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留守府大堂上,身材瘦小、年约五旬的杜充坐在乌漆木案后,显得十分猥琐。年在四旬上下的郭仲荀肥胖高大,坐在乌漆木案旁,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就似刚刚从洞中爬出的一只田鼠。众将走到乌漆木案前,躬身行以大礼。
从前宗泽遇到众将行礼,必长揖回礼。但杜充见到众将行礼,却是一动不动,如木胎泥塑一般。
众将礼毕,依次分左右两班站立。杜充突然拿起案上的惊堂木,用力往下一拍。随着一声大响,屏风后、台阶下陡地涌出了数十魁壮的持刀兵卒,如狼似虎般扑向众将,牢牢扭住了杨进、丁进、王再兴三人。众将万万没料到会出现如此情形,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大人,我等身犯何罪?”杨进、丁进、王再兴三人又惊又怒,挣扎着大声质问道。
“咄!”杜充厉喝一声,“尔等俱为盗贼,竟敢混入官军之中,是欺我大宋朝廷无人么?来呀,把这等盗贼给本留守推下堂去,就地正法!”
“得令!”众持刀兵卒暴喝一声,推着杨进、丁进、王再兴就往厅外走去。
“且慢!”岳飞疾步上前,拱手向杜充说道,“杨将军、丁将军、王将军俱是我大宋忠臣,留守大人不可自坏长城!”
王彦亦是疾步上前:“留守大人不可擅杀大将!”
杜充瞪着眼睛:“本留守乃奉旨行事,尔等休得多言!”
“属下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三位将军!”岳飞大呼道。
“我等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三位将军!”众将同声大呼道。
“你等居然敢为盗贼求情,莫非要造反吗?”杜充气急败坏地叫着,手拿惊堂木连连猛拍,声嘶力竭地狂叫着,“杀!杀!杀……”
众持刀兵卒将杨进、丁进、王再兴拖到堂前的台阶上,乱刀劈下。
顿时,惨叫声中血光飞迸,腥恶之气直扑到了厅上。
众将脸色惨白,浑身冰凉,如同失足跌进了冰窟中。
朝廷怎能如此不明,派来这样一位留守呢?岳飞心中痛苦地想着。
大宋朝廷的官署,多数位于宫城宣德门到内城正南朱雀门一带的御街两侧。留守府也不例外,正处于御街东侧,和汴京城最繁华的汴河大街相隔不远。自金兵入侵,二帝北迁以来,朝廷的各处官署都已荒废,只有留守府门前仍是人进人出,十分热闹。
黄纵、张宪、岳伦、岳保等人远远站在街道旁的一株柳树下,神情焦急地向留守府大门张望着。在他们的身后,几匹马低着头,啃着树根下生出的野草。
留守府的大门外,依旧是站满了手持锋利兵刃的护卫亲兵。两个头戴长脚乌纱帽、身穿绿色官袍的门吏傲然站在大门台阶上,背着双手,两眼朝天。
不断地有人向留守府走来,以军官为多,也有不少头戴乌纱帽的文官。
众人见到那两个门吏,腰便弯了,腿也短了,低着头连连行礼,并且送上包着白银的“门包”。那两个门吏接了“门包”之后,才肯对众人看上一眼,然后不屑地摆摆手,将众人放进门去。
这些到留守府的文武官员身后都跟着几个仆从,仆从们不是扛着沉重的大包,就是抬着压得几乎连步子也难以迈开的大木箱。
“呸!”岳伦吐了口唾沫,“自从这姓杜的做了留守大人,汴京城一下子多出了上千个官老爷。若是姓杜的再待上个一年半载,只怕满街都是将军和大老爷了。”
“听说姓杜的已标明了价码,武将若想升一级,须得一千贯,文官更贵,得一千五百贯。”岳保说道。
“别多嘴,小心隔墙有耳。”黄纵回过头,说道。
岳伦、岳保对望了一眼,将目光转向御街中央。
在御街的中央,十分醒目地紧立着两行朱漆叉子,一直到朱雀门前。朱漆叉子旁是宽约数尺的御沟,沟中种满莲荷,一片翠绿。沟畔种植着桃、李、杏、梨等果树。
“嗯,对面一排树上,好像还结着几个梨儿呢?”岳伦说着,便要向御道中间走去。
“回来!”黄纵脸色大变,忙喝了一声。
岳伦停下来,回过头,疑惑地望着黄纵。
“你想找死啊?”黄纵边说边走上前,将岳伦扯了回来。
“我只想到对面去……”
“你想到对面去,就必须一直往南走,从朱雀门外绕过去。”
“为什么要绕这么长的路?”
