飞不答,反问道。

“当然是我大宋之军占优。我大宋之军日日习练战阵之法,布阵的本领远胜金兵。”张俊答道。

“那么为何我大宋之军与金兵对阵,总是败多胜少呢?”岳飞又问道。

“因为金兵有铁浮图、拐子马……啊,本帅明白了,本帅明白了!”张俊兴奋地大叫了起来——岳飞是在告诉张俊,破贼兵的大阵,可借用金兵的拐子马战法。

张俊当即下命,以陈思恭统领正面的步军,向贼兵发动佯攻,而以岳飞、杨沂忠各领五千精锐骑兵埋伏在大阵两侧。

“杀啊!”陈思恭挥动着一柄小红旗,向敌军大阵指去。

宋军步卒齐声呐喊,向敌阵冲过去。

唰——唰——唰……敌军大阵射出了急雨一般的羽箭。

宋军步卒似退潮的海水一样迅速后退,直到退出了敌军羽箭的射程,仍不停步。

李成见状大喜,立即指挥部众向宋军发动了攻击。

宋军见敌人追来,退得更快,阵形似是一片混乱,眼看就要崩溃。

李成军上上下下俱是欢呼起来,争先恐后追向宋军。

嗵!嗵!嗵……“败退”的宋军大阵中忽地鼓声大作。

岳飞持枪跃马,左有张宪、右有岳云,领着五千骑兵从大阵右方杀了出来。

“杀啊!”杨沂中领着五千骑卒从大阵左方冲了出来。

李成军措手不及,两翼顿时大乱起来,兵卒们自相践踏、鬼哭狼嚎声响成一片。

陈思恭趁势指挥宋军步卒向追敌展开猛烈的反攻,将李成大军中部也冲得动摇起来。李成见势不对,在亲卫兵卒护拥下狼狈而逃。邵友、马进亦是无心恋战,拨马便逃。只有商元不知厉害,尚在指挥部下将官抵抗。

“杀啊!”岳飞奋起神勇,向商元直冲过去。

商元见岳飞来得猛恶,连忙令十余偏将一齐围攻上去。

“来得好!”岳飞左边的张宪大喝声中,长枪连刺而出,一下子挑翻了三员敌军偏将。

“小蟊贼,滚开!”岳飞右边的岳云厉喝声,双锤左右开弓,把两员敌军偏将的脑袋砸得粉碎。

众偏将大骇,再也不敢上前,勒转马头就向阵后逃去。

商元惊得心胆俱裂,慌忙中连抖缰绳,斜着向阵后逃去。

“哪里走!”岳飞跃马追过去,手中长枪电闪刺出,正中商元后心。

砰——岳飞那一枪劲力奇大,竟将商元后背的护心铁镜穿过,利刃直透前胸。

“啊!”商元惨呼声里,一头从马背上倒栽下来。

李成军大溃,众兵卒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拼出性命向北逃去。

宋军奋力猛追,直追了五十余里,天已黑透,方才停了下来。

楼子庄一战,李成军损失了十余万之众,再也无力与官军对抗,只得放弃了江州重镇,渡过长江,奔逃至蕲州(今湖北蕲春)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