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渚镇东南的太湖岸边,有一座名闻宜兴的花园,名之曰“桃溪园”。
花园傍山临湖,一条流入湖中的小溪从中穿过,溪旁的桃林中错落相间,建有几座亭台厅堂。
在最大的一间厅堂上,烛光通明,摆着近二十桌酒席。穿着便服的宋军将官们围着酒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酒桌上大都坐着八九个人,唯有最中间的一张酒桌上只坐着三个人——岳飞、刘经和“桃溪园”主人张大年。
岳飞、刘经二人相互敬酒,各叙别离之情。
“自从长江边上兵溃之后,俺老刘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刘经仰头喝了一大杯酒,感慨地说着,“俺先是带着队伍往南行,想去杭州保护皇上。谁知一路上全是败兵和盗贼,互相攻杀,晚上扎营时都不得安宁。没奈何,俺又领兵往西边行,想去投奔刘制置使。不料西边一样乱糟糟的,怎么也找不到一块扎营之地,几个月混下来,营中钱粮使尽,眼看大伙儿就要活活困死了。这时杜充那厮派人送了一封文书给俺,要俺投降,到建康城去享受荣华富贵。俺一见文书就火了,立刻把那下书的家伙砍成了十七八块。哼!俺老刘就是困死饿死,也决不去建康城做那金狗的奴才!”
“好!”岳飞赞了一声,满满给刘经斟上一杯,“刘兄宁死不降,不愧是大宋将军!”
刘经举杯一饮而尽道:“正当俺走投无路之时,听说岳老弟在太湖岸边驻扎,日子过得还不错,就前来投奔。不料走在半路上,听说有强盗攻袭岳老弟,就派了些骑卒前来助战,哪知岳老弟这儿竟是太平无事,哈哈哈……”
“也不是太平无事。”岳飞淡然说道,“就在刘兄来之前,还有股水寇前来偷袭,让我给打回去了。”
刘经听了一怔,随即忙说道:“对,对对!俺就是听说有水寇来了,才急着派出骑卒的……哈哈哈。”刘经干笑着,转过话头,“岳老弟又是怎么找到了这块宝地?”
岳飞答道:“兵溃之后,我先是欲移军常州(今江苏常州市),准备死守常州,阻止金虏南下。但金虏骑军速度太快,我军才行至半路,常州便已落于金虏之手。我只得带兵移至广德军(今安徽广德县)的山中,欲整顿兵卒,袭敌后路。然山中缺粮,不足养兵,我又移至这张渚镇来了。幸而镇中的张先生愿意接纳我军,并多方为我军筹集钱粮,这才使我军安顿下来。”岳飞说着,满满给张大年斟上一杯,“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只请先生干了这杯!”
张大年爽快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若论感谢,我张渚镇百姓,先须感谢岳将军。岳将军未来之前,溃兵盗贼,常来袭扰,使镇上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欲逃往外地,又不知该往何处逃去。自岳将军来后,再也没有盗贼敢来——就算有个把贼首敢打张渚镇的主意,也都碰得头破血流。”他年约五旬,颀长丰硕,望过去有如图画中的高人逸士一般。
“岳老弟乃是留守司中的第一勇将。记得南下勤王之时,俺与岳老弟领前军数十骑探路,忽被数千贼人围困。当时俺被十多个贼将圈在阵中,眼看就要被乱刀杀死,幸得岳老弟飞骑冲来,仅凭手中一条长枪,把俺救了出去。张先生这儿既有岳老弟坐镇,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天天安享太平吧。哈哈哈!”刘经笑道。
“金虏不灭,何来安享太平。”岳飞说道。
“今日过节,这国家大事,就不说也罢。来,来!喝,喝他个一醉方休!”刘经举杯说道。
岳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却也没说什么。
“主人,主人在哪里!”一个正在喝酒的瘦高将官忽然大叫起来。
“将军有什么事吗?”张大年抬头向那将官望过去。
“喝这等闷酒,有甚意思?主人何不找几个粉头(歌伎)来唱唱曲儿,也好让大伙儿乐上一乐?”那将官大声说道。
“这……”张大年犹疑起来,目光向岳飞望过去。
岳飞手握酒杯,亦是面露犹疑之色。
啪!那将官陡地将桌子一拍,吼道:“你这等富家,岂无歌伎?你莫非是看俺们这些军爷不上,有意怠慢么!”
刘经大怒,斥责道:“韩顺夫,你怎敢在张先生面前撒野!来人啊,把这莽汉给俺拖出去,打他三十军棍,让他醒醒酒!”
几个站在厅堂外警戒的亲兵闻声冲进来,把那叫作韩顺夫的将官扭住了。
“且慢,且慢!”张大年连忙摆手说道,“这位韩将军虽然言语粗鲁了些,说的也是实情。张某虽非大富之人,却也养着三五个歌女,当此佳节之时,岂不愿让众将军高兴?只是……只是……”
“本统制告诫过营中将士,非特别之时,不得在镇上士绅百姓家中饮酒。必有饮酒之事,也不得索要歌女陪酒,违者立斩!”岳飞说道。
“啊!这……这……”刘经听了,不知如何说才好。
韩顺夫等刘经部下的将官听了,也都愣住了。
“我大宋军中陋习甚多,将官常在行军征战之中,也不忘带着歌伎,彻夜饮酒为乐。为将者,在社稷危难、山河破碎之时,尚如此醉生梦死,又何能击败金虏,恢复我大宋河山!”岳飞说道。
“岳老弟这个……这个治军甚严,佩服,佩服!”刘经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说着。
在建康留守司各统制官的营中,除岳飞一军外,都养着歌伎,尤以刘经营中的歌伎为多。
“今日的酒宴,一为时当佳节,二为刘兄洗尘,非寻常军中饮酒。且张先生是主人,一切就听从张先生安排吧。”岳飞说道。
“妙!”韩顺夫大叫一声,高声道,“张先生,你就大胆把粉头叫出来吧,岳统制绝不会怪罪于你!”
