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照进幽暗的殿堂,映衬得御座上呆坐的赵构脸色惨白,异常可怖。

吕颐浩、张浚神情黯然地站在御座之下,默默无语。

一个大为不吉的消息,已传遍了朝廷内外——一只铜锣忽地从内殿墙上掉了下来,发出一声大响。正在沉睡中的皇子陡被惊醒,当即抽搐不已,虽经太医急救,仍不见好转,只过了一夜,便已夭亡。

潘氏悲痛欲绝,赵构亦是心哀若死,不思饮食,不理朝政。

身为百官之首的吕颐浩、张浚连日入宫苦劝,赵构却拒不相见,最后张浚说有紧急军情禀告,赵构才勉强来到殿中,召见吕、张二人。

吕、张二人不开口,赵构亦是不语,殿中沉寂似无人一般。吕颐浩望了望张浚,眼中露出焦虑之色。

张浚看上去年在三旬上下,身材壮硕,玉面乌须。大宋朝廷近两百年来,掌管军机枢密的臣下无数,却很少有人似他这般年轻。为此,张浚对皇帝充满了感激,精心筹划了一道中兴之策,一心想当面禀告皇帝。

“陛下!”张浚上前一步,躬身道,“金虏前锋,已至淮南,朝廷须早作准备。”

“什么,金虏已到了淮南吗?”赵构似从噩梦中醒来,竟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金虏只是前锋到了淮南,大队兵马尚未跟进。”张浚说道。

“淮南与建康,只有一江之隔,太后闻之,必至震骇,朕当护送太后南行。”赵构说道。

“陛下,大敌当前,圣驾不可轻启。否则,士气必衰,难以抵挡强虏。”张浚忙说道。

“皇子……不幸,朕……朕心力交瘁,不愿……不愿留在建康。”赵构语带哽咽地说着。

“陛下,皇子升天,乃是上苍之意,非人力可以挽回。还望陛下节哀,以国事为重。”吕颐浩说道,他看上去年约五旬,须发乌中间白,面色发黄,似带着困倦之意。

“我能至,寇亦能至。陛下欲退强敌,南行之策,非为善计。”张浚说道。

“张爱卿有什么退敌之计吗?”赵构问。

“臣有一策,可退强敌。”张浚立刻回答道。

“何策?”赵构问道。

“金虏攻我大宋,每每**,犹如长蛇之势,首尾一线。我大宋欲退金虏,上上之策,莫过于侧翼进击,使金虏首尾不能相顾。依臣观之,天下重地,莫过于关中。昔日周人居关中,灭殷纣而王天下,垂统八百余年。秦人居关中,亦东出灭亡六国。汉、唐国势极盛,威服四夷。然其发祥之地,亦为关中。今日陛下可派一重臣经营关陕之地,许其便宜行事。一旦平定关中,则金军南下,我大宋兵马可直入晋地,威胁幽燕。如此,金虏势必不敢轻易南进。金虏不敢轻易南进,则东南财力可保。有东南财力,则可养兵百万。有百万雄兵,则何愁金虏不灭。故关陕之地,万万不可落入金虏之手。朝廷当速遣重臣,前往经营。”张浚慨然答道。

“爱卿是说,保住关陕,金虏就不会南下?”赵构追问道。

“保住关陕,方可保住东南,关陕若失,东南必不可保。”张浚答道。

“好。”赵构赞了一声,脸上这才有了血色。他最担心的事,便是金兵南下。张浚之策听上去极为有理,似可确保东南,使他高枕无忧。

“陛下若以臣策可行,就当速遣重臣入驻关陕。”张浚见皇帝称赞他的计策,言语中十分高兴。

“明日朕便下诏,以爱卿为朝廷使臣,驻防关陕。如何?”赵构问道。

“臣……臣……”张浚没料到赵构会有如此一问,一时怔住了。他身为知枢密院事,统管天下兵马,权位之高,仅在宰相之下。而他一旦出为驻防大臣,离开中枢,权势定会大为减弱。

“陛下圣明。张大人年少有为,文武双全,定可不负陛下重托。”吕颐浩连忙说道。他总感到张浚年轻气盛,遇事自专,没有将他这位宰相放在眼中。此时赵构欲遣张浚离开朝廷,驻守关陕之地,正合他的心意。

“也只有张爱卿前往关陕,朕才放心。”赵构凝视着张浚说道。

“关陕地势险固,非忠良之臣,必致坐大,反为朝廷之患。”吕颐浩接着说道。

“臣愿为陛下守护关陕。”张浚眼见无法推脱,只得顺从赵构的意思说道。心里想,我虽离开中枢,权势大减,但亦可借此历练战事,培固下属,说不定反而更能做成一番大事。

“好,明日朕便亲与爱卿送行。”赵构满意地说道。

“微臣当出死力,尽忠陛下。只是恳请陛下能依微臣二事。”张浚说道。

“何事?”赵构问道。

“微臣乃是文士,不精战阵之事。前汴京留守司都统制王彦既精战阵,又有谋略。微臣恳请陛下赦王彦旧罪,随微臣前往关陕。”张浚说道。

“王彦其人,朕也略知一二,可由爱卿带走,量才授予官职。”赵构立刻答应道。

“另外一事,便是陛下当坚守建康,不可南行。”张浚说道。

“这个么……”赵构犹疑起来。

张浚跪倒在地,拜道:“建康不守,则东南大事去矣。无东南之地,关陕亦不可守。”

“嗯,朕……朕当记取爱卿之言,坚守建康。”赵构勉强说道。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张浚俯伏在地,高声颂道。

次日,赵构即下诏书,拜张浚为川、陕、京、湖(今四川、陕西、河南、湖北、湖南一带)宣抚制置使,可便宜行事,并有权赏罚境内知府以下各级文武官员。

在大宋朝廷中,如张浚这般拥有极大权力的地方大臣,可谓绝无仅有。

张浚满意地辞别赵构,带领王彦和数百亲兵,逆江而上,向川、陕疾进。

但张浚万万没有料到,他前脚走了,赵构后脚便离开了建康。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八月,皇帝赵构不听臣下劝谏,离开建康,复至杭州。临行前,赵构遣转运判官杜时亮和修武郎宋汝为使者,前往金国求和,其求和文书极尽哀求之意,曰——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所以然唯冀大金皇帝陛下之见哀而赦己也。

故前者连奉书,愿削去旧号,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尊无二上,亦何必以劳师远涉而后为快哉!

