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外黄尘蔽空,日光一时昏茫如月,鼓声、喊杀声惊天动地。宋、金两军沿着一道干涸的河川,对阵相敌。宗泽、王彦、王善、张用、杨进等人站立在城头上,全神贯注地望着城下。宋兵背靠城墙,面北而立。金兵则倚着河堤,居高临下,向南而立。时至冬日,大风呼啸,漫天沙尘直扑宋兵的面门,使宋兵的眼睛都不易睁开。金兵居于顺风的方位,大得地利。
唉!两军对阵,必争地利。岳飞怎么连这寻常的道理都不明白,居然布阵于不利之地呢?王彦虽对岳飞有着妒忌之心,此时却不由得为岳飞担起心来。
嗯,岳飞布阵,怎么步卒尽偏于左、骑卒尽偏于右,完全不合骑卒居中、步卒居于两翼的大宋军阵之法呢?宗泽看着城下的宋兵,不觉也皱起了眉头。
“哈哈哈!”金军大旗下立着的完颜兀术望着宋兵大阵,仰天大笑了起来。“皇子爷为何发笑?”立于完颜兀术身侧的马五疑惑地问道。
马五和胞弟马六俱是身材高大,勇力惊人。二人原为山东巨贼,被宋廷捉拿甚急,便浮海逃往辽东,投奔金国。因二人勇悍凶残,大得金人信任,很快被拜为汉军领兵大将。
此次金兵南侵,原本打算集中所有的兵力于西路,先攻入陕西,占据关中,再回过头来扑向汴京,但因这个主张只对握有西路兵权的完颜宗翰有利,遭到了握有东路兵权的完颜宗辅、完颜兀术等人的强烈反对。
完颜希尹、完颜挞懒也向大金皇帝提出建议——大军集于一路,风险甚大,一路败,则是全军俱败。
大金皇帝犹豫了几天,终于改变了原先的主张,让金兵仍是分为西路、东路两处兵马,分道南侵。
完颜宗翰领西路兵马,以完颜娄室为先锋,直取洛阳、长安。
完颜宗辅领东路兵马,以完颜兀术为先锋,直取澶州、济州。
马五、马六兄弟因熟知山东地理,被拨于完颜兀术部下。
完颜兀术本已进入山东境内,却忽然离开大军,率领拔速离、完颜乌都、阿里、马五、马六等大将和五千精锐骑兵直扑汴京。
临行之前,完颜兀术告诉主帅完颜宗辅——宋人近日士气高涨,连一些州县小城,也敢抗拒大金之兵,比之往日金兵一至,宋人即望风而降,简直是天壤之别。而宋人之所以如此,全为宋人倚仗宗泽之故也。
完颜兀术要亲率精骑,奇袭汴京,在汴京城下耀武扬威一番后,方才回攻山东。如此,则宋人士气必是大受打击,金军兵威所至,宋人复将不战而降。
完颜宗辅认为完颜兀术孤军深入,太过冒险,本不同意,但耐不住完颜兀术的一再请求,也只好答应了,并叮嘱道——四弟之举,仅在于扬威,不可恋战。
完颜兀术以日行三百里的闪电速度,不等沿途宋军察觉到他的行军目标,便已兵临汴京城下。
这已经是完颜兀术第三次兵临汴京城下。和前两次不同,此时的汴京城已有百万宋军严阵以待。完颜兀术虽然狂妄,却也不敢大意,打算宋军大兵一出,便仗着马快冲阵而过,向东奔去。
不料宋军大兵一出,竟在慌慌张张中背靠城墙布阵,处于下风低地,未战即已先露败兆。
此乃上天送我之大胜之机会!完颜兀术心中狂喜,立刻放弃了冲阵而过的打算,他要在汴京城下杀宋军一个片甲不留、血流成河,大显金国铁骑威风之后再收兵。
而更令完颜兀术惊喜的是,眼前宋军的主将,居然是他一直想擒杀的死对头岳飞。
“今日肥羊自己撞到箭下,怎不令人发笑。”完颜兀术说着,手中巨爷一挥,下达了冲击敌阵的命令。
哇呀呀——金军吼叫声里,从河堤上奔下,**起冲天尘雾。
嗖嗖嗖……金军射出的羽箭借着风势,发出惊心动魄的厉啸,扫向宋军大阵。
宋兵步卒急速后退,盾牌兵居于最后,举牌遮挡射来的羽箭。而宋军骑卒却并不迎敌,往斜刺里冲去,似是要绕城而逃。
“哪里逃!”完颜兀术大喝声里,命拔速离领一部分骑卒继续冲向宋军步卒,他则亲率完颜乌都、阿里、马五、马六等大将向宋军骑卒猛追过去。
宋军步卒退到墙根下,已是无路可退,纷纷举起长枪,在盾牌的掩护下,摆出密集的长枪阵。
拔速离率领的骑卒面对着水泼不进的长枪阵,竟无法前冲,就似猛虎遇上了一只刺猬。
骑卒速度快,面对步卒最大的优势,便是可以发挥包抄堵截,四面围攻,分割切开,各个歼灭的战术。但是宋军步卒背倚高墙,只将一面暴露给敌军,使敌军的骑卒优势无法发挥。
“快!射箭,射箭!”宗泽指着城下的金军骑卒,大声命令道。
城头上的宋军立刻张弓搭箭,瞄准敌军射去。
金军骑卒顿时陷入了前进不能取胜,后退又不甘心,被动挨打的困境中。
岳飞率领宋军骑卒向东疾驰,完颜兀术在后紧紧追赶。