“既是如此,吾只有从命。”张大年微笑着,唤来一个家仆,叮嘱了几句。
刘经亦是抬起手,让扭住韩顺夫的几个亲兵退了下去。
酒宴上多了场“风波”,一时显得有些冷场。
“岳老弟,俺记得你从前是不饮酒的,今日怎么也开怀痛饮了呢?”刘经急欲“热闹”起来,笑问道。
“小弟戴孝从军,自是不能饮酒。但到今年已是服满了。”岳飞说着,心中一阵酸痛——转眼间,父亲已去世三年了。而我离开家乡,也已三年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家乡,在父亲坟头上一尽人子之礼呢?
“啊……原来如此,倒是俺糊涂了。”刘经说着,心里异常别扭——娘的,和这岳飞在一起,俺怎么这样不对劲呢?
“来了,来了!”韩顺夫欢呼起来。
众人向厅堂外看去,见家仆引着一个歌女走了进来。
灯光下,只见那歌女手抱琵琶,面如圆月,柳眉杏眼,体态纤细。
“南边别的不行,唯独小娘儿们都生得齐整。”韩顺夫赞道。
家仆搬来一张椅子,让歌女在堂前坐了下来。
“要唱就唱我们北边的歌儿,别唱你们南边的歌儿——叽里咕噜地听也听不懂。”韩顺夫说道。
“近日北边新有几个歌儿流传到了江南,小女子就唱给众位将爷听听吧。”那歌女说着,手拨琵琶唱了起来——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众人听着,又愣住了。歌女声音悲凉,词意凄切,不似是佳节当歌之曲。“你这唱的是什么鸟歌?”韩顺夫恼怒地问道。
“这个歌儿,唤作《眼儿媚》,是上皇所作。”歌女回答道。听说是皇帝作的歌儿,众人都不敢加以议论了。
“这首《眼儿媚》,是上皇被掳北行之时,宿于林中,听人吹《梅花》笛曲时所作,当时渊圣皇帝也同在林中,还和了一首。”张大年解释道。
“渊圣皇帝所和的歌儿,你也能唱吗?”岳飞向那歌女问着。歌女点头答应一声,又唱了起来——
宸传三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坼地,忍听琵琶。
如今塞外多萧索,迤逦远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
一曲歌罢,众人俱是默然无语。
“上皇和渊圣皇帝北狩途中,日日盼望官军来救,却终是不见王师北上。上皇父子之凄苦心情,在此歌中表露无遗。”张大年说道。
“我等身为大宋官军,若不能驱逐金虏,迎回二圣,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岳飞目视着众将说道。
啪!韩顺夫又是往桌上猛地一拍:“日他奶奶的,金狗把俺大宋官军都给逼到这个份上了,实是欺人太甚。我大宋官军若不把金狗杀个断子绝孙,就没法出了这口窝囊气。”
“不错,俺们身为大宋官军,就该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刘经大叫道。
“好!”岳飞大赞了一声,站起身,举起酒杯,“本统制敬大伙儿一杯——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众人纷纷站起身,举着酒杯,齐声道——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寒风停息,多日阴沉的天空乌云尽去,万里青碧。
岳飞、刘经穿着便服,在十数亲兵的护拥下,踏雪巡视军营。
但见在大庙周围,整整齐齐地搭着一座座草棚,棚中以稻草堆成地铺,铺上卷着被褥,排成一条直线。草棚间的道路上,三三两两的兵卒正在以竹帚清扫着积雪。
大庙右侧的空地上,成百上千的兵卒排成战阵队形,在将官的带领下,演练刀枪劈刺之技,喊杀声一阵阵响起,撞到远处的山坡上,回应不绝。
大庙左侧是刘经部下的安扎之处,一座座营帐东斜西歪地搭着,互相间连道路也未明显地留出,显得凌乱不堪。军卒们大多挤坐在帐中,围成一堆抛掷骰子赌钱,呼喝笑骂声乱糟糟地吵作一团。只有少数兵卒在营外站立着,却不是相互间说着闲话,便是拿些衣物之类的东西谈着交易,讨价还价似做买卖一般。
刘经神情尴尬,嘿嘿笑道:“俺老刘一向马虎,不耐管些细务,军纪也就不怎么严了。不过,俺这些兄弟打起仗来,个个都是好汉,谁也不会后退半步。”
岳飞正色道:“军纪不严,便会伤及百姓,坏了我大宋官军的名头。”
刘经点头道:“不错。如今一些百姓见了官军就躲,弄得官军连找个引路的人都找不到,常常误了行军打仗的正事。若官军纪律严明,百姓就不会这么害怕官军了。”
“要驱逐金虏,仅靠官军,远远不够,须得百姓与官军同心协力,方能使我大宋尽早恢复河山!而要使百姓与官军同心协力,就必须让我大宋官军似敬父母一样敬着百姓。”岳飞说道。
屁话,百姓无权无势,只能任人宰割,如草芥一般,敬之作甚?刘经心中不以为然,口中却称赞不已:“岳老弟如此爱民,就算是说书人讲的那些古代名将,也不能相比。”
二人边走边谈,不觉已走近了营门。
只见木栅做成的营门旁,挤着一群人,吵闹不休。
岳飞和刘经不觉都皱起了眉头——吵闹的双方,一为岳飞的部下——守营官傅选,另一个肥胖的将官,看上去是刘经的部下。
“田将军,你吵什么?”刘经大步上前,喝问道。
肥胖的将官气呼呼地说道:“俺要出营买酒,这把门的家伙不许我出去。说什么出营非得主将的令牌不可,又不许在营外买酒。俺田猛从军十数年了,还从来没遇上这等憋闷的事儿呢。”
“放肆!”刘经瞪着田猛,怒斥道,“此地是岳统制的军营,自当遵守岳统制的军纪。你身为军官,难道不知身在营中,必须遵守军纪吗?”
“大宋的军营中,哪有此等军纪?这分明是刁难我等。”田猛不服地说道。
“田将军,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否在刁难你?”傅选说着,抬手向营门的左边门柱一指。
田猛和刘经举目看去,只见左边门柱上钉着一块三尺见方的木牌,上面以正楷写着几行字——
一、凡营中将士出营,必须持有主将令牌。日出始出,日落必回。
二、凡酒、茶、盐及军器等物,不许在营外购买。若有需要,可在营内军库购买。
三、将士严禁携带歌伎女乐入营。
……
木牌上一共写了十数条,直看得田猛和刘经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今国家多难,我大宋官兵重任在身,军纪不得不严。”岳飞走上前说道。
“佩服,佩服。”刘经只得连声赞道。
田猛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露出不屑的笑容,也怪声怪气地说道:“佩服,佩服……”
傅选怒道:“你佩服什么?”
