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三月二十八日,张俊兵不血刃,便收复了江州重镇。捷报传至朝廷,赵构大喜,下诏重赏各军,并令张俊渡江北进,务必全歼李成。

张俊却以缺少军粮为由,在江州驻扎了近两个月,方才率兵渡过了长江。

李成拼凑了所有的部众,在蕲州所辖的黄梅县石幢坡一带布下大阵,企图作最后的挣扎。

然而此时的李成军上上下下已是毫无斗志,与官军稍一接触,便大败而逃,其大将马进亦死于乱军之中。

李成走投无路,退回蕲州,投降了大齐皇帝刘豫。

刘豫大喜,立即拜李成为节度使,统帅大齐荆湖一带兵马。

赵构闻听李成已摇身做了“大齐臣子”,唯恐张俊贸然攻击,会触怒金人,忙又下诏让张俊回军,继续征讨江西境内盗贼。

江西境内的盗贼人数最众者为张用、曹成二人,部众号称有十万余人。

张用本为宗泽留守汴京时招抚的河北大豪,后因不满杜充的暴虐,率部出奔,成为四处劫掠的游寇,往来于淮北、淮西一带。

金兵南侵之时,张用既不愿投降,也不肯抵抗,逃到了江西一带。

李成兵进江西之时,也曾邀请张用入伙。张用虚作应允,却驻于分宁县(今江西修水县)冷家庄一带按兵不动,坐观形势。

张用是岳飞的同乡,对岳飞的威名早有所知,当宋军一进入洪州城时,就预感李成会遭到惨败,恐惧中欲逃往他处。

但张用经过仔细考虑一番后,却并未逃走。

张用认为,他若逃走,唯一的出路便是投奔“大齐”,做金国奴才的臣子。

我且暂不移动,看官军是否有招降之意,再作打算。张用在心中想着。

张俊回军之后,立即挥军进攻张用。在大军出发的同时,张俊又派出了招降使者。

张用无心抵抗,顺势请降。

张俊大喜,将张用留在营中,拜为统制官,其部众强壮者留下编入军中,老弱者发给三百铜钱,令其自谋生路,共得精兵两万余人。

解决了张用,张俊迅速将兵锋指向了曹成。

曹成本为张用的部将,后来势力渐大,遂自成一军,但仍随时和张用保持着联络,常和张用一同行动,互为声援。

曹成驻于吴仙镇,离冷家庄仅三十余里。

张用归降之时,曾派心腹送了一封信给曹成,劝曹成投降官军。

曹成犹豫良久之后,决定拒绝投降,连夜率部奔向浏阳(今湖南浏阳)。

岳飞建议官军趁势追击,一举歼灭曹成,却遭到了张俊的拒绝。

这岳飞好不晓事。朝廷只让我们征讨江西境内盗贼,并未明令让我们至境外追剿。曹成既已离开江西,我等便是完成了朝命,可以凯旋了,又何必出境追击,自讨苦吃?张俊在心里嘲笑着,下令全军回到洪州,一边派人至朝廷报捷,一边日日在滕王阁上大摆酒宴,庆贺“平贼”大胜之功。

正当暑月之时,又连日无雨,绍兴府城犹如置于火炉中一般热不堪言。

韩肖胄身穿朝服,额上满是汗珠,气喘吁吁地跟着一个内侍太监走进了行宫中。

对于这一天,韩肖胄已盼了很久。

建炎初年韩肖胄被任命为江州知州,虽是大违他的本意,但身为一方重镇的长官,也能有所作为。不料韩肖胄到任没多久,便又被朝廷召回做了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祠部郎。

数年来,韩肖胄身在朝廷之中,时而建康、时而平江、时而杭州、时而绍兴,甚至到海里转了一遭,疲于奔命,数次险些死于非命。

韩肖胄灰心之际,几次想弃官奔回故乡。他为相州第一望族,名满天下,回去之后,只要向金人屈膝降顺,不难保住他地方大豪的身份。

但韩肖胄反复犹豫之后,还是留在了大宋朝廷中。他毕竟是大宋名相韩琦的后代,倘若降了金人,虽可保住家产,却必是名望扫地,此生再也难有任何作为。

韩肖胄开始积极向朝廷提出种种建议,并结好内侍太监,希望能够得到皇帝的单独召见。

然后数年过去了,他虽受到过皇帝的几次下诏称赞,官职也升成了较有实权的工部侍郎,但仍未被皇帝召见。

一个朝廷官员若是长久未被皇帝召见,则必定是毫无前途可言。

就在韩肖胄失望至极的时候,皇帝忽然下诏——召见工部侍郎韩肖胄。

韩肖胄大喜之下,又有些惴惴不安——皇帝召见臣下,一般都会就几件大事征询一番,臣下若是应答得体,立即会受到重用,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反之,臣下若是应答失误,轻则会失去皇上信任,难以在朝廷立足,重则会遭到贬谪的处罚,甚至因此惹来杀身大祸。

皇上今日会问些什么大事呢?韩肖胄从接到诏令的那一刻起,便在心中不停地想着。

朝廷中面临的大事太多,韩肖胄无法知道皇上会问及哪一件事,只得把每件事都在心中盘算一番——金军立了刘豫为帝,大宋如何对待刘豫,便成为一个极为重要的紧迫大事。

大宋境内流寇为患之事,亦是十分重大。

隆祐太后于四月去世,其安葬仪式、所上尊号等等,亦为大事。

皇上不可久驻行在,须还于都城,但究竟以何处为都城,还得仔细斟酌。

金人虽立刘豫,灭宋之心未死,且二帝俱在其掌握之中,如何应付金人,更是朝廷上下不可忽视的大事。

乱世之中,宰相所任非人,为害极大。范宗尹不能胜任相位,众人皆知,此亦非小事。

朝廷军费浩大、财源枯竭,若不及早想法解决,必将危及社稷。

秦桧言有二策可定天下,以此挟朝廷重用。此二策究竟为何,皇上必是大感兴趣,定会向臣下询问,身为臣下者如何应答,亦是事关重大。

……

韩肖胄想着、想着,不觉已走进了内殿。

赵构面带忧色,高坐在御位上。

几个宫女手挥羽扇,不停地在赵构身侧扇着。

韩肖胄跪下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赵构语气关切地问着,“你在此地,还住得惯吗?”