金国群臣看了赵构的求和之书,无不仰天大笑。

金国皇帝笑问宋使道:“朕闻当年宋室开国太祖皇帝兵伐江南时,曾对江南求和使者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有此事?”

宋使杜时亮和宋汝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金国皇帝道:“当年宋太祖不肯放过江南,朕今日为何偏要背道而驰,赦免江南呢?”

宋使目瞪口呆,不能回答。

赵构见金国不允议和之请,大急之下,连连下诏——以上官悟为汴京留守,尽发义兵,袭扰金兵后路。升杜充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右宰相),严守长江一线。

此时,刘光世、韩世忠已追杀苗傅、刘正彦二人,赵构立即升韩世忠为浙西制置使,驻守镇江,刘光世为江东制置使,驻守太平州(今安徽当涂)、江州(今江西九江)一带。二将俱受杜充节制。

赵构的诏令,实际上已把整个抗击金兵的重任交给了杜充。

然而杜充人品低劣,又无谋略,既不能服众,又不能制定御敌良策,只是困守建康城中,坐待金兵来攻。

十一月,完颜兀术统领十万精兵,以阿里、蒲卢浑、马五等为先锋大将,在和州(今安徽和县)大败宋军,突破长江天堑,自西向东直逼建康。

另有一路金兵则依然绕道黄州(今湖北黄冈)渡过长江,直向江州杀去。

驻守江州的刘光世闻听金兵过江,不战而逃,部下兵卒四散,到处劫掠。

和州离建康城不过百里,金兵渡江之后急速前进,一日内便可攻至建康城下。

杜充见金兵杀至,慌忙命都统制陈淬领岳飞、刘经、戚方、扈成、张威等统制官共精兵万余人当先迎敌,然后又调宣抚使王燮领精兵三万自后接应。

大江之畔,云暗天低。北风一阵阵吹来,吹起万重江涛,奔腾咆哮着向东流去。

万余宋军顺着江岸上的大道,逆着江流向西急速前进。

岳飞率领所部三千余人,行在大军之前,充作先锋。

大半年来,岳飞屡次请求调回汴京,俱遭到杜充的严词拒绝。

杜充心中十分清楚,在他手下的战将中,真正能够冲锋陷阵的人只有岳飞一人。他必须把岳飞留在身边,必要时派出去与金兵拼上几仗,便可为他取得“千古大功”,使他能够长保富贵。

北方的兵卒长久住在江南,不服水土且又思乡心切,虽然岳飞军纪森严,但仍有不少兵卒逃走。至于其他将官统领的兵卒,逃亡更多。杜充从汴京带出的三万精兵,很快便减至不足两万。

岳飞为此忧心如焚,却又毫无办法,度日如年。

金兵大举南侵,杜充惊骇至极,而岳飞却是惊喜欲狂。

汴京尚在我大宋手中,而金兵竟敢**,全然不顾后路,实为自寻死地。岳飞想着,当即面见杜充,恳求杜充允许他领兵北上,从侧翼截击金兵,使金兵首尾不能相顾,不战自乱。

杜充听了却是大怒,将岳飞斥责了一番,命岳飞严守军营,不得妄动,否则,定当以军法处置。

岳飞无奈,只得回到军营,人披甲,马备鞍,随时准备杀向敌军。

老天啊老天,你总算是让我得到了一个杀敌的机会。岳飞一边催马疾驰,一边在心中感慨道。

对于杜充坐等敌军来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防御之策,岳飞十分不满,却又无法劝阻,只能听从杜充的命令,领兵向西前进。

岳飞认为,如此与敌硬拼,虽然宋军势必损伤极大,但若能一战大胜强敌,必可使大宋朝廷勇气倍增,敢于下令北伐,收复失地。

宋军向西行了三十余里,便迎头遇上敌军。

岳飞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王贵、徐庆、傅庆、傅选、王万、王经等紧跟在后,大呼杀敌。

金军士气正盛,毫不将宋军放在眼里。大将阿里、蒲卢浑、马五等领着三万余精兵,沿江摆开大阵,直向宋军席卷过来。

宋金双方在长江岸边混战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金兵以轻骑为主,冲击力强,且又人数众多,很快就对宋兵形成了分割包围之势。