田猛道:“佩服岳将军生财有道。”
傅选更怒:“田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猛哼了一声:“我大宋官兵,一日也离不了饮酒。你们不许营中将士出外饮酒,偏又让将士们到军库去购买,这不明摆着是要从中取利吗?”
傅选这回倒不怒了,反而笑了起来,问:“田将军,你可知市价上等美酒多少钱一斤?”
田猛想了想道:“金虏一来,什么都涨价了。上等美酒一斤至少须得三百文铜钱。”
傅选道:“我们军库中的上等美酒,只需二百文一斤。”
田猛睁大了眼睛:“什么,这等便宜,俺不相信。你们这上等美酒,一定是掺了水的。”
“掺没有掺水,田将军一喝就知道了。”傅选说道。
“快给俺带路,去军库吃酒!”田猛立刻大呼道。
傅选笑了笑,让一个军卒领着田猛向设在大庙中的军库行去。
“岳老弟,你别见怪,这田猛是个酒鬼。见了酒,他连亲爹都可以不认。”刘经笑道。
岳飞也笑了:“田将军说得不错,我大宋官军,一日也离不开酒。这张渚镇中,酒肆甚多。一些官兵喝醉了,往往不付酒钱,还要打骂酒肆主人。让营中官兵到军库去解馋,就会使百姓少受些打扰。”
“岳老弟想得真周到。”刘经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唉!近些时来,俺老刘东奔西走,家底全给折腾光了。军库中休说美酒,连隔夜之粮也是没有着落。”
“这个刘兄不用担心。”岳飞说道,“大伙儿既是一家人,就该有粮同吃,有衣同穿。请刘兄造个册子,将营中官兵马匹之数告知小弟。今后小弟营中军卒应得的一切,刘兄营中的军卒亦应领得。”
“岳老弟这般义气,俺老刘该如何感谢呢?”刘经说着,拱手向岳飞行了一礼。
“小弟别无他求,只愿刘兄日后能够多杀几员敌将。”岳飞笑道。
刘经神情肃然,猛地一拍胸脯:“俺老刘别的能耐没有,这冲阵斩将的本事,还并未丢了!”
岳飞赞许地笑笑,道:“刘兄,我们且到镇上看看,如何?”
刘经回头望望身后,有些迟疑地说:“就带这几个人去吗?”
这岳飞是不是起了歹心,要将俺哄到外面下了毒手?刘经心中大跳起来。
岳飞笑道:“镇上俱是良善百姓,不必多带人马。”
“那……那就请吧。”刘经硬着头皮说道。
正当风和日丽之时,镇上店铺中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张渚镇沿着一道低矮的冈地,伸展出一条长街,约有六七百户人家。街道以石板铺地,平整坚实,宽约二丈。街道两旁以瓦屋居多,间或露出几栋草房。
岳飞、刘经和十数亲兵缓缓行在街道上。岳飞仪态从容,谈笑风生。而刘经脸上虽也带着笑,两只眼睛却不停地转着,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屋舍,唯恐漏过了一个可疑的人。
街道上的行人见了岳飞,俱是十分敬重,远远便拱手行礼。
岳飞亦对众人一一回礼,神情谦恭。
别处百姓见了官军,无不畏惧,争相回避。此处百姓却对岳飞这般敬重,实是罕见。看来这岳飞治军确有办法,我千万不可看低了他。刘经在心中暗暗告诫着自己。
忽然,徐庆领着二十多个手持长矛的兵卒出现在街道上,直向岳飞、刘经等人奔过来。
不好!刘经大惊,右手猛地伸向腰间,握住了佩剑的剑柄。
岳飞神情泰然,好像并未看到刘经的动作,仍是缓缓而行。
徐庆奔到岳飞面前,停下脚步,行了一个军礼道:“启禀统制大人!水寇庞荣,率其部众八百,战船六十艘,前来投诚。”
岳飞大喜,忙问:“庞荣现在何处?”
徐庆答道:“就在镇外大堤上。”
岳飞立刻快步向镇外走去。刘经紧紧跟在岳飞身后,背上全是虚汗。
张渚镇外的太湖堤岸边密密麻麻排满了船只,每艘船上都装着堆得似小山一样高的粮食衣甲等物。近千名水寇整整齐齐站在堤岸下,排成战阵队形。
大堤上,岳飞看着眼前的众多战船,不禁喜出望外。
庞荣奔上大堤,跪在岳飞面前:“属下拜见统制大人!”
岳飞伸手扶起庞荣:“你能弃暗投明,已是立了大功。本统制定当上报朝廷,对你重加升赏。”
庞荣面带愧色:“属下无能,没有将郭吉说服,让他带了几个亲信兄弟,另谋生路去了。”
岳飞笑道:“你已带来了这么多精通水战的兄弟,郭吉纵然走了,也不敢再横行太湖之中。今日本统制当摆盛宴,痛饮一番!哈哈哈!”
庞荣也笑了起来,局促之情消失于无形。
好家伙,岳飞有了这一支水寇,在江南之地就如同老虎插上了翅膀一样厉害,今后俺势必更加受制于岳飞……不,不!大丈夫岂能受制于人?俺须得早打主意才是……刘经忌恨地在心中想着。
春风二月,正是江南风景最佳之时。
高堤上杨柳垂下万千碧绿的丝条,随风轻摇。三三两两的紫燕穿行在柳枝之间,嬉戏追逐。几只白鹭从清碧的太湖上掠过,渐去渐远,消失在水天相接的苍茫之中。
张大年的“桃溪园”中,建有一精致的杏花亭,亭旁一株百年杏树花开正艳,几只山雀在枝头上跳跃着,摇下片片粉红的花瓣,落满亭前的石阶。
亭中摆着一张木案,案上摆满精致的酒菜。张大年和岳飞分坐在木案两旁,把酒赏花。
杏花树下,矮凳上坐着怀抱琵琶的歌女,轻拨丝弦,缓缓而歌——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岳飞听着歌声,不觉长叹了一声。
“此良辰美日,岳将军为何似有闷闷不乐之意。”张大年问道。
“何止是‘美日’,还有美酒、美花、美景、美食、美人……简直是人间天堂一般。只是这天堂之外,又不知有多少人陷在地狱之中,苦受煎熬。”岳飞说道。
“岳将军胸怀天下,无日不想着驱除金虏,老夫敬佩之情无以表达,且请满饮一杯。”张大年举杯说道。
岳飞推开酒杯,微带嗔色说道:“张先生,你说有大事相商,我才急急赶来。谁知你竟是让我赏花饮酒,听歌女弹唱,这不是有意要让我自坏军纪吗?”
