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隐隐传来闷响声,似滚雷一样渐渐逼近。
“大海潮来了,大海潮来了!”帘幕外侍立的太监们欢呼起来。
红日高升,大海上金波万道,极是壮观。赵构带着难以掩饰的困倦之意,坐在帐前。康履站在皇帝身旁,指点着海上的红日,眉飞色舞地说道:“皇上,若不是来到了杭州,哪能见到如此美景呢?”
“依你说来,朕岂不是应当感谢金虏?”赵构不高兴地说道。
康履一怔,随即笑了:“恕小人死罪——皇上这句话,可不怎么对头。皇上是谁?皇上是天子啊。皇上想到哪儿去,就能到哪儿去。难道金虏不攻扬州,皇上就不能到杭州来吗?皇上早就下了诏书——要巡幸杭州。皇上并不是因为金虏来了,才逃到……不,不!”康履慌忙抬起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小人死罪,又说错了。这个,这个皇上并不是因为金虏来了,才巡幸杭州;而是皇上早已下了诏书,要巡幸杭州。”
帐前侍立的众宫女、太监看到康履做出的那副惶恐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哈哈哈!”赵构却是大笑起来,心中十分高兴——康履说的,一点也不错,朕为天子,朕即天也。朕所言所行,俱是天意。常言道——天意难违。朕今后行事,大可不必有太多的顾虑,用这康履的话来说,便是想到哪儿去,就能到哪儿去。
“嘿嘿嘿!”康履也得意地笑了起来,心中想——寻常之人,总以为皇帝是天生圣人,能够明察秋毫。其实这皇帝和那猫儿狗儿差不了多少,只要摸着了他的痒处,顺着毛儿去抚弄一番,他便会乖乖地听了我的使唤。
“康履,昨日朕让朱胜非找你支用些内库钱粮,你拨出了多少?”赵构问道。
“皇上须得在这杭州多住一些日子,内库钱粮不可支用太多。小臣仔细算了一番,内库能够拿出的钱粮,折合铜钱共有二十万贯。”康履答道。
“二十万贯不算少了,你就照此数目拨给朱胜非吧。”赵构满意地说道。昨日观潮过后,已近午夜,但天刚一亮,赵构便起床了。他对康履等人说——朕要观看海上日出。实际上他是难以安睡,不得不早早起来——朱胜非所说的一切,令他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件事情没有安置妥当。
“等皇上一回到行宫,小人立即便将钱粮拨给朱大人。”康履说着,心中冷笑道——内库的钱粮,哪能如此轻易地让你朱胜非拿去。这二十万贯,你姓朱的至少得给我留下八万贯。
“好。”赵构点点头,又问道,“如今侍卫兵马,还有多少。”
“尚有八百余人。”康履答道。
“怎么如此之少?”赵构不觉皱起了眉头,“侍卫兵马,共有前、中、后三军,至少应该有两万兵马。”
“这个……”康履犹豫了一下,才说道,“皇上忘了,那中、后二军,因保护太后去往虔州(今江西赣州),中途散失了一大半。这前军的人马,又还停留在苏州。因此皇上身边,就只有八百余人。”
赵构听了,默然无语。
当金兵即将再次南侵的消息传到扬州时,赵构便已秘密做好了准备。首先,他让侍卫军中军统制官赵士珏和后军统制官吴近保护内宫嫔妃和隆祐太后渡江去往虔州,然后又让王渊驻守苏州,调运内库资财,送至杭州。只是赵构并未料到金兵会来得如此迅速,以致逃得慢了,差点做了金兵的俘虏。
金兵以主力进攻扬州的同时,也派了一支兵马从黄州(今湖北黄冈)渡过长江,追向隆祐太后。保护隆祐太后的侍卫军根本没想到金兵会渡江而来,惊恐中一哄而散。幸而赵士珏和吴近还算忠勇,带着心腹兵卒保护隆祐太后和内宫嫔妃连夜东奔,终于逃到了杭州。那支渡过长江的金兵因是孤军深入,也不敢追得太急,劫掠一番后便回军退至江北。只是赵士珏和吴近经过此番打击,手下兵马散失了远不止一大半,仅剩下百余人了,几乎是全军覆灭。
侍卫军唯一还算完整的一支兵马,是韦渊统领的前军。但是因赵构从扬州逃得太过匆忙,并未带上拱卫皇帝的前军。后来韦渊率领部下渡过长江,顺着运河南下,行至苏州便停了下来。此时赵构在王渊的保护下,已安全行至杭州,派人传下圣旨,令韦渊速速领兵赶往行宫。
然而韦渊却并不肯听从圣旨,只让几员偏将带着数百人来到行宫,还上了一道奏章,攻击王渊只知奉承皇上,忘了治军之责,以致运河两岸到处都是溃兵横行。为了皇上的安全,他这位侍卫军的前军统制官必须坐镇苏州,防止溃兵作乱。赵构对韦渊的举动虽是十分不满,却也没说什么。
运河两岸,的确有许多溃兵横行,直接威胁行宫所在的杭州,需要一员大将镇压,并且这员大将还必须是皇帝信任的心腹之人。韦渊身为国舅,自然是皇帝信任的心腹臣子。
“皇上,依小人看来,还是将国舅爷召回行宫为好。”康履悄悄看了赵构一眼,低声说道。
“嗯。”赵构点了一下头,心中想,韦渊身为国戚,竟然不听圣旨,实是可恼。朕本打算忍让一番,且让他镇压了溃兵之后,再作处置,只是眼前看来,御营司官兵有不满之意,须得加以防备。朕先让韦渊回来,过一阵子再派他去镇压溃兵,如果他能知错便改,不再违抗圣旨,朕便放过了他。若他还是骄横霸道,朕便将他严加处置,发往边州看管,也好给众领兵大将做个样子——谁敢违抗圣旨,谁就会受到朝廷严厉的处置。
“皇上什么时候下旨?”康履又问道。他的语调听上去十分兴奋,就似遇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顺心之事。
“你好像很高兴啊。”赵构立刻注意到了康履的神情。
“小人当然高兴。”
“这是什么缘故?你似乎和韦渊有些合不来,韦渊来到行宫,你应该不高兴才对?”