韩肖胄站起身,神情肃然地答道:“微臣既为朝廷命官,则不论身在何处,俱可安居。”

赵构点点头,叹了一声:“我大宋朝官,多为北方之人,不惯此地水土,就连太后也染疾而去。如今大宋朝廷中,近支皇族竟只剩下了朕一个孤家寡人。”

“这……”韩肖胄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其实在大宋朝廷中,皇族子弟虽是不多,也有几人,但赵构所说的近支皇族,只是指神宗皇帝的后代。而大宋朝廷中,神宗皇帝的嫡派子孙,的确只剩下赵构一人。

“如果朕不幸有万一之事,大宋社稷只恐将就此倾覆矣。”赵构带着悲哀之色说道。

“皇上……皇上春秋鼎盛,何出……何出此语?”韩肖胄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自古身为皇帝者,最为忌讳“万一”之事,臣下若不小心,误在“万一”之事上触怒皇帝,立即会遭到杀身大祸。韩肖胄什么事情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皇帝会向他谈及“万一”之事。

“爱卿休要惊慌,朕今日有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想问问爱卿。”赵构说道。

“臣官品低微,难议大事。”韩肖胄忙推脱道。

“此事关乎宗室礼法,朝中大臣俱为新进之人,难明其中之详。爱卿出身世家,多知内廷掌故,故朕特地招来爱卿,还望爱卿无负朕之期望。”赵构说道。

“是,是。”韩肖胄害怕他的推脱会引起皇帝不悦,连忙应道。

赵构让韩肖胄站起来,令内侍太监将一卷奏章递给了韩肖胄。

韩肖胄满腹疑惑地展开奏章,见上面写着——

臣谨按:太祖皇帝舍其子而立弟,此天下之大公也,虽尧舜而不及矣。仁宗皇帝诏英祖入继大统,文子文孙,宜君宜王,遭罹变故,不断如带。

今有天下者独陛下一人而已。恭惟陛下克己忧勤,备尝艰难,春秋鼎盛,自当“则百斯男”,属者椒寝未繁,前星不耀,孤立无助,有识寒心。天其或者深戒陛下,追念祖宗公心长虑之所及乎?

崇宁以来,谀臣进说,独推濮王子孙以为近属,余皆谓之同姓,遂使太祖皇帝之后寂寥无闻,奔迸兰缕,仅同民庶,有违天意。故太祖在上,莫肯顾歆。此二圣所以未有回銮之期,强敌所以未有悔祸之意,中原所以未有息肩之时也。

望陛下能够遴选太祖诸孙有贤德者,视秩亲王,使牧九州,以待皇嗣之生,退处藩服。庶几上慰在天之灵,下系人心之望……

大胆,大胆!韩肖胄拿着奏章的双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背上也嗖嗖冒出了凉气。

奏章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太祖皇帝传位于弟,实为至公至大的仁德,理应得到皇帝最大的尊敬。但皇室却仅将太祖皇帝的后代视为同姓,不闻不问,以致太祖皇帝的后代丝毫没有享受到应得的富贵,和民间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大宋皇室如此刻薄地对待太祖皇帝之后,大大违背了天意,也使得天上的太祖皇帝极为震怒,不肯保佑大宋皇室。

大宋皇室遭到的一切灾难,就是因为不能善待太祖皇帝的后代。

皇帝应当立即选择太祖皇帝的后代入宫抚养,给予亲王的待遇。

……

此等狂逆之言,是出自哪位胆大包天的朝臣?韩肖胄越想越是胆战心惊,他匆匆向奏章末尾署名处看去。

但见奏章末尾一行写着——绍兴府上虞县丞娄寅亮。

啊,此等胆大至极的奏章,竟是出自朝廷之外一个小小的县丞吗?韩肖胄更是惊诧不已。

“韩爱卿,你观此奏章,以为如何啊?”赵构问道。

“这……”韩肖胄沉吟着,大胆向皇帝望过去。

赵构看上去神情平静,除了带着一些忧郁之色外,并没有丝毫的怒意。

民间对皇室不能善待太祖之后颇有微词,历来是朝廷大忌,为何皇帝今日却并不发怒?娄寅亮只是地方上芝麻大的小官,皇帝根本不必对他的奏章加以理会。今日皇帝却对娄寅亮的奏章如此看重,是不是说明皇上并不忌讳此事,甚至赞同娄寅亮所说的言语?

如果皇帝赞同娄寅亮之语,今日召我前来询问,便是对我极大的信任了。我若顺从皇帝心意,必将青云直上……

不,不……万一皇帝只有试探之意,我岂不是无端惹上了大祸?

“爱卿有什么言语,但讲不妨。纵有不当之处,朕也绝不会加以怪罪。”赵构和颜悦色地说道。

也罢,当今皇帝并非奸雄之主,不会对臣下如此试探。韩肖胄想着,一咬牙:“微臣以为,娄寅亮所言甚是有理。只不过他官职卑小,不应如此放肆,皇上应当将他交付有司,治以‘失言’之罪。”

“既然爱卿说娄寅亮所言有理,又何必将他治罪。”赵构不以为然地说道。

“那么……”韩肖胄又一次犹疑起来。

“娄寅亮一心为国,不避忌讳,敢于言人所未言,朕甚感欣慰。朕观娄寅亮此人若为御史,必是直言敢谏。”赵构说着。

“皇上圣明!”韩肖胄大喜,连忙说道。

赵构对娄寅亮的“狂逆之言”不仅不加责怪,反而要将其召入朝廷做官,显然是对娄寅亮之语大为赞同,而他当面说“娄寅亮所言有理”,也必能大得赵构的欢心。

“唉!”赵构叹了一声,道,“太祖皇帝以圣武平定天下,开创了大宋基业,而其子孙却不得享之,遭时多难,零落可悯!朕今日若不厚待太祖苗裔,何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上仁孝慈爱之心,深广若海,可感上苍也。”韩肖胄说着,心中既是感动,又有些疑惑——皇上正当年壮之时,未必就不能生育子嗣,用不着在此时此刻“厚待太祖苗裔”。皇上今日的一番话,实为大仁大孝。天下臣民闻知,必颂皇上为尧舜矣!只是皇上近年所行,多为昏庸之举,怎么忽然会行此圣明之策呢?

