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巡视了一遍守备建康城的各处军营后,岳飞才脚步匆匆,几乎是奔跑着走进了府衙后院的门厅。姚敦、姚敬保护着南来的家眷,就安置在府衙后院的内堂中。岳飞的眼前,不断变幻着母亲妻儿的面容,只觉心中一片滚热,眼中也一片潮湿。

后院门厅里,姚敦、姚敬和张宪、岳云席地而坐,双手比比画画,似正在演示着刀枪等兵器的攻防招数。

见到岳飞走进来,姚敦立刻站起身,重重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穿过门厅内门,直向后院内堂走去。

“三舅!三舅!”岳飞连声叫道。姚敦却是理也不理,走得更快。

“五舅,我身为一军主将,许多时候无法顾及私情,得罪之处还望五舅多多原谅。”岳飞走近姚敬,深深行了一礼。

姚敬苦笑了一下道:“你的难处我都明白,绝不会怪罪你。可你三舅……他……唉!怎么说呢?他的脾气本来就不好,这回南来一路上又受了……受了憋屈,火气就更大了。你呢,也……也就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不要……不要见怪。”

“我怎么会对三舅见怪呢。”岳飞说着,目光向岳云望了过去。

岳云望着父亲,露出兴奋而又有些畏怯的神情。

“傻小子,见了亲爹,还不行礼吗?”姚敬喝道。

岳云扑通跪下来,只叫了一声:“爹——”已是眼圈红红,声音哽咽。

“好孩子,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岳飞伸手扯起儿子,眼中一片晶莹闪烁。

“爹!爹……”岳云叫着,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一句。

岳飞仔细端详着儿子,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心中也和儿子一样,有着千言万语,却一样是无法说出。

“爹!爹……”岳云的眼中泪珠滚滚,几欲流出。

“好孩子,别哭!”岳飞说着,眼中的泪水却是夺眶而出。

“不哭,我不哭!我是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岳云大叫着,猛地一昂头。

岳飞听了,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赞赏地说道:“好孩子,你们也当真成了男子汉,居然敢上阵杀敌!”

“别看孩子小,还差点把完颜兀术给宰了呢。”姚敬得意地说道。

“哼!五舅也太胆大了,竟让小孩子上阵胡闹!”岳飞故意板着脸说道。

“这不怪姚将军,是我没有看紧大公子!”张宪急忙上前说着,并弯腰对岳飞深施了一礼。

岳飞转过头,凝视着张宪。

张宪被岳飞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云儿简直是猴祖宗转世,这一路上若非张宪看得紧,不知会出什么事情。”姚敬说道。

“多谢了!”岳飞说道,拱手向张宪行了一礼。

“小人不敢当,不敢当!”张宪慌忙跪下。

岳飞扶起张宪,用力在张宪肩头上拍了一把:“好好干吧!”

张宪激动得眼中泪光闪烁,用力点了点头。

“云儿,我看你上阵用的,竟是两柄大铁锤,这类奇门兵器,你使得开吗?”岳飞问。

“爹爹不信孩儿吗?”岳云屈辱地叫着,猛地一转身,从厅角拿出两柄大铁锤,当场耍弄起来,使得呼呼生风,凌厉迅猛。

“好了,好了!”岳飞满意地说着,让岳云停下来,然后拿过一只铁锤,掂了掂,“这有十五斤重吧?”

“错了,错了!”岳云立刻大叫起来,“这一只锤有二十斤重呢。”

“好家伙,有二十斤重?那么两只加起来,就有四十斤了。”岳飞吃惊地说道。

“这算什么,等我再长大几岁,一只锤便要四十斤。”岳云骄傲地说道。

“你使这么重的家伙,娘看了不心痛吗?”岳飞笑问道。

“娘,娘……”岳云的神情顿时变了,满脸都是痛苦之色。

岳飞心中陡然一颤,不自觉地向姚敬望了过去。

姚敬神情黯然,望着张宪:“你且把云儿带出去。”

张宪低声答应着,拉着岳云从门厅走了出去。

“统制大人……”

“你还是叫我飞儿吧。”岳飞打断姚敬的话头说道。

“统制大人。”姚敬仍不改口,“你不要……不要……”

“有话你就直说。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这等道理,谁都明白。”岳飞说道。

“云儿的娘她……她……”姚敬艰难地说着,半晌说不出来。

岳飞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两眼竟不敢望向姚敬。

姚敬低垂着头,也不敢望向岳飞。

“五舅,你,你就说了吧?”岳飞陡地一抬头,咬着牙说道。

“云儿他娘……他娘……”

“她死了?”岳飞说着,身体竟是一晃。

“不,她没死。”姚敬说道。

“那她……”岳飞不知如何问下去了。

“她嫁了人。”姚敬低声说道。

“什么?你在说什么?”岳飞睁大了眼睛。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姚敬会说出一句——她嫁了人。

“她……她嫁了人。”姚敬依然低声说着,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到了岳飞耳中。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岳飞大叫着问道。

“她是为了大伙。”姚敬沉重地答道。

“为了大伙?”岳飞眼中满是疑问。

“我回到家乡,和三舅招来数百好汉拥着家眷向汴京行去,才走了一天,就遇上滔天大水。幸而我们行在一片高冈上,没有被大水卷走,却寸步难行,大伙儿就这样被困在高冈上,整整困了一百多天。”姚敬说着,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之色。