张大年笑道:“老夫何敢坏了岳将军的军纪——的确是有大事相商。”
“什么大事?”岳飞忙问道。
张大年笑笑:“岳将军何须太急,先饮了这杯酒,听听歌儿,看看花儿,再谈大事不迟。”
岳飞无奈地笑道:“你们南方人啊,就是这么曲里拐弯,不如我们北方人痛快。”
“南方人自有南方人的好处,岳将军日后便会知晓。”张大年笑着,话锋一转问,“听说岳将军不仅武勇冠于天下,且对诗词之道,也甚精通。”
岳飞连连摇头:“我只是一粗莽武夫罢了,哪里知道什么诗词。”
“将军何必太谦。老夫前年游庐山时,与知江州的韩大人饮酒唱和,得知了将军的许多逸事。将军曾与韩大人游猎郊野,高诵东坡学士之词,此事不假吧?”张大年笑问道。
岳飞苦笑了一下道:“我大宋个个喜唱词曲,连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也能诵出几首,这有什么稀奇。”
张大年点点头:“这话不错。有人说,‘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要诵出柳永那等市井儿女之词,确非难事。但要诵出东坡学士‘密州出猎’那等气雄意深之词,就很为不易了。”
岳飞又笑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
“刚才歌女所唱的乃是安陆(今湖北安陆市)宋祁的《玉楼春》,当日宋祁作了这首词,流传极广。因其曾官工部尚书,故被人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老夫甚爱此词,每年杏花开时,必置酒听歌女弹唱。”张大年说道。
“此词果然是好词,只是其‘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这句,未免太过消沉。”岳飞说道。
张大年叹了一声道:“世事无定,人生短促,若不及时行乐,实是枉来人世一场了。”
岳飞皱着眉头道:“正因为人生短促,才应奋起而行,做出番事业。我观张先生学问甚佳,立身亦正,也该在此国难之时出来做些事情才是。”
张大年摆摆手:“老夫年少之时,已看破红尘,不愿轻沾凡俗之事。只是将军忠义仁勇俱全,虽古之名将,亦难相比,老夫钦佩之下,也顾不得假充隐逸之士了。”
“其实在此国难之时,先生只怕也找不出一处可以隐身的乐土。”岳飞说道。
“有岳将军庇佑,张渚镇便是乐土。”张大年笑道。
“金虏不灭,大宋无一处可称乐土。”岳飞正色说道。
“岳将军此言,甚是有理。唉!生当乱世,休说我等百姓,就是贵为天子,又当如何呢?上皇诗词书画,无所不精,论其才智,古今罕见,然为奸邪所蔽,竟至蒙尘沙漠。”张大年叹道。
“古今圣君为奸邪所误者,数不胜数。”岳飞感慨地说道。
“上皇父子北狩以来,心境大变,对当年信任奸邪之失,追悔莫及,这些已尽在词中显现出来。”张大年说道。
“那天先生在酒宴上命歌女弹唱上皇父子北狩所作之词,对军心大有激励之效,使我受益匪浅。”岳飞说道。
“上皇北狩所作之词甚多,其哀婉动人之处,不下于当年的南唐李后主。其中有一首《燕山亭》词,是上皇北狩见杏花开放,有感而作,最是可叹。”张大年说着,对歌女招了招手:“红杏,你且将那首《燕山亭》唱来听听。”
红杏答应一声,柔声弹唱起来——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红杏唱到后来,竟是声音哽咽,几乎不能成调。
岳飞不觉诧异起来,向张大年望过去。
“唉!”张大年叹了一声道,“红杏姑娘本是老夫表亲家的歌女,为山东淄州(今山东淄博市)人氏。老夫表亲曾任淄州通判,将红杏姑娘收至府中,教以歌舞音乐。后来金虏入侵,老夫表亲南归避难,竟病亡途中,唯有一女归来。老夫表亲为官清廉,家无余资,遗下的孤女只好投奔到了老夫这儿,红杏也跟随而来。上皇这首词,怀念故国之情极为哀痛——想借梦中回去,而连梦也不来了。红杏姑娘是北边的人,亦是思念故乡,每唱到这首词,便悲从心来。”
岳飞听着,心中忽地一阵酸楚,眼中不觉隐隐潮湿起来。
张大年观察着岳飞的神情问:“岳将军是否想起了故乡?”
岳飞答道:“无论是贵为天子还是贱为奴婢,对故乡的思念并无分别。”张大年又问:“听说岳将军与家人散失一年多了?”
岳飞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张大年忽然举起酒杯向坐在杏树下的红杏晃了晃,红杏立刻站起身,走到了杏花树后。
岳飞看着张大年的怪异举动,心中莫名其妙。
只听得环佩轻响,从杏花树后盈盈走出一位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她穿着江南女子最常见的秋香色长裙,有若黛云的长发上斜插着一支玉钗。脸如凝脂,长眉修目,略施脂粉,在秀美中又透出一种年轻女子少见的庄重之意。
少女走到亭前,望着岳飞弯腰一拜:“见过岳将军。”
岳飞慌忙站起回礼,仓促中衣袖带翻了案上的酒杯,狼狈不堪。
少女拜罢,缓缓回身,退到了杏花树后。
“此女即为我那表亲孤女,今年十九岁了。我那表亲姓李,此女小名唤作木兰,还是我给她起的。她六岁就能背《木兰诗》,聪明过人,男孩子也比不上。”张大年炫耀地说道。
岳飞不作一声,坐下来,面露不悦之色。
张大年对岳飞的不悦仿佛毫无察觉,笑问道:“岳将军,此女可否称为美丽?”
岳飞不答,反问道:“先生今日究竟有何大事?”
张大年笑道:“老夫此刻不是正在与将军谈论大事吗?”
岳飞疑惑起来:“你……你正在谈论大事?”