“小人与国舅爷有些不和,那是私事。皇上圣明,将国舅爷调回,对朝廷大有好处,小人当然就高兴了。”
“韦渊在外镇压溃兵,也一样对朝廷大有好处啊。”
“这个……”康履说着,眼珠向左右转了一下。
赵构心中疑云大起,忙挥了挥手,让身旁侍立的众宫女太监远远退开。
“皇上,小人近日听苏州来的人,说起过国舅爷……”康履低声说着,说了半句又停了下来。
“说什么?”赵构急切地问道。
“皇上恕罪,小人不敢……不敢……”
“有朕为你做主,你又怕什么?”
“是,是。小人宁可得罪国舅爷,也不敢欺瞒皇上。国舅爷在苏州镇压溃兵是假,借机寻欢作乐、搜括钱财是真。”
“啊,韦渊他……他又是如何寻欢作乐、搜括钱财?”
“听人说,国舅爷成天在苏州城出入秦馆楚楼,又收罗了十数姬妾,日日沉醉在温柔乡中。自从皇上南巡杭州,百官也随后而来,俱从苏州经过,国舅爷在城内城外设了许多关卡,无论军民百姓,还是朝廷百官,只要从关卡通过,便得交上通关钱。”
“韦渊他……他怎么敢如此大胆?”
“国舅爷在皇帝身边,自然不敢这么大胆。可他现在是在苏州城啊。那苏州号称天堂,城中尽是美女,富甲天下。国舅爷到了这等好地方,又怎么愿意离开呢。”
“难怪他不听圣旨,原来……原来竟是如此。”
“小人担心国舅爷在外边这么胡闹下去,会有损皇上的圣明,因此听皇上要将国舅爷召回,心里便是……便是十分高兴。”
“你立刻派一个内侍太监到韦渊那儿去,让他连夜把兵马调回。”赵构脸色铁青地说道。
“这……这个,国舅若是不肯回来,便如何是好?”康履惊恐地问道。
“朕亲写一道圣旨让他回来,他若不从,哼!”赵构牙一咬,“朝廷自有王法。”
好!到时候我再向皇上煽几把火,就不愁对付不了这位国舅爷。哼,韦渊啊韦渊,你仗着是国舅,便敢不将我康履放在眼里,平日见了我,竟是理也不理。这一回我可要好好整治你一番了。康履心中得意,脸上却浮出忧愁之色,说道:“皇上也不必太争,国舅爷若是不愿回来,就让他先把拱卫皇上的兵马调回来。”
“不错,让他先将兵马调回,倒是最要紧的事情。”赵构连连点头,心中觉得舒服了许多——朕将二十万贯铜钱赐给御营司官兵,必能使御营司官兵深感皇恩浩**,纵然对王渊有不满之意,也不至于会闹出什么事来。如果韦渊的兵马能够赶至行宫,朕就更加高枕无忧了。
“皇上是不是现在就下圣旨,小人立刻派人去往苏州。”康履竭力忍住心中的兴奋,急切地说道——那韦渊见了圣旨,一定不会立刻赶来,但皇上毕竟是皇上,韦渊纵然霸道,也不能不做出点顺从的样子。如此,韦渊至少会将大部分兵马送至行宫。而这大部分兵马,自当由我掌管。我若有了兵马,在皇上面前说出的话,就更有分量了,对付韦渊那小子也就更加容易了。
数日后,赵构和潘氏、吴氏等内宫妃嫔满意地从钱塘江岸回到了行宫。
御营司官兵沿途警戒,队列肃然。
众将士如此安静,岂有什么不满之意?这朱胜非真是小题大做,自己惊吓自己。赵构在心中说着。
赵构做梦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御营司中的三员大将苗傅、刘正彦、吴湛正在密室中策划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三月初五,天碧水青,万里无云。这一日,正是大宋神宗皇帝的忌辰,百官依照旧例,应当进入朝中焚香祝祷。王渊骑着高头大马,在百余精选护卫的簇拥下,缓缓自城北大营出发,向行宫驰去。
由城北进入行宫,必须从一座石桥经过。桥下水涸,可容数百人藏身其中。王渊驰至桥头,心中忽有一种不祥之感,勒马停了下来。
“下去看看。”王渊举着马鞭,对左右护卫说道。
左右护卫答应一声,跃身下马,便欲向桥下行去。
就在此时,忽听得鼓声大作,桥下突然冲出四五百御营司官兵,直向王渊等人杀来。
“啊!你等……你等胆敢造反?”王渊大惊失色,手指众御营司官兵喝道。
“杀了狗官!杀了狗官……”众御营司官兵齐声呐喊,挥着手中兵刃,排头向王渊的护卫们刺去。
“快,快冲过去!”王渊一边大叫着,一边猛踢马腹,向前疾冲。
“奸贼!哪里走!”大将刘正彦自人丛中抢步奔出,手持长槊,迎面向王渊猛力刺去。
“啊!”王渊闪避不及,胸口被长槊洞穿,惨呼声里,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众御营司官兵一拥而上,乱刀齐下,顿时将王渊剁成了肉泥。
见到主官被杀,众护卫立刻丧失了抵抗之意,纷纷夺路而逃。刘正彦也不追赶,一挥手中长槊:“将士们,听我将令,杀尽奸贼!”喝声中,领着御营司官兵们直向皇帝行宫冲去。
“杀,杀尽奸贼,杀尽奸贼……”众御营司官兵一路呐喊着,从街上呼啸而过。街市中顿时大乱起来,店铺争相关门,行人四处逃散。
赵构正穿着朝服,端坐在步辇上,由八个小太监抬着,缓缓向朝堂行去。
在步辇前后,数十位宫女、太监举着各种仪仗肃然而行。
朝堂设在行宫正中,离赵构所住的内殿仅有百步之遥,步辇虽行得极慢,也仿佛很快就来到了朝堂之前。
此处行宫太过窄小,岂是帝王宜居之地。待南北战事一停,朕当另觅佳地,好好建起一座宫城……
“不好了——”一声尖利的呼叫陡然响起,打断了赵构的思绪。
赵构猛吃一惊,身体连着颤抖了几下。他慌忙向发声处望过去,见康履踉踉跄跄,直向步辇扑了过来。
“何事惊慌?”赵构忙问道。
康履扑通跪倒在步辇之前:“皇……皇上,不好……不好了,御营司官兵反……反……反了!”