“依辈分而论,朕若挑选太祖皇帝苗裔入宫,当在‘伯’字行中寻找。韩爱卿乃世家子弟,博学多才,善识贤愚。朕有意让韩爱卿访查太祖皇帝后裔,择‘伯’字行中贤德少年入宫,不知爱卿是否愿意。”赵构说道。

“臣愿肝脑涂地,报效皇上!”韩肖胄扑通一声拜伏在地,行以大礼。

只有受到皇帝信任的亲近大臣,才能得到“寻找皇嗣”这等费力甚少而得利极大的美差。今日韩肖胄能得此美差,证明他已深得皇帝的信任,进入中枢,成为宰辅之臣已是指日可待。

“爱卿请起。”赵构满意地说着,双手虚托了一下,心中想,韩肖胄乃世代功臣之后,名望尊贵,且与朝中执政大臣并无来往,朕让他去寻找皇嗣,既可向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示以郑重之意,又可避免执政大臣出以私心,暗中操控其事。

韩肖胄诚惶诚恐地站起身道:“微臣明日便当出城,访查太祖皇帝后裔。”“这件事不宜太过声张,爱卿勿使外人知晓。”赵构叮嘱道。

“微臣遵旨。”韩肖胄躬身答道。

“唉!”赵构轻叹了一声,“这几年来,朕所信任的宰辅之臣,从没有谁提及爱卿,以致朕几乎忘了爱卿尚在朝中。幸亏近日有一人让朕想起了爱卿,使朕得以避免自弃贤才矣。”

“不知此人是谁?”韩肖胄感激地问道。

“岳飞。”赵构答道。

“是他?”韩肖胄略感有些意外。近些年岳飞远在前线,从未入朝,和韩肖胄也无见面的机会,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来往。

“岳飞近日在江西屡立战功,大破李成之军,解除了我大宋心腹之患,朕甚为高兴。想当初这岳飞还是韩爱卿领来的勤王义士,岳飞今日能得此战功,也幸亏了韩爱卿当日的引荐啊。”赵构笑道。

“皇上英明识人,使岳飞一介贫寒之士,得以脱颖而出,诚为千古之佳话也。”韩肖胄说着,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当初韩肖胄领岳飞“勤王”,是想借岳飞的大将之才,掌握一支强盛的军队,以做出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不料事多曲折,韩肖胄的一番梦想终成泡影。而岳飞却从血战中挣得赫赫威名,已渐渐引起了朝廷上下的瞩目。

“识人不易啊。古人云‘文人相轻’,其实武人之间的相轻,绝不低于文人。”赵构感慨道。

“武人不识大义,难除心胸狭窄之病也。”韩肖胄附和地说道。

赵构点点头:“张俊身为一方大将,武勇过人,心胸却是十分狭窄。”

“皇上圣明。”韩肖胄含混地应了一句。张俊手握重兵,实权在身,韩肖胄并不敢直接对张俊加以议论。

“张俊每次报捷,都将杨沂中列为第一,而将岳飞列为第二。然而据江西安抚大使朱胜非所奏,却与张俊截然不同,言岳飞之功实为第一。”赵构说道。

“皇上当派人加以察访,以证张俊、朱胜非二人所言虚实。”韩肖胄说道。

赵构笑道:“朕也没有派人查访,只是密遣使者,令杨沂中送上一道奏章,将所经战事详细禀报于朕。”

“不知杨沂中所奏如何?”韩肖胄问道。

“杨沂中所奏,与朱胜非所奏相同,俱言岳飞之功,当为第一。”赵构说道。

“如此看来,朱胜非所言属实矣。”韩肖胄道。

“杨沂中无贪功之心,实为忠臣。”赵构赞道。

“岳飞勇猛,杨沂中朴忠,实为我大宋军盛之兆也。”韩肖胄说道。

“我大宋欲保住东南,必须军力强盛。只是军力强盛,难免使统兵将帅借机坐大,成为朝廷大患,朕每当想到此事,便甚为不安。”赵构微皱着眉头说道。

“朝廷当勿使统兵将帅久镇一地,并将其部下将官随时调换,如此就可避免将帅坐大。”韩肖胄说道。

“不错。”赵构连连点头道,“江西之地,西连荆湖、东连江浙,南控二广,十分要紧,须派一员大将坐镇其地。张俊推举杨沂中统领江西兵马,坐镇洪州。然朕以为杨沂中忠勇可信,当归于御营,拱卫行在。朱胜非推举岳飞可统领江西兵马,朕有心应允,又担心岳飞出身低微,难以服众。”

“为将者,善战必能服众。况乱世之中,识拔人才唯才德是举,不必拘于资历出身。”韩肖胄忙说道,想,岳飞毕竟曾为我所统领,他若成为独当一方重地的大将,于我必是大为有利。

赵构想了一下,道:“爱卿所言,甚是有理。这江西之地,就由岳飞镇守吧。”

“皇上圣明。”韩肖胄竭力压抑着心头的兴奋,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爱卿且退下去吧。今后若有要紧之事,可直接入宫见朕。”赵构说道。

“臣遵旨。”韩肖胄说着,声音竟是微微颤抖——在大宋朝中,只有宰辅之臣,才能直接入宫面见皇帝。韩肖胄此时虽然只是一个寻常的工部侍郎,却获得了宰辅之臣的礼遇,实为臣下罕见的荣耀之事。