“是啊。”张大年说道,“人生至大之事,莫过于终身之事。老夫今日要谈论的,便是将军和木兰的终身大事?”
岳飞愕然道:“先生此话,是为何意?”
张大年哈哈笑道:“将军怎么还不明白呢?将军正当年少,岂可没有家室?老夫愿将木兰终身托于将军,望将军能够善待木兰,不负老夫今日一番美意。”
“不,不可!”岳飞大叫了一声。
“为何不可?”张大年问道。
“在下家室尚在,岂可另娶?”岳飞正色道。
“将军的家室,不是早已散失了吗?”张大年问。
“在下家室虽散,终究有相聚之时。”岳飞道。
张大年摇了摇头:“非是老夫口出不吉。在此兵荒马乱的时候,家室既散,便很难再有相逢之日。”
“不!”岳飞坚决地说道,“在下之家室,定有相逢之日。”
“这个……”张大年犹疑了一下又说道,“将军就算家室俱在,亦可娶亲。我大宋文武官员,家中都有几房妻室……”
“在下只愿一夫一妻,终老此生。”岳飞猛地打断张大年的话头,站起身行了一礼,“先生的美意,在下感激不尽。在下尚有军务,不能久留,就此告辞!”说着,便向亭外走去。
“岳将军,岳将军……”张大年慌忙站起身,连声呼喊道。
岳飞仿佛没有听见张大年的喊声,紧走几步,已跨出了杏花亭。
“唉!”张大年望着岳飞消失的背影,长长叹息了一声。
大庙前殿上,岳飞和众将围坐在一起,商议军务之事。黄纵兴奋地说道:“近日来,各处散兵及山贼水寇纷纷前来投归,我部兵卒,已扩至六千人马,超过了南下勤王之时。”
“六千人马虽不算少,但要以此与金虏大战,还远远不够。”岳飞说道。
“人马多了,粮草必定难筹。”王贵有些忧虑地说道。
“眼前的粮草,若供两万人马食用,可支撑多久?”岳飞问道。
“若供应两万人马,则顶多可支撑三五个月。”王贵答道。
“暑热之时,就是我军攻击金虏之时。有三五个月的粮草支撑,也就足够了。眼前唯一不够的,便是兵卒军马。我等必须想尽办法,力争在三五个月内,再扩充一万人马。”岳飞说道。
“附近的散兵水寇,差不多已全投到了我们这里。再要扩充人马,只得到远处打主意了。”黄纵说道。
“前日从常州过来一股散兵,约有五六百人马。我正欲去招降他们,谁知刘经却抢先派韩顺夫把那股散兵收罗在了旗下。”王万不满地说道。
“刘经分明是来偷袭我们的,见我们有备,就改说投奔,而统制大人竟然相信了他的鬼话。”王经亦露出了不满之意。
“刘经部下,只两千余人马,却非要在我们军库中领三千人马的粮草。”王贵说道。
“刘经这厮,不是个好东西,干脆我们宰了他,夺了他的人马。”傅庆说道。
众将听了,心中俱是一震,目光向岳飞望了过来。
岳飞神情凝重,问着众将:“刘经可有投降金虏之意?”
“这……这倒没有。”王经答道。
“只要没有投降金虏,凡我大宋官兵便是一家,绝不可自相残杀!”岳飞说道。
“但刘经此人,心地险恶,此时若不除他,将来必对统制大人不利。”黄纵说道。
“岳大哥当初实不该收留这家伙。”徐庆说道。
“请问众位兄弟,刘经未至,我等驻在张渚镇有多少时日?”岳飞问。
“这个……”黄纵想了想,“大约是一月有余。”
“刘经来后,又过了多少时日。”岳飞问。
“也是一月有余。”黄纵答道。
“在刘经未至之前,我们有多少人马?”岳飞问道。
“千余人马。”黄纵答道。
“现在我们又有多少人马?”岳飞问。
“六千人马。”黄纵答道,心中陡地一动。
“同是一月有余,为何刘经未至之前,我们只有千余人马,而刘经来后,倒有了六千人马?”岳飞再次问道。
众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默然不语。
“这其中的道理,我想先生应该明白。”岳飞望着黄纵说道。
“统制大人深谋远虑,非我等所及。”黄纵拱手说道,满脸钦佩之色。
“这其中有什么道理,我怎么想不明白?”徐庆皱着眉问道。
“我大宋官兵,向来等级森严,互不相服。刘经亦为统制官,且资历甚深,虽为人心术不正,却在留守司中有些名气。各处散兵,差不多都知晓刘经之名,闻听刘经投奔到张渚镇来,必会受到震动。一些本来打算投往别处的散兵,也就纷纷投奔到了我们这儿来。”黄纵答道。
“不错。正是此理。”王贵点头说道。
“前日常州来的一股散兵,本想南下投奔张俊,半路上又转向张渚镇来了。”王万说道。
“如今江南统兵大将中,以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名气最大,官位最高,各处散兵眼中也只有这三员大将。”黄纵说道。
“三大将兵多将广,却不肯出力死战,致使金虏杀到江南就似入无人之境一般。”王贵说道。
“如果我也能如三大将那样兵多将广,当以全军出击,杀得金虏匹马不还!”岳飞大声说道。
“岳大哥收留刘经,的确壮大了我们的声威。但刘经此人,毕竟不是善类,岳大哥须得多加提防。”王贵说道。
“是啊,刘经已在背着我们扩充兵马,积存钱粮。”王万说道。
岳飞想了想道:“今日召各位前来,正是要就眼前的军机之事商量个办法。”
“依属下想来,眼前最要紧的,便是扩军、存粮、防贼三事。”黄纵说道。
岳飞赞许地点了一下头道:“除了这三件事,还有料敌、奏报、安民三件大事,共是六件。”
“料敌,就是打探金狗的动静;安民,就是让兵卒严守军纪,不得惊扰百姓。这些我都明白。可这奏报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就不明白了?”徐庆皱着眉头问道。
“奏报就是向朝廷投递文书。”黄纵说道。
“哼,如今还有朝廷吗?”傅庆冷笑了起来。
“我大宋并未灭亡,如何没有朝廷?”岳飞不满地说道。
“这大宋朝廷逃得连影子也见不到,就算是有,也等于无。”徐庆嘟哝道。
