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月亮挂在树梢,寂静的山谷一片朦胧,远处的山岭、近处的道路都似遮在一层薄雾中。
岳飞、姚敬、傅庆率领三千人马,疾步行走在弯曲的山路上。傅选领着数十精锐步卒,在大队之前充作探路先锋。
忽然,远处亮起了无数闪烁的光点,直向宋军逼来。
“停下!”岳飞立刻命令道。
宋军大队迅速停止了前进,个个紧握手中兵器,注视着那愈来愈近的光点。
随着那光点的逼近,还隐隐传来了呐喊声。
“是金狗来了?”姚敬皱着眉头问道。
“金兵怎么会在半夜里来呢?除非他们是想偷袭,可如此大张声势,又算是什么偷袭?”岳飞困惑地说道。
“不是金兵,又会是谁?在这荒山野岭中,除了我们和金兵,只怕就剩下些狐狸兔子,顶多会有几窝野狼。”傅庆笑道。
这时那些光点更近了,众人都已看清——那全是火把,就似在夜空中跃出了一条闪亮的火龙,长长地摆出半里路长。
“如果真是金狗,倒好了。从火把上看,顶多有五六百人,还不够我们塞牙缝呢。”姚敬说道。
“报!”傅选急匆匆地从前面奔了回来,“岳大哥,前面来了一队贼人,有五百多人。”
“贼人?”岳飞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贼人?”
傅选并不回答,向后一闪身,招了招手。
十多个兵卒拥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走了上来。
扑通!那老者跪倒在岳飞面前:“老朽乃朝廷命官,不幸落入贼人之手。今日侥幸逃脱,却又被贼人紧追不舍。还望将军看在朝廷分上,救救老朽,救救老朽啊!”
岳飞仔细打量着老少二人,见老者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看上去已是古稀之年。那年少之人面色白净,生得甚是清秀,约在二十岁上下,两手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袱,眼里全是惊惶之色。
“你是个什么官儿?”傅庆望着老者,好奇地问道。
“老朽……”那老者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老朽乃翰林待诏,供奉内廷。”
“翰林待诏?”傅庆摇了摇头,“这是个什么鸟官,我可没听说过,别是你这老头子让人追急了,胡乱报个官名来哄我们这群老粗吧。”
那老者急了:“将军,老朽真的是朝廷命官。老朽还有……还有朝廷赏给的官印啊。”
“官印?你拿出来我看看。”傅庆笑道。
“这……”那老者不觉向少年手中的包袱看了一眼。
少年身体一颤,抱着包袱连退了几步。
“怪了,你小子怎么怕成这样?是不是这包袱里有什么宝贝东西?”傅庆大感兴趣,上前几步就要去抢那少年手中的包袱。
“且慢!”岳飞拦住傅庆,弯腰扶起老者,温和地说道,“我也不知道翰林待诏是个什么官儿。可我相信老丈您说的话。您也别怕,且把您怎么落入贼人之手的经过,告诉我们吧。”
“多谢将军。”老者感激地说着,忽地身体一颤,脸上顿时变得毫无血色。
天地间陡然变得一片光明,五六百个大汉举着火把,提着刀枪棍棒,已冲到了对面的山道上。
“来者何人?”傅选厉声喝道。
傅庆、姚敬早将身边的兵卒展开,布成了战斗队形,此刻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见到眼前突然出现一大队官军,众大汉惊骇中发出了一片怪叫,倒退了二三十步远,才停了下来。
“你们的头领是谁,还不快快滚了出来!”傅庆端起长矛,凌空一挥,炸雷般吼道。
“你等又是哪儿冒出的一队残兵败将,竟敢撞到爷爷的地头上来了?”随着说话声,从大汉们的队列中走出了两个人。
明亮的火光下,映照出那二人魁梧的身材。左边一个生得面黑似铁,手持一把长柄巨斧;右边一个却生得面白如玉,手持一杆黑沉沉的铁枪。
“你二人又是谁?”傅选问道。
“若说出爷爷的名号,吓破了你等的狗胆!”那黑面大汉一挥手中巨斧,傲然说道,“我乃河北第一好汉,黑面大王、铁印山大寨主王万是也!”
那白面大汉紧接着一挥手中铁枪,大声说道,“我乃河北第二好汉,玉面大王、铁印山二寨主王经是也!”
