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园中的荷花已渐渐凋零,水池中只看得见一片青碧荷叶,随风起伏摇曳。岳飞和张大年坐在水阁中,隔着一张小桌,品尝着新沏的香茶。

“大人如今身当方面重任,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可喜可贺。”张大年笑着,拱手向岳飞行了一礼。

“唉!”岳飞叹了一声,“先生有所不知,这个镇抚使并不合在下心愿。”

“此为何故?”张大年诧异地问。

“淮南淮北一带,朝廷共设置了十余镇抚使,在下不过是其中之一耳。此广设镇抚使之举,实为下下之策,必将贻害无穷。”岳飞说道。

“还请大人详细解说。”张大年有些迷惑地说道。

“自金虏入侵以来,朝廷举止失措,对民间义勇心怀疑惧,不加援助。对溃散官兵视而不见,不加抚慰。致使群雄并起,游寇成群,祸害江淮之地,如李成、郭仲威、薛庆、孔彦舟、曹成等辈,比比皆是,已成国家心腹大患。近日川陕宣抚张大人欲发兵东进,请朝廷派大将经营淮水南北,以作策应。朝廷便想出一策,不派大将进驻淮水南北,而将各地奸雄游寇招安,俱发往淮水南北为镇抚使,如李成便做了舒州(今安徽潜山县)镇抚使、郭仲威也做了扬州镇抚使。朝廷方面以为,此举既可平定贼寇,又可经营淮水南北,确保长江一线,是一举两得之妙策。”岳飞说道。

“原来如此。”张大年恍然说道,“朝廷实是昏庸,岳大人乃朝廷命官,又新立大功,怎么可与李成、敦仲威这等贼人并列呢?”

“在下不愿做镇抚使,倒不完全是羞于同李成、郭仲威等并列。而是朝廷此策实为不智之举,绝不可实行。其实在这些镇抚使中,也有几个真心抗击金虏的好汉,如楚州(今江苏淮安)镇抚使赵立,便在旗上大书‘誓杀金贼’四字,专与金虏为敌。”岳飞说道。

“岳大人是说——大部分镇抚使并不会听从朝廷之命,真心抗敌?”张大年问道。

“正是。如李成等人,俱是拥众数万,岂会甘心听从朝廷之命?一旦风吹草动,必将趁势作乱,祸害社稷。”岳飞说道。

“朝廷如何行事,方为上策?”张大年问道。

“上上之策,莫过于遣一位德高望重之大臣,经营淮水南北,收编李成等奸雄游寇,成为抗敌之官军,凡不听编者,立即剿灭,以除后患。待境内平定,便立刻率大军北上,策应川陕之军,使金虏顾此失彼,不能兼顾。如此,不仅江南可保,中原亦可恢复。”岳飞慨然说道。

“大人之言,果为上上之策。然而这位德高望重之臣,现今朝廷只怕找不出一个来。”张大年说道。

“我大宋岂无良臣?”岳飞说道,“闲居鄂州的李纲大人,便足可担此重任。”

张大年连连摇头:“李大人生性耿直,得罪的人太多。当今宰相范宗尹、川陕宣抚张浚等大臣,俱是李大人的对头,有这些人当政,李大人又怎么能得到重用呢?”

“是啊。”岳飞沉重地点了一下头,“朝廷中枢无能,上上之策,恐难行之。”

“大人当初实不该撤出建康。不然,大人已据重镇,朝廷只怕不得不对大人另有重用。”张大年遗憾地说道。

“先生之言差矣。”岳飞正色道,“在下只是一个统制官,怎能擅驻重镇?且挟功自重,胁持朝廷,更是我大宋官军恶弊,为害极大,素为在下所痛恨,又岂能以身行之?”

“这个……”张大年尴尬地笑了笑,转过话头,“这么说来,岳大人虽不情愿,也只好到泰州去上任了?”

“为将者,必须遵守朝廷之令。我已让军中将士准备行装,择日出发。只是镇抚使仅有守土之责,无主动出击敌虏之权,此为最不合我心意之处。我已写了表章,恳请朝廷授予破敌之命。先生精通文墨,还请指教一下,看看我这奏章的文辞是否合适。”岳飞说着,从袖中取出奏章稿本,递给张大年。

张大年恭恭敬敬地接过稿本,展开观看,见上面写道——

照得飞近准指挥,差飞充通泰州镇抚使,仰认朝廷使令之意,除已一面起发,前赴新任之外,契勘金贼南侵之志未艾,要当速行剿杀,殄灭净尽,收复诸路;不然,则岁月滋久,为患益深。若蒙朝廷允飞今来所乞,乞将飞母、子为质,免充通泰州镇抚使,止除一淮南东路重难任使,令飞召集兵马,掩杀金贼,收复本路州郡,伺便迤逦收复山东、河北、河东、京畿等路故地,庶使飞平生之志得以少快,且以尽臣子报君之节。

“好,好!”张大年赞道,“如今主动向朝廷请求掩杀金贼的武将,恐怕也只有岳大人了。只是大人的口气略大了些——竟要收复山东、河北等地,这在朝廷那帮昏庸的执政大臣看来,岂不是以为大人要发狂了?大人最好在此处写得委婉一些。”

岳飞想了一下:“也好,我就只写上收复山东便了。”

张大年把稿本递还给岳飞,问:“大人是否已选好了出发的日子?”

岳飞摇摇头,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忧虑之色。

“大人是否有后顾之忧?”张大年问。

岳飞答道:“通泰一带,尚未安宁,军中家眷,不宜带去,仍将留在这里。我前些日子为执法之故,杀了三舅,使母亲伤心欲绝,病卧不起。我请了许多医官为母亲诊治,都不见起色,众人俱言道——心病还须心药治。劝我常在母亲身边,对母亲多加安慰,但是我又不能不听朝廷之命,无法留下来。且母亲心中怨我,就算我留下来,也只怕无法安慰母亲。”

张大年想了想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岳飞拱手向张大年行了一礼:“请先生讲来。”

张大年道:“大人母亲年高,二子尚幼,内中不可无人。请恕老夫直言,岳老夫人之病因大人而起,仅靠大人安慰,并不能除了岳老夫人的心疾。女子之心相通,大人内中若有一贤惠夫人,定可使岳老夫人心疾尽除,解了大人的后顾之忧。”

岳飞听了,默然不语,凝视着水池中青碧的荷叶。

张大年探询地问:“老夫前些时日所说的那位李小姐……大人可否中意?”