“不管朝廷在哪里,我们也应该主动去寻找,以尽快递上文书。”岳飞说道。
“是啊,我们并非那些乌合之众,而是堂堂正正的官军。做任何事,都要讲究名正言顺。何况这些时来,我们收编贼寇,安抚百姓,也算是立了功劳。岳大哥把这些事情奏报上去,朝廷至少得升了大伙儿的官衔。”王贵笑道。
“如果是这样,倒值得去奏报一番了。”傅庆说道。
“我们主动向朝廷投递文书,便可让朝廷知道——我大宋军心仍在,勇气仍在,足可与金虏决一死战!”岳飞神情凝重地说道。
众人听了,互相望了望,都是点了点头。
“这扩军、存粮、防贼、料敌、奏报、安民六件大事,我们一样也不能轻视,俱须抓紧。”黄纵说道。
“扩军之事,最为重大,请先生领徐庆、傅庆、傅选诸兄弟率两千精锐兵卒远出,到广德一带山中招募散兵山贼,人数愈多愈好。钱粮筹集之事,仍由王贵兄弟多加担当。防贼一事,请王万兄弟多加注意,不仅要防外贼,更要严防内贼。料敌、奏报、安民诸事,本统制当亲加筹划。”岳飞说道。
“还有我呢?”王经着急地问道。
“王经兄弟就留在中军,随时听用。”岳飞说道。
次日,黄纵、徐庆、傅庆、傅选领两千精锐士卒,向西南山中疾行而去。
黄昏时节,又有三五成群的军卒扮作商贾贩夫各色人等,出营前往建康一带,侦察金兵的动向。
王经在天黑之后,怀藏岳飞亲笔所写的文书,带着十余护卫,乘马向东南方向飞驰而去。
十数日后,各种消息都传回了张渚镇中。
黄纵等人在广德山中大有收获,已招降数股散兵山贼,得了千余军卒。
金兵在建康城中大修城池,四处搜罗粮草囤积城中,似有长久驻守之意。完颜兀术仍在明州,已寻得数十艘海船,即将入海追击赵构。
大宋朝廷各衙门除一部分随赵构入海外,其余都奔进山野之中,王经所携的文书无法投递,只得返回。
岳飞亦喜亦忧,外表上显得十分从容,常和刘经出镇游猎,也曾到“桃溪园”赏过几次桃花,但内心却是异常紧张,谋划着抓住机会,给金兵沉重一击。
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完颜兀术拼凑了几千精通水性的汉军兵卒,命数十女真将官监视着,出海追击,却不料碰上大风,战船给吹得七零八落,偏在此时又遇上大宋水军,结果被杀得全军覆灭,船只亦被宋军夺去。
金军不服水土,病卒日渐增多,无法在明州待下去,只得撤军北归。金军临行前,又是一番疯狂劫掠,并放火将明州城烧为白地。
北归途中,金军由于劫掠的财物极多,陆上运行甚为不便,就在杭州城内外搜罗了千余船只,满载北行,顺运河抵达镇江。
镇江以北,过长江便是扬州,而扬州又有一条汴河与汴京相连。
此时汴京城已经失陷,驻有数万金军。
而完颜兀术打算径直从镇江渡过长江,把所劫掠的财物运到汴京,然后再从陆路将财物运回金国腹地。
不料完颜兀术刚至镇江,便受到了韩世忠的坚决阻击。
完颜兀术初时并未将韩世忠放在眼里,欲在江上一举歼灭韩世忠。但金兵并不精通水战,接战之下,竟是大败,被迫退于黄天**(今南京市东北)中。
黄天**除有一处与长江相接外,四面俱是陆地。完颜兀术困在其中,无法出来。
无奈之下,完颜兀术只得遣使下书,许赠韩世忠黄金万两,名马十匹,请韩世忠让开水口,使十万金兵能够顺利渡江。
韩世忠接书后仰天大笑,对来使言道:“兀术若愿归还二帝及我大宋河南河北之地,吾自当让开道路,并且亲送兀术北归,直抵黄龙府!”
完颜兀术听到使者的回禀,勃然大怒:“难道我十万大军,竟奈何不了韩世忠的八千水贼吗?”当即驱使数百船只,一齐冲至水口,与韩世忠决战。
韩世忠率领的八千宋军只有数十艘战船,但每一艘战船都是海船改建而成,异常高大坚固。
金兵船只虽多,却都是运河中行驶的小船,面对高大的海船只能远远射箭攻击。海船中的宋兵也不还击,伏在船帮后,一边躲避箭矢,一边奋力向金兵的小船猛撞过去。
仅仅大半个时辰,金兵就被撞沉了数十艘小船,淹死了近千兵卒。
完颜兀术见势不妙,只得下令退回黄天**中。
韩世忠也不追击,只牢牢堵住黄天**的水口。
宋、金相持不下,对峙了四十八天之久。
完颜兀术见不能渡江,有心弃舟登岸,另觅渡口。但此举势必丢弃大部分财物和全部船只,完颜兀术又难下决断。
最后,还是驻守建康的降将杜充、陈邦光献上了一计——黄天**原有一条名为老鹳河的水道,与秦淮河相连,只是近来水道已被淤泥堵塞。若发兵开挖,则可借此水道驶出黄天**,入秦淮河直抵建康城。
完颜兀术大喜,立即驱兵开挖水道,一夜之间,便将老鹳河水道挖通,千余艘装满财物的船只头尾相连,很快就驶至建康城中。
韩世忠数日后才发觉完颜兀术已经逃走,懊悔之下,发兵登岸,收复镇江。
建康城外临江处设有高垒十数座,上置砲石巨弩,力道强劲,可击沉海船。韩世忠不愿冒险攻击建康,固守镇江不出。
听说金兵已返回建康,赵构这才舍舟登岸,但仍不敢回到杭州,只是停留在越州,并将越州升为绍兴府,隐隐视为行都。
赵构在绍兴府照例先发了一道“罪己”诏书,然后下旨——诸大将当奋力杀敌,驱除金虏。
但除了韩世忠在黄天**与完颜兀术对峙了数十天外,刘光世、张俊等大将俱是拥兵不战。
岳飞只是一个统制官,并不算作大将,但一听到朝廷的“杀敌”旨意,立刻召回广德山中的黄纵等人,然后请来刘经,在大庙前堂上商议出兵攻击建康之事。
“岳老弟不可轻举妄动,不可轻举妄动啊!”刘经听到岳飞要发兵攻击建康,顿时脸色大变,手扶着椅背连连摇头。
“为何不可?”坐在刘经对面的岳飞问道。
“请问岳老弟,我们现有多少人马?”刘经不答,反问道。
“共有马步军卒一万七千人。”岳飞答道。
“这一万七千人中,岳老弟营中就占了一万二千人,俺老刘营中只有五千人马。”刘经略带不满之意地说着,又问道,“岳老弟可知这一万七千人中,有多少可以出战?”