“哈哈哈!”傅庆大笑起来,“天下竟有这等狂妄之徒,倒是让老爷长了见识。来,来!且让老爷我领教领教这河北第一第二好汉的本领!”说着,他一挺手中长矛,便要向王万、王经杀过去。
“且慢!”岳飞上前一步,挡在傅庆身前,迎着王万、王经二人,朗声说道,“我等乃是北上抗敌的官军,只杀金虏,不杀汉人。”
北上抗敌的官军?王万、王经先是一愣,随即互相看了看,接着便大笑起来。
“你等笑什么?”傅选怒问道。
王万眼皮一翻,不屑地说道:“如今官军早都翘着屁股逃到南边去了,哪里还有官军敢往北边来。这等大话,只怕连三岁小儿也哄不住。”
“难道我们不是官军吗?”姚敬问道。
“你们?”王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们还不是和咱老爷们一样,都是打家劫舍的好汉。可老爷们却不像你们这么无耻,竟然装成官军的样子吓唬旁人。”
“可恼!你这两个鸟人好大的狗胆,竟敢说我们岳将军带领的官军是假的。”姚敬勃然大怒,手中长矛一挥,便向王万刺去。
王万却猛地向后一跳,惊问道:“岳将军?你们哪一个岳将军?”
“在下岳飞,前河北招抚使司统制官。”岳飞大声说道。
“岳飞,你果真是岳飞?”王经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是在大名府城下,凭一杆长枪打败过金国四太子的那个岳飞?”王万紧接着又问道。
“正是在下。”岳飞微笑着答道。
“您如何来到了这里?”王经问道,语气已是大变,带着明显的尊敬之意。
“哪里有金虏,我岳飞就会到哪里。”岳飞声调不高,却透出钢铁般的坚定意志。
“好,凭这一句话,我们兄弟就相信您是岳飞。不过,我们兄弟一向以武艺名震河北,如今却让您把名头给压住了,弄得河北好汉只知道有一个岳将军,不知道铁印山还有两个响当当的大王。您若真是好汉,就得露两手我们看看。”王万说道。
“就凭你们,值得岳将军动手吗?来,来!你们且试试老爷的手段吧。”姚敬边说边将手中的长矛横着一摆,做出了迎敌架势。
“哼!”王万却是仰头向天上望去,对姚敬理也不理。
姚敬大怒,正想抢上前去,却见岳飞对他使了个眼色,只得把满腹怒气压住,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强龙不压地头蛇。岳某既然到了二位大王的地面上,自当听从二位大王的指教。”岳飞微笑着说道。
“好!”王万大赞了一声,“岳将军如此爽快,我也就不客气了。岳将军,且亮出您的家伙来,让我这黑面大王长长见识!”
“我们岳将军的手段若是胜过了你黑面大王,又该如何呢?”傅选笑道。
“那么我们铁印山老少兄弟的身家性命,就全交给了岳将军!”王万边说边向王经看了一眼。
王经面带微笑,用力点了一下头。
“若是我黑面大王侥幸占了上风,那么岳将军就得留在我们铁印山,坐上一把交椅。”王万说道。
“行!”岳飞一口答应道。
“好!”王万兴奋地挥动着手中巨斧,大叫道,“岳将军远来是客,就请动手吧!”
“得罪了!”岳飞说着,右手一抬。
岳伦立刻走上前来,将一杆红缨长枪递到岳飞手中。
王万仔细望过去,见那杆长枪十分平常,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这样的长枪,从任何一个兵卒手中便可得到。难道岳飞就是凭着这样一件寻常的兵器,打败那金国四太子的吗?
“看枪!”岳飞大喝声里,双臂一摆,长枪直向王万的咽喉刺来。
岳飞这一招,就和他手中的长枪一样朴实无华,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但就是这么平平常常的一招,王万却无法招架。
这一招来得太快,太准,并且是直指要害之处。
“哇!”危急中王万双眼一闭,抡着巨斧向上一磕——斧重枪快,他这一磕,并不能阻止长枪刺中他的要害,不过是情急之中本能反应。
“砰!”王万的这一磕,居然磕中了枪杆。
王万大喜,忙睁开眼睛,却又大惊失色——那锋利的枪尖,正紧贴着他的咽喉,只要再往前刺出一寸,便会取了他的性命。
啊,岳飞不仅是快,是准,更有一个稳字。使枪的高手,若能同时做到快、准、稳,那便是千万人中难得一见。岳飞既有如此本领,我又怎么敌得过他?王万心中一下子凉了半截。
“唰——”岳飞手中的长枪仍在向前刺出,几乎是贴着王万的脖子滑了出去。
“好枪法!”