岳飞听着,默然无语,心中就似压上了一块巨石,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象不出,数百人被困在一处孤零零的高冈上,眼睁睁地望着无边无际的浊水会是一种什么感受。

“那种苦日子,我想也不愿再去想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会明白我们是个什么处境——我们共有三百人,一百天后,只剩下了一百多人。”姚敬说道。

岳飞仍是默然无语,身体在隐隐发颤。

“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队宋军,是乘着大船来的。他们是驻守洛阳的水军,有五六十艘大船,一千多人马,为首的将军名叫赵渊。”姚敬说道。

“听说韩世忠新近得了一位姓赵的水军大将,可是此人?”岳飞忽然问道。他觉得,他非要说点什么,心里才会好受些。

“正是。”姚敬答道,“当时,我们都以为得救了。可……可那赵渊却要我们答应一件事,他才愿意救了我们。”

“什么事?”岳飞问着,心中大跳起来。

“赵渊要……要娶了云儿的娘。”姚敬回答道,声音低不可闻。

“混账,无耻!”岳飞怒吼道。

“当时我们都怒气冲天,把赵渊臭骂了一顿。赵渊也是恼羞成怒,立刻要把船开走。不料……不料云儿的娘趁我们不备,自己走到了赵渊的船上……我们……我们……”姚敬说不下去了。

“我要宰了赵渊这贼!”岳飞陡地大吼了一声。

“我们当时也要宰了赵渊,我们宁肯去死也不愿让赵渊救了我们。只是云儿他奶奶说——云儿他娘已经上了船,我们就算都死了,也难……也难挽回什么,我们只有……只有成全云儿他娘的一片苦心。何况我们也不忍,也不忍看着云儿、雷儿活活困死了。最后大伙儿忍辱含怒,上了赵渊的大船。说起来,这都怪我和三哥无用,不能……不能保全统制大人的家眷。”姚敬面带愧色地说道。

“这怎么能怪五舅、三舅呢?要怪,只能怪金虏,只能怪杜充这等奸贼!”岳飞咬着牙说道。

“我们乘船好不容易到了山东,又遇上金虏南下,到处乱糟糟的,遍地都是匪盗,几乎没有一天安宁。唉!虽说我们恨那赵渊恨得牙痒,恨不得生吞了他。只是说句……说句真话吧——没有赵渊,我们谁都保不住性命。赵渊的一千多号人马转来转去,只剩下了五六百人。而我们依然是一百多人,几乎没有损伤。后来,我们从山东到了淮南,又从淮南渡过了长江。到了江南,我们打听到了统制大人的下落,立即连夜赶来。赵渊不愿与我们同行,就去投奔了韩世忠。”姚敬说道。

“五舅,你们受苦了!”岳飞弯下腰,向姚敬施了一礼。

“最受苦的人,还是云儿他娘。”姚敬说道。

岳飞心中忽然一阵剧痛,脸色苍白,往日和刘氏在一起的情景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统制大人,你怎么啦?”姚敬忙问道。

岳飞竭力平静下来,问:“家眷共有多少?”

“有二十来人,像中军亲兵头领岳伦的娘,岳保的两个兄弟都在其中,共有十多家。”姚敬答道。

“你把岳伦他们叫来,好好和家人团聚。至于有些人的家眷未被接来,你也要好好解释一下,多加安慰。”岳飞说道。

“是!”姚敬回答着,向厅外走去。

“五舅!”岳飞忽然叫道。

姚敬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二弟他……”岳飞迟疑地说着。

“翻儿很好。云儿他奶奶近两天有点不舒服,翻儿一直伺候在旁。”姚敬说道。

“雷儿他……”

“雷儿一直和他奶奶在一起。”

“嗯,你去吧。”岳飞说道。

姚敬走到门厅之外,岳飞则向门厅内走去。

后院内堂中,岳母半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年幼的岳雷伏在祖母的怀里,睡得正香。

岳翻拿着一把蒲扇,坐在竹椅旁的小凳上,轻轻摇着扇子,把微风送向母亲。

岳飞放轻脚步,走进内堂。

岳翻见到兄长,连忙站起身,拱手行礼。

岳飞摆了摆手,示意岳翻不可惊动母亲。

岳翻忍住满腹的话语,默默站着。

岳飞凝望着母亲,见母亲比他梦见的样子消瘦了许多,脸色青中带黄,透出明显的病容。

娘啊,这都是孩儿连累了你。岳飞想着,心中异常酸涩,眼里又是一片潮红。

岳雷忽然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岳飞。

雷儿,雷儿!岳飞的一声呼唤到了嘴边,又被他强忍住了。

岳雷张了张嘴,似是欲叫什么,又没有叫出。

雷儿今年满了五岁吧?早该学会叫爹了。可他刚学会叫爹的时候,我却不在他的身边。如今他见到了爹,却又失去了亲娘……岳飞想着,想着,怎么也忍不住,脱口叫道:“雷儿!”