宋兵虽以步卒为主,人数又少,但个个勇悍无比,顽强地阻击着金兵,使金兵无法前进。

阿里、蒲卢浑、马五大急,改变战术,抽出最精锐的数千亲卫骑卒,向宋军显得稍弱的戚方、张威二部冲过去。

戚方、张威大感吃力,被迫连连后退,阵形眼看就要崩溃。

“杀!”岳飞见情势危急,不及多想,冒险率数十亲兵,直向敌军中腹的将旗杀过去,欲斩将夺旗,震慑敌军,挽回危局。

“杀,杀!”陈淬看出岳飞的用意,亦率数十亲兵向敌军中腹杀去。

金兵将旗周围,由数百硬弓手护拥着,见岳飞、陈淬杀来,立刻张弓搭箭,齐射而出。

嗖!嗖!嗖……只听得啸声大作,无数力道强劲的羽箭掠向了岳飞、陈淬。

岳飞、陈淬和众亲兵纷纷举起兵刃,拨打羽箭。

但这些羽箭的速度和力道大大强于寻常的羽箭,几乎无法拨打。

“啊!”陈淬额上、喉头、胸间连中了数支羽箭,惨呼声里,一头栽下了马背。

众亲兵亦是纷纷中箭落马,刹那间只剩下了三五个人跟在岳飞身后。

岳飞的肩头、大腿上也被羽箭射中,剧痛彻骨。

“杀!”岳飞强忍剧痛,猛踢马腹,如旋风般卷到了金军的将旗前,抬起长枪,便向掌旗官刺过去。

“哇呀呀……”两员护旗偏将手挥长槊,一左一右向岳飞疾刺过来。

岳飞腰身一扭,闪过左边的长槊,手中长枪斜着向下一击,啪地打飞了右边偏将手中的长槊。

那偏将大骇,拨转马头便逃。

“混账东西!”立在将旗下的阿里暴喝声中,挥起手中狼牙棒,将那向后逃去的偏将砸落马下。

岳飞毫不迟疑,手中长枪一挺,径直刺向阿里。

“来得好!”阿里狞笑着,挥棒迎击。

岳飞并不硬碰,长枪一圈,绕过狼牙棒,闪电般刺向阿里的咽喉。

阿里大吃一惊,急闪身时,胳膊已被长枪刺中。

“啊!”阿里怪叫一声,狼牙棒脱手掉在地上。他惊慌之下,立刻学了那被他砸落马下的“混账东西”,拨马便逃。

主将退将旗亦退,整个金兵大阵也在向后退去。

戚方、张威压力顿减,立刻稳住阵形,向金兵反扑过去。

宋军的危险解除了,岳飞却陷在了苦战中,数十金军偏将狼群一般围住岳飞,轮番夹击。

岳飞毫不畏惧,长枪似蛟龙出洞,上下翻飞,瞬息之间,已挑翻了五六个金军偏将。

王贵、徐庆等人见岳飞陷入敌军腹心之中,大急之下,奋力向金军阵中猛冲,硬将金兵大阵撕开了一个缺口,使金兵的阵形渐渐混乱起来。

但就在宋兵大占上风之际,情势却发生了突变——王燮从探马口中得知,前军正陷入苦战中,留守司都统制陈淬当场阵亡,王燮大骇之下,立刻率领三万精兵向后逃去。

前军将领戚方、张威闻知王燮逃跑,愤怒之下,斗志顿失,立即退出战阵,领部下人马退向建康。

金军见宋兵逃走,士气大振,大呼着向前冲杀。

刘经、扈成见势头不对,亦拨马而逃。

宋军大阵全面崩溃,只剩下岳飞一军与金兵苦战。

“杀,杀了岳南蛮!”阿里狂喜地大呼着,不去追击逃跑的宋兵,却将全部人马压向岳飞一军。

刹那间,岳飞一军陷入了十倍于己的敌军包围之中。

如此硬拼,我军势必全数覆灭。岳飞痛苦地想着,奋力杀回到己方阵中,挥军突围。

被困的宋兵见主将安然而回,勇气大增,无不以一当十。金兵虽众,却也无法阻挡,眼睁睁地看着宋军突破重围,奔入田野之中。

南方的田野水渠纵横,田中尽是淤泥,金军骑卒的优势发挥不出,只得放过了岳飞这支人马,顺着江岸上的大道,向建康城急速挺进。

杜充闻听众军败退,惊得魂飞魄散,趁夜带着数千亲兵,逃出建康。

赵构接到前方败报,亦是大骇,连杭州也不敢居住,急急奔往越州(今浙江绍兴)。

十一月二十九日,完颜兀术亲率十万大军,兵围建康。

驻守建康的知府陈邦光登上城楼,向下望去,见金军铁骑往来奔驰,凶猛如虎,旌旗遍布四野,刀矛密密如林,顿时吓得昏倒在地。

众亲随慌忙取来凉水,将陈邦光泼醒过来。

“快,快写降书,快写降书!”陈邦光刚睁开眼睛,便连声叫着。

完颜兀术不费一兵一卒,轻轻松松地进入建康城中。

若宋人都与这陈邦光一般闻风而降,我大金必能速擒赵构。完颜兀术想着,命陈邦光拟出数十道招降文书,遣使送往各处宋军将领。

杜充接到招降文书后,立即奔往金营,拜伏在完颜兀术面前。

完颜兀术大喜,命杜充与陈邦光共同治理金军攻占的江南州县,为金军输送粮草。

驻守镇江的韩世忠接到招降文书勃然大怒,当即拔出佩剑,将金使斩为两段,然后将全军兵马辎重装入百余艘大海船,弃城浮于江上。

临行,韩世忠又烧毁镇江城垣,以免为金兵所用。

完颜兀术闻听韩世忠拒绝投降,欲率军亲讨,又一时凑不出许多战船,无法在大江上与宋军对阵。于是一边命降臣杜充、陈邦光四处搜罗战船,一边亲率大军,直逼杭州。

赵构闻听建康失守,又慌忙从越州奔往明州(今浙江宁波)。

各地驻防宋将闻听皇帝奔往明州,亦纷纷弃城而逃。

金兵势如破竹,毫无阻挡地杀至杭州西北的独松岭下。

完颜兀术曾听陈邦光等人说过——独松岭地势极险,是杭州的屏障,为兵家必争之地。

金兵预计会在独松岭下有一场恶仗,已备好了各种攻夺关隘的战具。不料金兵来至独松岭下,竟看不到一个宋军把守。

完颜兀术骑马驰入关隘,看着两边陡如刀削的山壁,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挥鞭对部将们说道:“南朝猪羊已吓破了胆子,竟不知在此险地设防。此等猪羊不灭,是无天理了!”