岳飞这是有意让我一手,顾全我的脸面啊。王万心中既是钦佩,又是感激,猛地将手中巨斧扔到一边,跪倒在岳飞面前:“岳将军!不用比了,在下已是口服心服。”
见到王万跪下,王经也立刻跪了下来,他离岳飞较近,清楚地看出岳飞是怎样让了王万一招的。
“二位大王如此重礼,岳某如何敢当。”岳飞连忙放下手中长枪,上前扶起王万、王经。
啊,贼人和官军竟打成了一伙儿,这便如何是好……那一直呆立在道旁的白发老者和少年恐惧地想着,浑身都在颤抖。
“我们占山为王,就是为了和金狗作对。从今以后,我们铁印山两千多兄弟,都是岳将军的人了。”王万说着,回过头望向那些手持火把的大汉,“各位兄弟,我老王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众大汉一齐呼喊起来。
“你们愿意跟着岳将军吗?”王万大声问道。
“愿意!”众大汉齐声呼喊,震得山谷嗡嗡回响。
“好兄弟,好兄弟……”岳飞激动地握住王万和王经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想不到我们一下子就多了两千人马。傅选、傅庆和姚敬互相看了看,也是“将军,将军……”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白发老者颤抖着跪下,眼中全是绝望之意。
那少年双手紧抱着包袱,在老者身后跪了下来。
岳飞回过头来先望了望白发老者,又转过头望向王万,笑问道:“王家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王万也笑了:“这老家伙是个贪官,不知怎么跑到我们铁印山下来了,让巡哨的兄弟们逮了个正着,尚不及押上大寨。哪知这老家伙居然买通了我们守寨的一个小头目,在半道里逃走了。”
“不,老朽不是贪官,老朽是……”
“你不是贪官,如何有这么沉重的一个包袱?哼!似你这等贪了许多金银的狗官,老爷绝不会放过。”王万怒气冲冲地打断了那白发老者的话头。
“大王错了,老朽的包袱里并无金银。”白发老者急忙说道。
“没有金银?那又是些什么?”王万瞪大了眼睛。
“小哥儿,你就打开包袱,让他们看看吧。”白发老者回过头,对身后的少年说道。
那少年虽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了包袱。
在亮如白昼的火光照耀下,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包袱里果然没有金银,有的是一大堆卷轴和几块沉甸甸的石砚,还有些毛笔、墨绽和白纸。
“怪了,这包袱里并没有好东西,你又跑什么?”王万迷惑地问道。
“老朽害怕……害怕……”
“你不用怕,有话慢慢说吧。”岳飞望着那白发老者,温和地说道。
“老朽害怕留在山寨里,会被金虏捉回去。若是金虏捉住了老朽,就……就一定会杀了老朽……”
“放屁!我铁印山乃是铁打的山寨,金狗如何攻得进来?金狗攻不进来,又如何捉得住你这老家伙。”王万怒道。
“王家兄弟别急,且让这老丈慢慢说吧。”岳飞笑了笑,又向白发老者望过去问道,“金虏为何一定会杀了你?”
“唉!”白发老者叹一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将军了。老朽姓李名唐,今年已七十有六了。说起来,老朽是朝廷命官、翰林待诏。实际上,老朽只是供奉内廷的一个画工而已。金虏攻破了汴京,不仅将我大宋皇族尽行北迁,还索要内廷百工,以驱至金国都城,供奉金国的内廷,成为金国皇帝的家奴。老朽是一个画工,也名列在那百工之中。只是老朽虽是画工,但毕竟领有一份朝廷的俸禄,也算是朝廷臣子。身为大宋的臣子,又怎么能去做金国皇帝的家奴呢?被金虏押往北边的路途中,老朽一直在想法逃走。只是那金虏看管甚严,老朽找不到脱身的机会。后来到了燕京城,金虏逼老朽为他们的元帅府画屏风,看管稍松,老朽才得以逃走。临逃走前,老朽还拿了一些金虏抢去的画轴,藏在这包袱里。只是老朽虽说逃出了燕京城,却不敢从大路行走,慌忙中只寻偏僻小路而行,哪知行走了十余日,就走到了……走到了二位大王的山寨下。刚才听二位大王和将军的言语,都是十分痛恨那金虏。老朽……老朽也恨那金虏。求二位大王和将军看在……看在老朽也恨那金虏的分上,放了老朽吧。”
“老丈这般年岁,尚有如此骨气,实是可敬。”岳飞听罢,顿时生出钦佩之意,忙上前扶起白发老者。
“若是如此,本大王也不怪你逃走。可你自个儿逃走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拐走我山寨中的兄弟?”王万的怒气已消了许多,但目光仍是如刀一般刺向李唐。
“大寨主,并非李待诏拐走了小人,而是小人心甘情愿跟着李待诏走的。”那一直没有说话的少年忽然抬起头说道。
“混账,我黑面大王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你竟要逃走?”王万怒气又生,指着那少年喝问道。
“大寨主、二寨主豪爽重义,待我萧照并无半点亏欠。只是我萧照也是画工出身,曾经在汴京大相国寺里见过李待诏画的山水图,对李待诏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立刻死了,托生去做……去做李待诏的家奴,以便能日日见到李待诏作画。今日天可怜见,竟让小人遇上了李待诏,小人又怎么会……怎么会不跟着李待诏呢。”那少年激动地说着,眼中竟流出了一滴滴的泪珠。
“这……这……”王万不由得一怔,转过头向王经望去,“兄弟,他说的是真话?”