赵构望着韩肖胄的背影,心中不觉暗叹了一声,想——此人倒是宰相之才,只是身世高贵,权欲过重,若委以大任,必致有震主之威。

嗯,范宗尹此人,的确不可再居相位。朱胜非有失土之责,也难回朝重登相位。秦桧此人倒是不错,且又言他有安邦良策,朕不妨让他暂任宰相之职。

朕欲善待太祖皇帝之后,朝中宗室子弟听说之后必是不乐,若因此生出什么事来,倒也麻烦,朕须得及早防备……

赵构想着,忽地叫道:“让大宗正来见朕。”

“是。”近侍太监答应声里,匆匆奔到殿外。

大宗正是大宗正司长官“知大宗正事”的美称。大宗正司主掌对宗室子弟德行的考察,并监督宗室子弟学文习武。宗室子弟之间有了纠纷,也由大宗正司来判断谁是谁非。

赵构初登大位时,身边并没有几个宗室子弟,因此并未设立大宗正司。后来从各处投奔到朝廷的宗室子弟渐渐多了,赵构便让赵士珏做了大宗正管理那些宗室子弟。

绍兴城中塞满了朝官,大宗正司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作为衙署,只得挤在行宫内殿旁的一座小院中。

内侍太监去了没多久,便领着赵士珏走上了内殿。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赵士珏跪下行以大礼。

“罢了,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赵构亲切地说着,一挥手,“给大宗正一个座位。”

内侍太监搬来一张木椅,放在赵士珏身后。

“谢皇上。”赵士珏弯腰说道,并不敢真的坐下。

“朝廷中共有多少宗室子弟?”赵构问道。

“约有两百余人。”

“当初爱卿随朕南来时,宗室子弟不过二三十人,如今能有两百余人,朕很是高兴。嗯,这些宗室子弟,都是濮王之后吗?”

“濮王之后,大都被困在北地,侥幸逃至朝廷的,不过十余人而已。其余的宗室子弟,大多是太宗皇帝之后。”

“那么太祖皇帝之后有多少?”

“这……”赵士珏愣住了。

“你怎么不回答?”赵构不高兴地问道。

“这个……”赵士珏犹疑了一下,回答道,“依照旧例,太祖皇帝的后代只是同姓,并未列于宗室之中……”

“此等旧例乃是奸臣所定,必须废除。”赵构气呼呼地抢过话头说道,“太祖皇帝乃是我大宋创业之君,他的后代又为何不能是宗室子弟?”

“这……”赵士珏心中大感奇怪——皇上这是怎么啦,为何忽然对太祖皇帝的后代如此关心。

“唉!”赵构长长叹了一口气,“圣人之道,莫过于‘仁孝’二字。我大宋皇家世民代代,亦不敢忘了这‘仁孝’二字。只可惜后来奸臣当道,致使朝廷在这‘仁孝’二字上,甚有缺失。其中最大的缺失,便是没有善待太祖皇帝的后代。”

皇上说的这番言语,倒也有理。赵士珏摸不透赵构的心思,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听着。

“朕从今以后,须得善待太祖皇帝的后代。你且派人查一查,江南之地,有多少太祖皇帝的后代,若其中有德行甚佳者,当召至朝廷,量才授予官爵。”赵构说道。

“是。”赵士珏答应了一声,“微臣……微臣……”

“你有什么话,尽可对朕明言。”赵构笑道。

扑通!赵士珏跪倒下来:“微臣愿至军中杀敌,还望皇上恩准。”

“你怎么又来这一套了。”赵构顿时沉下脸来,“朕早就告诉过你,我大宋宗室子弟折损太多,再也不能枉送了性命。你若能照看好宗室子弟,便是立了大功,朕自会升了你的官爵。这到军中杀敌的狂妄言语,你再也休提。”

我身为宗室,负有家国之仇,自当从军杀敌,怎么皇上偏偏不让我如愿呢?甚至我提起杀敌二字,皇上就视为“狂妄言语”,莫非在皇上心中,只愿看着我这等宗室子弟碌碌无为,直至老死?赵士珏痛苦地想着,眼中几欲流出泪来。

“这几年来,你与朕患难与共,忠心耿耿,实为社稷良臣。”赵构见赵士珏俯伏在地,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语气一下子和缓了许多。

“皇上天恩,臣纵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赵士珏说着,额头几乎贴在了地上。他唯恐稍一抬头,就让皇帝看到了眼中的泪水。

“唉!”赵构长长叹了一声,“如今宗室子弟连个安稳住处都没有,只怕平日的功课都荒疏了。”

“臣近日常督促众宗室子弟学文习武,不敢怠慢。”赵士珏说着,心中一片茫然——宗室子弟若不能从军杀敌,学文习武又有什么用?

“不仅要学文习武,更须对圣人的‘仁孝’之道多加领悟。”赵构说道。

“是。”

“朕善待太祖皇帝的后代,便是仁孝。”

“是。”

“我宗室子弟,须得相互亲善,切不可有嫉妒之念。”

“是。”

“你去吧。”

“是。”赵士珏虽然站起了身,但仍深深弯着腰,倒行着退出了内殿。

嗯,皇叔他固然会说出些“狂妄之言”,却深知君臣大义,有他弹压那帮宗室子弟,朕尽可放心。赵构满意地想着,心中轻松了许多。

一阵倦意袭来,赵构忍不住伸出双臂,打了个哈欠。

这些天来,朕一个好觉也没有睡安稳,如今可得好好歇息一番了。赵构想着,双眼便欲闭上。

忽然,一阵悠悠的笛声自殿外传来,极是悦耳动听。

赵构顿时兴奋起来,睁大眼睛站起身,向殿外大步走去。

但见殿外的凉亭中,一个艳装美女斜倚廊柱,横吹玉笛。

赵构停下脚步,远远欣赏着那美女绝妙的身姿,心中道,朕寻来的这位张婕妤,论其才情,绝不低于吴才人,而其妖艳,又胜过了潘贤妃。依此想来,上天对朕甚是眷顾,必能佑朕安居帝位,长享富贵矣。

次日临朝,赵构连下了数道诏令——

以上虞县丞娄寅亮刚直敢言,召入朝中,拜为监察御史。

迁工部侍郎韩肖胄为吏部侍郎,巡视江浙诸州府,以观吏政得失。

罢去范宗尹的相位,出朝为温州知州。

升“参知政事”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以吕颐浩为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二人同掌朝政,兼管军事。