“快,快叫爹啊。”岳翻见兄长说话了,忙拍了一下岳雷的肩头。

“娘,娘,我要娘……要娘……哇,哇,我要娘!”岳雷陡然大声哭叫了起来。

岳飞身体一颤,怔住了。

岳翻也愣住了。

“不哭,不哭,雷儿不哭。”岳母睁开了眼睛,轻轻在孙儿的背上拍着。

岳雷的哭声渐渐低了,慢慢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这孩子昨夜叫了半夜娘,没睡好。”岳母说着,抬起头,这才看见了岳飞。

扑通,岳飞跪倒在母亲面前,声泪俱下:“不孝子拜见母亲!”

岳母怔怔地望着岳飞,半晌说不出话来。

“娘,大哥见您来了。”岳翻说道。

岳母颤颤地伸出手,摸着儿子的脸庞:“娘……娘这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梦,是大哥来见您了。”岳翻说着,眼圈红红。

“儿啊……”岳母只叫出了一声,泪水便似断线的珍珠一样落了下来。

“娘,娘……”岳飞叫着,泪水亦是夺眶而出。

“儿啊,你是将军了,别,别这样。”岳母说道。

“娘。孩儿从今以后,不会再让娘受苦了。”岳飞哽咽着说道。

“儿啊,娘也没受什么苦,受苦的是……是你媳妇……”岳母流着泪说道。

岳飞默然无语,只是紧紧握着双拳,手心都握出汗来了。

“别怪你媳妇,她都是为了娘,为了云儿、雷儿,为了大伙。”岳母说道。

“孩儿不怪……不怪。”岳飞说道。

“娘能见到我儿,多亏了你的两个舅舅,我儿须要牢牢记着。”岳母说道。

“两位舅舅的大恩,孩儿永不敢忘。”岳飞说道。

一阵脚步声忽然响起,直向内堂而来。

岳飞站起身,回过头。

姚敬匆匆走进内堂:“统制大人,我刚出门,就遇上了韩顺夫,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立刻见你。”

十万火急之事?岳飞一愣,忙道:“你快去将韩顺夫唤进来。”说着,转回头,“娘,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公事要紧,你去吧。”岳母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说道。

岳飞低下头,看了看母亲怀中的岳雷,转身向堂外走去。

“大哥!”岳翻忽然叫了一声。

岳飞停下脚步,望着岳翻:“二弟,你有什么事吗?”

“我……”岳翻看了一眼母亲,欲言又止。

岳飞伸手在岳翻肩头拍了拍:“二弟,好好照看着娘。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说。”说罢,大步走出了内堂。

后院门厅中,韩顺夫低着头站在岳飞面前,半晌不语。

“有什么事,将军尽可直言。”岳飞和蔼地说道。

“统制大人。”韩顺夫猛地抬起头,问,“在长江中,您为什么要救俺?”

“你是我大宋将军,我为什么不救你?”岳飞诧异地问道。

“可俺……可俺并不是您的部下啊。”韩顺夫说道。

“但你是大宋将军啊,天下的大宋官兵,俱为一家人。是一家人,就得相依为命,抱成一团。只有这样,外敌才不敢欺我大宋。”岳飞说道。

“可俺大宋官兵,都是各立门户,谁也没有将谁看成一家人。”韩顺夫感慨地说道。

“兄弟不和,必受外人欺负。金虏能够**,败我百万官军,不就是因为我大宋官兵互相观望,见死不救吗?”岳飞说道。

韩顺夫点点头:“这话一点也不错。当年俺在小种经略相公部下,被金虏团团围住了,形势十分危急。可姚经略的兵马就在几十里外,偏偏不来相救,结果害得小种经略相公枉死在金虏的箭下。”

“我们大宋官兵,绝不能再这么窝里斗了。否则,只怕这半壁江山也保不住了。我大宋子子孙孙,都将沦为金虏的奴隶。”岳飞神情凝重地说道。

“唉!”韩顺夫叹了一声,“我今日方知统制大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恨可恨……罢,罢!俺再问统制大人一句,您为何要将俺列为第一等功?”

“因为你和王将军一道,攻下了钟山大寨。”岳飞答道。

“可是俺……可是俺擅出大阵,犯了军法。”韩顺夫说道。

“这……”岳飞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统制大人知不知道,俺是有意犯的军法?”韩顺夫问。

“我看得出,因为你想擒杀完颜兀术,抢立大功。”岳飞说道。

“那统制大人为何有意包庇俺?”韩顺夫问道。

“我也有着私心——是不想因为你的缘故,和刘统制闹得不快。不过,我自会将你的举动详细告知刘统制,让刘统制对你加以处罚。”岳飞坦率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韩顺夫喃喃说着,忽又问道,“统制大人,难道您对刘统制没有一点防备之心吗?”

“如果没有防备之心,我就不会把王万留在张渚镇。老实说,当初刘统制来到张渚镇,其实是想夺了我的钱粮,这我早就知道。”岳飞答道。

“那您为什么还要留下刘统制?”韩顺夫问。

“我已经回答了——因为大伙儿同为大宋官军。”岳飞答道。

“您有没有想过吞并刘统制的兵马?”韩顺夫又问。

“如果我想吞并刘统制的兵马,早就吞并了。这你也应该明白——我的兵马,要多过刘统制一倍。”岳飞答道。

“他在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韩顺夫痛苦地喊叫起来。

“谁在骗你?”岳飞问道。

韩顺夫不答,反问道:“统制大人,你想过刘统制会杀了你吗?”