岳飞听着,眼前恍然又出现了李木兰秀美的身影。他脸上微红,低声道:“我乃一粗莽武夫,只恐……只恐误了李小姐……”

“此言差矣!”张大年大声道,“大人忠勇报国,一举收复建康,天下闻名。当今英雄,大人当为第一。李小姐若能托身大人,实为至幸也。老夫表亲在地下闻之,亦可含笑九泉矣!”

岳飞又是默然不语,眼中却闪出了异样的光芒。

“大人不说话,就是对李小姐中意了吧。”张大年笑嘻嘻地问道。

岳飞仍是不语,却点了一下头。

“哈哈哈!”张大年大笑了起来。

水池边的几只白鹭被张大年的笑声惊起,呼啦啦飞上了碧蓝的天空。

大庙后院的一间厢房中,挂满红色的彩绸。李木兰身穿艳红的嫁衣,低头坐在**。床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对红烛,在微风中火焰轻摇,将李木兰的身影投映在红罗帐上。

窗外的竹梢上,挂着一轮弯月,洒下晶莹的清光。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从前堂上传来,送入李木兰的耳中。

李木兰坐不住了,刚欲站起,忽听耳边有人喝道:“别动!”

李木兰吓了一跳,转过头看时,见红杏正微笑着站在她的身侧。

“是你呀,把我吓得心里乱跳。”李木兰嗔怪地抬手打了一下红杏的肩头。

“是我吓得你心跳,还是你想岳大人想得心跳?”红杏歪着头问道。

“不理你了。”李木兰扭过头说道。

红杏将李木兰的身体拉正:“小姐,大喜的日子不能乱动,更不能离开了床,这是做新娘子的规矩。”

“就你多话。”李木兰做出生气的样子说道。

“这会儿倒嫌我多话了。”红杏委屈地说道,“前些时小姐让我讲岳大人的事儿,我讲得口干舌燥了,小姐还不放过,非要我接着讲。为了这个,小姐还放下架子,给我倒了茶喝呢!那会,小姐怎么不嫌我的话儿多了?”

李木兰脸上涨得通红,抬手又要往红杏肩头上打去,才把手抬起,又垂了下来。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想得心跳的人儿来啦!”红杏说着,向李木兰做了一个鬼脸,走过去,撩开了厢房的门帘。

岳飞穿着一袭红袍,带着满脸酒意,走了进来。红杏看了看李木兰,又看了看岳飞,悄然走了出去。

李木兰垂着头,看着脚上的红绣鞋。岳飞望着李木兰,一时竟也无语。

当!当!当!远处传来巡夜兵卒敲击铜钲的声音——时已三更了。

红日初升,几道霞光照进了厢房。

两三个麻雀跳到窗前的竹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岳飞陡地睁开眼睛,见床边站着李木兰,正凝目注视着他。

“啊!我怎么这么晚才醒来?”岳飞慌忙坐起了身。

李木兰俯下身,为岳飞穿衣。

岳飞却一把握住了李木兰的手,带着歉意说道:“昨日众将俱来劝酒,我又不能推脱,以致,以致使……使夫人……夫人……”岳飞不知该怎样说才好。

“大人身当重任,今后要少喝些酒才是。”李木兰轻声说道。

岳飞点点头,见李木兰眼角发青,露出无法掩饰的倦意,心中一热,不觉将李木兰拉入了怀中,柔声道:“你昨日为了照顾我,定是一夜未睡。”

李木兰伏在岳飞肩头上:“妾身已属大人,所做的都是分内之事。”

李木兰出身官家小姐,却能如此善解人意,实为我之幸也。岳飞想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从心底里浮了上来。

岳飞起身,梳洗完毕,便领着李木兰,来到后堂,拜见母亲。

岳母见了儿子,仍是十分冷淡,不理不睬。但当李木兰在床前下拜问安时,岳母却连忙叫人扶起李木兰,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只要母亲肯接纳木兰,我就可放心到江北去了。岳飞欣慰地在心中想着。

十数日后,岳飞全军行装已准备完毕,即将北上。

秋风渐起,枝头已落下了数片黄叶。岳飞全副戎装地走进厢房,向新婚的妻子辞行。

李木兰带着忧郁之色问道:“大人不能晚几日走吗?”

“金虏仍在江北横行,飞身为朝廷命官,就当杀敌报国,尽早去往驻防之地。”岳飞答道。

李木兰默然无语,走到窗边的小桌后坐了下来。小桌上放着一架古琴,李木兰轻拨丝弦,低声吟唱起来——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木兰唱的这首词,明显含有离别情伤之意。其实,我又怎忍与她分别呢?可身为大将就当以沙场为家,绝不可儿女情长,误了军机。岳飞心中想着,强笑道:“听张先生言道,夫人自幼便能诵读古诗,想来也能作词。刚才夫人所吟,便是自作之词吧?”

李木兰摇摇头道:“妾身不过略识文字,哪能作词呢?刚才妾身所唱的,乃是李清照所做的一首词,名唤作《凤凰台上忆吹箫》。”

“李清照?”岳飞想了一想问,“听说济南名士李格非有个女儿,便唤作李清照,为天下知名的才女。夫人说的,可是此人?”

李木兰点了点头:“正是。宣和年间,我随父亲住在淄州,当时李清照的夫婿赵明诚亦在淄州做知州,我们两家来往密切。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是李清照在家吟唱,被我悄悄记下的。”

岳飞笑问:“为什么要悄悄记下呢?”