“萧照是个画工,常随着师傅到处奔走,在庙里画些菩萨佛爷。后来他师傅让金狗杀了,他便跟着我上了铁印山。我见他还老实,就抬举他做了个小头目。”王经说道。
“看来这小子倒没有撒谎。”王万说着,皱起了眉头,“只是我又不明白,你姓萧的是个画工,这姓李的老头子也是个画工,怎么你对他却是那般佩服,竟然……竟然肯去做他家的奴才?”
“小人怎么能和李待诏比呢?李待诏是……是天上的太阳,小人连腐草中的萤火虫也不是……也不是。”萧照喃喃说道。
王万笑了:“这小子痴痴傻傻的,难怪会做出荒唐事来。”说着,又向王经望过去,“兄弟,这小子是你带上山的,该怎么处置,就由你做主吧。”
王经也是笑了笑,向岳飞望去。
岳飞抬手对王经行了一礼,笑道:“王家兄弟,你就成全了他二人吧。”
王经连忙还礼,转过头对李唐、萧照二人喝道:“你等还不快谢了岳将军的大恩?”
李唐、萧照喜出望外,忙拜倒在地,对岳飞行以大礼。
岳飞忙将二人扶起:“你们要走就快些走吧,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李唐、萧照捆紧包袱,站起身,顺着山道急急向前走去。
“回来!”王万忽然大喝了一声。
李唐、萧照身体一颤,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条死路,出不去。”王万说道。
死路?岳飞心中大震,忙问道:“王家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山谷名唤‘金线谷’,从山中往西,走不到五十里便是百丈悬崖,就算是猿猴也难越过。”王万答道。
啊,难怪金虏不肯追来,原来他们知道我已走进了死路,定会回转。他们只怕早就在山口布下了埋伏,我如此回军反攻,岂不是恰恰正中金虏的诡计?岳飞想着,背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难道这山谷里就一条死路?”傅选也是吃了一惊。
“这山谷有两条路,一条是大道,往西,走五十里就会遇上悬崖。还有一条羊肠小道,往北,直通我们铁印山大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道路。”王经说道。
“我见过那条羊肠小道,就在前边,离山口还不到二十里。”傅选沉思着说道。
“我们便是从那羊肠小道上追过来的。”王万说道。
“那条羊肠小道我也见过,却以为是放羊人踩出的野径,根本没想到那条小道会通向什么山寨。”姚敬说道。
“王家兄弟,你们平日见了官军,会怎么样?”岳飞陡地问道。
“这……”王万看了看王经,坦率地说道,“除了岳将军,我们对大宋官军根本看不顺眼,那些官军看见了我们也不怎么对劲。总之,我们见了官军,多半会打起来。”
“金虏知道你们和官军作对吗?”
“知道。去年官军从山外经过,便与我们恶斗了一阵。金狗听到消息后,便派人来招降,结果让我们兄弟一顿拳脚打了出去。金狗为此恨透了我们,前些时派出了好几千人,驻扎在山中,想吞了我们。其实,抓这姓李的老儿,我们根本派不上这么多人,只是我们担心路上会遇到金狗,这才带上了好几百兄弟。”王万说到这里,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岳将军,你们从山口进来,没碰上金狗吗?”