“杀了我?这怎么可能?”岳飞愣住了。

韩顺夫扑通一声跪下:“末将死罪,死罪!”

岳飞忙扶起韩顺夫:“将军何罪之有?”

“末将欲刺杀统制大人!”韩顺夫大声答道。

“啊……”岳飞吃了一惊,盯着韩顺夫,呆了半晌问,“是刘统制让你杀我的。”

“正是。”韩顺夫低下头答道。

“为什么?”岳飞问道。

“刘统制说,你心怀奸谋,要吞并了我们。”韩顺夫仰起头答道。

“刘……刘统制竟然如此,实在是……实在是……”岳飞震怒之中,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末将该死,险些上了刘统制的大当。”韩顺夫悔恨地说道。

岳飞不语,来回在门厅中不停地走着。

“俺要回去,当面痛骂刘统制一顿,让刘统制改过自新。”韩顺夫说道。

“韩将军打算怎样回去?”岳飞停下脚步,问道。

“俺带了亲兵,骑着快马,连夜赶回去。”韩顺夫说道。

“不,不行!你这样回去,刘经一定会杀了你。”岳飞断然说道。

“那,那俺该怎么办?”韩顺夫茫然地问。

“你留下,我立刻带领轻骑赶回去。”岳飞说道。

“您……您回去?莫不是,莫不是要杀了刘统制?”韩顺夫惊骇地问道。

“正是。”岳飞神情坚毅地说着。

“不,不!这样不是俺害死了刘统制吗?”韩顺夫叫了起来。

“刘经的所作所为,军法难容。韩将军也是大宋将官,应该知道刘经暗下杀手,已是犯了死罪。”岳飞说道。

“俺知道,刘统制犯了死罪。可……可刘统制对俺有着大恩。当初,俺走投无路,是刘统制收留了俺。如今刘统制虽……虽是不仁,可俺不能不义啊。”韩顺夫艰难地说道。

岳飞默然不语,又在门厅中来回走着。

“统制大人,俺悄悄回去,悄悄制住刘统制,让他带着家眷远走高飞,如何?”韩顺夫呆了半晌后忽然说道。

岳飞心中一动,停下来,凝望着韩顺夫。

“统制大人,您,您莫非信不过俺。”韩顺夫难过地问道。

“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担心你对付不了刘经,反倒枉送了性命。”岳飞说道。

“那……那……”韩顺夫着急起来。

“刘经此人,有勇有谋,若想制住他,必须智取。”岳飞思索着道。

“如何智取?”韩顺夫急忙问道。

“本统制可派人将母亲送至张渚镇,你化装随行。刘经的奸谋未得手之前,不会公然和本统制闹翻,他定会以晚辈之礼拜见本统制的母亲,这样韩将军就可制住刘经。”岳飞说道。

“末将愿听统制大人吩咐!”韩顺夫感激地说着,向岳飞躬身行以军礼——岳飞让他韩顺夫护送母亲,是对他最大的信任。

灰云遮满了天空,低低压下,压得地上的众人似在蒸笼中一般又闷又热。

刘经坐在大帐中,听着田猛讲述岳飞“大发横财”。

“听说岳飞此次大胜,得到的旗鼓军资数不胜数,仅铁甲就有一千余副,还有数千匹好马。特别是他得了几十个大箱子,里面装的全是金虏南下掠得的黄金宝物。”田猛讲着,口水都流了出来。

“没想到,没想到岳飞他真能打败完颜兀术,真能收复建康城。”刘经说着,妒火中烧,令他异常难受。

“岳飞这次立了大功,朝廷定会大大升了他的官职。”田猛说道。

“他这一升上去,可就把俺们给压下去了。”刘经苦着脸说道。

“大人就甘心让岳飞压下去了吗?”田猛问。

“不,我们绝不能让岳飞这么压下去。”刘经咬牙说着,“田将军,你立刻派人连夜去催韩将军,让他快些下手。”

“好。”田猛答应一声,就要离去。

忽然,一个亲兵急匆匆奔进了帐内,跪下道:“报,岳飞家眷进了大营。”

“家眷?”刘经一怔,“什么家眷?”

“是岳飞的母亲,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亲兵答道。

“有多少人护送?”刘经问。

“有岳飞的两个舅舅,还有岳飞的一个弟弟,另有百十个军卒。”亲兵答道。

“嗯。”刘经想了想,转头对田猛说道,“你先不忙别的,且准备几份礼物,和我去拜见岳飞的母亲。”

“这个时候,不必去拜见吧。”田猛说道。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去拜见。要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告诉岳飞。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不能让岳飞生疑。”刘经说道。

“还是大人想得周到。”田猛讨好地说着。

“岳飞这厮,连金虏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们能不想得周到些吗。哈哈哈!”刘经得意地说道。

刘经、田猛领着十多个亲兵,走到了大庙后堂的台阶下。

姚敬迎出来,拱手道:“见过刘统制,田将军。”

刘经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姚敬向刘经、田猛身后望去,见十多个亲兵中,有四个人捧着礼盒,其余的人则空着双手,只在腰间挂着佩刀。