众部将点头称是,议论道——南朝只需在此布下几百个老弱兵卒,我等便不易通过。

金兵昂然越过独松岭,兵不血刃进入杭州城中,立刻大肆抢掠,烧杀**,将一座无比繁华的江南都会变作了人间地狱。

赵构见金兵来得如此之快,慌乱中寻得二十艘海船,率文武百官逃入海中。

金兵继续挺进,攻占越州,并迅速冲至明州城下。

在明州,金兵出乎意料地遇到了宋军的顽强抵抗,吃了一个大败仗,死伤数千,被迫后退了十数里。

但明州留守张俊却在战胜敌人后弃城而逃,并拆断桥梁道路,使百姓无法一同逃走。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正月初三,金兵冲进了明州城。

为发泄前日战败的仇恨,金兵闭城大杀了三日,使城中血流成河,几乎没有几个百姓能够活下来。

赵构见金兵攻陷了明州,立即下令升帆远航,游**在波涛之间。

“宋君纵是上天入地,亦难逃脱我大金雄兵的追擒!”完颜兀术豪气满怀,下令众军搜罗战船,准备入海捉拿赵构。

寒风凛冽,细雪纷飞。碧波万顷的太湖一望无际,苍苍茫茫。

太湖西北宜兴县境内有一座张渚镇,三面濒临太湖,只有一条陆路可与外界相通。如此地势,使张渚镇成为乱世中散兵寇盗的常住之地,百姓无法得到安宁。

但近些时来,几乎所有的散兵寇盗都不敢接近张渚镇,俱是远远离去。

唯一的例外是太湖水寇之首“出海龙”郭吉。在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之日,郭吉倾其全力,出动百余艘舟船,二千余喽啰,张帆向张渚镇逼来。

郭吉和亲信部下庞荣站立在一艘大战船上,向张渚镇望过去。

透过稀疏的雪花,郭吉看到张渚镇隐隐升起了炊烟。

“哈哈!镇上百姓正在烧饭,定然逃脱不及,这回我等可要发大财了。”郭吉大笑起来。他身材高大,年约四旬,声音洪亮。

“大哥,江湖上的兄弟纷纷传言,张渚镇驻扎的岳飞十分厉害,连金兵见了,都要喊他为岳爷爷。我们这次到张渚镇借粮,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吧?”庞荣说道。他身个瘦小,年纪在三十上下,看上去十分机灵。

“狗屁!”郭吉怒喝了一声,“官兵若真的厉害,就不会让金兵杀到我们江南来了。我‘出海龙’在太平年月,都没将官军放在眼里,今日岂惧他们这帮让金兵打得似丧家犬般乱跑的败兵!”

“这岳飞和别的官兵不同,听说他治军极严,部下绝无抢掠百姓之事,四周的商贾人等俱奔到张渚镇中,以求得到岳飞的保护。”庞荣道。

“妙!我‘出海龙’冲的就是这些有银子的商贾,我们这次定要多多捉拿些财神老爷。”郭吉听了,更是得意。

“郭大哥还是小心些为好。”庞荣说道。

“你放心,官军都是些吃麦子的北佬,见了水都发晕,在太湖上根本不是我等的对手。”郭吉拍着庞荣的肩膀说道。说话声里,水寇们的大船已靠近了岸边。

岸边一丛丛的枯苇,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苇后的高堤上,唯见一株株柳树默然矗立,望不见一个人影。

“怎么这般安静,莫非有诈?”庞荣皱着眉头说道。

“嘿嘿,这么冷的天,官军定是躲在屋中吃汤圆去了。我等此时来攻,就好比是那说书的王麻子讲的,是……是什么‘出棋(其)不意’,出了一招让官军想不到的绝棋。”郭吉更加得意起来。

“大哥,先让小弟上岸去踩踩盘子(探路之意)吧,果真没事,大哥再上岸不迟。”庞荣说道。

郭吉想了一下道:“也好,你就先上去踩踩,只是千万别闹出动静来,让有钱的主儿们跑了。”

庞荣答应一声,跳上一艘小船,领着四五个小喽啰,划到岸边,小心翼翼地跳到高堤上,向镇子里摸去。

但见镇子里家家户户关着门窗,隐隐透出男女老少的欢乐之声。街口上,有十几个宋军兵卒正忙着在细雪中扎着元宵夜供人观赏的灯棚。

庞荣藏在柳树后,待了一阵,不见有异常之事,心道,官军果然是在忙着过节快活,没有料到我等会在此时前来“借”粮。想着,悄悄退回到湖岸上,对站在大船上的郭吉招了招手。

“儿郎们,快快上岸,杀了官兵,抢了金银,抱着娘儿们过他个快活元宵!”郭吉低喝声中,指挥众船靠岸,当先跳到堤上,领着众喽啰向镇子里猛扑过去。

“杀呀!”众水寇大喝着,挥着刀叉棍棒,蜂拥着冲到了街口。

嗵嗵嗵!嗵嗵嗵……镇上陡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战鼓声,霎时间家家户户屋门大开,冲出一队队手握兵刃的宋军。