“啊!”赵构头顶似被人狠击了一闷棍,眼前金星飞迸,“是何人反……反了?”
“统制官刘正彦、苗傅反了,他们从……从北城直杀了过来,已至宫门之外。”康履答道。
“什么,叛军已至宫门了么?”赵构大惊中一跃从步辇上跳下来,连声大叫着,“快,快备马来,让禁军护卫朕杀……杀出去!”
“出不去了!守护行宫的御营司中军统制官吴湛也……也随了叛军,将军士遍布宫门内外,不准一人进出。”康履哭丧着脸说道。
“啊,连吴湛都随了叛军么?这,这……啊,快,快快让赵士珏、吴近赶来救驾!”赵构急急叫道。
“赵士珏、吴近都在后宫,早让叛军围住了。”
“这……这,那……那韦渊的兵马呢?”
“韦渊的兵马还没有赶到。”
“这……这便如何是好?”
“大臣们都到了朝堂,皇上可速召大臣们去劝慰叛军,令其自散。”康履磕头说道。
“啊,那你就快去……快去让大臣们……”
“是!”康履不等赵构把话说完,已是一骨碌爬了起来,飞步向朝堂中奔去。
不一会,朱胜非等数十朝中大臣惊慌地从朝堂中跑了出来。
“朱爱卿,快,快去替朕劝慰叛军!”赵构似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连忙叫道。
朱胜非不及说话,匆匆向赵构行了大礼,立刻转身向宫门大步跑了过去。
赵构和众大臣及康履等人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恐惧焦躁地站立在朝堂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宫门方向。
一阵阵嘈杂的呼喊声隐隐从宫门外传来,赵构等人听在耳中,更觉心惊胆战。仿佛是一百年那么长久地过去了,朱胜非终于跌跌撞撞地从宫门奔了回来。
“事情如何?”赵构急不可待地问着。
朱胜非跪倒下来,磕头不止,流着泪道:“皇上,皇上!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叛军不肯后退,非要面见皇上!”
“这……这……”赵构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上,叛军不入宫禁,似并无犯上之意,皇上前往慰谕,或许可令叛军自散。”门下侍郎颜岐从众大臣中走出,磕头说道。
赵构无奈,只得强自镇静,领着众大臣向行宫宫门走去。
但见高大的宫门已然紧闭,数十身披坚甲的御营司官兵手执兵器,杀气腾腾地守护在宫门两旁。赵构双腿发软,好不容易强撑着从宫门旁的斜梯走上了门楼。
门楼下的空场上,拥挤着上千的御营司官兵,当先二人全副戎装,手按佩剑,双目圆睁,正是御营司统制官苗傅、刘正彦。
苗傅身旁,一个高壮兵卒举着根长长的竹竿,那竹竿的顶端,绑着颗血淋淋的人头,在阳光下看上去显得格外狰狞。
啊,这人头不是王渊吗!赵构心中大骇,身体摇摇欲坠。
左右近侍太监慌忙抢步上前,扶住赵构。
“皇上驾到——”颜岐陡地高呼了一声。
楼下的御营司官兵们一怔,这才发觉宫门楼上已出现了皇帝的标志——黄盖伞。
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官兵本能地大呼起来。
啊,众叛军还认朕为万岁,朕还是……还是大宋皇帝!赵构精神一振,站稳了身体。
“苗将军、刘将军,你等……你等为何公然兴兵,擅杀大臣?”赵构厉声喝问道。
苗傅一手握剑,一手叉腰,大声回答道:“陛下内宠太监,外信邪臣,赏罚不明,大失臣民军卒所望。黄潜善、汪伯彦误国害民,陛下不予处罚。王渊昏庸无能,残害军卒,陛下却以他为枢密大臣,统管天下兵马。太监康履、蓝珪贪酷暴虐,凡文武之臣欲见陛下,必受其凌辱勒索,而陛下却倚康、蓝为左右手。臣等自陛下即位,便追随左右,受尽艰难,立功极多,然毫无升赏,仍为一统制官,未免令天下军士闻之心寒!今臣等已斩杀王渊,唯康、蓝二贼仍逍遥宫中,众军不服。臣等请陛下立将康、蓝二贼交出,以谢三军将士!”