以失土之罪,罢去朱胜非江西安抚大使兼知洪州、江州各职,以李回继任。

江淮路招讨使张俊平定李成之乱,收抚张用,特拜为太尉,赐黄金千两,绢万匹,令其即日班师。

御前统制官杨沂中血战望城冈,立有大功,升为神武中军统制、宣州观察使,回朝提举宿卫亲兵。

江淮平定,岳飞战功第一,升为神武副军都统制、亲卫大夫、建州观察使,驻防洪州,凡江西境内一切兵马,俱须受岳飞节制。

诏命传至洪州,张俊大为扫兴,只得整顿兵马,班师回朝。

唉!我立下如此大功,朝廷便该让我镇守江西兼及荆湖一带,方为正理。今日贼寇一平,便召我还朝,岂不是“鸟尽弓藏”之意?还有这岳飞居然成了都统制,独掌江西一路兵马,几乎要与我并驾齐驱,实是岂有此理。当年我成为独镇一方的大将时,这岳飞又在哪里?岳飞那时不过是一小卒而已。张俊在心中愤愤不平地想着。

曹成闻听朝廷以岳飞镇守江西,担心所驻之地太过靠近江西,易遭岳飞攻击,遂连夜拔营南下,攻下安仁县城,杀伤数千朝廷官兵,生擒湖南安抚使向子。

朝廷闻知,严令湖南官军围剿曹成。

但湖南官军马友、李宏等人俱为游寇出身,和曹成本是旧日相识,并不肯听从朝廷之命,只是虚张声势地派出少许人马缓缓向安仁前进。

曹成趁势全军南下,攻陷道州(今湖南道县)、贺州(今广西贺州市),掳得大批粮草军资,兵马扩至十余万,大有席卷二广(宋时称为广南东路、广南西路,大致相当于今广东省、广西壮族自治区)之势。

大宋兵灾连年,其财赋大多来自二广,曹成南下劫掠,直接威胁着大宋朝廷的军费来源,使朝廷内外,大为震动。

赵构大会朝臣,商议之下俱认为须派望重天下的大臣领一猛将追剿,方可平定曹成。

可朝中大臣不是缺乏名望,便是不愿亲临战阵,赵构苦思了一番,忽然想起了废弃已久的李纲,连忙下诏——拜李纲为荆湖南路(大致相当于今湖南省)、广南东路、广南西路宣抚使,兼知潭州,剿灭曹成。在李纲未到任前,以岳飞代理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充任先锋大将,即日领本部兵马南下道、贺一带,平定曹成。

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正月,赵构派出使者飞驰洪州,向岳飞宣布了朝廷的诏命。

暮春时节,贺州境内的山山岭岭到处可见艳红的杜鹃花,犹如一簇簇燃烧的火焰。

曲折的山路上,行进着一队队衣甲整齐的官军,当先一杆大旗迎风飘扬,上绣着一个斗大的“岳”字。

大旗下,岳飞手执红缨长枪,神采奕奕地骑在马上。张宪、岳云紧随其后,左右护卫。

在接到朝廷诏令后,岳飞立即率领全军南下,直指道州。

但一路上岳飞却先后受到了数支游寇的骚扰。那些游寇并不知晓岳飞的威名,见岳飞军资甚丰,企图偷袭得手,大肆劫掠一番。

岳飞将众游寇一一击败,虽然耽误了许多时日,却仍在朝廷指定的时间内赶到了道州。

曹成闻知岳飞大军临近,立刻放弃了道州,将所有的兵马集中,退守贺州。

岳飞毫不犹豫,立即率领全军追向贺州。

天色渐渐昏暗,一队队飞鸟自天际掠过,没入山林之中。

岳飞勒马停下,传令宿营。

众将士散开队形,各自寻找合适之地,安下营帐。

岳飞下马走入中军大帐中,正欲传令众将议事,张宪疾步走进来,禀道:“安抚使大人,前面哨探擒得曹成所遣探马一名,已押至帐前。”

“且将他带进来!”岳飞说道。

“是!”张宪转身向帐外行去。

岳飞心中忽然一动,低叫了一声:“且慢!”

张宪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岳飞在帐中来回走了几步,将张宪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

张宪脸上露出了笑意,大步走到了帐外。

不一会,一个手捧账册的军吏弯腰走进了中军大帐中。

“军粮可支几日?”岳飞大声问道。

“回安抚使大人,军中粮草只够两日支用。”军吏答道。

“啊!”岳飞吃了一惊,“粮草乃军中至重之事,如今仅剩两日支用,大军岂能前行?这耽误军机的大罪,你推脱不得。”

军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叫道:“这怪不得小人啊!近日兵马行动过快,后面的粮草自然接济不上。”

岳飞想了一下道:“山路难行,粮草一时接济不上,也不怪你。嗯,我大军且在此停留两日,粮草能否接济上来?”

“若是天气晴好,两日之内,粮草可以运至大营。”军吏说道。

“那好,大军就在此地停留两日。如果两日之内,粮草还未运至,小心你项上的人头!”