李木兰也笑了:“这首词,是李清照想念赵明诚而写的。这种闺情之词,她一般不肯让我知晓,说我还是个小姑娘,不该念什么悲啊愁的。”

“我营中的几位先生,对李清照很是佩服,说一个女子,便能写得如此好词,实是不易。但不知如今她在何处,是否平安?”岳飞问道。

李木兰顿时神情黯然,道:“金虏南侵,李清照一家和许多人一样,到处迁徙避敌,家资散失俱尽,日子很不好过。听说她的夫婿赵明诚也由于旅途受了风寒,一病而亡。李清照只身奔赴杭州投亲,偏又遇着金军渡江,混乱中也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唉!”岳飞长叹了一声道,“金虏不灭,我大宋无论官民,谁也休想过上安宁日子。”

李木兰听着,心中一震,默然不语。

“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今日之势,不灭金虏,更是难以‘为家’。”岳飞说道。

李木兰站起身,对岳飞行了一礼:“妾身知错了。大人当行便行,不必以妾身为念。”

岳飞道:“在这个世上,谁不恋家?夫人何错之有?一旦逐退金虏,恢复中原,我便辞退官职,寻一处湖山胜地,躬耕自食。闲来便与夫人泛舟湖上,抚琴赏月,度此余生。”

李木兰眼中放出光彩:“但愿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只要我大宋官军个个奋勇杀敌,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岳飞充满信心地说着。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八月,金军大将完颜挞懒领大军包围了淮南重镇楚州,日夜猛攻。

楚州紧挨淮水,面对运河,为淮南淮北的咽喉要道。楚州镇抚使赵立领数千义军死守城池,金兵南侵时无法攻破楚州,只得绕道而行。但当完颜兀术回军之时,由于抢掠了大批财物人口,必须乘船从运河北返,无法避开楚州。

完颜兀术派使者送了一封文书给赵立,请赵立让开道路,他将赠予赵立黄金千两,骏马百匹,美女十名。

赵立见了文书,勃然大怒,命人将金使拖到堂下,狠狠打了五十大棍,然后把他推出城门。

完颜兀术气得暴跳如雷,领兵直扑楚州城头,却被守军一阵如雨的乱箭射了回来。正当完颜兀术无可奈何之时,完颜挞懒领重兵赶到了楚州城下。

与此同时,张浚在川陕的富平(今陕西富平)一带集中了步卒二十万人,骑卒七万人,以刘锡、吴玠、刘锜、孙渥、赵哲为大将,兵分五路,向金军展开攻击。

自宋金爆发战争以来,宋军以数十万大军主动攻击金军,还是第一次。

金国皇帝大感震惊,飞遣使者催促完颜兀术尽快北返,西援川陕。

完颜兀术只好将劫掠的财物人**给完颜挞懒,率领精锐步骑五万余人绕开楚州,连夜北返,然后顺黄河急速西进。完颜挞懒得到大批的财物人口,兴奋至极,一边猛攻楚州,一边派出游骑南下巡哨,做出欲再次大举南侵的姿态,以牵制宋军。

赵构闻报惊恐不已,令神武右军都统制张俊率本部兵马,渡江北进,抵抗金兵。张俊却借口江南盗寇众多,须加追剿为由,拒不听命。

楚州在完颜挞懒的猛攻下,兵卒伤亡惨重,难以支撑。赵立不得已,派勇士夜出,突围奔往朝廷求援。

朝臣亦纷纷上表——楚州乃咽喉重镇,一旦不保,金军可控制整个淮南,威胁长江一线,朝廷应速派大将救援。

赵构焦急之下,连下了两道诏令:一道诏令送与刘光世,让其立即亲率大军救援楚州,万勿坐失时机。一道诏令送与江北各镇抚使,让各镇抚使出本部兵马,全力救援楚州。

刘光世接到诏令后并不亲率大军渡江北上,只是派遣部下统制官王德、郦琼二人领数千兵马过江,做出救援楚州的样子。

王德、郦琼二人徘徊在沿江一带,根本未向敌军前进。

江北各镇抚使大多对朝廷的诏令毫不理睬,其中扬州镇抚使郭仲威害怕敌兵来攻,竟弃城而逃,避往天长一带。

只有通泰镇抚使岳飞接到诏令后立即率军北上,但已迟了——楚州镇抚使赵立在城楼上战死,城池被完颜挞懒攻破。岳飞孤军挺进,眼看就要陷入敌军的重围,被迫退回驻防之地。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完颜兀术进入潼关,和完颜娄室的兵马会合一处,与宋军在富平展开激战,并大败宋军。

张浚斩杀首先退兵、招致全军大败的赵哲,率军退守兴州(今陕西略阳),遣大将吴玠扼守川陕要地和尚原(今陕西宝鸡西南),防止金兵乘胜追击。

金军东西两路俱获大胜,但将士疲惫至极,不愿再战。且宋军虽败,兵力并未受损,金军若欲一举歼灭宋军,绝无可能。而在金军占据的中原、陕西、淮北之地,到处都是义兵,不断袭扰金军后路,使金军顾此失彼,狼狈不堪。

金国皇帝会集众大臣商议之下,决定在中原之地扶植一个“藩辅之国”,为金军治理那些难以驯服的南朝百姓,并替金国进攻宋军,使大金坐享厚利。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重阳节,金国正式册立原大宋济南知府刘豫为皇帝,国号“大齐”,以原大宋太原知府张孝纯为“大齐丞相”,立都于大名府。刘豫称帝后第一件事,便是罗致黄金珠宝,名马美女,送与金国执政大臣,请求金兵不要尽行北归,留下一二大将,“震慑”南朝。

金太宗对刘豫的请求欣然听从,命完颜兀术留在陕西、完颜挞懒留在淮北,为刘豫撑腰壮胆。

刘豫果然胆气大壮,到处捕捉男丁,凑成一支十数万人的大军,由其子刘麟统领,准备南侵,以宣示其对大金的“忠孝”之心。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月,刘麟率领的“大齐”兵马与完颜挞懒统领的金军会合,号称四十万,向淮南发动了猛攻。

各镇抚使闻敌先逃,淮南之地几乎全部落入金兵手中。

岳飞再次陷入敌军的重围,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了驻防的泰州城,渡江南退,移屯于江阴(今江苏江阴)境内,并上表朝廷,请求处罚。

朝廷很快下诏,命岳飞原地抵抗金兵,却并未给予岳飞任何处罚。

完颜挞懒、刘麟乘胜前进,兵锋直指长江。赵构闻知,惊恐万状,下诏让各部院司署官吏“从便避敌”,并大搜船只,准备再次下海逃难。

各拥兵自重的镇抚使趁机作乱,攻城略地,拼命扩充地盘。

舒州镇抚使李成一举攻下江淮间十余州郡,拥众数十万,其部将马进更渡过长江,兵围江州(今江西九江)重镇,大有席卷江南之势。

游寇张用、曹成、李宏等率众十数万攻入荆湖一带,在德安府(今湖北安陆)、郢州(今湖北钟祥)扎下营寨,威胁鄂州(今湖北武昌),阻断了川陕通往江浙的道路。

大宋朝廷四面楚歌,又一次陷入了危急之中。

夜色沉沉,楚州城外的运河码头下,停着一艘小船。

秦桧和张通古相对坐在小船的前舱中,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举杯对饮。

“顺此河南下,要不了几日,秦兄就能回到家乡了。”张通古说道。

“这几年来,在下不知在梦里多少次回到了金陵故乡,每一次醒来都是不胜惘然。”秦桧感慨地说道。

“如今秦兄终于是美梦成真了。”张通古笑道。

“这得感谢通古兄啊。来,来,在下敬通古兄一杯!”秦桧边说边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