金军骑卒马快,愈追离敌人愈近,但其队形也由自北向南变成了自西向东,方位上的优势已消于无形。
“杀金贼!”岳飞突然大喝一声,圈马向金军反冲过来。
宋军骑卒全都拨马反冲,奋勇杀向金军。
金军大出意外,前面的骑卒不觉放慢了驰速,而后面的骑卒仍在向前疾冲,队形顿时混乱起来。
“杀!”完颜兀术见势不对,忙大喝一声,挥着巨斧杀向岳飞。
马五、马六兄弟要在主人面前卖弄本事,手持丈八长矛,抢先冲到了完颜兀术前面。
岳飞拍着坐下“天山雪”,迎着马五、马六直冲上去。
“哇呀呀!”马五、马六怪叫声里,两支长矛一左一右,同时向岳飞刺过来。
岳飞不避不闪,看准空当,长枪抬起,自上而下一击。
啪——爆响声里,长枪的枪头恰好将两支长矛的矛头压在了一起。
马五、马六双臂剧震,虎口疼痛如裂,左手不觉一齐松开,单剩一只右手握着矛柄“啊——”马五、马六惊骇地怪叫一声,拨马便逃。
“败枪”,是“败枪”!马五、马六心中恐惧地叫着。
“败枪”是枪法中最厉害的杀招,一旦练成,敌人遇之即败,故名之曰“败枪”。
要练成“败枪”,需要极大的力气,极大的胆量,极快的速度,还需要极聪明的头脑和坚忍的毅力。
马五、马六向来以勇力自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遇到了“败枪”。不料今日二马偏偏遇到了他们最怕遇到的克星。二马都是极为奸猾的人,遇到了克星,绝不硬扛,立刻逃跑。
但既是遇到了“克星”,又岂能那么容易地逃走?
岳飞猛踢马腹,疾似流星般追上二马,从马鞍上探出身,抬枪唰地向前一刺。
“噗——”枪尖刺进了马六的后颈。
“啊!”马六发出一声惨叫,一头栽下了马背。
岳飞毫不停歇,枪尖顺势斜指,欲刺向马五。
“岳南蛮,看斧!”完颜兀术猛冲过来,狂吼声中,巨斧当头向岳飞劈了下来。
岳飞不及闪避,立刻转过枪头,凌空一点。
当!枪尖正点在巨斧上,发出一声大响。
岳飞只觉手腕酸痛,长枪几欲脱手飞出,心中吃了一惊——这完颜兀术好大的力道!
完颜兀术亦是双臂发麻,几乎拎不住手中巨斧,心中大为惊骇——我在大金国中,向来是以神力闻名,无人可比。不料这岳南蛮的力气,竟然一点也不弱于我!
唰!唰!唰——岳飞的动作极为迅速,一惊之后,已接连刺出三枪。
完颜兀术手忙脚乱,勉强挡过岳飞的攻击,惊出了一身冷汗。
完颜乌都、阿里等人见主将危急,忙一齐催马向岳飞冲过去。
岳飞的部将李豹、王贵、徐庆等人亦是一齐冲上。
宋、金双方的骑卒搅成一团,混战起来。
完颜兀术只领了一半骑卒追赶岳飞,兵力处于劣势,但马肥甲厚,又胜过了宋兵。双方各有所长,一时人喊马嘶,斗了个难解难分。
但此时拔速离在城下步卒长枪齐刺、城上宋兵羽箭齐射的夹攻下,已是支持不住,向完颜兀术这边败退下来。
不好!宋人若在此时尽出大军,四面围攻,我军必是难逃全数覆灭的噩运!完颜兀术当机立断,挥军向东败逃。
岳飞率军猛追,一口气杀出了十余里,大胜而回。
金兵人仰马翻,弃下的死尸、兵器、甲杖数不胜数。
原来岳飞是故意放弃地利,诱敌深入,分而败之。此人见机而动,临阵应变,偏又暗合孙、吴兵法,实是具有大将之才,不可小觑。王彦在城头上望着胜利归来的宋军,心中忍不住赞叹道。
“哈哈哈!金贼这番可知道我大宋的厉害了。”宗泽在城头乐得不禁大笑起来。
晚霞似火,映红了整个天空。岳飞带着兴奋之意,走进了留守府后花园中。
宗泽派人告诉岳飞,他要请岳飞到后花园的书房中叙话。这种举动极不寻常,宗泽对待众将俱是十分爱护,从未显出对谁更热情一些或更冷淡一些。
在留守府后花园中召见一个统制官,对宗泽来说,还是第一次。一个老年家仆将岳飞引到了书房里。宗泽穿着青布长袍,半躺着倚在木榻上。
岳飞上前躬身一礼:“见过留守大人。”
宗泽摆摆手:“此非官署之中,无须多礼,且坐下吧。”
岳飞有些拘谨地坐在宗泽对面的一张木椅上。老年家仆端上一杯香茶,放在岳飞身侧的案几上。
“岳将军今年青春几何?”宗泽问。
“属下已经二十五岁了。”岳飞回答道。
“只二十五岁?好,好!”宗泽连声赞道。
“年少之人,不知世事,还望大人多多教诲。”岳飞谦恭地说道。
“年少好啊。时人俗鄙,往往轻视年少之人,却不知古往今来,英雄多出在年少。”宗泽感慨地说道。
“我朝忠勇之臣,多为年高德重之人,如种经略使大人,张招抚使大人,俱为天下仰慕。”岳飞说道。
“乱世之中,岂能仅靠年迈之人支撑。”宗泽苦笑了一下,转过话头,“老夫听人言道,你取名为飞甚有来历,是不是?”