“中间朱漆叉子围住的道路,叫作御道,只有皇帝才能在上面行走。休说是你一个小小的兵卒,就是朝廷大臣也不敢在御道上行走一步。否则,便是‘大不敬’,论律当处以斩首大刑。”
“啊,我刚才还在想,这道上……道上要这两排朱漆叉子作甚?这叉子又不高,我翻过去一点也不难……乖乖,幸亏我没翻过去。不然,把个吃饭的家伙糊里糊涂丢在这儿,岂不冤枉。”岳伦伸了伸舌头说道。
“到底是皇帝,连走过的路也不许百姓挨一挨。”岳保感慨地说道。
“这御道两边很宽,无论百姓官吏,都可以在上边行走,就是不准走到中间去。汴京城中,有许多讲规矩的地方,你们可千万不要乱走。”黄纵肃然说道。
“我们哪里会乱走?只不过今日心中发急,怎么也站不住。”岳伦说着,又向留守府大门看了一眼。留守府大门前仍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你们也别急,岳将军只是应召前来拜见留守大人,过一会就会出来的。”黄纵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还一会呢?日影子都短了这么多,只怕两个时辰也有了。”岳保说道。
黄纵皱了皱眉,欲说什么,又忍住了。其实在他的心中,比岳伦、岳保更加焦急——自从杜充杀了杨进、丁进、王再兴三人,留守府所属众将人人自危,许多领兵大将干脆称病躲在营中,再也不往留守府去了。另有一些领兵大将则派人给杜充送上厚礼,希望杜充将他们调往别处,远离汴京。
岳飞既没有称病,也没有给杜充送礼,而是不断地给杜充上书,期盼杜充能够改变对义军的敌视,不要再妄杀无辜。
杜充对岳飞的上书,先是毫不理睬,但过了十余日后,却忽然派人召见岳飞。岳飞立即带领张宪和岳伦、岳保往留守府赶来。黄纵不放心,一定要跟来,岳飞也只得答应了。
统制大人清晨便进留守府,怎么到了午时,还不见出来?难道杜充凶性大发,对统制大人也下手了……不,不!统制大人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军官,和杨进那些义军首领完全不同,杜充绝不敢轻易对统制大人下手。可是,统制大人又怎么还没有出来?黄纵想着,不觉浑身燥热,额上渐渐沁出了豆大的一粒粒汗珠。
岳伦、岳保也是愈来愈焦躁,不停地在树下走来走去。唯有张宪反倒安静了下来,在树下扎着马步,双手握着长枪,做出击刺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练这架势?”岳伦气哼哼地说着,抬手在张宪肩上拍了一掌。
张宪稳稳地蹲着,一动不动。
“呵!你还真练出点名堂来了。”岳保有些诧异地说着,走上前一步,弯下腰,运足力气,用肩膀向张宪的后背使劲一顶。但听得闷响声里,岳保竟被张宪的后背硬生生撞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在地。
“哎哟!”岳保痛呼一声,挣扎了一下,居然无法站起。
“好家伙,你敢使阴劲儿对付我们兄弟。”岳伦又惊又怒,忙伸手扶起岳保,然后袖口一卷,挥拳便向张宪打过去。
黄纵见势头不对,连忙挡在岳伦身前:“你们这是怎么啦?”
岳保伸手向张宪一指:“你问他?”
张宪收起马步,站直身体,把长枪搁在树干上,转身对岳保、岳伦拱了拱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故意的?你怎么会使出那么大的劲儿?”岳保怒问道。
“做这个架势,须得全神贯注,使出最大的劲儿。”张宪解释道。
“我不信。你做的只是个虚架子,又不是真的在使枪,哪里用得着使出最大的劲儿。”岳伦瞪着眼睛叫道。
“张宪说的,一点也不错。”众人身后,忽然响起了岳飞的声音。
黄纵、张宪、岳伦、岳保惊喜之中,一齐转过身来。
岳飞面带微笑,走向坐骑:“大伙儿都饿了吧,快回营吃饭去。”
“统制大人怎么……”黄纵大大松了一口气,欲问什么,看了看留守府大门外的护卫亲兵,又忍住了。
“留守大人和我多说了会话。”岳飞说着,解开系在树上的缰绳,跃上了马背。黄纵、张宪、岳伦、岳保也忙解开缰绳,跃身上马。
众人顺着御街向南行走,不一会便到了汴河大街的街口。只见那汴河大街上行人如潮,街边是数不胜数的店铺,其中最显眼的是门面高大的酒楼、金银铺和供人典当衣物的质库。
“使枪者,第一便须有臂力,稳得住身架。练臂力和身架的最好方法,便是扎架势,而且必须认真扎,使出全身的劲儿扎。”岳飞说道。
岳伦看了张宪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刚才也不是有意要和张家兄弟为难,只是心里着急,这一急就……就……”
“不怪岳伦兄弟急,我心里也急啊。”张宪忙接过岳伦的话头说道,“刚才我差点忍不住,想提枪冲进留守府去。可是枪一拿到手,我就想起了爹的话。我爹也喜欢使枪,常对我说——练扎架势,不仅能练劲儿,还能练性子。行军打仗是最危险的事儿,容不得性躁。练扎架势,可以让性子稳重下来。因此,我就在树下扎开了架势,想使心里安稳一些,别闹出祸事来了。”
岳飞听了,连连点头:“你爹说的一点也不错。当年我跟陈广学使枪,他也是这般说的。你们都要记着,身为军卒,须有胆气,敢于冲阵杀敌,但也不可莽撞,切勿性急。刚才我不过是出来晚了点,你们又何必这样着急。”
“若留守大人还是宗大人,我们才不急呢。可如今这位留守大人,满肚子都是邪……”
“岳保。你是军卒,须得遵守军规,不可对上司妄加议论。”岳飞肃然说道。
“是。”岳保心中不服,口上却不得不答应一声。
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不仅有百姓,还有许多步行的军卒,坐轿骑马的官吏。
宗大人做留守时,严禁军卒上街,以免惊扰百姓。如今杜充做了留守,军法立刻便乱了,竟有这么多军卒到了街上,长此下去,必然会生出事来。岳飞望着眼前的人群,忧虑地在心中想着。