“秦兄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完颜挞懒。没有完颜挞懒的允许,在下就算浑身是胆,也不敢将秦兄放回南边去。”

“可是若无通古兄的劝说,完颜挞懒又怎肯答应将在下放回。”

“这也是秦兄智谋过人,给完颜挞懒献上了一条‘北人归北,南人归南’的妙计。有了这条妙计,大金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宋室江山。”

“这条妙计要想真能实现,还得多费周折,其中最要紧的,是在下能够在南边的朝廷执掌大权。”

“如今南边的朝廷正处在危急之中,得到秦兄这般智勇双全的忠良之臣,定会大加重用。”

“在下只是苟全性命而已,哪里谈得上‘忠良’二字。”秦桧苦笑着说道。

“秦兄身在北地多年,始终不肯做了金国臣子,难道还不是‘忠良’吗?秦兄不轻弃有用之身,便是智者。当故国危难之时,秦兄毅然回归,更是勇者。此等智勇双全的忠良之臣,南边的朝廷只怕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张通古正色说道。

“通古兄这番话,令在下无地自容了。”秦桧有些羞愧地说着。

“秦兄怎么还不明白——做大事者须不拘小节呢。”张通古笑道。

我当然明白,但此时此刻,我在你张通古面前,还是不明白为好。秦桧想着,默然无语。

“我大金得了宋室江山,神州便是归于一统。秦兄若能促成此事,实为千古功臣。”张通古说道。

“只怕后世之人,不会似通古兄这么议论。”秦桧说道。

“自古以来,至大之功,莫过于天下一统。但能使天下一统,便是至圣至贤之人。”张通古笑道。

“在下本是大宋臣子,如果能使大宋一统天下,当然是至圣至贤之人。可如今在下所行之事,却是使大金灭亡大宋,从而一统天下。后世人议论起来,恐怕不会只看得见‘一统天下’四个字。”秦桧低声说着,言语中隐隐透出痛苦之色。

“后世之事,我们都不可能看到,又何必去想呢?眼前上天已给了我们一个立下千古大功的好机会,我们可不能轻易放过了啊。”张通古说道。

“其实……其实使南边的朝廷臣服大金,也可算是天下一统。为何大金非要灭亡南边的朝廷呢?”秦桧迟疑了一下,问道。

“因为大金已经立了刘豫为南朝皇帝,没有必要让宋室存于世上。”

“其实让大宋臣服,比立刘豫为帝更有利于大金。”

“不错,许多大金贵人都认为与其立刘豫为南朝皇帝,不如让那赵构做南朝皇帝,只要那赵构肯认大金为父就行了。”

“那么大金为何偏偏立了刘豫?”

“这是因为刘豫讨得了完颜宗翰的欢心。如今在大金国中,宗翰最有权势。何况当今皇帝也不喜欢赵氏,不愿让赵氏做了南朝皇帝。”

“听通古兄说,完颜挞懒似乎愿意让赵氏做了南朝皇帝。”

“可惜完颜挞懒的权势有限,做不了主。”

“唉!”秦桧叹了一口气,“如果完颜宗翰是完颜挞懒,你我二人做出番大事,就更有把握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张通古笑道。

秦桧眼中一亮:“通古兄是说,完颜挞懒也有可能执掌金国的大权?”

张通古点了点头。

“这个还请通古兄指教。”秦桧连忙行了一礼。

“完颜挞懒的父亲完颜盈歌,是当今大金国皇帝的叔父。当初完颜盈歌本可将大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但他却依照女真部落的旧规,把大位传给了完颜阿骨打兄弟。因此完颜阿骨打兄弟都对完颜挞懒十分敬重,遇有大事,必会向他请教。”

“这种请教,只怕是面子上好看罢了。”

“如果完颜宗翰失势了,那么大金国皇帝对完颜挞懒的请教,就绝不仅仅是面子上好看了。”

“完颜宗翰会失势吗?”

“如果完颜宗翰一直深受皇帝信任,他绝不会失势。但是现在,大金皇帝已不怎么信任他了。”

“此为何故?”

“秦兄知道完颜杲此人吗?”

“听说完颜杲是大金皇帝之弟,官居谙班勃极烈、都元帅。”

“秦兄,你可知道,这谙班勃极烈在大金国意味着什么吗?”

“听说这谙班勃极烈之位在大金国极为尊贵,相当于大宋的太子之位。”

“也可以这么说。”

“我好像听说完颜杲已经去世了。”

“不错,完颜杲已在八月份病重而亡。”

“如此说来,大金国皇帝便有机会让自己的儿子做谙班勃极烈。”

张通古笑了笑:“看来秦兄对大金国的事情知道得不少啊。”

秦桧连忙摇了摇头:“在下所知道的,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秦兄都听说了什么?”张通古问道。

“这个……”秦桧犹疑了一下,接着说道,“听说依照女真皇族的规矩,如果完颜杲去世了,他留下的位子应该由大金太祖皇帝的儿子来承袭。”

张通古点点头:“皇帝并不喜欢这个规矩。大金皇帝常对完颜宗翰说——中原的礼法很好。”

“依照中原的礼法,皇帝大位是父死子继。大金皇帝对宗翰称赞中原礼法,一定是想让完颜宗翰推举皇帝的儿子承袭谙班勃极烈之位。”

“秦兄果然是智谋过人,说得一点也不错。”

“难道完颜宗翰不愿推举皇帝的儿子?”