岳飞摇摇头:“这都是乡人误传,其实哪有什么来历。”
“无风不起浪,乡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误传’其言吧。”宗泽笑道。
“听说我出生之时,屋后大树上停了一只大鸟,冲天叫了三声。我父亲出去观看时,正见大鸟高高飞起,所以就将我取名为‘飞’。乡人性喜附会,便说那大鸟为大鹏。其实大鹏乃传说中的神鸟,凡间哪能见到呢?”岳飞说道。
“大鹏不是凡鸟,将军亦非凡器也。”宗泽笑道,又问,“将军名飞,可有字否?”
“我父亲曾说,依古礼男子年满二十行冠礼后方可取字,故并未给属下取字。后来属下年满二十,又遭家国之难,也顾不上取字这等细末之事。”岳飞说道。
“取字明志也。大丈夫立于世上,不可无字。老夫放肆,愿赠岳将军二字,不知可否?”宗泽问道。
“能得大人取字,实为属下之幸也!”岳飞拱手说道。
“此二字为‘鹏举’。鹏举即是飞也,喻大丈夫立志高远,凌云千里。”宗泽道。
“多谢大人。”岳飞又是一礼,心中十分高兴。
“鹏举”二字异常响亮,朗朗上口,又立意高远,充分体现了岳飞的志向。“说起‘鹏举’二字,老夫倒想起古人的一首诗了。”宗泽说道。
“但不知是哪一首?”岳飞问道。
宗泽略略思索了一下,缓缓吟道——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岳飞喃喃念着,问,“这好像是李白的诗。”
“不错,此正是李太白之诗。”宗泽赞许地点点头道,“此诗乃李太白之《上李邕》也。太白自视甚高,将自己比作大鹏,示其雄心万里也。大丈夫生于世上,不可无雄心也。有雄心而无雄才,亦不可也。老夫观将军虽然年少,却既有雄心,亦有雄才,且精通文墨,实为世所罕见。”
“属下只是略知武艺,并不精于文墨。”岳飞说道。
“岳将军何必过谦。你在应天所上之书,朝廷内外已有流传,连老夫也看过了。”宗泽笑道。
“当日属下上书,是欲使皇上停止南巡,还于旧都。不想书上之后,皇上毫无所动,最终还是到了扬州。唉!这也许是属下名位太低之故。”岳飞叹道。
“这不怪你名位太低,而是朝政为奸臣把持所故。皇上到底年轻,不识人心险恶。只是,皇上难道也没读过书吗?扬州是什么地方,怎么能成为帝王的住处?”宗泽心中怒意上涌,忍不住愤愤说道。
岳飞默然不语。他现在虽为统制,名位还是太低,不宜在大臣面前议论皇上。
“人老了,火气反而更盛。也许老夫不该议论皇上,可把扬州作为帝王之家,实在是一件太不明智的事情。”宗泽说着,声音凝重地吟道——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
“欲取芜城作帝家?”岳飞思索着,问,“这芜城是否指的是扬州?”
“不错。南朝刘宋之时,鲍照路过扬州,见其地甚是荒芜,曾作《芜城赋》叹之,后世便以芜城代称扬州。”宗泽说道。
“哦,原是如此。”岳飞道,“南北朝时,江淮之间乃双方争夺之地,战事频繁,扬州自是常常陷入荒芜。”
“正是此理。”宗泽点点头,“李商隐这首《隋宫》,是讽刺隋炀帝无见识也。自古帝王立都,是为控制宇内,号令天下也。扬州偏处江淮,又并非形胜之地,岂能控制宇内?这首诗结尾二句,更显警醒。陈后主欲偏安江南,结果为隋炀帝所擒。而隋炀帝不思陈后主败亡的教训,竟然南巡不归,亦欲偏安江南,结果重蹈陈后主覆辙,家国败亡,身遭凶死。与李商隐齐名的杜枚曾写有一篇《阿房宫赋》,在结尾时言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以这句话来说陈后主和隋炀帝,实在是恰当不过。”
“皇上巡幸扬州,若久不北还,只恐也会生出偏安江南之心。”岳飞说道。
“这是老夫最担心的地方。皇上若是有了偏安江南之心,则大宋失陷之地,势难恢复矣。你我等人的一片苦心,只会换得‘后人哀之’也。”宗泽面带忧色说道。
“留守大人放心,属下愿拼死力战,大破金虏,使皇上知汴京之固,可比泰山,愿意尽早还都。”岳飞说道。
“有你这等忠勇之将统军,老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宗泽笑笑,话锋忽然一转道,“岳将军之才智武勇,虽古之名将,亦不能过。然以老夫观之,将军却过于喜好野战,不合古人兵法。如今你只是一军统制,所领兵马不多,如此野战,或许尚可。但你今后若做了主帅,统领千军万马,这般野战却绝非万全之计。”
“留守大人是说属下不以阵法迎敌么?”岳飞问道。
宗泽点了点头,对侍立在旁的老年家仆挥了一下手:“把老夫送给岳将军的礼物拿过来。”
老年家仆答应着,从书案上拿下一个二尺见方、装裱精美的大册子,送到岳飞面前。
“此乃大宋行军作战之阵图也。凡各种临敌之势,该依何种阵法,图中俱交代得十分清楚。岳将军可带回仔细研习,或许会对你有些益处。”宗泽说道。
岳飞接过大册子,翻看起来。
册中画着繁杂的图形,以指示阵中军卒所立的方位。
岳飞看着,看着,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
“嗯,岳将军似有不以为然之意,此为何故?”宗泽问道。
岳飞合上大册子,说道:“此种阵图,属下曾从韩魏公家中借得,仔细研习过。”
“岳将军研习的心得如何?”宗泽又问道。
“阵图,乃定局耳。古今异时,夷险异地,怎么可以按照预先定出的阵图决战于沙场呢?况孙、吴等兵家之要,在于出其不意,使敌不可测识,方能取胜。且兵家之事,意外之处比比皆是。若于平原旷野,突遇强敌,哪里来得及按图布阵呢?如今属下统领兵马不多,出战之时若依阵图临敌,必被敌人一眼看破虚实,有败无胜。”岳飞答道。
宗泽听了,有些不悦问:“依岳将军说来,这阵图岂非是毫无用处?”