“统制大人,相国寺到了。”黄纵忽然说道。
岳飞转过头,但见一座高大的寺门下,熙熙攘攘地挤着数不清的人群。道旁摆满摊点,有卖丝线布匹陶器等日用之物的,也有卖水果茶酒的,还有些摊点热气腾腾,摆着一碗碗米粥、面汤和一摞摞香喷喷的面饼。
“这相国寺是汴京城中第一等热闹去处。寺中每月有五次市日,允许各处商贾百姓入市交易。今天我们正好碰上了开市的日子。”黄纵说道。
“我听说相国寺里什么都有卖的,殿中的菩萨罗汉也十分精致,四壁还画着许多佛门故事。大伙儿何不进去看看?”岳伦兴奋地说道。
“不行。”岳飞一口拒绝道,“宗大人曾下过军令——军卒无事不得上街。”“我们今日并不是无事上街啊。”岳保说道。
“我们只是有公事到留守府来的,公事一完,就该立刻返回军营。”张宪说道。
“对。”岳飞欣赏地看了张宪一眼,心中道,这个少年甚有见识,武艺也不错,日后有机会,可以让他做个将官,在战场上多加磨炼,使他将来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将才。
“我们不必到相国寺里边去,就在门外歇一歇,吃几个面饼。这相国寺门前的面饼,原来叫作蒸饼,后来因避仁宗(赵祯)皇帝之讳,大伙又叫作炊饼,香软可口,十分有名。”黄纵说道。
“好!”岳伦拍手叫道,“站了几个时辰,我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呢。”
“不可。”岳飞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黄纵说道,“军卒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大伙儿若是饿了,就走快些。”
统制大人严守军纪,就算是些细微小事,也不肯放过。黄纵心中大为佩服,轻轻踢了一下马腹,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众人很快便走过汴河大街,向北一拐,踏上了宽阔笔直的马行街。马行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众人都打马慢跑起来。
岳飞这时却有意放慢了驰速,让张宪、岳伦和岳保走在了前面。黄纵看出岳飞有话对他说,便落在后面,和岳飞并马而行。
“今日我和留守大人争吵了起来。”岳飞低声说道。
“为什么?”黄纵吃惊地问道。
“今日留守大人一见了我,便说我是他的同乡,将我夸了一番,还说要升我的品级。”
“听说留守大人是相州人,的确与统制大人是同乡。”
“我见留守大人言语甚是温和,便提及上书之事,谁知留守大人总是将话头绕开。最后,留守大人暗示我应该向朝廷上书,说前任宗留守缺失甚多,汴京内外全是盗贼,幸亏他杜留守来了,才及时消除隐患,保住了汴京。”
“这……这位杜留守怎么能……怎能如此伤害宗大人?”
“我听了杜留守这等颠倒黑白的言语,一时忍不住心中的激愤,便和杜留守顶撞起来。”
“唉!杜留守乃是统制大人的上司,他若……他若因此对统制大人生出恨意,只怕是……只怕是对统制大人极为不利。”
“我知道。可是我当时无法忍受……”
“大人必须忍受!”
“是的,我必须忍受。不然,杜留守就会剥夺我的兵权,使我驱除金虏的愿望无法实现。”
“统制大人知道这个道理,就不该和杜留守顶撞。”
“唉!”岳飞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向道旁望去。
道旁是一道黄瓦红墙的院墙,墙内露出青翠的假山和精美的亭台,有几个太监模样的人不时从假山顶上探出身,向外张望着。
“这道墙后边便是寿岳,也叫作万岁山。”黄纵见岳飞心情沉重,有意转过了话头,“宗留守费了许多心思,把皇宫和各处御苑修得十分整齐,还找来了一些失散的宫女太监充实其中。”
“宗大人这是想让皇上能够尽快回来啊。”
“只要我们大宋兵卒能守住汴京城,皇上一定会回来的。”
皇上派杜充接替宗大人,又如何能守住汴京城?岳飞好不容易才把到了口边的一句话压回了心中,转过头,向前望去。
前面忽然出现了一队官军,有骑在马上的,也有步行的,见到岳飞等人,稍微停留了一下,转头走进了街旁的偏巷。
“是郦琼!”岳伦眼快,已看清了前面那队官军的首领是谁。
“郦琼见到我们怎么就溜了呢?”岳保奇怪地问着,回头看了一下岳飞。
“郦琼是谁?”黄纵问道。
“郦琼也是我的相州同乡,武艺过人,与我早就相识。金兵南侵时,他拉了一支义军转战河北,后来投到宗大人帐下,做了一员准备将。”岳飞说道。
“相州出好汉啊!如今在黄河两岸极有名气的张用,也是相州人。”黄纵笑道。
“张用不仅是我的同乡,还曾和我同在汤阴县里做过弓手。”岳飞说道。
“如今张用手下号称有二十万人,势力极大,他也因此甚是骄傲。”
“他的确十分骄傲。我在留守府议事时见过他几次,他总是对我不甚理会,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
“常言道——两强不并立。如今统制大人的名气,只比他高,不比他低。他心里不舒服,便装作不认识岳大人。”
“也许是这样吧,郦琼和张用不一样,每次见到我,就有说不完的话,还提出想调到我这一军来。只是他今日却不知怎么了,见了我竟是绕道而行。”
“我明白郦琼为什么要溜了。”张宪忽然说道。
“哦,你说说,他为什么溜了?”岳飞笑问道。
“他手下的人都扛着包袱,一定是要去留守府送礼。他知道统制大人对这一套看不惯,担心统制大人会嘲笑他,便赶快溜了。”张宪说道。
岳飞听着,脸上笑容顿失,猛地一踢马腹,飞速向前驰去。
张宪、岳伦、岳保面面相觑,忙跃马紧跟在后。
黄纵落在最后,只觉心中似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堵得发慌——贪财之官,必是昏官!如此昏官,又如何能守住汴京?