“啊,上当了!”郭吉怪叫一声,扭头就跑。

“哪里走!”街口上一员大将跃马冲出,正是岳飞。

随着岳飞的一声大喝,屋后、大树后、土坎后……到处冒出了宋兵,四面八方攻向众水寇。

“郭大哥,你快走!”庞荣大呼声里,领着数十人不退反进,凶猛地向岳飞冲过来。

想不到水寇中也有如此好汉!岳飞心里赞着,拍马向前,抬枪便向庞荣头顶刺去。

庞荣手挥渔叉,向上一格,居然格开了岳飞势在必中的一枪。

“好本事!”岳飞赞了一声,唰唰唰一连刺出三枪,分别点向庞荣的喉头和双肋。

呼呼呼……庞荣把一柄渔叉使得风车一样团团飞转,连着格开了岳飞刺来的两枪,但第三枪却没能躲过,只觉左肋一痛,便扑通摔倒在地。

岳飞身后的众亲兵一拥而上,牢牢按住了庞荣。

上岸的水寇大部分被官兵困住,投降做了俘虏,只有郭吉带着数百人逃回船上,急急升帆,向湖心飞驰而去。

岳飞命兵卒押着庞荣,进入镇中。

镇中百姓扶老携幼,站立在两旁看着官军得胜而回,俱是喜笑颜开。

官军住在镇北一座朽败的大庙中。庙中的前殿,成了岳飞和众将议事的地方。

岳飞坐在前堂正中的椅子上,王贵、徐庆、黄纵、傅选、王万等依序分坐左右。

众亲兵押着庞荣,推至前堂。

庞荣挺胸傲视着众人,满脸都是不服之意。

“大胆贼人,还不跪下!”傅庆大喝了一声。

庞荣冷笑一声:“我若是贼人,你等官兵便是贼子贼孙了!今日既是落在你等手中,要杀要剐,是好汉就给个痛快。若想我给你等贼子贼孙下跪,那是做梦!”

“好一个嘴硬的贼人,老爷倒要试试,究竟是我手中的家伙厉害些,还是你的嘴巴厉害些!”傅庆气急败坏地说着,唰地抽出腰间佩刀。

“且慢!”岳飞摆了摆手,望着庞荣说道,“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为何在此国难之时,不思报效朝廷,反倒干这打家劫舍的勾当?”

“朝廷?”庞荣又是一声冷笑,“如今还有朝廷吗?”

“我大宋官兵犹在,怎么没有朝廷?”岳飞正色说道。

庞荣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朝廷都被金兵赶到海里去了,纵有也等于是无。况且这朝廷畏敌如虎,只知残害百姓,要他何用?”

“好汉想岔了。朝廷纵有不是,也是我华夏子民的朝廷。有朝廷在,我华夏子民就能万众一心,驱逐金虏,重见太平。朝廷亡,我华夏子民俱将成为金虏的奴隶,任由金虏欺凌。难道这位好汉甘愿成为金虏的奴隶吗?”岳飞问道。

“呸!”庞荣吐了一口唾沫,“我做猪做狗也不会去做金虏的奴隶!”

“那好汉为何甘为贼人呢?”岳飞紧追着问了一句。

庞荣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朝廷无道,我投身江湖,原想着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可……”

“可是身不由己,连良民百姓也杀了!”岳飞神情严厉地说道。

“我没有乱杀百姓,一个也没有!”庞荣叫了起来。

“你那帮兄弟,也没有乱杀百姓吗?”岳飞厉声问道。

庞荣身体一颤,默然不语。

“如今国家多难,好汉何不投身军中,杀敌报国,做出一番大事?”岳飞再次问着,语气柔和了许多。

“我也曾投过官军,只是官军残杀起百姓来,比山贼水寇更为凶狠。”庞荣喃喃说道。

“大宋军中,确有败类。但我岳某部下,绝无害民之事。”岳飞大声说道。

“岳……岳将军愿意收留……收留我庞荣吗?”庞荣说着,声音竟有些发颤。

“只要你肯真心杀敌报国,本统制自当重用。”岳飞一字一句地说着。

扑通!庞荣跪倒下来,纳头便拜:“小人愿跟随岳将军左右,誓死报效!”

岳飞抢步上前,扶起庞荣道:“你既然投效官军,大家便是兄弟了。”说着,转过头,吩咐众亲兵,“给庞家兄弟拿个座位来!”

众亲兵轰然答应一声,转身便去拿座位。

庞荣拱手对众将深施了一礼道:“在下既然投效,便当立功。岳将军若信得过在下,今日在下便回转湖中,召郭吉前来归降。”

岳飞大喜,当即应允。

庞荣毫不迟疑,又对岳飞深施一礼,转身便奔出大庙。

岳飞望着庞荣的背影,欣赏地点了点头。

风渐渐地停了,只有细雪还在不停地从天上飘落下来。

岳伦、岳保抬着一木桶糯米汤圆,气喘吁吁地走进了前堂。

“嗯,好香,好香啊!”傅庆大叫着,跳上前,不等岳伦、岳保放下木桶,就抓起木桶中的木勺,舀了一勺便往嘴里送去。

“啊!好烫!烫死爷爷了!”傅庆扔掉木勺捂着嘴乱跳乱叫。

“哈哈哈!”岳飞、黄纵、王贵、徐庆、傅选、王万等人都大笑了起来。

“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汤圆,这句话便说的是傅将军了。”王贵笑着说道。

“你呀,连个上下也没有,统制大人还没动手,你就抢上去了。”傅选边说边向傅庆瞪了一眼。

“唔……唔……”傅庆也瞪起了眼睛,似是在说什么,但他又用手捂着嘴,以致他究竟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清楚。