赵构道:“朕多有误国之处,前日已下诏罪己。黄、汪二人也已逐出朝廷,命其永远不得升赏。至于康、蓝二人,朕亦当重重处罚。苗将军、刘将军一向忠勇,朕甚欣慰。今日之事,乃奸邪之臣所激,朕绝不会追究二位将军,且请二位将军速速回营去吧。”
苗傅闻言大怒,唰地拔出佩剑,向空一挥,暴吼道:“今日不斩康履、蓝珪,臣等誓不回营!”
赵构心中怦怦乱跳,额上流出冷汗,正欲开口说话,忽觉双腿被人紧紧抱住。他忙低头看时,见康履、蓝珪跪在地上,分别抱着他的左、右腿,泪流满面,眼中全是哀求之色。
康、蓝二人一向忠心,朕怎能让他们落于叛军之手?赵构想着,望着楼下说道:“苗将军、刘将军诛杀奸臣,立有大功。朕今日即拜苗将军为御营司都统制,刘将军为副都统制,众官兵各升二级,如何?”
刘正彦冷笑起来:“臣等若要升官,只需打劫几家富户,多送些金银宝货给康履、蓝珪二贼也就够了,又何必要惊扰皇上呢?”
赵构低下头,望着康履、蓝珪:“你等果然勒索过众将军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啦!”康履磕头如捣蒜一般。
“叛军欲陷陛下于孤立之地,故寻借口,以枉杀小人!”蓝珪哭着说道。
“陛下!”朱胜非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康、蓝二人倚仗皇帝宠信,休说是凌辱武将,就连微臣身为宰相也常为康、蓝二人所欺——每次微臣欲见陛下,必先送常例钱与康、蓝二人。否则,便不能见到陛下。”
“啊!”赵构吃惊地望着康、蓝二人,“可有此事?”
康、蓝二人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止,答不出话来。
“陛下!”颜岐上前说道,“康、蓝二贼败坏陛下圣誉,罪该万死!”
“两个狗奴,居然……居然如此可恶!且给朕拉下去,推出宫门!”赵构愤怒地大叫着。
康履、蓝珪立即被众大臣从皇帝脚边拉开,押往楼下,推出了宫门。
“狗贼,你等也有今天!”苗傅大喝着,高举佩剑,向下猛地一劈。数十御营司官兵立刻一拥而上,兵刃齐下,霎时间将康履、蓝珪砍成了十七八块。
赵构见此,惊骇得连连后退。
“贼人已杀,苗、刘二位将军应该回营了!”朱胜非高声说道。
“哼!”苗傅冷笑着,厉声道,“陛下本为亲王,不应擅登宝座。我大宋皇帝是为渊圣。从今天起,恕臣等不奉陛下号令了!”
啊,贼人居然连朕也不放过了。赵构听着苗傅的言语,顿觉浑身冰凉。
“苗将军、刘将军!你等俱为将门之后,世受国恩,朝廷纵然待你们有不公之处,今日也算补了前过,你等又何苦如此步步紧逼呢?”朱胜非说道。
“国不可一日无主,陛下即位,乃是社稷所托,不得不为。你等不奉陛下号令,莫非真欲叛我大宋不成!”颜岐厉声说道。
“臣等岂敢背叛大宋。只是陛下失德之处太多,不宜号令天下。臣等请陛下退位,以皇子承袭大统!”刘正彦高声说道。
“皇子尚不满三岁,如何能在此国难之时承当大任?”朱胜非在楼上质问道。
苗傅仰视楼上,大声道:“可请隆祐太后垂帘听政,以安天下。”
“这……”朱胜非无法回答,转头望向赵构。
赵构如痴如呆,不作一声。
“陛下,臣……臣该如何回应苗、刘二将?”朱胜非压低声音问道。
“朕……朕……朕可退位。”赵构艰难地说着,声如蚊嗡。
“叛军以兵刃逼宫,胁迫陛下退位,而陛下便听命退位,天下岂有此理?”颜岐不满地说着。
“依……依颜大人之见,朕当如何?”赵构问道。
“这个……”颜岐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苗傅见行宫门楼上久不回答,恼了,挥剑厉喝道:“圣人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之事,请陛下为我大宋万民着想,速速回答!”