连日狂风大作,汴京城外黄尘蔽日,少有行人。官道旁、长亭内,岳飞、王贵、徐庆、姚敬、黄纵、张宪等人站在亭柱旁,凝望着亭阶下的李豹。
“岳大哥,小弟就此别过,还望众位兄弟保重。”李豹拱手行礼。
“李豹兄弟,为兄没有什么东西作为临别之礼,就送给你两句话吧——不论何时何地,也别忘了你是大宋百姓,也别忘了金虏是我中原华夏子民的死敌!”岳飞话语沉重地说道。
杜充的种种倒行逆施,终于激起了大乱。
河东义军首领王善突然率领所部数十万人向西奔去,并一路扬言,说杜充是“奸臣”,朝廷若不速除“奸臣”,河东义军就绝不听从朝廷的命令。
杜充闻听大怒,命王彦率官军追击。
王彦率官军追去,却被王善部众打得大败。
杜充更怒,飞奏朝廷,言——王彦身为朝廷命官,竟与贼人暗通,罪在不赦!
朝廷立刻下旨痛斥王彦,命王彦须严守军令,戴罪立功。
王彦气愤之下,率领亲兵飞驰扬州,欲面见皇帝,揭露杜充昏暴误国的种种举动。
黄潜善、汪伯彦二人大为恐慌,抢先请得圣旨——王彦不必入朝,也不必回到汴京,就地改任御营司“平寇统领”,受黄潜善、汪伯彦二人直接管辖。
王彦自是不肯听命,称疾辞去官职,在扬州租下一处房舍,闭门闲居。
汴京城中失去了王彦,更加混乱。继王善之后,河北义兵首领张用亦率部离开了留守府。
杜充大感恐惧,下令尽杀曾在王善、张用部下效力过的官军将领,以绝后患。
李豹曾在王善部下效力,亦在被杀之列。
对于杜充的昏暴命令,岳飞不能接受,但又不能公然抗拒,只得与李豹在长亭告别。
“岳大哥,你对杜充那厮要千万小心!”李豹叮嘱道。这句话,他已不知在岳飞面前说过多少次。
岳飞点点头,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却是无法说出。
李豹猛一转身,走向亭边的树林。
在林中,李豹的十多个随从已骑在了马背上,只有李豹的坐骑上的鞍具空着。
李豹跃上马背,猛抽一鞭。
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嘶鸣,官道上腾起一片尘雾,直向东方涌过去。
尘雾愈去愈远,渐渐已不可望见。
岳飞犹自立在亭中,遥望着东方的天际。
“岳大哥,回去吧。”王贵说道。
岳飞默然不语,走出长亭。
官道另一边的树林中,立着岳飞等人的数十随从,此刻见主人出来,忙牵着坐骑迎上。
岳飞摆摆手,迈步向着汴京城走去。
见岳飞不肯骑马,众人也只好步行着跟在后面。
众人走着、走着,渐渐走近了高大的汴京城墙。
岳飞陡然停下脚步,望着高大的城墙,一动也不动。
“岳大哥,你怎么啦?”徐庆惊骇地发现,岳飞眼中竟然满是泪水。
“宗大人为了这座汴京城,为了大宋江山,活活累死了。可是……可是他尸骨未寒,就……就……”岳飞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说出。
“统制大人,情势如此,我们须得有所准备。”黄纵走过岳飞,低声说道。
岳飞强行忍住满腔的悲愤,点了点头。
“宗大人对统制大人极为看重,当初让我去寻统制大人,曾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杜充倒行逆施,迟早会对统制大人不利,统制大人可否移营城外,以防万一。”黄纵说道。
“不!”岳飞摇了摇头,“此时人心浮动,军中将官个个思去,我必须坚守城中,使官军不致生出大乱。不过,杜充如此昏暴,金军探马定会得知。金虏对汴京城一直有着夺取之心,必会趁乱来攻,我们不能不多加防备。”
“岳将军有什么打算?”黄纵问。
“军械之物,必须齐备。营中老幼之人,须先行遣散。粮草等物,也要尽量多藏。城上矢石檑木,尤须多备。还要训练一批敢死勇士,以备突袭敌军。”岳飞说道。
“军中士卒,也要多招。到时金虏来攻,指望杜充那帮人坚守,恐怕不行。以属下看来,这汴京城能否坚守下来,全靠岳统制大人了。”黄纵说道。
“这……”岳飞不觉犹疑起来。以军律论,他身为留守司统制官,并无招兵之权。
“事急从权,古今通例。”黄纵又说道。
“为了大宋,我必须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岳飞下定了决心,“黄先生,这招兵之事,就交给你了。这件事你加紧去办,只是休要声张。”
“是!”黄纵兴奋地答应了一声。
“岳大哥,招兵吃粮,须多备银钱。眼前留守府拨给的银钱十分有限,将来兵多之后,如何应付?”王贵问。
“这倒是个麻烦事,得想想办法才行。”岳飞思索着说道。
“小弟倒有个办法。”王贵说道。
“什么办法?”岳飞忙问道。
“如今兵乱,商路断绝,各处货物奇缺。汴京城中许多商户都急欲贩货取利,然慑于战乱又不敢行动。岳大哥若能派些精锐士卒保护商人贩货,必能得些利息钱,以此养兵足矣。”王贵说道。
“好!”岳飞赞了一声,“从前宗大人也曾鼓励兵卒保护商人贩货,以平抑市场物价。只是商人们对宗大人似乎并不领情,都拒绝请兵卒保护,这却不知是何缘故。”
王贵苦笑了一下道:“这是兵卒不守军纪的缘故。保护行商的兵卒见商家赚了钱,无不眼红,轻者向商家大肆勒索,重者甚至谋财害命。”
“原来如此。”岳飞想了一下道,“这般说来,我们又如何能去保护商人,挣得利息钱呢?”