“张渚镇既是我们的扎营之处,至少须留下三四千人马看守粮草辎重,以此算来,我们顶多可派出一万三四千人出战。”
“岳老弟可知建康城中的金兵有多少?”
“完颜兀术之兵号称十万。加上杜充、陈邦光搜罗的降兵,大约共有十五万人马。”
“岳老弟,你精通兵法,难道不知攻取坚城,须五倍于敌吗?建康城池之固,为江南之最,我等若想攻击建康,须有七十五万以上的人马才行。岳老弟就算勇冠天下,所领兵卒俱能以一当十,也不过顶得十三四万人马,离七十五万不知差到哪里去了。”
“兵法不必死守。此时天气日暖,金兵战力必然大不如前,至于降金的宋兵,更是军心涣散,毫无战力可言。且金兵自恃人多势众,未将我大宋兵马放在眼中,此时出战,可谓出敌不意,必能大胜。”
“以寡敌众,总是不妥,岳老弟还是小心些为好。”刘经摇着头说道。
“韩世忠能以八千之众击敌十万,我等又为何不能以寡敌众呢?”岳飞问道。
“韩世忠那是占了地利的便宜,且又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故敢与金虏相敌。但韩世忠虽大占上风,仍是眼睁睁地看着金虏走了,并不敢追击,此为何故?乃是金虏一登陆地,便可尽展其铁骑之长,我大宋无人可敌也!如今岳老弟欲攻建康,只能由陆路前往,一旦遇上金兵的铁骑,如何能敌?总之,岳老弟切不可因贪功之故,甘冒大险!”刘经说道。
“刘兄所言,自有道理。然在下已下定决心,不论如何危险,也要出兵攻敌!”岳飞神情坚决地说道。
哼!你既已下定决心,又来找我商量作甚?刘经心中想着,默然无语。
“张渚镇乃是我等的根本之地,绝不可出了差错,我们二人中,一人出兵攻敌,一人须留下坚守。”岳飞说道。
“论冲锋陷阵,俺老刘自是不如老弟。若论固守营寨,俺老刘就比岳老弟稳重几分了。”刘经立刻说道。
“好。”岳飞伸手在椅柱上一拍,“小弟今夜便领兵北上,攻击金兵。守护营寨之事,就拜托刘兄了。”
“俺老刘虽不赞同岳老弟此刻攻敌,但既是身为官军,便不应坐视。这样吧,俺将手下的头号战将韩顺夫并两千人马拨给老弟,由老弟差遣,如何?”刘经笑问道。
“小弟手下的王万行事谨慎,刘兄亦可随时差遣。”岳飞说道。
娘的,你要出去送死,还不忘留下条狗来照看老爷!刘经心中恨恨地骂了一句,脸上仍是堆满了笑:“好,好。祝岳老弟一战成功,名震天下!”说着,站起身来拱手告辞。
“谢刘兄!”岳飞举手还了一礼,将刘经送出大庙。
岳飞返至前堂,立即招来黄纵、徐庆、王贵、傅选、傅庆、王万、王经等人,商议出兵方略。
“此时出兵,似乎略早了些。”王贵说道。
“是啊。如今只是五月,虽渐见暑气,还未到真正大热之时。”黄纵说道。
“对。金兵最是怕热,三伏之时,金兵连行军都不肯,更别说打仗了。再等一个月,我军出击就可稳操胜劵。”王贵说道。
“大热之时攻击敌兵,固然有利,但此刻形势已容不得我们稍有拖延。”岳飞说道。
“此为何故?”王贵问道。
岳飞不答,望着王经说道:“王家兄弟,你刚从建康侦察回来。给大伙儿说说——金虏正在建康城干什么?”
王经道:“金虏已将建康城的城墙加固整修了一番,并在城外要地钟山、雨花台二处构筑营垒,积存粮草。又在钟山、雨花台二处大凿岩洞,不知何意。”
“听说金人怕热,夏日喜住洞中。金虏大凿岩洞,是不是要长住建康?”王贵疑惑地说道。
“正是。”岳飞点头说道,“金虏无时无刻,不想亡我大宋。此时天热退兵,并非心甘情愿,必将再次大举南侵。但金虏不习水战,越过长江天堑十分不易。建康地势雄固,是兵家必争之地,金虏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金虏定将死守建康,控制长江咽喉,以备秋凉之后,能够顺利渡江。我大宋屡遭金虏入侵,兵弱将寡,眼前唯一可以用来抗击金虏之铁骑者,是为江河山川之险。其中最要紧处,便是长江。我大宋失建康城,便是失去了长江天堑,而失去了长江天堑,我大宋便无从立国,势必为金虏所亡。”
“建康如此重要,朝廷就该速派大将领兵攻击。”王贵说道。
“诸大将或者畏敌,或者力有不足,在近期内很难向金虏发动攻击。而此时不攻,待金虏修筑好营垒之后,就更难攻击了。”岳飞说道。
“只是金兵有十数万之众,我等仅能出动万余人马,如此兵力悬殊,能够胜敌吗?”黄纵问道。
“胜败之数,不在于天,不在于兵力多寡,而在于势,在于人谋,在于将士勇敢。只要我们能够掌握大势,谋略上胜敌一筹,又有将士勇敢,必能胜敌!”岳飞充满信心地说道。
“有岳大哥统领我们,就算是金兵来了百万,也不惧他。大伙儿还多说什么,要杀金虏就赶快去杀,我手心早就痒了呢!”徐庆大声说道。
“是啊,要杀就杀,议论个鸟!”傅庆亦是不耐烦地说着。
“不错。当日金兵仅有数万,便敢千里挺进,直逼我大宋都城,与我大宋百万人马相敌。难道我等今日尚无金虏那般的胆气吗?”傅选亦是大声说道。
“好!”岳飞赞了一声,“大伙儿都是血性男儿,不必要我多说,也该知道什么是赤心报国。”说着,岳飞大喝道,“王贵、徐庆!”