岳飞想了想,回答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虽古之名将,亦有以阵法大胜敌者。然势有不可拘者,且运用之妙,存于一心。战场机变万端,又怎能预先以阵图测之?”
宗泽听着,沉思不语。
“留守大人所赐阵图,对练军极是有用,属下当善加珍藏,仔细揣摩。”岳飞说道。
宗泽笑了笑道:“为将者,须审时度势,临机应变。你不愿拘于阵图,正是大将胸怀也。”
岳飞抱着阵图,欲说什么,又未说出。
“岳将军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吧?”宗泽问道。
“金军分东西两路南攻,来势甚猛,留守大人须得多加防备。”岳飞说道。
“本留守已命翟兴、翟进驻守洛阳,王庶驻守长安,刘衍、王宣驻守山东。”宗泽说道。
“留守大人的安排极为妥当,金虏前有坚城,后惧我汴京百万军来攻,必是难以持久。如果留守大人能遣一大将率十数万精兵渡河北上,直捣金虏中腹,则金虏前后不能相顾,我军可获大胜矣。”岳飞说着。
“唉!老夫何尝不想派兵北进,只是朝中……罢,罢!这些事不提也罢。天色已晚,岳将军且请回营去吧。”宗泽脸上现出无法掩饰的疲乏之色,强打精神说着。
岳飞站起身,行了一礼,拿着阵图退出了书房。
后花园中已是一片昏黑,老年家仆提着一个灯笼,将岳飞送到了园门外。
“老丈!”岳飞拱手对老年家仆行了一礼,“留守大人看上去精神不济,是否身体有些不舒服?”
“这……”老年家仆犹疑起来。
“老丈,留守大人身系天下万民之望,一定要保重好身体才是。”岳飞面带忧虑之色说道。
“留守大人每天要批阅文书,常常至半夜,有时熬至天亮,实在是太累了。”老年家仆说道。
“望老丈能够多多劝说大人,不要劳累太过。”岳飞说着,对老年家仆深施了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老年家仆慌忙回礼。
书案上燃着蜡烛,宗泽脸色苍白地伏在案上,翻看着文书。
老年家仆端着一只药碗,小心翼翼走过来:“老爷,您该吃药了。”
宗泽抬起头,仰靠在椅背上,连喘了几口气,这才说道:“把药放在这儿吧。”
老年家仆将药碗放在书案上,轻手轻脚向后退去,退了几步又停下了。
宗泽问:“你有什么事吗?”
老年家仆抬起头,眼中含泪:“老爷,您……您身体有病,别这么……别这么劳累了。”
宗泽皱起了眉头:“奇怪,你今日怎么多话了?”