“岳老太太身体不适,见人多就心烦。”姚敬说道。

刘经微皱了一下眉头,却也未说什么,挥了挥手,让那些空着手的亲兵停下脚步。

“请!”姚敬退后一步,弯腰说道。

刘经、田猛昂首阔步,走进了后堂。

但见后堂帘幕低垂,空无一人。

这是怎么回事?刘经愣住了。

微风吹进后堂,拂动着帘幕,隐隐露出几双军卒们常穿的大耳草鞋。

“不好!”田猛怪叫声里,转身就往堂外奔去。

刘经没有发出叫声,但他转身而奔的动作,却比田猛更为快捷。

只是刘经和田猛才奔出了一步,就陡地停了下来,双眼大睁,惊骇至极,似是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怪物。

韩顺夫手按佩剑,挡在了刘经和田猛之前。

“韩韩韩……”田猛上下牙打着架,怎么也说不出“韩将军”来。

“末将见过统制大人!”韩顺夫拱手向刘经行了一礼。

“韩将军,你,你怎么会在此地?”刘经问着,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末将在此,是为了奉劝统制大人一句话。”韩顺夫神情肃然地说着。

“什么话?”刘经问着,心中一片冰凉——完了,完了!这个莽夫定是被岳飞收买过去了。唉!一步大意,满盘皆输啊。我只想着这莽夫义气为重,绝不会背叛,哪知偏偏是莽夫这儿出了差错……

“江湖上有一句话,叫作‘天高任鸟飞’。统制大人何不带了家眷,远离此地?”韩顺夫说道。

“你,你不会杀……不会杀了我们?”田猛急急问着。

“末将绝不会忘了统制大人之恩。”韩顺夫又是拱手向刘经行了一礼。

“唉!”刘经叹了一口气,“我也算是长了见识,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作报恩。”

“统制大人,你心里知道,这怪不了俺。”韩顺夫面红耳赤地说道。

“不怪你,不怪你!”刘经苦笑着,躬身行礼,“多谢韩将军放我一条生路。”

韩顺夫忙伸手相扶:“统制大人……”

唰——刘经在那一躬身里,已飞快地拔出腰中佩剑,当胸刺向韩顺夫。

刘经向来只相信一句话——胜者为王败者寇。

他绝不相信,韩顺夫会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去“天高任鸟飞”。

在他的想象中,韩顺夫这般投靠新主人的恶狗必会百倍凶狠地咬向旧主。

他绝不能面对恶狗的撕咬束手待毙,他要奋起拼搏,死中求生。

韩顺夫万万没料到刘经会陡下杀手,仓促间猛一闪身。

呼——剑刃贴着韩顺夫的腰间掠过,划开了韩顺夫的腰肌。

“啊!”韩顺夫痛叫声里,退了一步。

刘经并不进逼,一个箭步,已经跳到了后堂外的台阶上。

“哪里走!”守候在台阶下的姚敬挥着佩刀,当头劈向刘经。

刘经忙举剑相迎。

姚敬却突然手臂一缩一沉,改下劈为直刺。

噗——刀锋深深刺进了刘经的腹中。

“啊!”刘经惨呼声里,沉重地摔倒在台阶上。

这一切犹如电石火光,发生在瞬息之间。

“杀啊——”帘幕后冲出了数十军卒,个个身材魁壮,人人手握大刀。

田猛和十余亲兵不及反抗,已被众人乱刀砍为肉泥。

韩顺夫走到台阶上,怔怔地看着刘经血淋淋的尸首,久久不发一言。

姚敬走过来,说道:“韩将军,这家伙动作太快,我若不下杀手,他就会逃走。”

“唉!”韩顺夫捂着腰间的痛处道,“姚将军,刘统制毕竟是我大宋的将官,又与俺有恩。他的后事,不能草率。”

“这个统制大人已有明言,一切听从韩将军安排。”姚敬答道。

“还有刘统制的家眷,也须善加保护。”韩顺夫说道。

“统制大人军纪严明,连金虏的家眷,都不让兵卒加害,何况是我大宋将官的家眷呢?韩将军也太多心了吧?”姚敬笑道。

“唉!”韩顺夫又是长叹了一声,却并未再说什么。

刘经、田猛的被杀,引起了大营中的一阵**,但并未闹出什么事来。

自从金兵入侵,宋军大溃以来,散奔各地的军队互相吞并,已属常见,将官们并不吃惊。

且刘经、田猛一死,刘经部中地位最高的便是韩顺夫。既然连韩顺夫都听从了岳飞之命,众将官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数日后,岳飞率大军排着整齐的队形,浩浩****自建康回到了张渚镇,等候朝廷命令。

岳飞大胜金兵,一举收复建康重镇的消息,早已传遍江南,张渚镇上的百姓又是兴奋,又是骄傲,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如同过节一般。

张大年更是在桃溪园中大摆酒席,请岳飞率众将官赴宴。

岳飞欣然答应,与众将官踏进了桃溪园中。

酒宴设在宽阔的水阁中,凉风习习,清爽宜人。

水阁正中,立着一座素白屏风。岳飞、张大年、姚敦、姚敬、韩顺夫、黄纵等人坐在屏风下的主桌周围。王贵、徐庆、傅庆、傅选等分坐在两旁的酒桌周围。

阁外的水面上,荷叶舒卷,青碧圆润。两三枝粉白的荷花从叶缝中斜斜伸出,透出幽幽的清香。

红杏穿着粉红纱裙,坐在阁门旁的矮凳上,怀抱琵琶弹唱助兴——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不错,不错,‘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词好,唱得也好,且正对眼前之景。”黄纵赞道。