“末将在!”王贵、徐庆站起身,大声回应道。
“你二人领马军一千,步军二千,为全军先锋,天黑之后立即出发,直抵建康!”岳飞命令道。
“得令!”王贵、徐庆响亮地答应着,退后一步。
“黄纵、傅庆、傅选、王经!你们各领所部兵马,随本统制出发!”岳飞命令道。
“得令!”黄纵、傅庆、傅选、王经同时站起身,齐声答应着。
“王万!”岳飞叫着,声音陡然低了下来。
“末将在!”王万站起了身。
“你领所部之兵和庞荣的水军留下来,仔细看守营寨。”岳飞命令道。
“不,末将不愿留守营寨。请统制大人还是让末将冲阵杀敌去吧!”王万说道。
“王万兄弟,你休要看轻了留守营寨之事。张渚镇是我等的根本之地,若是失去,对我等极其不利。因你素来谨慎,才将此重任交与你,望你千万小心在意。”岳飞凝重地说着。
王万听着,心中一震,不再作声。
天色昏黑,幽暗的大帐中只亮着一支蜡烛。火苗忽闪,将巨大的人影投射在帐幕上,显得十分诡秘恐怖。
刘经身披官袍,坐在帅案之后,脸色阴沉。
田猛身穿便服,立在帅案旁边,两眼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韩顺夫全副武装,笔挺地站立在帅案之前,神情肃然。
“韩将军,本统制待你如何?”刘经问道。
“统制大人待末将恩重如山!”韩顺夫大声道。
“知道岳飞为什么想把你要去吗?”刘经又问道。
“末将不知!”韩顺夫回答道。
“岳飞是要借此害了将军的性命!”刘经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
“啊!”韩顺夫大感意外,“俺老韩与那岳飞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了俺?”
“因为韩将军是本统制的第一爱将。”刘经说道。
“岳飞早欲吞并我军,只是碍于韩将军的勇猛,才不敢下手。”田猛说道。
“真是这样吗?”韩顺夫睁大了眼睛,望着刘经。
刘经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娘的!俺看那姓岳的还像条汉子,一向敬着他三分,谁知他竟如此阴险。”韩顺夫大怒道。
“岳飞一心扩军,想拉多了人马称王称霸。我们这几千人马,他睡梦里都想弄了过去。”田猛说道。
“娘的,难怪这岳飞拼命招降纳叛。俺还真以为他扩军是为了杀金虏呢?”韩顺夫恨恨地骂道。
“狗屁!他只是想借金虏之手,除了俺的心腹大将。”刘经说道。
“娘的,姓岳的既是这等阴险,俺们干脆杀过去,把他给宰了!”韩顺夫大叫道。
“韩将军低声。”田猛说着,悄声道,“岳飞的人马多过了我们一倍多,硬拼我们拼不过那姓岳的。”
“那俺们该怎么办?”韩顺夫压低声音问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经狰狞地说道。
“怎么个还治其身?”韩顺夫问道。
蠢猪,怎么连这都不明白?刘经心中骂着,向田猛看了一眼。
“岳飞不是想借金虏之手害了你吗?你就先用这招对付了他。战场之上,这种借敌杀人的机会,最容易找到。”田猛说道。
“不,不,不!”韩顺夫连声说着,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为什么不?”田猛问道。
韩顺夫向田猛翻了一个白眼:“俺老韩最恨的便是借敌杀人的家伙。大家都是吃着大宋的皇粮,纵有天大的仇恨,也不该借金虏的手来报复,这也……这也他娘的太混账了!”
“那你……”田猛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老爷要宰了那姓岳的,自会当面向他下手!”韩顺夫拍着胸脯说道。
“好!这才是俺老刘手下的第一猛将!”刘经大声赞道,“其实俺刚才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是这个道理。姓岳的不是要杀了我们吗?我们就先宰了他!”
韩顺夫兴奋起来:“他娘的,俺今夜在行军之时,就动手宰了那姓岳的!”
“不可!”刘经摇头道。
“为何不可?”韩顺夫疑惑地问着。
“姓岳的千坏万坏,有一样不坏。”刘经说道。
“是哪一样不坏?”田猛问道。
“他敢真和金虏相敌。”刘经答道。
“不错,俺老韩所以敬那姓岳的几分,就是看他有这点好处。”韩顺夫点头说道。
“所以,你就先忍一忍,成全了他。让他先去大杀一番金虏,再去宰他。”刘经说道。
“行,俺老韩听统制大人的!”韩顺夫痛快地回答道。
刘经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就准备准备,随岳飞出发吧。”
“得令!”韩顺夫答应声里,躬身行了一礼,退出大帐。
听得韩顺夫的脚步远了,田猛脸上顿时露出忧色:“统制大人,你让韩顺夫这个莽货对付岳飞,行吗?”
“岳飞武勇过人,性又机警。只有韩顺夫这等莽货,才能使他失去警惕。”刘经说道。
田猛想了想道:“除了这个韩顺夫,我们还真找不出对付岳飞的人。”
“唉!”刘经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不想对付岳飞。只是如今这个世道太不讲道理,只认势力。有了势力,你就是一条狗,别人也得喊你爷爷。没有势力,就算你真是爷爷,也只好给别人当孙子。”
“我们对付了岳飞,钱粮和人众就能扩大好几倍,论势力便不会比韩世忠、刘光世、张俊三大将差到哪里去。”田猛说道。
刘经点点头:“不错,到时候朝廷就非得给我个节度使不可。”
“有了节度使的名义,大人便可独据一方,成就一番大事。”田猛说道。
刘经笑了:“到时候,绝少不了你田将军的好处。”
田猛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栽培。”
“岳飞这厮甚是狡诈,留下了两千人马,由王万和庞荣统领,我等须得想个稳当主意,把王万、庞荣给收拾了。”刘经压低声音说道。
“这个大人不用担心。有道是‘鸟无头不飞’,一旦韩顺夫对付了岳飞,我们再来收拾这王万、庞荣,自是易如反掌。”田猛得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