“老爷,天下……天下人都指望您,岳将军也担心您……”
“你对岳将军说什么了?”宗泽陡地打断老年家仆的话头,厉声问道。
“我……我没说什么。是岳将军看……看老爷,看老爷精神不好,担心老爷太过劳累了。”老年家仆忙说。
“你真没说什么吗?”宗泽又问了一句。
“小人真的没说什么。”老年家仆答道。
宗泽松了一口气:“没说就好。当此军情紧急之时,切不可让众将知我已患重病,不然,只恐会因此动摇了军心。”
“大人的言语,小人都晓得。只求大人吃了药后,早些……早些安歇。”老年家仆说着,跪在了地上。
宗泽大为感动,忙一挥手:“你起来吧,我依你所言便是。”
老年家仆这才站起身,退出了书房。
宗泽皱着眉,捧起药碗,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下去。
“咳!咳!咳……”宗泽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放下药碗,手抚胸口,抚了好一会,才停止了咳嗽。
宗泽再次伏到书案上,翻看着文书,不时还拿起笔,在文书上批写着。
烛光忽闪,将宗泽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老年家仆徘徊在书房外,望着窗纸上宗泽的身影,眼中不觉一片潮湿。
汴京外城的北面城墙上,忽然多了许多兵卒,忙着将一块块沉重的巨石抬到城垛下,隔着二十余步便垒成一堆。
那些巨石,都是从东南一带运来的假山石,原本应该送到皇宫。后来因金兵南侵,这些假山石便被弃在内城与外城的交界地带,无人过问。岳飞巡城时,发现了这些假山石后,立即命令部下兵卒将其运往城墙上。
攻城一方最常用的器械,是可以迅速移动的云梯。而从城墙上抛下的巨石,正是那云梯的克星。
岳飞和军中参谋官黄纵缓步行走在城墙上,一边走着一边向城外看去。
天气晴朗,城外的田野上不时有牵着牛羊的农人走过,残破的村落中也升起了一缕缕炊烟。在靠近城墙上的大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或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小车,来往不断。
“上次我勤王到汴京时,城外几乎一个百姓也见不到。今日却是一派太平情景。”岳飞感慨地说道。
“这都是因为有宗大人镇守汴京。”黄纵笑道。
“可是宗大人他又……”岳飞只说半句,便停下了话头。
“岳将军担心宗大人为朝中奸邪所不容?”黄纵问道。
“宗大人眼下握有雄兵百万,朝中奸邪就算有陷害之心,也不敢轻易动手。”
“岳将军是担心宗大人年事已高,身体又……又虚弱。”
“是啊。若是宗大人有什么……”岳飞又是只说了半句,把“不测”两个字硬生生咽回了肚中。
“如今大宋的江山社稷,全由宗大人独力支撑,万一宗大人……不,不!宗大人绝不会有什么事的,绝不会。”黄纵连连摇头。
但愿不会。岳飞在心中说道,脚步慢了许多,仿佛他不是行走在平坦的城墙上,而是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每走出一步,都十分艰难。
二人由东向西走着,渐渐走近了一座城楼。那座城楼看上去有些特别,下半截甚是陈旧,带着火烧痕迹,上半截却是新做成的,连门窗都没有来得及刷油漆。
“这便是我们北城最要紧的一座城门——新封丘门的城楼。”黄纵指着那城楼说道。
“城楼被烧过一次?”岳飞说道。
“是金兵上次攻破外城时放火烧的。宗大人进入汴京后,第一件事便是修补被金人损坏的城墙,如今除了南面的几座城楼外,整个外城差不多都修好了。”黄纵说道。
“这汴京处于平野之中,周围并无山川险阻,全靠城池防御强敌,只怕是历代都城中地利最差的一座。”岳飞说着,和黄纵登上城楼,站到走廊上,向城内望去。
但见一条平坦而又笔直的大道从城楼下的城门洞里延伸出来,向南通往内城。大道十分宽阔,可供二十余骑并行。
“这条大道唤作马行街,在汴京城内的各处街道中最为平坦开阔,一旦敌人突破了这座新封丘门,骑兵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入内城,驰至皇宫。”黄纵说道。
“硬攻城池,伤亡极大,乃兵家不得已而为之。但死守城池,便是有败无胜,一样为兵家所不为。大宋以汴京为都城,本已失去地利,若再坚持死守城池之策,实为不智之举。”岳飞说道。
“是啊,当初太祖皇帝立都汴京,便曾说过——中原之大敌,在于北方的虏骑,一旦虏骑南下,汴京城除了北边的黄河外,便无任何险阻。如果虏骑渡过黄河,兵临城下,那么大宋都城就只剩下了依据城池死守这一条路。”黄纵说道。
“不错。汴京周围,尽是平原。大宋多为步卒,若是出城迎敌,在平原上很难打败虏人的骑卒。”
“可死守城池,又是有败无胜。所以,当初太祖皇帝很想把都城迁往洛阳或是关中的长安。”
“洛阳有山河险阻,进可攻,退可守。而关中的长安,更是立都的绝佳之地。大宋若是立都长安,便可经营西北,威胁虏人的侧翼,使虏骑不敢轻易南下。就算虏骑真的南攻,要想进入长安,也必须突破东边的潼关天险。而潼关一带,并不利于骑兵作战。”
“关中号为百二山河,险固为天下之最。历代之强盛者,莫过于汉、唐,而汉、唐俱是立都长安。”
“那么太祖皇帝又为何不将都城迁往长安?”