“是,是!”军吏惶恐地说着,弯腰退出了大帐。

“来人!”岳飞叫了一声。

几个护卫亲兵同声答应着,走上前来。

“随本安抚使出营巡视。”岳飞说着,已走出了大帐。众护卫亲兵紧跟在后。

但见三个哨探军卒押着一个身穿黑衣、头包红巾的大汉立在帐外,神情肃然。

“此是何人?”岳飞停下脚步,望着那黑衣大汉。

“此乃曹成派出的贼探。”哨探军卒回答道。

黑衣大汉眼珠转了几下,垂头不语。

“既是敌探,为何不押进帐来?”岳飞问道。

“刚才见大人有事,小人们不敢擅自进来。”哨探军卒回答道。

岳飞又望了望黑衣大汉,道:“本安抚使欲出营巡视,且待回来之后,再审问敌探。你们先将敌探押到后营去吧。”

众哨探军卒答应一声,押着黑衣大汉向后营走去。

岳飞站在大帐外,望着苍茫的群山,默然不语。

通往后营是一道曲折的山路,路旁生满齐人胸高的野草,远处是一片片茂密的树林。

“咕咕!”草丛中传出了几声鸣叫。

“是山鸡!”一个哨探军卒叫道。

“这些时未闻肉味,口中淡出鸟来了,何不捉了这山鸡,大家同饱口福?”另一个哨探军卒笑着说道。

“我看住这厮,你们去捉那山**。”第三个哨探军卒说道。

两个哨探军卒听了,立刻向草丛中轻手轻脚摸过去。

第三个哨探军卒站在黑衣大汉身后,目光却盯向了草丛。

“哇!”黑衣大汉突然怪叫一声,回身狠狠踢出一脚。

“哎哟!”那第三个哨探军卒捂着肚腹滚倒在地。

黑衣大汉甩开两条长腿,不顾性命地向远处的树林狂奔过去。

“贼探跑了!”

“快抓住他,抓住他!”

两个哨探军卒大呼着,向树林追过去。但黑衣大汉已是奔进了树林,踪影全无。

大帐外的岳飞听着军卒们的呼喊,不觉微微笑了一下,传令道:“请前军主将入帐议事。”

韩顺夫、王贵全副戎装,大踏步走进了中军大帐中。

帐中烛光闪烁,照见岳飞坐在帅案后,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地图。

“见过安抚使大人!”韩顺夫、王贵二人拱手施礼。

“罢了!”岳飞抬起头,问,“二位将军,曹成为何在道州毫不抵抗,便逃到了贺州境内?”

“这……”韩顺夫露出尴尬之色,“这我倒没有仔细想过。”

“曹成早知安抚使大人威名,自是不敢与我军交锋!”王贵应声答道,他这些年跟随岳飞连立战功,加上又与岳飞是结拜兄弟,深得岳飞信任,在军中地位日渐高升,已成为前军统制官。岳大哥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我若跟随大哥再立几次战功,就能让朝廷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了。王贵有些得意地想着。

“不然。曹成若是不敢与官军交锋,必会远遁他处,绝不至于留在贺州境内。”岳飞说道。

“曹成这小子有什么计谋不成?”王贵问道。

“正是。”岳飞道,“贺州境内有一处极为险要的所在,名为莫邪关。我曾在道州找了一些来往此关的商贾人等打听过——莫邪关高山夹峙,最是易守难攻。曹成企图集大兵于此关死守,然后趁我军疲惫之时,分兵从后抄袭,一举击溃我军。”

“娘的,这曹成好歹毒!”韩顺夫骂了一声。

“险地必以奇谋夺之。”岳飞从帅案后站起来,指点着地图说道,“莫邪关有东西两条小路,你二人各率三千精兵,趁夜轻装前进,力争在明日午时之前到达莫邪关,从东西两路同时发动突袭。”

“此处离莫邪关尚有百余里山路,一夜之间怕是难以赶到。”王贵望着地图,有些犹疑地说道。

“愈是看起来难以做到的事情,愈是可以大获成功,此便是兵书上所说的出奇制胜。”岳飞说道。

“末将明白了。”王贵说着,和韩顺夫向岳飞躬身施了一礼,欲退往帐外。

“等一等!”岳飞说着,叫道,“张宪、岳云!”

“末将在!”张宪、岳云二人从帐外大步走了进来。

“张宪,你且率两百亲兵,随同王将军出发。岳云,你且率两百亲兵,随韩将军出发。”岳飞命令道。

岳飞帐下的亲兵俱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只有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岳飞才会将亲兵派出。这些亲兵只有五百人,岳飞此刻一下子派出了四百人,显然是对莫邪关之战极为重视。

有此四百亲兵,我们定可突袭得手。王贵和韩顺夫在心中兴奋地想着。

“安抚使大人!”帐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高呼。

岳飞举目望去,见岳翻几乎是奔跑着走进了大帐。

“安抚使大人,这次给我一个杀敌立功的机会吧。”岳翻跪倒在帐中说道。

“这……以后自有你出战的机会。”岳飞说道。

“安抚使大人,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自从末将随安抚使大人出征以来已经有一年多了,却从未立过一场战功。莫非……莫非安抚使大人以为末将无能,没有资格出战吗?”岳翻委屈地说着,眼中泪光闪烁。

二弟既然投身军旅之中,也该有所锻炼才行。不然,让他这么憋屈下去,真会憋成为一个无能之将。只是兵战之事,最为凶险,二弟若有意外,我如何向母亲交代呢?岳飞犹疑着,不知如何说才好。

“安抚使大人,你就让岳二爷跟我去吧。山路难行,岳少爷应该留下来保护安抚使大人。”韩顺夫忙说道。

岳云虽是年少,但在军中已极有威名,韩顺夫不愿让人说他能够胜敌,是沾了岳云的光,宁愿与军中不甚出名的岳翻一起出战。

“安抚使大人,您就让我随韩将军出战吧!”岳翻再次恳求道。

“好吧。你就带领两百亲兵,随韩将军出战!”岳飞终于做出了决断。

“是!”岳翻兴奋地答应一声,站起了身。

“那我呢?”岳云着急地问道。

“你且留在本安抚使身边,随时听用。”岳飞说道。

“是!”岳云虽不情愿,还是答应了一声。

鼓声响了起来。韩顺夫、王贵、张宪、岳翻率领数千精锐兵卒弃掉一切可以弃掉的行装,以最快的速度向莫邪关奔去。

韩顺夫等人出发之后,岳飞立即下命——各军拔营行进!