“正是。”

“如果真是这样,完颜宗翰就会失去皇帝的信任。”

“这样的情形若是发生了,无论是对完颜挞懒,还是对我和秦兄,都甚是有利。”

难怪张通古会让我回到大宋,原来他一直是在等待这个机会。想不到我秦桧到头来只是成了这张通古谋取富贵的一枚棋子,由着他任意摆弄。哼,眼前我还受制于他,且不与他计较。待我回到南边,就可以观望形势,反客为主,把他张通古变成我的棋子。秦桧在心中想着,默然无语。

“秦兄怎么不说话,是在想什么呢?”张通古笑问道。

“在下是在想,这几年来多蒙通古兄看顾,心中虽有无数感激之言,偏偏不知如何说出。”秦桧边说边拱手对张通古行了一礼。

“你我乃是意气相投,何必多此俗礼。”张通古连忙还礼。

“唉!”秦桧叹了一口气,“此地一别,不知何日再能与通古兄相见。”

“只要秦兄的妙计能够用上,我们或许很快就能相见。”张通古笑道。

“在下的妙计能否顺利实现,还得看看那赵构是怎么想的。”秦桧说道。

“此时此刻,那赵构定是惶惶不可终日,急欲得到秦兄这样一位忠良之臣为他解忧。哈哈哈!”张通古说到得意之处,忍不住大笑起来。

哼!除非那赵构和他的父兄一般昏庸,才会急欲得到我这样的“忠良之臣”。但愿那赵构并不完全和他的父兄一样昏庸……不,不!如果赵构不是一个昏庸之君,我回到南边岂不是十分危险?唉!我要想做成一番大事,那赵构就必须是一个昏庸之君,就算他不是一个昏庸之君,我也要把他引导成一个昏庸之君。秦桧在心中想着,脸上勉强挤出几丝笑意,连连举杯向张通古敬酒。

昏黄的灯光透过舱中的小窗,将秦桧和张通古的身影倒映在河水中。

风吹过,那水中的身影**来**去,有如夜行的鬼魅。

细雨疏落,西北风呼啸着掠过绍兴府残破的城墙,将湿冷的寒意送进千家万户,亦送进大宋皇帝的行宫之中。

范宗尹、赵鼎、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在内侍太监的引导下,惴惴不安地走向行宫前殿。

昨日正当除夕之时,赵构下诏,改明年为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并大赦天下,同时免百官元旦朝贺之礼,只命宰辅之臣和刘、张、韩三大将在元旦之日入朝商议军国大事。

赵构脸色苍白地坐在御位上,眉宇紧锁,透出无尽的忧愁之色。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范、赵、刘、张、韩拜倒在地,行以大礼。

“众位爱卿免礼,请坐!”赵构异常礼敬地对几位臣下说道。

几个内侍太监搬来座椅,放在范、赵、刘、张、韩的身后。

“谢皇上赐座!”范、赵、刘、张、韩诚惶诚恐地说着,却并无一人坐下来。

“江州守臣连连求救,言辞十分哀切,朕派吕颐浩、杨惟忠领精兵前去解围,俱是大败而回,眼看这江州城是保不住了。”赵构焦虑地说道。

“江州不保,贼兵便可直逼浙西,行在危矣。为万全计,皇上还是奉太后入海行幸为上策。”范宗尹忙说道,他年约三十岁,在大宋的宰辅之臣中,算得上是“少年”之人了。然而议事言语慌张,行事有始无终,在朝中威望极低。许多人都不明白——正当国难当头之时,皇上为何选了这样一个“慌张少年”为宰相?

“不可!万万不可!”赵鼎大叫道,“李成那贼寇近日广造谣言,说他当为真命天子,其狼子野心,路人尽知。皇上若是下海行幸,是自示怯懦,必将使军心崩溃,大局不可收拾矣。”赵鼎看上去年约四十五六,素有智计,在朝中以刚毅果敢著称,近日深得皇帝信任,已隐隐有替代范宗尹之势。

“是啊,贼兵非是金虏,绝不会秋来春去。金虏要的是金银玉帛,贼人要的是朕的江山社稷。朕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可退避,不仅不退避,还应派一大将速速领兵进击,剿灭贼人!”赵构陡然大声说道。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自南渡大江以来,赵构无一刻不在退避,从不肯提起“领兵进击”四字。不料今日赵构却是大发“天威”,断然说出“进击”之语。

“皇上圣明!”赵鼎大喜,忙说道,“当今之势甚是艰难,朝廷内外人心惶惶,我大宋君臣唯有振作起来,奋兵威以求自固之道,方为上上之策。”

“李成那贼声势甚大,须得一员能征惯战的大将领兵进击,方可获胜。”范宗尹说着,心中很有些不舒服——他为当朝宰相,皇上有了“领兵进击”这等重大决策,应先与他商议妥当了,再召集朝臣议论,方合“规矩”。如今皇上不守“规矩”,显然已没有将他这位宰相放在眼里。

“刘将军能否为朕分忧?”赵构的目光望向了刘光世。

“微臣愿肝脑涂地,以报皇恩。只是近日金虏似有南侵之意,微臣所守之地,至为紧要,此时若换他人来守,恐有所失,坏了大事。”刘光世说道。心中想,李成锋芒正锐,我若前往“出击”,岂能讨得到好果子吃。

赵构眉头微皱,向韩世忠望了过去。

“微臣愿统兵救援江州,扫灭李成!”韩世忠说着,声音震得殿宇嗡嗡回响。他身材魁壮,双目若电,令人一望便会不自觉地生出敬畏之心。

皇上命我驻防浙东,拱卫朝廷,做刘光世、张俊两个鸟人的后援,岂不是要生生把我憋死?我若能够统兵救援江州,便是飞鸟出笼,可以大有作为了。韩世忠在心中想道。

“不,韩爱卿不能离开浙东。”赵构连连摇头。

刘、张、韩三大将中,还是韩世忠最为忠勇,朕应当把他留在行在附近,随时防备不测之事。赵构一边想着,一边把目光停在了张俊身上。

其实在召范、赵、刘、张、韩入宫之前,赵构已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应该派张俊去征讨李成。

张俊和刘光世、韩世忠一样,原为大宋西北兵中的军官,少年之时即精于骑射,并且臂力惊人,号称千人难敌。张俊虽是生于农家,却对耕田毫无兴趣,小小年纪便做了盗贼,后又受招安入了官军,到处捕捉往日的同党,连连立功,由一个普通弓手升为正部将。