“这其中的原因甚多,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大宋的兵制,与历代大不相同。”
“岳某只是读过一些兵法、史书,对兵制上的事情,不太清楚,还请先生指教。”
“将军既是读过史书,一定知道,自两晋到隋、唐,朝廷之兵,多称为府兵。”
“不错。隋、唐有鹰扬府、折冲府,所属兵马,称为府兵。”
“隋、唐朝廷之兵,其中虽有变化,但大都设有十六兵府,称之为左右翊卫、左右武卫、左右侯卫、左右屯卫、左右御卫、左右骁卫、左右备身、左右监门。兵府长官均称之为大将军。比如左翊卫府的长官,便称之为左翊卫大将军,右武卫府的长官,便称为右武卫大将军。如此,共有十六位大将军。其中的左右备身、左右监门四位大将军所属之兵,分别侍卫皇帝左右和警卫宫门,是名副其实的禁卫军。其余十二个带‘卫’字的大将军,名义上也是统领禁卫军,但所属之兵大都分散驻守京城及全国各处冲要之地。其驻兵之所,在隋朝称为鹰扬府,因为驻兵之所的最高长官,名为鹰扬郎将。在唐朝称为折冲府,因为驻兵之所的最高长官,名为折冲都尉。唐朝的折冲府,大约有六百余所,每一个折冲府的兵额在一千人左右。府兵的户籍不入地方州县,自有土地,平日耕种自食,不纳税赋,但在训练和征战时,必须自备粮草,还要给军府上交一定的资财。”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古人说‘寓兵于农’,便是这个意思。同时府兵因农耕之故,须长久驻守一地,互相熟识,征战之时,大伙便会同心协力,奋勇杀敌。”
“府兵之制还有极大的一个好处——能大大减少朝廷的军费。”
“可是唐朝天宝年间之后,府兵已是名存实亡。”
“府兵的根本,在于兵士自有土地,足以养活自身和家人。但是到了后来,贫富日益不均,许多府兵都失去了土地。且长官对府兵的勒索,又极为繁多,使府兵不堪忍受,纷纷逃亡,以致到了天宝年间,各折冲府已是空有其名——根本没有什么府兵。”
“唉!”岳飞叹了一声,“说来说去,还是官吏贪财的缘故。大唐天下,葬送于贪官污吏之手。我大宋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因为贪官污吏遍布天下。”
黄纵苦笑了一下:“贪官污吏不除,纵有比府兵更好的兵制,也无法维持下去。”
岳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问道:“好像府兵制衰败之后,节度使的权力便大了起来?”
“正是。府兵之制无法实行,唐朝只好拿出大批资财,招募兵士。同时设立节度使,统领新募的兵士,开始之时,只在边地重镇设立节度使,到了后来,唐朝内地也设立了许多节度使。”
“唐朝为什么要设立节度使呢?”
“这是因兵制改变之后,朝廷不得不采用新的办法来统辖军队。实行府兵制时,统辖军队的权力,握在朝廷十二卫大将军手中,遇有征战之事,朝廷临时设一总管大将,便能轻易调动各处府兵。但是在改为募兵制后,老办法便行不通了。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养兵之费太重,朝廷无法负担。唐朝实行府兵制时,每年的养兵之费仅有两百万贯,但在改为募兵制之后,养兵之费便暴增至一千两百万贯,而且愈到后来,养兵之费便愈多。朝廷无奈之下,只得令各地驻防之兵向州县自筹资财,并且将招募的兵卒长久驻守边地重镇,以节省路途运输的费用,而养活那些驻守边镇兵卒的钱粮,一样来自邻近州县。可是各地州县,并不情愿养兵。这就需要朝廷派出一员拥有大权的重臣,统辖招募之兵,并向邻近州县收取养兵之费。这位重臣,就是节度使。”
“如此一来,朝廷十二卫大将军的权力,便为节度使拥有了。”
“正是。实行府兵制时,各处府兵资财足以自给,并不向州县索取,朝廷自然不必派出镇守地方的大臣。而十二卫大将军虽有统辖各处府兵之权,但手中却无钱粮,又住在京城,不能直接和部下将官来往。因此,实行府兵制时,朝廷便牢牢控制了兵权。但是实行募兵制时就不同了,节度使以大臣的名义镇守一方,将州县资财直接控制在手中,更能直接驱使部下将官,久而久之,朝廷的兵权便被节度使夺去了。”
“节度使一旦夺得兵权,就不肯听从朝廷的命令。”
“是啊,唐朝自安史之乱后,各处节度使无不拥兵自重,甚至互相攻杀,终于使大唐天下四分五裂,最终崩塌。”
“唐朝之后的五代,完全成了节度使的天下。”
“岳将军所言极是。灭亡唐朝的后梁皇帝朱温,原本是唐朝的宣武军节度使。而灭亡后梁的后唐皇帝李存勖,其父李克用亦是唐朝的河东节度使。那借契丹兵灭了后唐的后晋皇帝石敬瑭,也曾做过后唐的河东节度使。至于取代后晋的后汉皇帝刘知远,却又是做过后晋的河东节度使,最后是后汉的天雄节度使郭威成了后周皇帝,灭了后汉。”黄纵说到这里,犹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我们大宋的太祖皇帝,亦曾做过后周的归德节度使。”
岳飞听着,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做皇帝的人,全都是节度使。难怪五代之时,战乱不绝。”
“所以我们大宋的太祖皇帝登基之后,日夜所想的,便是如何才能收回节度使的兵权,改变藩镇坐大的形势。”
“好像是赵普给太祖皇帝出了一个主意,叫作‘杯酒释兵权’。”岳飞想了一下,说道。
“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其实想剥夺节度使的兵权,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太祖皇帝和赵普等人经过了长久的谋划,才想出了一套改革兵制的办法,彻底消除了节度使拥兵自重的隐患。”
“这个还请先生多加指教。”
“大宋的兵制,和隋唐完全不同。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强干弱枝’。京城是‘干’,地方州县是‘枝’。把全国各地的精锐兵卒,集中于京城,这便是‘强干’。使地方州县只剩下一些老弱兵卒,人数大大少于京城,这便是‘弱枝’。”
“集中于京城的兵卒,叫作禁军。地方上的兵卒,叫作厢军。是这样吗?”