晨雾浮**,青翠的山岭隐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数十步外,便看不见任何物体。

雄伟险峻的莫邪关上旌旗飘扬,上上下下布满了黑衣红巾的曹成军卒。守关大将杨再兴身披铁甲,不停地在关上走来走去。

莫邪关以乱石筑成,沿着山势绵延百余丈远,控制着东西两条山路。

也许是很久未经战阵,莫邪关看上去残破不堪,有好几处墙体已完全坍塌了下来。

众兵卒们忙碌地扛着石块,修复着坍塌的墙体。

“快点,快点!”杨再兴对军卒们不停地呼喝着。他看上去年约二十五六,面孔焦黑,身材虽不甚高大,但是生得虎背熊腰,透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彪悍之气。

“将军,大王有请!”一个军卒奔过来,单膝跪在杨再兴面前说道。

杨再兴问:“大王有什么事吗?”

“小人不知。”那军卒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杨再兴手一挥,又对军卒们大喝了一声:“快点!”然后转过身,向关后走去。

一个亲卫兵卒扛着一杆长枪,跟在杨再兴身后。

但见那杆长枪通体乌黑,长有丈余,枪尖宽大,刃口发出烁烁寒光,一团斗大的黑缨垂在枪尖之后。枪杆不甚粗大,握手处泛着银白的光芒,竟是纯用镔铁铸成。亲卫兵卒扛着长枪甚是吃力,走几步便不自觉地要换一下肩。

关后是一个衙署,穿过门厅,便是守关将官审议公事的大堂。

杨再兴刚走进门厅,便听得大堂上一片欢声笑语,异常喧闹。他不觉皱起了眉头,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大堂中。

只见大堂中摆下了十余桌酒席,曹成军中的数十大小头领俱围坐在桌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有十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蝴蝶般在酒桌间绕来穿去,浪声浪气地给头领们劝酒。

正中的酒桌主位上坐着一个年约四旬、身穿团花锦袍的大胖子,见了杨再兴,立刻招呼道:“杨老弟,快过来,这边坐。”

一个大个子头领见杨再兴走近,端着一杯酒站起来:“杨老弟,俺敬你一杯!”

“敬个鸟!”杨再兴怒气冲冲地说着,劈手夺过酒杯,摔在地上。

大胖子吃惊地站起了身:“杨老弟,你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我看你们都死到临头了,还像是睡着了一般。官军进逼,离此不过两日路程。全军上下到了这个地步,就该奋起拼死一战。可你们,可你们还在这儿吃酒戏女人,简直……简直是不知死活!”杨再兴愤怒地大叫道。

“哈哈哈!”大胖子仰天大笑起来,“杨老弟,你错了!”

“我错了?”杨再兴疑惑地望着大胖子,“曹大哥,我怎么错了?”

大胖子曹成举起酒杯:“你且过来,喝了一杯,做哥哥的就让你开一个窍儿。”

杨再兴没奈何,只得走到了正中的酒桌前。

一个年轻女子媚笑着走上前,将满满一大杯酒递到杨再兴面前。

杨再兴抓过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直愣愣地盯着曹成。

“神行太保!”曹成大叫了一声。

那个从岳飞军中“逃出”的黑衣大汉应声从一张酒桌旁站了起来。

“你给杨老弟讲讲,岳飞那厮在干什么?”曹成对黑衣大汉说道。

“岳飞那厮来不了啦。昨个黑夜,俺‘神行太保’潜至岳飞中军大帐外,亲耳听到他和军吏说——军中粮草接济不上,须停留两日。等到粮草接上后,才能出发。”黑衣大汉说道。

“你没有说谎?”杨再兴望着黑衣大汉问道。

“俺‘神行太保’什么时候说过谎?”黑衣大汉反问道,心里却有些发虚——他回到营中,隐瞒了他曾被官军抓获的经过。他担心,曹成知道他被敌人抓获后就不会相信他说的一切,自然也就不会记下他的“探敌”大功。

“就算如此,岳飞的粮草接济上之后,仍会前来攻打。”杨再兴说道。

“攻打个鸟!”曹成挥手凌空一劈,问,“杨老弟,你知道俺为什么要退到这儿来吗?”

“这儿易守难攻。”杨再兴答道。

“错了,错了!”曹成连连摇头,“俺老曹退到此处,并非是要死守,而是要借地利狠狠敲那岳飞一棒。官军之中,就岳飞那厮有些厉害,只要打垮了岳飞,大宋天下便可任由我们横行,想打到哪儿,就可以打到哪儿去。”

“曹大哥想怎样打垮岳飞?”杨再兴问。

“今日个俺们喝个痛快,美美睡他一觉。到了晚上,杨老弟统领两万精兵,从正面出发,攻击岳飞。俺老曹领大军五万,绕到后面去,猛揍岳飞那厮的屁股,让他顾头顾不了腚,杀他个落花流水,血流成河!”曹成举着酒杯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大哥神机妙算,定能杀姓岳的一个绝子绝孙!”

“大哥是关老爷转世,姓岳的岂是对手!”

“大哥有勇有谋,赛过了大宋的太祖皇帝!”

……

大堂上众人争相称颂,唯有杨再兴默然站立,一言不发。

“杨老弟,你这是怎么啦?”曹成有些不悦地问道。

“当初俺投奔曹大哥,是想痛杀金贼,打回河北故乡。谁知杀来杀去的尽是宋人,且离家乡愈来愈远,不知有几千里路了。”杨再兴神情忧郁地说道。

“俺又不是不想去杀金贼。大伙儿落到眼前这个地步,不都是朝廷逼的吗?待打垮了岳飞,大伙就齐心协力,往北杀去,一直杀到河北老家去。”曹成强笑着说道。

“就眼前这个样子,只怕一辈子也杀不到河北去。听说岳飞是个英雄,敢杀金贼,有收复中原的雄心壮志。依俺看来,大伙儿不如受了岳飞的招安,齐心去杀金贼!”杨再兴大声说道。

“放屁!”曹成暴怒地吼叫起来,“你姓杨的莫非胆小怕死,不敢和岳飞对阵么?”