金兵入侵之时,张俊随同信德府守臣梁扬祖投入赵构旗下,被拜为大元帅府统制官。赵构对张俊十分看重,却又对张俊有些捉摸不定。

张俊有时显得非常勇敢,不惧任何强敌,就算是面对金兵的铁甲骑卒,也敢战而胜之。但张俊有时又显得异常怯懦,敌军未至,便闻风而逃。

似张俊这等大将,若是忠孝之士,朕自可倚为长城。若他是心如苗、傅一般,有不轨之谋,朕就当及早将其除之。赵构每当想起张俊,便在心中嘀咕着。

赵构认为,张俊若愿征讨李成这等强贼,便是忠臣。张俊若是借故推脱,便为胸藏不轨的奸恶之臣。

赵构知道刘光世不愿去征伐李成,也不想把刘光世调离长江防线,却故意先向刘光世发问,待刘光世口出推脱之语后,又拒绝了韩世忠的主动请战,已是向众人做出了明确的暗示——他希望张俊能够承担征讨李成的重任。

“微臣愿竭尽全力,为皇上分忧。”张俊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说着。他看上去四十开外,相貌堂堂,面色紫黑,虎背熊腰,令人一见,就以为是员战无不胜的虎将。

张俊并不愿意去救援江州,但他心中很清楚——皇上已动了猜忌之心,他若抗命不从,将会招来杀身大祸。

“爱卿一向忠勇,可谓社稷之臣也。朕当拨内库银钱,以助爱卿军资。”赵构见张俊慨然答应“领兵进击”,心中大为高兴。

“皇上,臣下自金虏南侵以来,屡经苦战,军卒损伤甚众,尤其缺少一员先锋大将。皇上若能将通泰镇抚使岳飞拨归臣之帐下,则臣定当一举扫平李成。”张俊说道。心中想,岳飞那厮勇悍无比,连金人的铁甲骑卒都能战胜,自可打败李成。我借岳飞之勇上可获平贼之功,下可保全帐下兵将,实为一箭双雕之妙计。

“皇上,岳飞驻防江阴,乃是十分要紧之地,万万不可离开!”刘光世急忙叫道。心中想,万一金兵真的再次南侵,我手下有岳飞这员勇将,足可抵挡。你张俊此时索要岳飞,不是有意要挖我的墙脚吗?

“皇上,当前最要紧之事,莫过于援救江州,扫平李成!”张俊大声说道。

“不错。”赵构点了点头,“李成乃是心腹大患,一日不除,朝廷一日不得安宁。岳飞此人忠勇善战,可拨归张爱卿指挥。”

“谢皇上!”张俊大喜,立刻跪拜在地,行以大礼。

“皇上,岳飞一去,江阴防地该派何人驻守?”刘光世大急,失声问道。

“朕当遣御营官兵接替岳飞驻防江阴。”赵构说着,不满地瞪了刘光世一眼。

刘光世垂下头,愤愤地想着,御营兵马俱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怎么能和岳飞这样的勇将相比呢?

赵构见刘光世不再说什么,当即口授一道诏书——拜神武右军都统制张俊为江淮路招讨使,领兵解救江州之围,扫平李成。凡江淮各处兵马,除刘光世、韩世忠二军本部将官外,俱须听从张俊节制。

口授诏书完毕,赵构立即退朝,在内侍太监的引导下,向后宫行去。

所谓的行宫,只不过是在被金兵焚毁的越州府衙上略加整修而成。原来府衙的后院便改成了安置后妃们的后宫。

赵构和潘、吴二妃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缓顺着一条彩石铺成的甬道,不一会便来到一座狭小的阁楼外。

一个年老太监早已等候着,见皇帝驾到慌忙上前跪下,禀道:“太后有旨,免元旦各位娘娘贺拜大礼,只请皇帝一人入宫。”

赵构一怔,他虽免了朝臣们的元旦朝贺,但自许“仁孝”的他,虽贵为天子,在此佳节,也还是依例领着后妃们来贺拜隆祐太后。

赵构在登上大位之前,很少见过隆祐太后,与隆祐太后并无感情。隆祐太后这位“靖康之难的漏网之鱼”,不过是显示皇帝“仁孝”的一块招牌。

隆祐太后倒也有着自知之明,极少召见皇帝,也不过问朝政之事。

赵构也只有在喜庆或祭祀之时,才会想到朝中还有一位太后。似这般在元旦佳日太后召见赵构,还是第一次。

后殿狭小昏暗,大白天也点着蜡烛。隆祐太后呆愣愣地坐在御榻上,满头白发在烛光中泛出幽幽的青黄之色。

“侄儿见过太后。”赵构走进殿中,拱手向隆祐太后行了一礼。

“皇帝坐下吧。”隆祐太后说道。

赵构在隆祐太后对面坐下,看着周围简陋的陈设,有些局促地说道:“行宫之中,难以安奉太后,且待回到临安,侄儿当建宫院一座,以使太后安居。”

“国难之中,能苟全性命,便是万幸了。”隆祐太后说着,脸上现出惊疑之色,“我昨日……昨日梦见哲宗皇帝了。”

晦气!赵构心中不觉叫了一声。哲宗皇帝是徽宗赵佶之兄、赵构的伯父,十岁继位,二十五岁便一命归阴,被公认为福薄之帝。

哲宗的皇后孟氏,是从一百多个聪慧美貌的高门淑女中挑选出来的,人人以为才、德、貌俱全,最合适母仪天下。

但是哲宗皇帝并不喜欢孟氏,却对人人视为妖艳的妃子刘婕妤大加宠爱,甚至不顾众大臣的反对,废了孟氏的皇后之位,改立刘婕妤为皇后。

正当青春妙龄的孟氏被迫迁居道观瑶华宫,做了女道士,号为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

哲宗皇帝去世后,徽宗赵佶顺应众大臣之请,复将孟氏迎回宫中,上尊号为“元祐太后”。

赵佶的举动,使哲宗那位后立的刘氏皇后大为不安,千方百计买通了当政大臣蔡京,鼓动皇帝再次废掉了孟氏的皇后称号,仍然令其居住瑶华宫。

从此以后,朝中大臣再也无人提及孟氏。久而久之,人们甚至忘掉了孟氏其人。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军尽掳大宋宗室诸王妃嫔等共三千余人,押往塞北的寒冷荒凉之地。金军本来是想全部掳走大宋宗室诸王和妃嫔,不让一人漏网,但到最后,还是有两人没有落于金军手中。