赵构和众大臣听着苗傅的厉喝声,无不双腿发颤,相顾失色。
“陛下,今日之事,唯……唯陛下可以决断。”朱胜非拱手说道。
“朕当如何决断?”赵构求助地问道。
“陛下只有两个决断,一是率百官死于社稷,以维护君臣大义。二是听从叛军之言退位,委曲求全。”朱胜非神情黯然地说着。
死于社稷?不,不!不!朕绝不能死!赵构在心中叫着,开口道:“朕不忍……不忍百姓遭难,愿意委曲求全。”
“陛下愿意退位,请苗、刘二位将军退军回营!”朱胜非立刻转头向楼下说道。
苗傅大喜,向刘正彦看了一眼,然后道:“如若太后亲来下诏,臣等自当退军。”
朱胜非又转过头来,向赵构望过去。
“快去请太后前来。”赵构忙说道。
朱胜非扭头向楼下叫道:“陛下已恭请太后来此,还望苗、刘二位将军休要焦躁。”
苗、刘二人兴奋至极,为了表示“诚意”,特命众官兵一律后退三十步。
见楼下的众御营司官兵离得远了,赵构心中方才稍觉安定,顿时感到寒意逼人,手足俱冷。
内侍小太监寻来一把竹椅,放置在楼厅正中,让赵构坐了下来。
楼厅十分简陋,门窗俱无帘帷,赵构坐在椅上,仍是寒冷彻骨。
在赵构的感觉中,又似过了一百年,隆祐太后方才登上了门楼。
赵构慌忙站起身,立在楹柱之侧。
“陛下,且安坐吧!”朱胜非躬身说道。
赵构胸中酸痛,神情凄然:“从今以后,朕在宫中,已经……已经没有座位了。”话犹未完,眼中的泪水已夺眶而出。众大臣眼圈红红,都低下了头。
太后和苗、刘二人经过一番争执,终于达成了协议。朝廷方面,答应了苗、刘二人四个条件——
一、皇帝正式下诏退位,传位于皇子,改元大赦。朝政之事,由隆祐太后垂帘决断。
二、升苗、刘二人为从二品节度使,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凡参加“诛奸”的御营司官兵,各升三级。
三、皇帝退居显忠寺,不得入宫。
四、皇帝侍卫亲军,立刻解散。军卒拨入御营司各营,将官俱迁至偏州县。
而苗、刘二人,亦答应了朝廷方面所提的四个条件——
一、皇帝退位之后,对其供奉必须丰厚,并保证今后任何人不得有侵凌皇帝的举动。
二、御营司官兵,不得擅自干涉朝廷政事。
三、降诏之后,众军士立即回营。
四、军纪须严,不得劫掠街市。
数日后,一道皇帝诏书传遍了大江南北,使大宋各地臣民惊愕不已——
朕即位以来,强敌屡屡入侵,直至江淮,似专为朕躬而来,朕怜天下兴兵已久,生灵涂炭,不忍再起战端,故退避大位。朕之皇子当继大统,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听政。
驻守建康的枢密大臣吕颐浩和留守平江的大臣张浚立即察觉朝中发生了变故,一边遣飞骑至杭州打听消息,一边密与各地驻防大将商议对策。
很快,苗傅、刘正彦二人发动兵变,迫使皇帝退位的详细经过便由飞骑之口传入众人耳中。吕颐浩、张浚大怒,当即发出火急文书,号召天下将士发兵杭州,勤王平叛。
驻防江淮间的大将韩世忠首先响应,率大军乘船以海路逼向杭州。紧接着,驻防镇江的大将刘光世也率大军向南疾进。吕颐浩、张浚亦率本部大军从驻地出发,向杭州进逼。
韦渊本已拨出了大部分兵马去往杭州,闻听朝中兵变,立刻带领亲兵飞驰向南,追上部下兵马,就地扎营。然后向吕颐浩、张浚上书,言辞激昂,发誓愿充当勤王军先锋,与叛贼血战到底。
远在汴京的杜充也接到了吕颐浩、张浚等人的文书,不禁大喜——杜充见金兵已攻取山东之地,直接威胁着汴京的侧翼,正日夜忧虑,唯恐金兵来攻。吕颐浩的文书,使杜充一下子找到了脱离险地的绝妙借口。
在接到文书的当日,杜充便派人给各营统制官下了一道命令——速速整顿兵甲,准备南下“勤王平叛”。
岳飞接到命令,立即将王贵、黄纵、徐庆、傅庆、傅选、王万、王经等将官召来,商议对策。
“山东已失,汴京处境危急。留守大人若在此刻领兵南下勤王,汴京势必空虚,将为金虏占去。而汴京一失,则中原不保,大宋危矣!”岳飞忧虑地说道。
“若叛军不平,整个江南势将崩溃,大宋一样危在旦夕。”黄纵说道。
岳飞点点头:“我本已下定死守汴京的决心,谁料朝中又出现了叛逆。使我留也难,不留也难。”
“依小弟想来,岳大哥还是南下勤王为好。”王贵说道。
“此为何故?”岳飞问。
“中枢之权,至为重要,若为奸人把持,专与我等为难,纵有一百个汴京,也难守住。现今谋叛的苗傅、刘正彦二人,听说俱为凶恶之徒,比黄潜善、汪伯彦二贼,更为毒辣。我等欲做大事,岂能受制于苗、刘二人?”王贵答道。
“不错,宗大人遗恨而去,实为黄、汪二贼所害。如今国势更加艰难,绝不能让苗、刘二人把持朝政,为所欲为。”岳飞说道。
“统制大人,依属下之见,我等不必南下勤王。”王万说道。
“王将军何出此言?”岳飞问。
“大河南北,有义兵百万,个个俱欲誓死报国,只恨无英雄可投。杜充这厮若南下勤王,则汴京城中,除统制大人之外,谁也难以号令军民。统制大人就可自为汴京之主,召大河南北义兵百万进入汴京,共保大宋江山!”王万大声说道。
“好!”徐庆大叫了一声,“岳大哥受杜充那厮的气也受够了,何必再跟他去勤什么鸟王!”