“此乃周美成的《苏幕遮》词,江南人最爱吟唱。”张大年说道。

韩顺夫听着两人议论,默不作声,低头喝着闷酒。

姚敦也是默默不语,大口大口喝着闷酒。

姚敬见兄长闷闷不乐,亦是很少说话。

主桌上的人不热闹,旁桌的将官们便显得十分拘谨,听不到武人们常常发出的大笑声。

刘经被杀,韩顺夫有些别扭,是在情理之中,怎么三舅也这样不高兴呢?岳飞想着,对张大年说道:“词是好词,只是太文雅了些。我等武夫听了,也见不到什么妙处。张先生还是让红杏唱个大伙儿都听得懂的俗歌儿吧——可也别太俗了。”

岳飞想让韩顺夫、姚敦高兴起来,使旁桌上的将官们不再拘谨,能尽兴而欢。

张大年笑笑,唤来一个侍酒童子,说道:“你去告诉红杏姑娘,让她唱一个北边人喜欢听的俗歌儿,词儿好听些的俗歌儿。”听了侍酒童子的传话,红杏轻拨琵琶,柔声唱了起来——

霜风渐紧寒侵被,听孤雁、声嘹唳。一声声送一声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告语:雁儿略住,听我些儿事。

塔儿南畔城儿里,第三个、桥儿外。濒河西岸小红楼,门外梧桐雕砌。请教且与,低声飞过,那里有、人人无寐。

唉!这歌儿倒是俗歌儿,只是有些悲意,不太好。岳飞心中想着,向众将官望过去。

果然,众将官大多神情黯然,有几个人甚至连眼圈都红了起来。

张大年也看出酒宴上的气氛有些低沉,笑道:“歌女所记得的词儿,无非是尊前花间调情的那一套儿,不是**浓丽,便是哀怨悲伤,难入英雄之耳。统制大人豪壮过人,又精于文墨,何不作一首新词,赐予红杏姑娘唱来?”

黄纵等人听了,大声叫起好来。

岳飞面带难色:“不瞒众位,我倒有心作几首词,以诉衷肠。只是我惯于握枪,却不惯用笔,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词儿来。”

张大年忙说道:“统制大人不必太谦,词乃心曲,统制直抒心意,便是佳词了。”

岳飞笑道:“既然是直抒心意,我就作一篇《题记》,记述建康之战,如何?”

“好,好!”张大年立刻大叫起来,“老夫厅中屏风还未彩画,正可留下大人墨宝!”他边叫着,边招来侍酒童子,“快!笔墨伺候。”

侍酒童子很快就端来了一个托盘,盘上放置着笔墨。

岳飞趁着酒兴,大步走到了素白屏风前。

张大年、黄纵和众将官都站起来,拥在岳飞身后。

但见岳飞运笔如飞,不一会,屏风就写满了乌黑发亮的字迹。

“好,好!大人字体,纵逸刚健,似东坡笔法,而劲力更胜!”张大年大声赞道。

黄纵目光随着岳飞所写的字迹移动着,大声念道——

近中原板**,金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不及长城之壮。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小大历二百余战,虽未及远涉夷荒,讨**巢穴,亦且快国雠之万一。今又提一垒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城,一举而复,贼拥入江,仓皇宵遁,所恨不能匹马不回耳!

今且修兵养卒,蓄锐待敌。如或朝廷见念,赐予器甲,使之完备,颁降功赏,使人蒙恩,即当深入虏庭,缚贼主,喋血马前,尽屠夷种,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地再上版籍。他时过此,勒功金石,岂不快哉!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

建炎四年六月望日,河朔岳飞书

“好,好一个‘喋血马前,尽屠夷种’!”王贵大声赞道。

岳飞将笔掷入盘中,回到酒桌旁,举起杯:“为杀尽金贼,恢复中原,干了这杯!”

“杀尽金贼,恢复中原!”众将官大叫着,纷纷回到座位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几杯烈酒下肚,众将官尽去拘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直至天明,方才尽欢而散。岳飞酒吃得多了,回到营中,倒头便睡,直到黄昏之时,方被姚敬叫醒。

“统制大人,不,不……不好了!”姚敬神色慌张地说着。

岳飞翻身从**坐起,问:“何事惊慌?”

“韩顺夫带着一千多人马,要反出去。王万、王经此刻带着人马堵在营门,眼看就要和韩顺夫打了起来。”姚敬说道。

“韩顺夫怎么会反呢?”岳飞大急,匆匆披上衣袍,站到床下。

“因为……因为……”姚敬吞吞吐吐起来。

“因为什么?”岳飞忙问道。

“因为三哥杀了刘经的老婆。”姚敬低下头说道。

“什么,三舅杀了刘经的老婆?这,这是怎么回事?”岳飞问着,大为震惊。

“三哥昨日回营,正撞见刘经的老婆在林中烧纸钱,一时糊涂,就去招惹刘经的老婆。刘经的老婆便破口大骂,三哥一怒之下,挥拳便打,失手打死了刘经的老婆。”姚敬说道。

“啊!”岳飞大吃一惊,“三舅怎么……怎么如此糊涂?”