“这倒不难。”王贵兴奋地说道,“岳将军治军最严,营中兵卒个个遵守纪律,与他军大不相同。许多商人都看中了这一点,纷纷向我请求保护之事呢。”
“向你请求?”黄纵疑惑地望着王贵问。
王贵有些尴尬地一笑道:“我生在商家,汴京城中商人多有相识者。众人闻我在岳大哥营中,这才前来相求。”
“你与商人相熟,这派兵卒保护行商之事,就交给你了。”岳飞望着王贵说道。
“得令!”王贵响亮地应了一声。
“统制大人!”一直沉默着的姚敬忽然喊了一声。自从到了汴京军营中,姚敬就一直称呼着岳飞的官衔。开始岳飞听着十分别扭,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五舅,你有什么事吗?”岳飞问。
“统制大人不想念留在相州的老母吗?”姚敬带着怒意问道。他每天和岳飞在一起,听到的都是军国大事,却很少听到岳飞提起家中之事。岳飞听着,默然无语,露出无法掩饰的忧虑神情。
“相州地界,常为金虏袭扰,统制大人难道不担心家人的安危吗?”见岳飞不回答,姚敬更怒。
“唉!我又何尝不想念老母,不记挂着家人的安危呢。”岳飞叹了一口气。“那你为何不将老母和家人接到汴京城来?”姚敬质问道。
“自古家国难以兼顾,忠孝难以两全。”岳飞说道。
“你的话我不明白,难道你把家眷接来,就有碍国家大事吗?”姚敬不以为然地问道。
“军中将官士卒,大都家在河北。如果我把家眷接来,众人势必群起仿效。军者,临敌制胜之师也。一支军队如果拖家带口,不仅军费所需浩大,难以供养,且行动不便,容易为敌所乘。这其中的道理,五舅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岳飞解释道。
“这个……”姚敬想了想,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了,嘟哝道,“统制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只是别的军营中,都带有家眷。我们营中不准携带家眷,士卒们心里只怕有些不服。”
“统制大人,依属下想来,应该允许将官把家眷接进营中。”黄纵说道。
“这其中有什么道理?”岳飞问道。
“汴京的守城战,必是十分艰难,一旦开战,至少得坚持半年。金军久攻不下,自会使出种种歹谋。万一金军将我营中将官的家眷劫持在手,以此相胁,势必对我军极为不利。”黄纵说道。
岳飞心中一震,道:“不错,要使营中将士坚定守城信心,必须解除众将士的后顾之忧。”
“统制大人当派人去往河北,将众将官的家眷接到汴京。”黄纵说道。
“这件事应速速进行,必须抢在金虏进攻汴京之前把众将士的家眷接到汴京。”岳飞当机立断地说道。
“也不必把所有将士的家眷接来,那样既无必要,又不可能做到。只需把主要将官和亲卫兵卒的家眷接来,也就行了。”黄纵说道。
岳飞想了一下道:“也只好如此。去河北接家眷的人,须慎重选择,以使众将官放心。诸位……”
“统制大人,让我去接家眷吧。”姚敬不待岳飞话完,抢先请求道。
“五舅能去,我就放心了。五舅回到营中,立即挑选三百敦厚老实、耐战、不怕吃苦的兵卒,组成十数小队,每一小队分往几处家眷住地,而后会聚一处,立即赶往汴京。到时我当派军接应。”岳飞说道。
“得令!”姚敬大声回答道。
“统制大人!”张宪陡地大叫了一声。
“嗯,你有什么事吗?”岳飞问道。
“张大人让我投奔统制大人,是想给我一个报国立功的去处。可我到统制大人这儿好多天了,也没能立上一功。我要随姚将军到河北去,立功杀敌!”张宪说道。
“小伙子有志气!”姚敬拍了拍张宪的肩膀,“我到河北去,是接家眷,并不是去杀金狗。”
“接家眷之事,关系重大,办好了,就是立了大功。五舅,就让张宪随你去吧。”岳飞说道,他极愿提供一个让张宪得到锻炼的机会。
“好吧,你小子就随我姚老爷到河北去吧。”姚敬笑道。
“得令!”张宪学着姚敬的腔调,大叫了一声。
“哈哈哈……”众人不觉都开心地大笑了起来,一扫连日来忧闷的心绪。
次日,姚敬、张宪即率领精心挑选的三百士卒,连夜北上。
不出岳飞的预料,金军打探到杜充昏暴,汴京留守府将士人心惶惶的消息后,立刻调兵遣将,准备向汴京大举进攻。
杜充闻知,恐惧至极,不与诸将商量,便密派亲信军士掘开黄河北岸大堤,企图借黄河之水阻挡金兵的攻击。