“有百万雄兵,何事不可为?统制大人不必南下勤王,就留在汴京,带领大伙儿杀回河北去。”王经大声说道。
“依俺来说,赵家那遭瘟的皇上本就不是个好东西,让人赶下了宝座是他活该!俺们都是吃麦子的北边人,到南边去连水土也不服,去干什么?”傅庆瞪着眼珠说道。
“傅将军,你要记得——如今你是大宋官兵,吃着朝廷的俸禄,休得胡言!”岳飞喝道。
傅庆哼了一声,翻翻眼皮,却也没说什么。
“天下大乱,正是英雄大有可为之时,统制大人不可放弃上天降下的大好机会。”王万说道。
“统百万雄兵,北渡黄河,直捣金虏腹心,实为大丈夫平生最为快意的壮烈之举。但我身为统制官,又怎能拒不听从留守的将令?”岳飞问道。
“既是自为汴京之主,又何必听人之命。”王万说道。
岳飞心中剧震,盯着王万:“你是说,我们不听朝廷之命,自为一军?”
“统制大人还没有看透吗?朝廷一再南迁,根本无意抗击金虏。指望朝廷恢复我华夏河山,驱除胡虏,绝无可能。统制大人威震大河南北,中原英雄无不钦佩。若能立足汴京,振臂一呼,则必是天下响应。到了那时,休说是小小的胡虏,就算是万里江山,也在统制大人的掌握之中。此千载良机,望统制大人休要放弃!”王万说着,拱手向岳飞深施了一礼。
“好!”傅庆大呼一声,“岳大哥得了江山,也可做一个大宋皇上了。我等众人,就都做了宰相大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快活!”
“住口!”岳飞脸色铁青,怒喝了一声。王万、傅庆吃了一惊,不觉都愣住了。
“当此天下危难之时,我等身为臣子,理当奋勇报国,竭尽忠心,洗雪靖康旧耻,岂可生出异心?这自为汴京之主的话语,诸位再也休提。谁若再提,便是叛逆,本统制定当以国法处置!”岳飞厉声说道。
“统制大人忠心报国,属下深为敬佩。然天下百姓身处水火之中,非有大英雄不能拯救。”王万不服地说道。
“天下百姓的苦难,正是英雄所致!”岳飞冷冷说道。
“这是从何说起?”王万不解地问。
“每当天下大乱,便是群雄并起。这些英雄为争一己之私利,无不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残唐五代,最多英雄,百姓遭受的苦难也最多,反反复复杀了百余年,到我大宋开国,方得太平。假若我岳飞自立于汴京,明日便有英雄自立于西京、自立于建康。而众英雄一旦自立,必是互不相让,攻杀不止。到头来只会让金虏占了便宜,使我华夏子民,俱成为夷狄之族的奴隶!”岳飞神情凝重地说道。
“如此……如此说来,统制大人是欲南下勤王了?”王万嗫嚅着问道。
“正是!”岳飞挥手说道,“王将军的话,提醒了我。当前最要紧之处,是保住朝廷大局。如果朝廷不得安宁,各处豪强必趁势作乱,各据一方称王称霸。如此,则我华夏之地,复将陷入残唐五代的混乱之中,只怕再过百年,也不能脱离苦海,重见太平。黄先生,请你立刻写一道文书,呈与留守大人,让我岳飞这一路人马充作勤王先锋。”
“是!”黄纵立刻答应了一声。
“统制大人不计私利,顾全大局,虽古之名将,也不能相比。”王万叹服地说道。
统制大人自愿充作先锋,实为上上之策。杜充勤王是假,欲南下避敌是真。以旁人充作勤王之师的先锋,行军必缓,只怕救不了朝廷之危。黄纵在心中钦佩地想着。
长长的汴河河堤上,一队队宋兵步卒骑卒列队向南疾行。汴京留守杜充命蔡州(今河南汝南)知州程昌寓驻防汴京,暂时行使留守之权,然后以岳飞为先锋,领精兵三万,南下“勤王”。
时值初夏,长堤上绿柳迎风轻拂,有如翠烟隐隐浮动。岳飞骑在马上,一边催马疾行,一边不住地回首张望。但见天际几只白鸥上下翻飞,若隐若现。白鸥的翻飞处,该是黄河吧。过了黄河,便是相州境内。岳飞想着,只觉眼中一片潮湿,仿佛又看到了岳家庄升起的袅袅炊烟,又看到了母亲妻儿……
一阵风吹过,将岳飞身旁的大旗卷起,长长的旗尾斜斜飘出,正扫在岳飞脸上。
行军之际,岂可做儿女之态!岳飞心中一惊,立刻挺直身体,目光向前望去。
悠悠的汴河水向着东南流去,河中倒映着肃然行进的军卒。每一个军卒脸上,都可见到竭力掩饰的忧愁之意。守卫汴京的军卒,大都是河北人,而此刻军队却在向江南挺进,离家乡愈来愈远。
我很快就会回到汴京,回到黄河以北,回到家乡!岳飞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道。
韩世忠、刘光世、杜充俱率大军南下勤王,使苗傅、刘正彦惊恐不已,手足无措。
三月底,韩世忠、刘光世以及吕颐浩、张浚等勤王大军已会合一处,前锋进至秀州,轻骑一昼夜便可驰至杭州城下。
苗傅、刘正彦情急之下,召来宰相朱胜非,请教应对之策。
朱胜非心生一计,说道:“勤王之兵南下,在于拥圣驾复辟。如果二位将军先让皇帝复位,勤王诸军便失去了进军的借口,然后二位将军请皇上下诏,将韩世忠、刘光世升为节度使,调往肥美之地,则可不战而退勤王诸军。”
只要苗、刘二人肯让皇上复辟,就是愿意甘居臣下之位,不致在惊慌之中狂性大发,做出对百官不利的事情来。朱胜非在心中想着。
苗傅、刘正彦无奈之中,只得听了朱胜非之言,率领百官朝见赵构。
四月初,太后下诏,恢复赵构的皇帝之位。