一为康王赵构,因其远在相州,金军无法掳获。

一为哲宗废后孟氏,因其不在宫中,为金军忽略了。

赵构后来登上了皇帝大位,将孟氏迎入行宫,先上尊号为“元祐太后”,复上尊号为“隆祐太后”,以向天下臣民显示大宋皇室“仁孝传家”的美德,激励天下臣民的“尽忠报国”之心。

“行宫简陋,难行祭祀大典。哲宗皇帝托梦太后,想是责怪侄儿了。”赵构安慰地对隆祐太后说道。

“若无皇帝苦苦撑持,大宋社稷早已毁坏。诸位在天的列祖列宗只会感激皇帝,庇佑皇帝,怎么会怪罪皇帝呢?哲宗皇帝昨日在梦中见了我,只说了一句话——因果报应,托生转世。”

“因果报应,托生转世?”赵构喃喃念着,心中忽然大跳起来。

“哲宗皇帝说这句话时,满脸忧愁,似有无尽的隐忧之色,却又不便明言。”隆祐太后说道。

“太后认为,这……这隐忧是指什么?”赵构说着,声音隐隐颤抖起来。

“我梦醒之后,想来想去,觉得哲宗皇帝未说出的‘隐忧’,是指……是指本朝开国之初,人人传说的一大……一大疑案。”隆祐太后的声音也隐隐带着颤抖。

“什么疑案?”赵构脱口问道。

“乃是‘斧声烛影’的疑案。”隆祐太后一字一句地说着。

“谣言,谣言!”赵构失声叫了起来。

“斧声烛影”是指一件宫廷中的血腥秘闻,在大宋臣民中长久地传着。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共有兄弟三人,两位弟弟名匡义、匡美。兄弟三人俱为杜太后所生,相互之间甚为友爱。

后来赵匡胤在陈桥兵变中黄袍加身,登上了皇帝大位。赵匡胤的两位弟弟因避讳改名光义、光美,俱为高官,其中光义更是爵封晋王,官居开封府尹,位列宰相之上。

大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太祖皇帝赵匡胤忽得重病,遣内侍太监急召晋王入宫。

那一天大雪纷飞,晋王赵光义和躺在病榻上的太祖皇帝交谈了很久,直到天黑。

内殿中亮起了烛光,太祖皇帝令太监宫女等人都退了出去。

太监宫女们站在殿外,隔着纸窗只看得见皇帝和晋王投射的影子。

烛光影中,众人看见晋王忽然站起,凑近榻前,忽然又远远退开,好像在紧接着,众人似又听见了一声闷响,那声音听上去像是皇帝所持玉斧的落地声。

又过了一会,晋王赵光义从内殿出来,神情悲哀地说道:“皇上驾崩了!”

次日,赵光义便登上大位,做了皇帝,是为宋太宗。

太祖皇帝不将帝位传给儿子,却传给了弟弟,明显不合礼法。而那雪夜中的“斧声烛影”又透出了许多疑问。

于是,大宋臣民私下传言道——太祖皇帝实为太宗皇帝谋害而死。

赵光义似也听到了臣民中的传言,曾特地下旨解释了太祖将皇位传给弟而不传给子的原因——杜太后临去世前,将赵匡胤三兄弟召到榻前,说道:“梁唐晋汉周五代传国不远,一个最重要的缘故便是主幼臣强,不能服众。大宋若想传国久远,第一代必须在兄弟之间传袭皇位,使数十年内,主上始终为年长之人,令心存歹谋的臣下不敢轻举妄动。”

杜太后还说,三兄弟依次当过皇帝之后,大位就须归于开国之君的后代,然后父子传袭,严守礼法。

为了证明杜太后确有此言,赵光义在让宰相赵普做证的同时,连连下诏——赐御弟光美改名廷美,爵封齐王,官居开封府尹,位列宰相之上。

赵匡胤、赵光义、赵廷美三人之子俱为皇子,三人之女俱称公主。

赵光义以此向臣民暗示,在他“驾崩”之后,齐王将承袭大位。而在廷美“驾崩”之后,将由赵匡胤之子承袭大位。

经过赵光义的一番解释和安排,“斧声烛影”的传言似已渐渐消失,很少有人提起。

但是没过几年,赵匡胤的两个儿子一个自杀,一个暴病而亡,俱是不得善终,而齐王赵廷美也忽被人揭发有“篡位之谋”,丢了官职,贬谪至偏远的房州(今湖北房县)居住,郁郁而终。

所有能承袭皇位的人全都死去了,杜太后的言语自然无法兑现,赵光义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皇位传给他自己的儿子了。

大宋臣民俱是愤愤不平,“斧声烛影”的传言复又遍布大街小巷。

赵光义“驾崩”之后,帝位由其太子赵恒承袭,是为宋真宗。

从此,大宋帝位代代传袭,直至赵构,俱为太宗皇帝的子孙。

太祖皇帝的后代已流落全国各地,其中很少有显贵之人,和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斧声烛影”发生的年代已愈来愈遥远,但其传言却从未消失。

赵构身为太宗的后代,又居于深宫之中,然而也早从宫人口中得知了“斧声烛影”的传言,并为此曾惊骇不已。

“‘斧声烛影’固然是谣言,但这等谣言能够流传至今,也不是没有一点根据。”隆祐太后说道。

赵构默然不语,心想,当初太宗皇帝若能传位于齐王廷美,然后由廷美传位于太祖皇帝子孙,天下自然无人提及“斧声烛影”的传言。不过,如果真是如此,朕今日也做不成皇帝了。

“唉!”隆祐太后叹了一口气道,“老身近日气喘发闷,想来已活不了多久。有些话,也该直言告知皇帝。依老身看来,当初太宗皇帝的确是有负于太祖皇帝。”

“太宗皇帝和太祖皇帝之间的恩怨,已过去很久,不必再提。”赵构说道。

“不然,过去之事为因,今日之事为果。佛云:因果相报,正是此理。”隆祐太后说道。

“太后是说,我大宋今日所遭受的劫难,正是太宗皇帝有负太祖皇帝落下的报应?”赵构问道。

隆祐太后点点头道:“佛祖之言,俱有明证,不可不信啊。”

“因果报应之说,侄儿已是明白。但托生转世之言,又从何说起呢?”赵构问道。

“老身也想不明白,此言是什么意思。不过哲宗皇帝既是托梦告知了老身,想来必有深意。”隆祐太后答道。

赵构听了,默然不语。

“皇帝是否可寻来几个善于解梦的术士,解析哲宗皇帝的托梦之语?”隆祐太后问道。

“不必了。”赵构神情怪异地回答道。

“为什么?”隆祐太后不解地问。

“侄儿已明白了哲宗皇帝为何会说出托生转世之语。”赵构低声回答道。

“皇帝……皇帝明白了?”隆祐太后有些惊疑地追问了一句。

赵构不答,反问道:“太后可知道秦桧这个人?”