滔滔的黄河大水顿时若猛兽脱缰一般在河北平原上肆意横行,不知将多少睡梦中的大宋百姓一口吞没。
河北无数良田美宅在刹那间变成了人间地狱,恶水浊浪中哭声震天,浮尸遍布……
汴京城中官兵的家乡大多在河北一带,听到恶信之后无不放声大哭,悲愤欲绝,许多将士提着刀矛便冲向留守府中,要将杜充碎尸万段。
杜充对悲愤中的将士却是凶残如虎,大加镇压,毫不手软。
留守府前一时血流成河,腥气冲天。
岳飞连续几日亲自守在军营门口,几乎喊哑了嗓子,才制止住了本营中兵卒的冲动,让众将士勉强安静了下来。
此时千万不可为泄私愤,坏了大事。汴京城中已是混乱不堪,我军若是随众从乱,则汴京城不待敌兵来攻,已成死城矣!岳飞竭力在心中说服着自己。
有好几次,岳飞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要冲进留守府中,想一枪刺死那昏暴的杜充。
每当这时,岳飞便仿佛看到了父亲,看到父亲以颤抖的手在他背上写下了“尽忠报国”四个大字。
杜充纵然昏暴至极,也是朝廷的大臣,我若公然杀死杜充,便是反叛朝廷。既已反叛,今后一生,便难以提及“尽忠报国”四字!父亲在天之灵,必是不得安宁。岳飞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对自己说着。但每到晚上,岳飞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滔滔洪水,看到了在浊浪中挣扎的母亲妻儿,看到了在浊浪中挣扎的姚敬、张宪……岳飞只能大睁着眼睛,一整夜一整夜地大睁着眼睛……
滔滔洪水,并未阻止住金兵南下的步伐。
金兵决定绕开汴京,从山东直下扬州,一举灭亡赵构建立的小朝廷。
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秋,完颜宗翰、完颜宗辅、完颜兀术、完颜挞懒、拔速离、马五等金兵大将以数十万大军分路攻入山东,连续攻下滑州、开德府、东平府,进抵济南城下。
大宋济南知府刘豫面对强敌,想出一条“妙计”来,摆下酒宴诱杀主张抗金的大将关胜,然后大开城门,屈膝降敌。
金军不战而得济南重镇,气势更盛。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金军诸路兵马会师,连克徐州(今江苏徐州市)、淮阳(今江苏邳州市西)、泗州(今江苏盱眙东北)等重镇,直接威胁扬州。
大宋朝臣顿时恐慌起来,纷纷请求面见皇上,让皇上及早准备。
黄潜善、汪伯彦却拒不让众大臣面见皇帝,甚至不准众大臣议论金兵南侵的消息,说谁若妄言兵事,便是惑乱人心,当治以重罪。
黄、汪二人在扬州搜括极多,财物装了百余艘大船,尚未装尽。黄、汪二人欲待财物尽数南运之后,这才告知赵构大兵南下的消息,让赵构“南巡杭州”。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二月,完颜宗翰亲为先锋,领铁骑急速南下,一举攻克了扬州门户天长军(今安徽天长),离扬州仅有百里,骑兵几个时辰便能赶到。
天长城中恰有赵构派出的太监邝询采购货物。邝询见到金兵,当即打马狂奔,飞驰内宫之中,大呼:“贼虏已至天长!……”
赵构闻听,脸色大变,不及多问一句,立即披甲上马向城外逃去。此刻跟随在赵构身边的大臣,仅有值班宿卫的王渊、张俊二人和康履、蓝珪等四五个太监,以及七八个军卒。众人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向渡口疾驰过去。
在扬州城至瓜洲长达四五十里的运河河道上,停泊着数千艘大小船只。大宋朝廷中的各类文书,府库财帛,还有众多大臣、武将、豪绅、巨商的财物,俱装在其中,只待军情紧急之时,便顺流而下,逃往江南。
不料二月天气,正是水量最少之时,运河中的大小船只,全都陷在泥淖之中,无法航行。
赵构等人更加恐慌,又拼命打马向南,直奔瓜洲。
在瓜洲古渡口,赵构等人总算寻到了一艘小船,渡过长江,奔入镇江府(今江苏镇江市)中。
此时黄潜善、汪伯彦二人,正领着一帮大臣在寺庙中听和尚宣扬佛法,盘算着吃上一餐天下闻名的扬州素菜。
忽有官吏奔进寺中,大呼道:“金虏已至天长,御驾‘南巡’了!”