姚敬神情黯然:“昨日是我三嫂的生日,自从三嫂去了后,每年到了这个日子,三哥心里便不舒服,加上他又多喝了酒,就……就做出了蠢事。”

唉!这都怪我呀,都怪我!昨天我已看出三舅不高兴,却没有加以注意。岳飞懊悔地想着,问:“韩顺夫就是因为这个反了?”

“还不只是这个——傅庆知道三哥杀死了刘经的老婆,立刻就把刘经的两个姬妾抢去,藏在帐内。”姚敬答道。

“傅庆怎敢如此大胆,难道他不知军法吗?”岳飞大怒,厉声问道。

姚敬回答不出——傅庆曾言:有姚敦在前顶着,我怕什么?

岳飞大步向外奔去,姚敬紧跟在后。

走出几步,岳飞陡然停下来,对姚敬厉声说道:“你立刻去把姚敦、傅庆押起来!”

啊,飞儿竟直呼三哥之名,这……这可是凶多吉少了!姚敬脸色苍白,心中大跳不止。

“你还待着干什么?”岳飞瞪着姚敬,怒道。

“末将遵命!”姚敬艰难地答了一声。

营门周围,拥挤着数千兵卒,分成明显的两个阵势,个个手执刀矛,怒目相视。

一个阵势以王万、王经为中心,沿着营门两侧布成一道横线。

一个阵势以韩顺夫为首领,正对着营门摆成一条直线。

“滚开,让老爷出去!”韩顺夫手舞长矛,怒喝道。

“没有主将之命,任何人不得出营!”王万毫不示弱,厉声说道。

“主将?”韩顺夫冷笑起来,“老爷就是主将!”说着,举起长矛就向王万刺去。

“住手!”随着一声大喝,岳飞急奔而至,挡在韩顺夫身前。

韩顺夫的手颤抖了一下,不觉垂下了长矛。他身后的兵卒,也连退了几步。

“韩将军,你为何要去?”岳飞问道。

“因为你言而无信,不是好汉!”韩顺夫大声说着。

“本统制言出如山,绝无背信之举!”岳飞斩钉截铁地说道。

“哼!”韩顺夫冷笑起来,“这等谎言,你也不用对俺说,去对刘统制的鬼魂说去吧。”

“刘经之死,是罪有应得。”岳飞正色说道。

“难道刘统制的家眷,也是该死吗?”韩顺夫怒问道。

“刘统制的家眷被害,出于意外——是有人犯了军纪。”岳飞答道。

“意外?犯了军法?”韩顺夫眼中满是不屑之意,“莫非统制大人又想说——你是执法如山吗?”

“本统制向来便是执法如山!”岳飞大声说着,对王万喝道,“击鼓传令,本统制要执行军法!”

韩顺夫愣住了,心中道——犯了军法的人,是岳飞的亲舅舅啊,难道岳飞竟会对他的亲舅舅执行军法吗?

嗵!嗵!嗵……沉重的鼓声犹如一声又一声闷雷,在军营上空回响着。

大庙前的演兵场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卒排成整齐的队形,列为东、南、西三个方阵,围绕着正北方向的庙门。

庙门高高的台阶上,立着岳飞、韩顺夫、黄纵、王贵、徐庆、傅选、王万、王经等军中将官。

台阶下空出一块三丈见方的场地。场地正中,竖着两杆火红大旗,每杆旗上都绣着斗大的金字,一为“宋”字,一为“岳”字。

旗下是一面牛皮大鼓,两个魁壮鼓手握着拳头大小的鼓槌,站在鼓后。

鼓前,一字排着十余个刀斧手,每个刀斧手都赤着上身,手中横握厚背大砍刀。

刀斧手前,跪着五花大绑的姚敦、傅庆。

岳飞望着姚敦,心中阵阵刺痛,一件件往事,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似乎看到了——

大雪纷飞的时候,姚敦领着他立在雪中,演练拳棒。

夏日似火的时候,姚敦与他同站在阳光里,拉弓射箭。

星月无光的暗夜中,姚敦与他领着成千的相州义兵,向南疾行。

枪林刀丛中,姚敦手执大旗,和他一同冲向凶恶的女真骑卒。

血色黄昏里,姚敦与他立马在高坡上,望着黄河岸边的敌兵。

熊熊大火中,姚敦保护着岳云、岳雷,与金兵拼死搏杀……

上天啊上天,你为何如此残酷,竟要我亲口下令,杀了对我恩重如山的舅父?岳飞眼前金星乱迸,陡地一个踉跄,几欲摔倒。

黄纵忙上前扶住岳飞,却被岳飞一把推开了。

岳飞紧咬着牙,竭力压制着心中的刺痛,缓缓举起手臂。

众人不觉屏住了呼吸——岳飞就要下令执法!

扑通!韩顺夫猛地跪倒在岳飞面前,大声道:“统制大人执法如山,末将已知。姚敦不在军籍,又有杀敌之功,还望统制大人从轻发落。傅庆虽犯军法,并未置人于死地,亦可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岳飞不觉犹疑了起来——我若下令杀了三舅,母亲必然悲伤哀痛,倘若因此出了意外,我岂不是成了不孝的逆子?若对三舅从轻发落,母亲定会高兴,我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可是……

扑通,扑通……黄纵、王贵、徐庆、傅选、王万、王经等将官都跪了下来。

“统制大人!姚敦、傅庆俱为勇将,又立有战功,末将等恳求统制大人法外施恩,让姚、傅二人立功赎罪。”黄纵说道。

“不可!”岳飞厉声道,“我营中将士,谁不英勇,谁没立有战功!若个个都恃功犯法,军纪何存?”