苗傅、刘正彦紧接着以皇帝的名义连发三道诏令——
一、赠苗傅、刘正彦誓书铁券,对苗傅、刘正彦二人永不加罪。
二、升韩世忠、刘光世为节度使,驻防税赋丰厚的重镇。
三、贬张浚为团练使,安置边远州县,永远不许入朝。
但是三道诏令发出之后,勤王诸军仍是向杭州疾进。
苗傅、刘正彦大急,硬着头皮领兵出城迎敌,正遇上韩世忠率军杀来,苗傅、刘正彦不敌,大败回城。
勤王诸军直逼城下,势不可当。苗傅、刘正彦二人慌忙取了誓书铁券,藏在怀中,领着亲卫精兵,开城向南逃去。勤王大军顺利入城,擒杀了吴湛等苗、刘一党之人。赵构这才真正复辟,重新登上了皇帝宝座。
叛乱平定,例当对功臣大加封赏——
拜吕颐浩为相,主掌朝政。朱胜非不能制止叛乱,罢去相位。
拜刘光世为太尉、御营副使,韩世忠为武胜军节度使、御前左军都统制,张浚为镇西军节度使、御营右军都统制。凡勤王官兵,俱升二级,各赐钱物不等。
封赏之后,赵构又下诏宣示天下——
追赠王渊为开府仪同三司,召其子弟入朝为官。
大赦天下,唯叛军首领苗傅、刘正彦等不赦。
命刘光世、韩世忠统领精兵追击苗傅、刘正彦。
平定叛乱的消息传来时,杜充率领的勤王之师正进至扬州一带,尚未渡过长江。岳飞立即求见杜充,道——朝廷已安,请留守大人速速回军汴京。
对岳飞的建议,杜充并不听从,下命继续“南进勤王”。
金国闻听宋朝内乱,立即整顿兵马,修造战船,准备从海陆两路大举南侵。赵构听到消息后惊恐不已,忙召来大臣商议,拟出了几条应对之策——
一、皇帝下罪己诏书,承认有四大过失:一为缺少经邦之大略,二为无戡难之远图,三为无抚顺百姓之德,四为缺失驭臣之柄。此诏书除悬挂朝堂外,还遣使晓谕天下,以安抚万民。
二、皇帝率百官北上建康,向天下臣民宣示抗击金虏的决心。
三、拜杜充为建康行宫留守兼江淮宣抚使,领北方精兵拱卫建康。
四、拜洪皓为大金通问使,向金国求和。
杜充得知他已由汴京留守转任建康留守,欣喜若狂,立刻率兵渡过长江,一头扎进秦淮河畔的酒楼画舫中,成天观花赏柳、醉生梦死。
金国对赵构的求和毫不理睬,将大宋使者洪皓关押起来,命完颜宗翰主持南侵宋国,并以完颜兀术为先锋大将,直捣大宋江南之地。
七月的建康异常酷热,街市上行人稀少,连知了也停止了鸣叫。皇帝的行宫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在临湖的水阁中,赵构和心爱的妃嫔们坐在竹榻上,正观赏着秦淮美女特有的柔媚歌舞。
风从湖上掠过,吹进帘幕高卷的水阁中,使人遍体清凉,毫无暑热之感。潘氏、吴氏及诸后宫妃嫔看上去十分快乐,嬉笑不止。赵构却毫无笑意,一直紧锁着眉头,似是心事重重。
金兵如此不断南侵,何时是了?经过一番内乱,我大宋兵马比以前更加虚弱,又怎能挡得住金人的铁甲骑卒?赵构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吴氏见潘氏正全神贯注地观赏歌舞,便凑近赵构耳边,低声说道。
“什么事?”赵构问道。
“臣妾的父亲,想见皇上一面。”吴氏的声音低得只有赵构才能听见。
“朕不见。”赵构不快地回答道。
苗、刘之乱平定后,赵构对侍卫军众将官的表现极不满意,把韦渊、赵士珏、吴近等人全都贬往偏远州县任团练使、防御使之类的闲官。
对于在苗、刘之乱中解散的侍卫军,赵构并未恢复,而是从御营司中拨出一军,由禁军旧将殿前都指挥使辛永宗统领,并以御前大将杨沂中为统制官,精选两万兵卒,充作御前拱卫之军。
依照惯例,韦渊、赵士珏、吴近等人虽然被贬,但因未被加上“看管”二字,仍可留在都城。此刻韦渊、赵士珏、吴近等人也随皇帝来到了建康,宣称要“戴罪立功”,以图官复原职。
“皇上,臣妾之父一向忠心。上次兵乱,臣之父不能救驾,全是因为手中无兵啊!”吴氏委屈地说道。
“朕知道。可是朕须得公平,不能只处罚一人。”赵构低声说道,语气缓和了许多。
其实,赵构最不满意、最想处罚的是韦渊。虽然韦渊在兵乱发生之时曾向吕颐浩、张浚上书,愿充作先锋杀敌,但他一直按兵不动,直到苗、刘之乱被平定,他才率领部下兵马耀武扬威地驰进杭州城,并毫不客气地向皇帝请求赏赐,以表彰他的“救驾之功”。
赵构给予的赏赐,便是一个“贬”字。
“皇上身边,可不能缺少亲近之人啊。”吴氏说道。
“嗯。”赵构点了一下头,心中却道,越是亲近之人,越不能留在朕的身边。否则,他们定会恃宠横行,就似那康履、蓝珪一般。
“这么说来,皇上是要复了臣妾之父的官职?”吴氏兴奋地问道。
“过一阵子朕自会升你父亲的官职。”赵构说道,心想,似吴近这等亲近之人,最好给一个节度使之类的荣耀虚衔,让他安享富贵。如此,既可以抚慰吴氏,也免了日后生出有损皇室圣誉的事端。
“啊,臣妾多谢皇上。”吴氏惊喜地说着,声音不觉稍高了一些。
“你们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潘氏闻声转过头,疑惑地问道。
“没说什么。我在问皇上,这次要在建康待多久?”吴氏笑嘻嘻地说道。
“皇上,是这样吗?”潘氏追问道。
“嗯。”赵构点了点头。
“那么皇上打算在建康待多久呢?”