隆祐太后点点头:“老身听说过。秦桧是状元出身,甚有才学。金虏攻陷京城时,秦桧为御史中丞(即御史台长官),也算是朝廷大臣。当时金虏正要立张邦昌为帝,这秦桧曾上书反对,请求金虏仍立赵姓宗室为中原之主,结果触怒了金虏,被掳掠而去。”

“去年十月,这秦桧从金虏手中逃了出来,奔至行在,现已做了礼部尚书。”赵构说道。

“金虏那般凶恶,这秦桧如何逃得回来?”隆祐太后问。

“金虏中有一大将,名唤完颜挞懒,素喜汉人文字,因见秦桧才学甚好,便留在身边充作文字顾问。去年完颜挞懒兵围楚州,秦桧趁便从金营中逃了出来。”赵构答道。

“秦桧常在金虏营中,可曾知道上皇和渊圣皇帝的消息?”隆祐太后关切地问道。

“秦桧言道,上皇……上皇和渊圣皇帝虽为金虏所困,苦不堪言,但尚能保全性命。”赵构有些迟疑地回答道。他并不太关心两位“北狩”的大宋皇帝,也不喜欢听人提起那两位“北狩”的皇帝。

对于赵构而言,大宋皇帝只有一个——即为他这位行幸绍兴的“绍兴天子”。

“宣和太后、邢皇后可有消息?”隆祐太后又问道。

“听秦桧言道,宣和太后、邢皇后以及我大宋宗室公主、妃嫔等人,俱被押入金国上京(今黑龙江哈尔滨阿城区南)城的洗衣院中,专为金国贵人洗衣。”赵构垂下头说着。

“啊?金虏……金虏竟是这般歹毒,折辱我大宋……大宋……”隆祐太后说着,声音哽咽起来,眼中流下了两行热泪。她无法想象,养尊处优、金枝玉叶一般的公主妃嫔沦落成了苦寒之地的洗衣女奴,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是儿臣不孝,致使母亲遭此大劫。”赵构也眼中含泪说道。他真正关切的人,是母亲宣和太后与患难之妻邢皇后。但他不敢想象,落于金虏掌中的宣和太后与邢皇后会遭到什么样的苦难?他甚至竭力想“忘掉”母亲和邢氏,以免心中会生出难言的羞辱和痛苦。

“我大宋皇室遭此劫难,是为上天降下的报应,怎么能怪皇帝呢?”隆祐太后安慰地说道。

“秦桧回到朝廷后,曾向朕密奏过一件奇异之事。”赵构说道。

“什么奇异之事?”隆祐太后问。

“秦桧在北地曾见过金国之主完颜吴乞买,据秦桧言道,那完颜吴乞买的相貌,几乎和我大宋太祖皇帝的御相一模一样。”赵构说道。

“啊,这……这……”隆祐太后脸色大变,顿时明白了——哲宗皇帝所言的托生转世之语,原是应在了金国之主完颜吴乞买身上。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只想得到燕云十六州之地和大宋的岁贡银绢,并无南侵之意。但吴乞买一当上皇帝,却大举南侵,欲灭亡大宋宗室而后快。

金兵掳走的大宋宗室诸王公主妃嫔,全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后代,并无一人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子孙。

显然,赵匡胤对太宗皇帝不守诺言的负义之举极为痛恨,特地转世托生为金国之主完颜吴乞买,向太宗皇帝的儿孙们讨还旧债。

“难怪金人死追我大宋行在,怎么也不肯放过,原来……原来是报应,报应啊。”赵构喃喃说道。

“如此看来,小皇子不幸早逝,亦为上天报应。”隆祐太后感慨地说道。

赵构默不作声,眼中晶莹闪烁,似是泪光。

“不知……不知后宫妃嫔之中,可有生育之象?”隆祐太后迟疑了一下,又问道。

赵构沉重地摇了摇头。自从小皇子夭亡之后,他虽是遍幸妃嫔,然而后宫却无一人有受孕的痕迹。

“国难之时,皇帝不可没有子嗣。太宗皇帝的子孙虽然大都已没入虏人之手,但太祖皇帝的子孙却广布于民间之中。依老身之见,似可在太祖皇帝后代中选一二德才兼备、秉性仁厚者进入宫中抚养,视为皇嗣。”隆祐太后说道。

赵构听了,点头道:“太后之言,侄儿当记在心中,随时留意。”

朕若立太祖皇帝之后为皇嗣,仁孝之心定可感动上天,以庇佑我大宋社稷。且金国之主既为太祖皇帝转世,见朕善待太祖皇帝之后,定当生出宽恕之心,不再逼迫朕了。赵构在心中想着。

“身为帝王,一举一动,俱关连千万人的身家性命,须得时刻不忘‘仁孝’之念。否则,必为上天所弃,降下报应,近及眼前,远及儿孙啊。”隆祐太后喃喃说道。

“太后的教导,侄儿定当牢记在心。”赵构谦恭地说道。

“当此多事之时,老身就不耽误皇帝了。”隆祐太后说道。

赵构弯腰向隆祐太后深施一礼,脚步沉重地退出了后殿。

大宋朝廷拜张俊为江淮路招讨使的诏令刚一发出,前方便传来败报——李成部下大将马进攻陷江州,大宋端明殿学士王易简以下两百余位官员尽被马进杀死。李成得意扬扬,率亲卫军进驻江州城中,令部下大将邵友、马进率精兵十余万,直扑洪州(今江西南昌市)重镇。

大宋官军闻听李成兵至,俱是魂飞魄散,望风而逃。邵友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了筠州城(今江西高安县)。

马进亦是刀枪未举,便进入临江军(今江西清江县)城中。

筠州城和临江军的失守,使洪州城陷入了李成贼军的包围,危在旦夕。

如果洪州城被李成占据,贼军便可直入浙西,威胁大宋皇帝的行在。

赵构闻报大急,连连派出使者,催促张俊尽快出兵。

张俊亦是紧急派出使者,命岳飞带领本部兵马充作先锋之军,火速救援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