“俺杨铁枪生来便不识什么叫作‘怕’字,就算是老天爷惹恼了俺,俺也敢戳他个窟窿。只是俺要杀的是金贼,不是宋人!”杨再兴毫无惧色,亦是大声吼叫着。

娘的,若不是你这条铁枪厉害,俺还得指望你去打头阵,今日俺便要砍了你这颗不知上下的狗头。曹成心中想着,口中语气一转道:“就算我们要受了官军的招安,也先得拿出些真本事来让官军看看啊。官军都是势利眼,你若不狠狠教训他们一通,他们就会看你比狗还不如。”

“这……”杨再兴一时找不出反驳曹成的言语。

“俺们都是使刀弄枪的,别耍嘴皮子了!来,来!喝,喝!喝他娘一个不醉不休!”曹成举起酒杯大叫道。

众头领纷纷应和着,举起了酒杯。

杨再兴也只得随众人举起了酒杯,连连狂饮。

大堂中又是欢声笑语不断,夹杂着劝酒女子一声声夸张的惊呼。

狂饮一个多时辰之后,众头领都喝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已是满口胡言乱语,又哭又笑。

“睡觉,都给俺回去睡觉。睡足了,晚上就杀出去……杀他娘的!”曹成也喝得头昏脑涨,舌头短了许多。他站起身,一把抱住身边的劝酒女子,就要向大堂外走去。

正在此时,突然喊杀声大起,鼓声若滚雷一般轰轰隆隆地向大堂压过来。

“怎么回事?”曹成瞪着眼睛问道。

“大王,大王,不好啦!”一个小头领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扑通跪倒在地,“宋军,宋军杀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曹成无法相信他听到的话语。

“宋军杀来了。东西两条道上,都是宋军,兄弟们没有准备,招架不住……招架不住了……”小头领哭丧着脸说道。

“娘的,这些宋军莫非是从天下掉下来的?”曹成惊骇地叫着,怒喝道,“神行太保!”

黑衣大汉脸色惨白,夺路便往大堂外逃去。

“哪里跑!”曹成怒吼声中,拔出腰间佩剑,奋力往前一掷。

佩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准确地插进了黑衣大汉的后背。

“啊!”黑衣大汉惨呼声中,一头栽倒在地。

曹成一把推开身边的女子,大踏步走上前,从黑衣大汉背上拔出血淋淋的佩剑,向天一挥:“兄弟们,今日和官军拼了!”

“拼了啊——”众头领发一声喊,一齐向大堂外冲去。

杨再兴几大步就冲到了众头领之前,跃下台阶,从亲卫兵卒手里抓过铁枪,当先奔出了门厅。

但见关上到处都是手挥兵刃砍杀的官军,众曹成军卒鬼哭狼嚎,四散奔逃,血流遍地。

杨再兴只觉浑身热血涌动,大喝一声,挺枪便向官军杀去。

众官军兵卒见杨再兴来势凶猛,七八个人一齐围了上来。

“小崽子们,给俺滚开!”杨再兴抡起铁枪,画了个半圆,凌空扫出。

只听得一片惨呼声大起,七八个官军士卒全都倒在了地上,不是脑浆迸射,便是口中鲜血狂喷。

“贼将休得猖狂!”韩顺夫大喝着,挥着长矛,当头向杨再兴刺去。

杨再兴冷笑声中,横枪一格。

“砰!”随着一声大响,韩顺夫只觉双臂大震,连退了三四步。

这贼将好大的力气?韩顺夫大吃一惊,竟不敢上前。

杨再兴挥动铁枪,欲抢步攻上,忽然酒意涌到了头上,眼前发晕,看到的韩顺夫竟变成了四五个在晃来晃去。

岳翻见韩顺夫被杨再兴逼退,立刻挥舞长枪攻上,当胸刺向敌人,口中还大呼了一声:“看家伙!”

杨再兴欲抬枪招架,却是双臂发软,无法抬直铁枪。他大惊之中,忙闪身一躲。

噗!岳翻手中的长枪刺在了杨再兴的肩头上。

杨再兴大叫一声,倒拖铁枪,转身就走。

“哪里逃!”岳翻大呼着,挥枪猛追。

杨再兴身后的亲兵一拥而上,拼死挡住岳翻,扶着杨再兴向关后的密林逃去。

曹成军大败,似洪水一样四散奔逃。

杨再兴和一小部分败兵向西逃去,曹成则率领绝大部分兵卒向东逃去。

韩顺夫、王贵、张宪、岳翻四将会合一处,决定由王贵、张宪继续率兵追击曹成,韩顺夫、岳翻则留下来把守关口,清扫战场。

韩顺夫、岳翻带着众亲兵,威风凛凛地走进衙署,登上了大堂。

衙署内的敌兵已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十几个艳装女子缩在大堂屏风后,不停地颤抖着。

韩顺夫命兵卒们把那些年轻女子拉起来,排成一排站在他的面前。

“嗯,不错,还都有点姿色。”韩顺夫依次打量着那些年轻女子,目光直勾勾地说着,“娘的,曹成这贼太会享福了。”

“老爷,不要杀我们。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是被贼人强抓来的!”一个年轻女子大着胆子,向韩顺夫哀求道。

“只要你肯好好伺候老爷。老爷不仅不会杀了你,还会给你赏钱。”韩顺夫边说边轻薄地在那女子脸上摸了一把。

“韩将军,你可不要犯了军法!”岳翻提醒道。依照岳飞军中的规定,凡在作战中俘得的妇女,必须立即交到后营,待验明其身份后,或者送回原籍,或者另行处置。凡有不从军规者,立杀无赦。

“唉!”韩顺夫不觉叹了一口气,“安抚使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军法太严这点不好。当兵的整日待在军营中,寻常连条母狗都见不着,早憋慌了。这见了女人又不许动,岂不是要活活把大伙儿憋死吗?”

“韩将军,你莫非真要犯了军法?”岳翻顿时急了。

“我哪敢违了军法。”韩顺夫苦笑着,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就这么把如此多的美人儿送到后营去,未免可惜。我们走了一夜,又大战了半日,也太过劳累。不如我们治几桌酒席,让这些美人儿陪着我们劝劝酒,唱唱歌儿。嗯,你看怎么样?”

“这……”岳翻犹疑起来。

“老弟,这点面子,你也不肯给俺老韩吗?”韩顺夫拍着岳翻的肩膀说道。岳翻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