“这,这不是你等应该问的。”
“哼,又来这一套了。皇上既是这样讨厌我们,又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在身边?”
赵构皱了一下眉头,并未回答。
这时,那些秦淮美女已歌罢一曲。近侍太监走上前来,请潘氏点唱。
“皇上,您想听什么曲子?”潘氏问道。
赵构似是没有听见潘氏的问话,仍是不作一声。
“皇上,皇上!你在想什么,怎么老是板着个脸?”潘氏拉扯着赵构的衣袖,不高兴地说道。
“啊,朕是听这歌舞听得厌了。”赵构应付地说道。
“我听着这歌儿怪好听的,皇上怎么就厌了呢?哦,是了,皇上只爱听吴家妹妹唱的歌儿,是不是?”潘氏问道。
苗、刘发动的叛乱,并未使潘氏受到惊吓,反而让潘氏大大兴奋了一回。
苗、刘拥立的皇上,是潘氏不满三岁的儿子。如此年幼的皇帝,能知道什么事?而垂帘听政的太后又什么也不愿意过问,那么小皇帝与众臣下的对答,就只能依靠着潘氏来进行了。
这样一来,潘氏自可从中弄权,成为实际上的大宋皇帝。
只可惜潘氏的儿子只做了不足一月的“皇帝”,便又退回到“皇子”的地位,令潘氏遗憾不已。
“是,是。朕就喜欢听吴爱妃的歌儿。”赵构不愿和潘氏多说什么,信口应道。
“吴家妹妹,且将你拿手的歌儿,唱来听听。”潘氏以命令的语气,指着吴氏说道。
你狂什么,且待我生下了一位皇子,再与你计较。吴氏心中恼怒,脸上却满带着笑意,讨好地望着潘氏:“小妹该唱个什么样的歌儿呢?”
“皇上要听的歌儿,当然由皇上来点。”潘氏望着赵构说道。
“天气太热,朕不想听什么歌儿。嗯,小皇子这时只怕饿了,你去看看吧。”赵构转过话头对潘氏说道。
潘氏沉着脸道:“小皇子正在后殿睡觉,有一大群宫女围着呢。你恨他太安逸,非要我去吵醒他啊。这一路上北行,把小皇子都折腾出病来了。御医说过,要让小皇子多睡,千万不能惊扰他……”
“好了,好了!你不看就罢,别多说了。”赵构厌烦地挥了挥手。
“那就听歌吧。”潘氏胜利地说道。
“听歌,听歌。”赵构只得点头应道。
“皇上,臣妾该唱何曲?”吴氏问道。
赵构想了想,道:“建康又称金陵,乃是天下名城,我们既是来到了金陵,就唱一曲咏金陵的歌儿吧。周美成的那首《西河》,题作‘金陵怀古’,爱妃且唱来让朕听听。”
吴氏清了清嗓子,柔声唱了起来——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墙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赵构听着,不觉痴了。
从东吴、东晋至刘宋、齐、梁、陈,还有五代的南唐,无不立都于金陵,又无不为北方的强敌所灭。朕难道也要立都金陵,重蹈古人覆辙吗?
不,不!朕绝不能住在金陵。长江虽为天堑,并不能阻挡金虏,朕要回到杭州去,立刻回到杭州去!
赵构想着,猛地站了起来。
“皇上,你怎么啦?”潘氏吃惊地问道。
赵构站立不动,心中道,此时此刻,大臣们能让朕回到杭州吗?吕颐浩、张浚能似黄、汪二人那般体谅朕的难处吗?
当!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众人吃了一惊,不觉都向水阁外看去。
“听声音,好像是从后殿传来的。”吴氏说道。
潘氏脸色大变,匆匆站起:“我去看看。”说着,顾不得向皇帝行礼,奔出水阁,径直走向后殿。
“皇上别站着,小心受了风寒。”吴氏走到赵构身边,扶住了赵构的手臂。
赵构顺势拥着吴氏坐下,问:“爱妃,你说是金陵好呢?还是杭州好呢?”
“金陵好,是六朝古都,金粉之地。杭州也好,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吴氏答道。
赵构笑笑:“那么爱妃是愿意长住金陵呢,还是愿意长住杭州?”
吴氏娇媚地一笑:“皇上愿意长住在什么地方,臣妾就愿意长住在什么地方……”
“啊——”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内殿传来,打断了吴氏的话头。
赵构身体一颤,呼地站起身,大步向水阁外奔去。他听出,那一声惨叫是潘氏发出的。
莫非是小皇子出了什么事?赵构心中怦怦大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