众将官听了,面面相觑,俱是默然不语。

绝不可从轻发落,绝不可!军纪乃一军魂魄,必须全力维系。今日我若从轻发落三舅,军纪必废,军中必将失去魂魄!一支失去了魂魄的军队,又如何能够驱除金虏,恢复中原!

岳飞想着,缓缓走下台阶,问着姚敦、傅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姚敦昂着头,盯着岳飞。

岳飞迎着姚敦的目光,神情肃然。

“好,好,好!”姚敦连说了三声,“死在你手中,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你不能让我跪着死。我纵然去死,也须站着去死!”

“让他站起来。”岳飞说道。

两个刀斧手上前一步,把姚敦拉了起来。

“老爷也要站起来!”傅庆大呼着,心中懊悔万端——早知岳飞连他舅舅都敢以军法处置,我又何必去抢那两个女人,这抢来还未享受,就要丢了脑袋,岂不冤枉?

岳飞一摆手,让刀斧手拉起了傅庆。

“五弟呢?五弟在哪里?”姚敦四面望了望,喃喃问道。

是啊,怎么未见到五舅呢?岳飞四面望着,也未望见姚敬的踪影。

“告诉你五舅,每年今日,不用向我烧香祭奠,只需告诉我杀了多少个金狗就行了。”姚敦盯着岳飞说道。

岳飞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退回到台阶上。

“飞儿,飞儿……”庙门右侧猛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岳飞转过头,见姚敬扶着他的母亲,向庙门急匆匆走了过来。

“行刑!”岳飞猛地举起手臂,狠狠向下一劈——他必须抢在母亲到来之前下达将令。他无法知道,一旦母亲开口向他求情,他是否还有勇气坚持执行军法。

嗵!嗵!嗵……鼓声大响了起来。

两个刀斧手上前一步,站在姚敦和傅庆身后,高高举起了厚背大砍刀。岳飞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

唰——唰——大砍刀劈了下来,庙门前血光冲天而起。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庙门右侧响起。

岳飞睁开眼睛,向庙门右侧望过去。他看见母亲的身体摇晃着,向地上倒去。

“娘!”岳飞大叫着,向母亲奔过去。

大庙后堂上,岳母躺在**,双眼紧闭。

岳飞弯腰站在床前,低声呼唤着:“娘,娘!”

岳母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唉!”岳飞轻叹一声,缓步走出了后堂。

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远去了,岳母才睁开了眼睛。

姚敬从帘幕后走出,来到床前,哽咽道:“姐,你也别怨飞儿,他……他也是不得已啊。”

岳母仍是一言不发,眼中流出了泪水。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五月,金兵虽然早已退走,赵构却依然停留在越州,不肯向北前进一步。为安定人心,接连下了几道圣旨——免除吕颐浩的宰相官职,降为镇南军节度使兼醴泉观使,升参知政事范宗尹为尚书右仆射兼御营使,接替吕颐浩主掌朝中军政大事。又升御史中丞赵鼎为签书枢密院事,专管调集兵马、布防御敌之事。

完颜兀术退至江北后,宋军“乘胜”收复失地,大肆抢占要地,一片混乱。

赵鼎向皇帝建议,长江一线乃至重之地,当以重臣分段据守。

赵构接受了赵鼎的建议,以朱胜非、吕颐浩、刘光世为安抚大使,据守长江一线,朱胜非管辖之地为九江一带,吕颐浩管辖之地为池州(今安徽贵池)至建康一带,刘光世则管辖镇江以下沿江地带。

金兵大举南侵时,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召集了川、陕兵马十余万,向东南疾行,欲袭金兵后路,行至房州(今湖北房县),闻金兵已退,复还川陕。临还军之际,张浚给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言道——臣当速从川陕出兵,袭取中原,使金虏不敢再次南侵。朝廷宜派大将经营淮北,分金虏之兵,使金虏两面受敌,不能全力抵挡川陕之军。

赵构接到张浚的奏章,却迟迟没有给予答复,他担心进军淮北,会“激怒”金军,将使金军再次大举南侵……

金国闻听张浚在川陕大招兵马,意欲东进,立即增派兵马西入潼关,以悍将完颜娄室为主帅,攻击川陕宋军,并企图占据川陕,控制长江上游。

完颜娄室一路上遇到宋军的顽强抵抗,进展并不顺利。

而滞留在江北的完颜兀术受到各处义兵的打击,亦难顺利北撤。

金国皇帝闻报,深为忧虑,派大将完颜挞懒领兵接应完颜兀术,平定淮北、淮南,以便完颜兀术能够迅速北撤,西援完颜娄室。

朝廷对岳飞收复建康的战功大为称赞,特拜岳飞为通泰镇抚使兼知泰州,管辖泰州(今江苏泰州市)、通州(今江苏南通市)的军民之事。

岳飞由一个普通的统制官,一跃升为镇抚使兼知州,独当一方重任,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营中将官俱是兴高采烈,纷纷向岳飞拜贺。

岳飞却毫无兴奋之色,只是为了不使众人扫兴,才勉强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