黄、汪二人大骇,仓皇爬上马背,不及回府,径直向城外逃去。
刹那间,扬州城陷入大乱之中,不论官民商贾,俱是争先向城外逃去。每一座城门都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哭爹喊娘之声,街头上横七竖八堆满了被践踏而死的妇女老幼的尸体。
待得奔到瓜洲,众人又找不到渡船,数十万人拥挤在大江北岸,哭喊连天。
“我等遭此大难,俱是黄、汪二贼所害!”一个兵卒大呼道。
“杀了黄、汪二贼!杀了黄、汪二贼……”无数兵卒一齐愤怒地大呼起来。
几个姓黄、姓汪的朝官不幸给众兵卒认作黄潜善、汪伯彦二人,顿时被乱刀剁为肉泥。
后来南岸的镇江府总算派来了几艘渡船,才使北岸的混乱稍有缓解。
无奈北岸待渡的军民太多,而渡船又太少,众人拥挤争渡坠江而死者,将近万人。
直到次日朝中大臣才狼狈会齐镇江,商议进退方略。
吏部尚书吕颐浩等人主张皇帝应留在镇江,鼓舞人心,挽留日渐衰微的士气。
大将王渊却力举皇帝“南巡杭州”,远避金人兵锋,以防不测。
赵构立即采纳了王渊的主张,命王渊护驾,保护皇帝,乘船沿运河连夜“南巡”。
临行前,赵构拜吕颐浩为同签书枢密院事,兼江、淮、两浙制置使,主掌军机之事,依江、淮之地抵抗金人。又以中书侍郎朱胜非驻守镇江,并节制平江府(今江苏苏州市)、秀州(今浙江嘉兴市)两地兵马。
赵构的安排,并未通过黄、汪二人,而是由内侍太监直接传达王、吕、朱等人。
黄潜善、汪伯彦大为恐慌,连忙以重金买通康履、蓝珪,请求皇帝召见。
赵构听说黄、汪二人求见,立刻大发脾气,痛斥了康履、蓝珪二人一番。
黄、汪二人无法见到皇帝,只得眼睁睁看着吕颐浩从他们手中夺去了兵权,终日惶恐不安。
数日后,赵构一行人来到杭州,将州衙作为行宫安顿下来。
杭州乃大宋东南第一大州,户口达十万之多,街道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更有明媚的西湖上画舫轻**,浩**的东海上帆影点点。
赵构立刻被杭州绮丽的景色迷住了,不觉异常感谢将他护送而来的王渊。
在赵构到达杭州的同时,完颜宗翰也率女真铁骑冲进了扬州。
面对着已成空城的扬州,完颜宗翰大为恼怒,在抢光了大宋官民遗弃的财物之后,一把火将扬州城烧为白地。
如梦一般的“春风十里扬州路”灰飞烟灭,再一次成为荒芜之城。
完颜宗翰亲自率领的前锋骑兵人数甚少,不过三五千人,而留在江淮一带的大宋官兵却有十数万之多,更有不可计数的义兵出没在金兵后方。完颜宗翰不敢久留,仅一日便退出扬州,回师济南。
吕颐浩闻报,立即遣大将陈彦领兵渡江,“收复”扬州,并向杭州报捷。
赵构听说金兵已退,这才稍觉安心,连发了五道圣旨——
一、杭州不设州治,直接以临安府知府统辖,临安府知府的官阶,相当于汴京开封府知府的官阶。
二、遣大臣张俊民持书使金,向金国求和。
三、下诏罪己,开言路,赦死罪,放还流配边州的臣下,独不许李纲放还,以免触怒金人。
四、痛斥黄潜善、汪伯彦二人专权误国,实为奸邪之臣,罢去二人的宰相之位,命黄潜善出知江宁府,汪伯彦出知洪州,永远不许回到朝廷。
五、拜朱胜非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即宰相),主掌政事。拜王渊为同签书枢密院事,主掌朝廷内外军机大事。
圣旨传达下来,内外臣下俱觉不安。
赵构提升杭州的地位,显然有苟安江南之意,不愿北上抗击金虏,回还旧都,此举必致士气大伤。
正当敌兵南侵之时,却遣使求和,必为敌军所轻。
下诏罪己,放还流配之臣,本为善策,却又偏偏不放李纲,不免使人怀疑皇帝的诚意。
驱逐黄、汪二人出朝,固是大快人心,但仍以黄、汪二人为一方主官,处置未免太轻。
以朱胜非为宰相,虽是出乎众臣下的意料,却也差强人意,众臣下勉强可以接受,然而以王渊主掌军机大事,却是十分不妥——王渊向来是黄、汪二人的亲信,身为御营司都统制时丝毫不恤御营司中的官兵,只知奉承黄、汪二人,甚至扣减营中官兵的钱粮,强令营中官兵为黄、汪二人私运家财。
御营司中的官兵,对王渊恨之入骨,曾密谋杀死王渊,因事泄未能得手。
赵构任命王渊为仅次于宰相的高官,无疑会激起御营司官兵的愤怒,生出乱子来。
内外臣下忧心忡忡,或上奏表,或欲入行宫面见皇帝。
但上奏的表章,皇帝并未看到。欲入行宫的臣下,也无法见到皇帝。杭州最著名的景物有两处,一为西湖,一为钱塘江。
赵构以大宋皇帝之尊“巡幸”杭州,又怎能放过钱塘江大潮这等美景?