“大致如此。”
“我在乡间,常听人说,禁军有八十三万。难道我大宋都城的兵卒,真有这么多吗?”
“大宋禁军在仁宗朝,的确有八十万人。后来稍作裁减,也在六七十万人左右。另外,厢军的人数常在四十万人上下,总计大宋兵卒在一百一十万人以上。”
“这么多兵卒集中于京城,只怕不易指挥,难免会生出事端。”
“大宋最害怕节度使握有兵权,其次便担心驻守京城的禁军会生出事端,因此想出了一整套控制禁军的方法。首先,太祖皇帝把有些名望的禁军将官统统调开,使他们成为一些有着优厚俸禄,却无任何实权的高官。其次,设立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司、步军都指挥使司三个衙门统辖禁军。三司长官,为大宋武将官位最尊者,但除殿前都指挥使为从二品、官位稍高外,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和步军都指挥使仅为五品官,只相当于文官中最平常的一个中大夫。而且三司名为禁军最高长官,却并无多大的实权,只管禁军的日常事务和训练。至于禁军的调动和出征等重大之事,朝廷另设了枢密院管理。枢密院的最高长官为枢密使、副枢密使、签书枢密院事、同签书枢密院事。除宰相外,参知政事等官和枢密院长官合称为执政,俱是皇帝的辅佐重臣。枢密院的长官几乎全是文臣,绝少有武将充任。而且枢密使为从一品,官品极高,三司长官见了枢密使,都必须大礼参拜,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然而枢密院发出的每一道军令,又都必须请得皇帝的圣旨。实际上,整个禁军完全被皇帝一人控制。甚至连禁军外出作战,也必须由皇帝亲自指挥方略,给予阵图。禁军将官不论遇到什么情形,也不能违背皇帝的指授,包括作战之时的战阵队形,也一定得依照皇帝给予的阵图排列。”
“这怎么能行?战场上瞬息万变,哪能依照事先定好的阵图作战?难怪我大宋与虏人决战,总是有败无胜。”
“不论大宋禁军打了多少败仗,皇帝定下的规矩也不可改变。”
“唉!”岳飞又是叹了一声,“在大宋朝做一员武将,也太憋气了。只是我怎么也不明白——皇帝难道不知,兵弱必被人欺!禁军若总是打败仗,边境又如何安宁?”
黄纵冷冷一笑:“我大宋朝廷,从来不以军卒安定边境,而是大把大把地向虏人送上白银和细绢。”
“军卒不用来安定边境,又如何养了百万之多?”
“大宋的军卒,说穿了只是用来对付百姓的。有了百余万的大军,朝廷便不怕百姓造反了。”
“可是太祖皇帝明明说过——中原之大敌,在于北方的虏骑。”
“这……”黄纵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岳飞眉头紧皱,抬头远望,忽地说道:“我明白了。”
“岳将军明白了什么?”黄纵疑惑地问道。
“我明白太祖皇帝为何不能将都城迁往关中了。”岳飞说着,向东南方一指,问,“那可是汴河?”
黄纵向东南方望过去,见远处隐隐有一道河水,蜿蜒伸向汴京,河中还有许多船只往来行驶。
“对,这就是汴河,直通扬州。东南的粮米税赋,便是从这条河运到京城来的。”黄纵说道。
“大宋在京城养兵八十余万,是任何一个朝代也不曾有过的事情。八十余万兵卒不可能没有家小,如果连家小算上,仅兵卒一项,京城就会有百余万人。”
“岳将军说的一点也不错。禁军和家眷加起来,有一百五十余万人。”
“京城还有做着各种营生的百姓,还有许多官员,这些人加起来,恐怕又有几十万。”
“是啊,京城人数最多时,有两百万人以上。”
“如此众多的人数,又得多少资财来养活?”
“这个……听说仅养活军卒一项,各种资财计算起来,须得八九千万贯,而朝廷收入的各项资财总计也只一亿贯。”
“八九千万贯?”岳飞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说来,朝廷的收入,竟有十分之八九被用来养兵?”
“正是。其中禁军又占兵卒的三分之二,因此大宋朝廷的收入,一大半用在了禁军上面。”
“可耗费了如此巨大资财的禁军,却只能打败仗。”
“唉!”黄纵长长叹了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
“关中的长安虽有地利,却没有一条能够送来东南粮米税赋的汴河。”岳飞遥望着远处的河水,心中百感交集——黄纵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大宋不能立都长安,是因为兵制与前朝大不相同。
如果大唐皇帝想在京城养兵八十万,一样无法在长安立都。长安偏西,周围的物产有限,若想运来东南的粮米税赋,则路途太过遥远。万一粮米运输不及,兵卒定会造反,危及朝廷。
这样看来,我大宋不是不知地利,而是为了维持“强干弱枝”的兵制,宁愿放弃地利。不仅放弃了立都长安的设想,甚至放弃了燕云十六州。
大宋朝廷若真心想收复燕云十六州,必须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但大宋的兵制,只会养成几十万遇敌即溃的败军。
难怪我大宋百余年来,竟会甘心向辽国屈服,拱手送上百万贯的白银细绢。甚至连那小小的西夏,每年也敢敲诈我大宋几十万贯的资财。
“这样的兵制,于国于民,没有半点好处。”岳飞想着,不觉说出口来。
“但是这样的兵制对大宋皇帝来说,好处却十分明显。大宋自立国以来,再也没有出现藩镇坐大的情形。节度使的实权也被朝廷完全剥夺,仅仅成了武将的一个十分荣耀的虚衔,而且大宋也未出现黄巢那样的巨贼。百姓造反闹得最厉害的,是东南的方腊,但也很快被朝廷镇压了下去。”黄纵说道。
“是啊,大宋的兵制,防住了节度使,防住了百姓,可终究没有防住北方的虏骑。”岳飞竭力压下心中的愤懑,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属下乃是军吏世家,自小生长在军营,对我大宋兵制的弊端早已看透。因此当年在芦沟河边一见到我大宋兵败,便是万念俱灰,以为我大宋就此完了。”黄纵沉痛地说道。
“先生若非对大宋有着至忠之心,当初也不会那么痛苦了。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先生是个血性男儿,这才愿意将心腹之言相告。”岳飞转过头,凝视着黄纵说道。
黄纵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激动地说道:“大宋有宗大人,有岳将军,就一定不会完!”