“大家都趁热吃吧,这等喷喷香的汤圆,我还从来没尝过呢。”岳飞笑着对众人招呼道。

岳伦、岳保将木桶放在众人面前,随后跟来的亲兵用木勺把汤圆舀入陶碗,送到岳飞等人手中。

“不错,这汤圆又香又甜,比我在老家吃过的要好多了。”王贵赞道。

“这南方的汤圆,以上等糯米制成,又加了桂花和蔗糖。往日在汴京城,只有富贵之家,才能吃到这等汤圆。”黄纵说道。

“我长在汴京城里,却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汤圆。”徐庆感慨道。

“难怪都说江南富足,这里的许多东西,我们北方见都无法见到。不过,江南的东西虽好,还是比不上我们北方。就像这汤圆,虽是又香又甜,却软溜溜、滑溜溜,吃着不怎么上口,哪有我们北方的牛肉饼子来劲。”傅选说道。

“是啊,这等吃食,只是哄娘儿们的。”傅庆吃了一个亏,便不敢轻易动口,用筷子夹起了一个白嫩嫩的汤圆,吹了半天,才肯吃下。

岳飞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着汤圆。

“岳大哥,你觉得味道如何?”王贵笑问道。

“很好。”岳飞点了一下头,竭力露出笑意来。此时此刻,无论那汤圆怎么又香又甜,他也品不出其中的味道。

岳飞的眼前,恍然出现了母亲和妻子的身影。

童年的岳飞,每到元宵节,便会吃上母亲端上的汤圆。那汤圆用白面做成,里边藏着红枣,一样是又香又甜。

少年的岳飞到了元宵节,吃的汤圆就有了些变化。那时刘氏已嫁到了岳家,每到元宵节,便由刘氏下厨做汤圆,那汤圆里除了红枣,还有用盐水煮熟的绿豆,在香甜之外,又多了一种别致的美味。

娘啊娘,如今您在哪里?娘子!云儿、雷儿!你们又在哪里?

在军中,与亲人离散的人绝不止岳飞一人。

岳飞从不愿在众人面前流露出他对亲人的思念。他已将那思念化作对金兵的刻骨仇恨,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练兵杀敌上面。

众人见岳飞不怎么说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汤圆很快就吃完了,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堵着什么。

“统制大人料敌如神,几下子就对付了那些水寇。”王经受不了沉默,找着话头说道。

如今国事如此危难,对付这小小的水寇,又算得了什么?岳飞好不容易才将心中的话语压了下去,强笑了一下道:“等庞荣回来,此地就没有水寇了。”

“这个庞荣么……”王贵话说半句,又咽了回去。

“王家兄弟,有什么话,你可别憋在心里啊?”岳飞笑道。

王贵向众人看了一眼:“庞荣这人,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怎么,莫非我放那庞荣,是放错了么?”岳飞有些意外地问道。

“岳大哥这回只怕是错了。”王贵见众人都和他的想法相似,便直言不讳地说道。

“我又如何错了?”岳飞问道。

“依小弟看来,那庞荣绝非真心投效,他说的话只怕全是谎言,去了定是难以回来。”王贵说道。

傅庆一拍大腿,紧接着说道:“不错。那庞荣分明是借此脱身,以图再来报复。”

岳飞问道:“你们凭何断定庞荣不是真心投效?”

王贵道:“庞荣若真想立功,便当带领我们去追剿水寇,何必要他回去说降。况且水寇一向是官军的死敌,哪能一说便降了?”

傅庆道:“那庞荣一听岳大哥答应放他回去,便急急跑了,快得像兔子他爷爷一样。如果他是真心投降,能这么慌吗?”

岳飞向黄纵望了过去:“黄先生,你这参谋官此刻如何忘了给大伙儿参谋一番?”

黄纵神情凝重地说道:“刚才统制大人放那庞荣时,属下就觉得有些不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一下子又想不明白,因此就没有对统制大人多说什么。”

岳飞问道:“黄先生这会儿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依先生之见,庞荣是真降还是假降?”

“依属下想来,庞荣是为假降。”

“此为何故?”

黄纵答道:“一者,我等是官兵,水寇向来不信官兵,岂敢真降?二者,水寇都是南方人,一向不信我等北方人。三者,如今国家危难,官军失势,水寇权衡利弊之下,亦不愿归降。既有此三者,则庞荣必是假降。”

岳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问:“那么依先生之见,我等该当如何?”

黄纵道:“我等当立刻乘船下湖,追剿水寇。”

“妙!”王贵拍手叫了一声,“此时水寇万万料不到官军会下湖追剿,我等定能将水寇杀个片甲不留,永除后患!”

“不可!”岳飞断然说道。

“为何不可?”王贵问。

“大丈夫立于世上,最要紧的,便是‘忠信’二字。我既然已允庞荣回去招降,岂肯失信追袭。”岳飞说道。

“庞荣既是假降,我等追袭他便不为失信。”王贵道。

“依我观之,庞荣并非假降。”岳飞说道。

“统制大人如何说那庞荣不是假降呢?”黄纵不解地问。

“因为庞荣是个血性汉子!”岳飞神情凝重地说道。

众人听了,心中不觉一震。

“金虏逐我朝廷,杀我百姓,屠城掠地,血流遍野。但凡是有一点血性的汉子,便不会对家国之难视而不见,必当奋起抗击金虏!”岳飞说道。

“统制大人说得是,这庞荣的确是个血性汉子。”黄纵想了想,点头说道。

傅庆却不以为然:“就算姓庞的有点血性,也算不得是什么人物。我等都是吃麦子的北方人,用不着和他们吃米谷的南方人混在一起。”

“傅家兄弟错了。眼前我们最需要的,就是庞荣这样的南方好汉。”岳飞说道。

“岳大哥怎么对这南方佬有了兴致?”傅庆略带嘲讽地问道。

“因为我等一时半会,离开不了南方。”岳飞说道,语带沉痛之意。

众人听了,顿时神情黯然,默不作声。

“当初南下勤王,我以为很快就能杀回中原,却不料我们竟是越来越往南行,竟到了这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地方。”过了良久,岳飞才说道。