在每月十五,喇叭形的钱塘江入海口便会涌起大潮,尤以八月十五为最佳。
赵构来到杭州,正逢二月十五,自然不会等到八月。
对于皇帝观潮的盛举,康履、蓝珪等内侍太监和王渊等人极力赞颂,早早便派禁卫军来到钱塘江沿岸,并趁机强占居房,搜括财物,还挤占道路,搭起了豪奢的五彩帐幕。
此时大批御营司将官士卒亦退至杭州城中,既找不到营房安身,又领不到应得的钱粮,俱是怨气冲天。
赵构对内外臣下的忧心和御营司官兵的怨气浑然不觉,兴冲冲地携着宠爱的潘氏、吴氏等后宫妃嫔,来到钱塘江岸上一处最大的五彩帐幕内。
一轮明月从江海相会处缓缓升起。但见万里清碧,水天一色,使人恍若身临玉宇,飘飘然欲飞入高天之上。
赵构坐在帐幕正中的御座上,神情潇洒地望着天上的明月。
在赵构的左边,坐着潘氏,怀抱着一个两三岁的清秀男孩,正是赵构唯一的皇子赵旉。
吴氏坐在赵构的右边,脸上浮满媚笑。
众多太监和歌舞乐女环立在帐幕两侧,犹如众星拱月一般。
“如此美景,真乃人间少有也。”赵构感慨道。
“可惜汪大人不能与皇上同乐,不免少了许多趣儿。”潘氏遗憾地说道。
“朕不是说过吗,再休要提起黄潜善、汪伯彦二人吗,你怎么偏要提起?”赵构不高兴地说道。
“汪大人是个忠臣,皇上不该赶走他的。”潘氏毫不示弱地说道。
“胡说!黄、汪二人此次险些害了朕的性命,哪有半点忠心?”赵构怒道。
“这都是朝廷养的兵将无用,见了金兵就跑,怎么怪汪大人呢?”潘氏不服地说道。自从生下了皇子,潘氏在宫中的地位一跃成为众妃嫔之首,已在实际上被尊为皇后,而汪伯彦、黄潜善等人对潘氏的“孝敬”,也比平日多了许多,就连吴氏的所得,亦是比平日稍多了一些。
赵构将黄潜善、汪伯彦二人赶出朝廷,使潘氏大受损失,不觉十分心痛。
“朕将朝廷一切军政大事,全都交给黄、汪二人,言无不从,计无不听。实指望黄、汪二人能够外和强虏,内平贼乱,使朕安享太平天子之福。不想黄、汪二人只知贪财,将朝廷大事竟扔在了脑后,致使强虏突袭,已兵临城下尚恍然不知。若非天佑大宋,使朕及早逃脱。此时此刻,朕只恐亦和上皇、渊圣一样,也‘北狩’去了。”赵构怒气冲冲地说着。
潘氏无言可说,羞怒之下,悄悄在小皇子的屁股上使劲一捏。
小皇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两只短腿乱踢乱蹬。
“啊,小皇儿怎么啦?”赵构慌忙问道。
赵氏皇族已被金人尽数掳去,仅逃脱赵构一人,而赵构又仅有这一位小皇子。对于这赵氏皇族唯一的嫡派传人,赵构自是百般怜爱,偏偏小皇子又体弱多病,使赵构忧心不已。
“怎么啦,不都是皇上大声吵嚷,吓坏的吗?”潘氏瞪着赵构呵斥道。
赵构心中怒火大炽,又不敢再搭理潘氏,便转头唤道:“康履!”
“小人在。”康履忙从帘幕下端走上,跪倒在赵构面前。
“朱胜非可在此处么?”赵构问道。
“这……”康履迟疑了一下后,才答道,“朱大人亦在此处,欲与皇上同乐。”
朱胜非其实已等候在帘幕之外,急着求见皇帝。但康履嫌朱胜非所送的“引见钱”太少,不肯替朱胜非通报。
“朱胜非既在此处,且请他进来吧。”赵构说道。他想把“久留杭州”之意透露给朱胜非,听听这位新提拔的宰相对此有何见解。
康履见皇帝要召见朱胜非,有心推脱,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得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潘氏、吴氏和众歌舞乐女见皇帝欲召见宰相,都退到了后帐里。
朱胜非在康履的引导下,走进帘幕内。
“臣有紧急之事上奏陛下。”朱胜非行罢大礼之后,急急说道。他年约四旬,玉面乌须,相貌堂堂,望之俨然是一副太平宰相的模样。
康履曾对朱胜非言道——你能当上宰相,全靠上天看顾,得了一张好皮囊也。
“是金虏过江了吗?”赵构一听朱胜非说“有紧急之事”,顿时神色大变。
“金虏并未过江。”朱胜非小心翼翼回答着皇帝的问话。
“金虏既未过江,又有什么紧急之事呢?”赵构松了一口气,略带不满地问道。
“依臣观之,御营司官兵议论纷纷,甚有不满之意,陛下不可不防。”朱胜非答道。
“朕待御营司官兵甚厚,时有赏赐,远远多于外军,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赵构不悦地问道。
皇上的赏赐,一大半让王渊等人私贪了,众将官如何不怨?朱胜非这句话到了口边,又咽了回去。他深知,此刻王渊已成了皇帝最信任的臣下,轻易招惹不得。朱胜非想了想,委婉地答道:“御营司官兵说有人升迁太快,朝廷赏罚不甚公平。”
“这升迁太快的人,可是指王渊?”赵构问道。
“陛下圣明。”朱胜非拱手行了一礼。
“王渊升迁虽快,然有护驾大功,不为过也。”赵构说道。
“王大人曾驻节平江府,专管运河航船。此次军民南渡,王大人调度航船不周,使军民因争渡溺死者无数,因此御营司中官兵对王大人怨意甚多。”朱胜非说道。
“这个么……也怪金兵来得太快,怨不得王渊。”赵构说道。
“陛下圣明。只是御营司中官兵见识短浅,不肯原谅王大人。”朱胜非说道。
“这便如何是好?”赵构发愁地问道。
“陛下应及早还宫,以安定御营司官兵之心。”朱胜非回答道。
“这个……”赵构又犹疑起来。
此时尚未“望见海潮”,潘氏必不肯回宫,若闹将起来,又会惊动了小皇子。赵构在心里说着。
“陛下,海潮年年可观,月月可见,不必执于一时。”朱胜非大胆劝谏道。
“嗯……”赵构正欲说话,忽听后帐内隐隐传出小皇子的啼哭声。
赵构顿时心慌起来,忙说道:“朕已至此,不必再回。你告诉王渊,让他先待在御营司中,暂时不要签署枢密院的公文。还有,你和康履商议一下,在内库支些钱粮,安抚一下御营司官兵。”
“陛下……”朱胜非面露难色,心里道,吾为堂堂宰相,怎可与一内侍太监商议军国大事?
“朱大人且办事去吧。”赵构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遵旨!”朱胜非大感失望,却又不敢强谏,只得行了一礼,退到了帘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