“但是我大宋之兵,必须是一支全新的军队,再也不能重蹈覆辙。”
“如今情势大变,往日的兵制已是不可复存。”
“对。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可能练成全新的军队,将金虏杀退,恢复我大宋河山。”
“属下愿竭尽所能,使统制大人能够练成新军。”黄纵说着,心中热血沸腾。
如果岳将军能够掌握一支全新的大宋精兵,那么就算宗大人有了什么意外,汴京也可以保住。
只要保住了汴京,大宋就能驱除金虏,恢复失去的城池土地。
金国对大宋的第三次大规模入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
完颜宗辅、完颜兀术率领的东路兵马在千乘县(今山东广饶)陷入宋军的前后夹击,被打得大败,粮草辎重损失殆尽,只得连夜北退。
完颜宗翰率领的西路兵马猛攻洛阳,连遭失败,又转攻长安。陕西军民奋起血战,遍山遍野俱是义兵,金军每占一地,都得付出重大伤亡,且后路被断,又无法劫掠到粮草,终于不得不仓皇后退。
宗泽闻知各路捷报,兴奋至极,立刻拟定了一个全面反攻的计划,上报朝廷。
皇上当立刻还都汴京,下亲征之诏,以百万雄师直捣幽燕之地,灭亡金虏,迎回二帝,洗雪靖康之耻!
但赵构却迎头泼了宗泽一桶冰水——偏处扬州的大宋朝廷接连发出了两道圣旨。一道圣旨指斥宗泽“近似发狂,以社稷为儿戏,欲陷皇帝于险地”!一道圣旨严命宗泽不得遣一兵一卒北进,并派黄潜善亲信郭仲荀为汴京副留守,监视宗泽的一举一动,宗泽对军政之事的任何处置,都须郭仲荀签书之后,方可实行。
宗泽又惊又怒,忧愤之下,终于病重倒卧在床。
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七月,古稀之年的宗泽已至弥留之时。
王彦、岳飞、王善、张用、杨进、丁进、王再兴等留守府大将围在宗泽的病榻旁,个个眼中含泪,悲伤不已。
宗泽大睁着双眼,凝视众将:“吾一生许国,欲踏灭金虏,迎回二帝,上报天子,下安万民。可恨奸邪当道,使吾志不遂。今日吾将去矣,诸位若能奋勇杀敌,恢复我大宋河山,迎回二帝,则吾虽死,亦无恨矣!”
众将拜倒在地,磕头回答道:“愿尽死力,誓杀金贼!”
宗泽脸上露出笑意,随即又长叹了一声:“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出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长使英雄泪满襟……”
众将听着,眼中泪水禁不住滚滚而出,病榻旁一片哽咽之声。
长空中似有疾风掠过,呼啸声隐隐传进室内,仿佛是千军万马在列队行进一般。
宗泽陡地坐起身,手指北方,大呼道:“过河杀敌!过河杀敌!”言毕,端凝不动。
宗泽那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最后的举动,永远凝固在了众将的心头上。宗泽去世后,朝廷迅速下了两道圣旨——
一、宗泽尽忠报国,实为朝廷柱石,特赠其为观文殿学士,谥曰“忠简”。
二、以杜充继任汴京留守。
杜充几乎与圣旨同时到达汴京。众将纷纷上门拜见新任留守,却俱被挡在府门外。
众将不知新任留守在打什么主意,个个不觉惴惴不安。
杜充与副留守郭仲荀在留守府中密商了三日之后,方才大开府门,允许众将入内参拜。
众将带着满腹疑惑,来到了留守府中。
府门内外,站满了手持锋利兵刃的护卫亲兵。这些亲军,全是杜充从朝廷带来的,众将看上去十分陌生,心中甚感别扭。
护卫亲军将众将的随从全挡在府门外,并勒令众将的随从交出兵刃。
众将心中顿生疑惑。拜见主帅,随从不得入内,此为正理,但把随从的兵刃收走,就不合常理了。
身为主帅,此举无疑是对部将的不信任。这一位留守大人,看来和宗泽大人全然不同,我等须得小心才是。众将想着,鱼贯走进留守府,只觉心中沉甸甸的,似压着一块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