“这都是杜充那厮害了我等!”王贵气恼地说着。

“俺就想不通,皇上怎么像吃错了药似的,老是升那杜充的官儿,一直把杜充升到金狗那儿去了,这才罢休!”傅庆恨恨地说道。

“长江一线,我大宋的兵力本来多过金虏,无奈朝廷竟以杜充为主帅,使众将不服,谁也不听号令,致使金军轻易地突破了长江。”黄纵说道。

“金兵一到,大伙儿争相逃走,谁也不与金兵硬碰,连韩世忠那样的名将竟也弃城而去。只有我们与金兵死拼了一场,拼得只剩下了千余人马,还不及当初南下的五分之一。”王贵心痛地说道。

“如今官军差不多都散了,大股者独据一地称王称霸,小股者为寇为盗,打家劫舍。”黄纵说道。

“我最担心的,就是出现这样混乱不堪的情形。我大宋愈乱,则对金虏愈为有利。这么一年半载地大乱下去,只怕我大宋就将亡于金虏之手。”岳飞忧虑地说道。

“只要朝廷方面有了消息,就不会这么乱下去。”黄纵说道。

“朝廷居然逃到了海上,已是大失威信。就算有了消息,也再难以像从前那样号令天下。”王贵说道。

“我们不能坐等朝廷的消息。在张渚镇里,我们已是站稳了脚跟,也积了些钱粮。下一步,就是要想法大力扩充队伍,练就一支精兵。主动杀向金虏,收复失地。在中原之地,到处是平野,极利马军行动,须多备骑卒。而在这江南之地,处处是水渠河湖,离开了善识水性的南方兵卒,我们休说杀敌,行路只怕也是寸步难行。”岳飞说道。

“不错,要在江南杀敌,就不能离开水军。庞荣若能引水寇归降,实对我等大为有利。”黄纵高兴地说着。

“在江南没有水军,就似在中原没有骑兵一样。何况我们扎营在太湖边上,就更离不开水军了。”王贵说着,连连点头。

“我等非要待在这潮乎乎的南方吗?现在钱粮已足,我等自可绕开金狗的驻扎之地,回到中原去。”傅庆说道。

“若连江南之地都保不住,中原又何能保住?如今我大宋须上下一心,先将金虏逐出江南,然后方可进兵淮河两岸,直捣金虏腹心,洗雪靖康之耻!”岳飞大声说道。

“江南暑天酷热,是攻击金虏的最好时机,统制大人应该在暑天来临之前,就练成一支精兵。”黄纵说道。

岳飞点点头,正欲说什么,忽听得脚步声响,王经大步走了进来。

嗯,我昨日才将王经派到杭州去打探敌情,他今日怎么就回来了?岳飞心中奇怪起来。

王经躬身行了一个军礼,道:“统制大人,属下探得紧急军情。”

“讲。”岳飞忙说道。

“建康留守司的统制官刘经率领两千人马,欲在黄昏之时偷袭我们。”王经说道。

众人听了,不觉大吃一惊。

黄纵道:“王将军,你休要错听了消息,刘统制与我们岳统制是同僚,怎么会来偷袭呢?”

“一点也不错。我在去杭州的路上撞到了刘经手下的几个兵卒,他们与我相识,亲口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王经着急地说道。

“刘经手下的兵卒又怎么会告诉你偷袭的消息呢?”岳飞问道。

“统制大人曾在战场上救过刘经,而刘经却要偷袭统制大人。就是他手下有些良心的兵卒,也觉得可耻。因此刘经率队出发时,许多兵卒都逃跑了,其中有几个正碰到了我。”王经答道。

“刘经为什么要偷袭我们?”岳飞又问道。

“刘经部下缺粮,常常闹出事来。刘经听说我们这里存有钱粮,就打起了歪主意。”王经说道。

“娘的,刘经这厮好大的狗胆,竟敢来打老爷们的主意。”傅庆怒骂道。

“统制大人,王将军所言若是不虚,我们须得及早准备?”黄纵说道。

岳飞略一沉思,站起身,大声命令道:“击鼓!”

嗵!嗵!嗵……大庙中响起了鼓声。

兵卒们手执兵刃弓箭,从四面八方向大庙拥来。

细雪渐停,灰暗的云中隐隐透出昏黄之色,远处的山峦林木,渐渐模糊难辨。

数百宋军骑卒顺着官道,向张渚镇疾冲过来。

骑卒的马蹄上都蒙着皮布,虽是在疾驰之中,却只发出些轻微的响声。

很快,数百骑卒就冲进了张渚镇。

忽然,鼓声大作,千余宋兵一齐出现在镇口的田野上。

众骑卒大惊失色,勒马停了下来。

岳飞全副披挂,在黄纵、王贵、徐庆、岳伦、岳保等十数亲兵的簇拥下,缓缓行到镇口。

众骑卒在马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岳飞横枪跃马,朗声问道:“来者可是刘统制官的属下?”

众骑卒并不回答,发一声喊,一齐拨马向后驰去。

“大哥,此时追击,定可大败敌军!”王贵兴奋地叫道。

“来者并非敌军,而是我大宋之军!”岳飞望着王贵,平静地说道。

既然袭我,便是敌军。王贵在心中不服地说着。

众骑卒转眼间便走得无影无踪。岳飞仍是手握长枪,立马在官道正中。

黄纵走过来说道:“刘经知我有备,肯定不会再来。统制大人既是不愿追杀,可以收兵了,也好让大伙儿痛痛快快过一个元宵夜。”

岳飞不置可否,转过话头问道:“镇上‘桃溪园’的主人,不是要请我们吃元宵宴吗?”

黄纵听了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是啊,‘桃溪园’的主人张先生,请我们全部将官去吃元宵宴,统制大人不是在前日就答应了他吗?”

岳飞又问:“张先生备下了几桌酒宴?”

黄纵答道:“我们营中的将官有五六十人,张先生至少得备下八桌酒宴。”

“好。”岳飞点了点头,道,“你立刻去告诉张先生,让他再多加八桌……不,应该是十桌,让他再多加十桌酒宴。”

“得令!”黄纵不明白岳飞为什么要多加酒宴,又不便追问,只得答应一声,转身往镇子里行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镇子里大放光明,各种式样的花灯都亮了起来。

元宵佳节,是宋人最喜欢的节庆。一年之中,亦是此日最为热闹。

张渚镇虽是个小地方,但花灯的规模,却极是可观。镇中十字街心处,竟搭起了一座数丈高的灯山,上面密密麻麻,挂上了千百盏罗帛制成的彩灯,形状有圆月形、半月形、弯月形,还有腰鼓形、船形、桃花形、莲花形,更妙的是,有几盏灯被做成鱼鸟走兽的形状,被挂在灯山最高处,十分引人注目。

除了那高大的灯山外,镇上家家户户的门前,也挂满了彩灯,那些彩灯大多以白纸糊成,纸上画满了花花绿绿的人物,大都是八仙或菩萨佛祖之类。

镇上的百姓穿着新衣,扶老携幼,兴高采烈地在灯山前围成了一个圆圈,伸手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片大笑声。

岳飞、王贵、徐庆、岳伦和岳保等人远远立在街口,观赏着镇中心的彩灯,只觉眼花缭乱,就似满天的星星都落在了地面上。

“听说天下的彩灯,第一是汴京,第二是苏州,第三是成都。可惜我们在汴京城时,因忙着练兵守城,没有细看汴京元宵夜的彩灯,只远远在城头上张望了一下。”王贵说道。

“汴京的彩灯的确是天下第一,每年我都能大饱眼福,不过宗大人守城那会,汴京的富贵人家都逃到了南边,元宵夜的彩灯已大大不如往日了。”徐庆说道。

“那么徐将军就给我们说说,汴京城那天下第一的彩灯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岳伦问道。

“首先那彩灯的大,便是天下第一。”徐庆骄傲地说道。

“有多大?”岳保紧跟着问道。

“大到我也没法子形容。”徐庆想了一下,说道,“有一年,御街上搭起了一座双龙灯山,高有十数丈。长呢,就没法算了,我特意绕着走了一圈,居然走了一个时辰还没有到头。”

“乖乖,这么高、这么长的灯山,得多少盏灯挂上去啊。”岳伦伸了伸舌头,说道。

“听说那座双龙灯山,一共用了十万八千盏灯。”徐庆说道。

“十万八千盏灯?我的个娘啊,这一晚上烧的灯油,只怕我们一个岳家庄吃上一年也吃不完。”岳保吃惊地说道。

“那灯油何止点一晚上,从正月十五,一直要点到十八。每天烧的灯油用大车装着来加油,加油的大车要排出几里路远呢。”徐庆说道。

“听说元宵夜里,皇帝和宫中的娘娘们也要出来观灯,是吗?”王贵问道。

“不错,每到元宵夜,皇帝和后宫的娘娘们就会来到宫城门楼上看灯,门楼底下挤满了百姓,时不时齐喊几声‘万岁’,震得人的耳朵都要聋了。”徐庆说道。

“那些娘娘长得是什么样,当真像说书先生讲的,是什么……什么柳叶眉、杏子眼、樱桃嘴、鸭蛋脸,还有鱼什么、雁什么的……”

“什么鱼啊雁的,那叫作沉鱼落雁。”王贵打断岳伦的话头,笑着说道。

“这我就不明白了,‘陈鱼’有什么好看?就是新鲜鱼儿,也不怎么好看。”岳伦不服地说道。

“错了,错了。这沉鱼不是你说的那种‘陈鱼’,是说鱼儿沉到水底下去了。”王贵忙说道。

“鱼儿都沉到水底下去了,还怎么去看?”岳伦瞪大眼睛说道。

“你,你呀……”王贵又是好笑,又是着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别说话,有人来了。”岳飞说着,已拨转了马头。

众人听了,忙一齐转过头,向镇外看去。

只听得隐隐有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点灯!”岳飞命令道。

众亲兵立刻点燃灯笼,高高举起,照得街口上亮如白昼。

远处竟也亮起了灯光,且灯光还渐渐逼向了镇子。

“好家伙,是刘经的人马,他们又来了!”徐庆大叫道。

“刘经还想硬碰硬和我们较量一番?”王贵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问着岳飞。

岳飞不语,凝目注视着前方。

但见在无数灯笼的簇拥下,数百宋军骑卒拥着一员年约四旬、黑矮肥胖、骑着黄骠马的将军走近了街口。

“哈哈哈!”黑矮将军见了岳飞,发出一串大笑,拱手道,“见过岳统制。”

岳飞拱手回礼:“见过刘统制。”

“岳统制,俺老刘走投无路,想在你的屋檐下避避寒风,不知你可愿发此善心?”刘经说着,又是拱手一礼。

“同为大宋官军,便是一家之人。岳某愿与刘统制患难与共,奋力杀敌!”岳飞慨然说道。

刘经大喜,翻身下马,弯腰便拜:“岳老弟义高云天,俺老刘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报答。”

岳飞忙跃下马背,还拜道:“小弟闻知刘兄到来,已备下酒宴相迎。”

“啊,这……哈哈哈!”刘经又是大笑起来,笑声中透出无法掩饰的尴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