“我们在山口待了好一会呢,连金狗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傅庆抢着说道,并看了一眼岳飞。
“金虏知道我们想进山,便有意让开了山口。而且金虏又知道铁印山的二位寨主绝不会友好地对待大宋官军。因此,金虏便在山口外布下了埋伏,只等我们转回去自投罗网。今日若非两位寨主突然出现,我们不知会吃个什么大亏。”岳飞说着,弯下腰,深深向王万、王经行了一礼。
王万、王经手足无措,连忙还礼。
“都说我们岳大哥料敌如神,这回却……”傅庆说了半句,便陡然停住了话头。
“这回是我错了。我只想着知己知彼,却忽视了地形。其实在山地与敌人决战,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要熟知地形。这个教训,我岳某须得牢牢记住,你们也要记住。”岳飞转过头,对傅庆、傅选、姚敬等人说道。
啊,岳将军名气这么大,却能当着这么多人认错,真是让人难以相信。王万、王经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对岳飞的钦佩又深了一层。
“日他奶奶的,这么一来,我们不是出不去了,硬被金狗堵在了这山窝里吗?”傅庆皱着眉头说道。
“金狗怎么堵得住我们大宋的岳将军呢?”王万笑了,“不是还有我们铁印山吗?我们铁印山可是个宝山,四面都是绝壁,从中却又天然生出三个山口,对着三条道路。一条便是通往这金线谷的羊肠小道,另外两条路都是通往西边。金狗就算来它十万兵马,也堵不住我们。”
“我们山寨中积下了许多粮草,足够万儿八千人吃上半年。”王经也笑着说道。
“这太好了。”傅选大为兴奋,“岳大哥,我们就先到铁印山去歇歇吧。”
“就让那守在山口的金狗空欢喜一场吧。”姚敬也兴奋地说道。
“山寨中有酒吗?”傅庆问道。
“若是缺了酒,我们还算是什么山大王。哈哈哈!”王万大笑起来。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震得山谷中的野鸟呼啦啦满天乱飞。
岳飞当即传命——众将士随着两位寨主向北行去。
萧照扶着李唐,紧跟在岳飞身后。他们须得先转回铁印山,然后从另一条道路走向山外。
一轮圆月在云中忽隐忽现,照得山野间一时明亮如昼,一时昏暗模糊。
冬天的枯草在寒风中摇曳起伏,不停地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长长的山坡上,立着一座座金军营垒,帐幕相连,排出三五里远。
一队队金军骑卒绕着营垒缓缓驰过,警惕地注视着山野间的动静。
营垒的中军大帐里烛火辉煌,金兵主帅完颜兀术高坐在帐中的虎皮椅上,怒容满面。
刘彦宗等十余将军侍立在完颜兀术左右,个个面带惶恐之色。
“岳南蛮占据此地已经两个月了!你们却不能将他擒杀,这是什么道理?”完颜兀术怒问着。
“皇子爷息怒。岳飞不能擒杀,实为卑职之过。然岳飞占据山顶,垒石为寨,地险难攻,卑职等实是……实是束手无策。为今之计,莫若围而不攻,将岳飞困死此地。”刘彦宗小心翼翼地说着。
“困死此地?要困多久?”完颜兀术问道。
“岳飞那厮自九月北上以来,所到之处群盗纷纷响应,由百余骑一下子扩至数千人,若非卑职全力堵截,将其困于此地,则必成为我大金心腹之患。岳飞所占山顶大寨,本为大盗王万、王经所据,积蓄粮草甚多,须围困半年,方可将其陷入死地。”刘彦宗答道。
“什么,须得半年?不行,不行!此地西距真定府仅五十余里,岳南蛮一旦突围,立刻可以进攻真定府。如果岳南蛮占据了真定府,河北群盗必蜂拥而至,那就真的成了我大金心腹之患。岳飞虽占据险地,人数只有数千,你们却有三万兵马,怎么就束手无策呢?你们必须给我猛攻,日夜猛攻,三日内必须将山顶大寨攻破!”完颜兀术厉声说道。
三日内怎么……怎么可能攻破山顶大寨呢?刘彦宗倒吸了一口凉气,欲说什么,但望了望怒容满面的完颜兀术,又不敢出声。
天刚一亮,金兵便对山顶大寨开始了猛攻。
山顶大寨为长方形高冈,宽约半里,长有一里,顶部平坦,四面陡峻,到处是悬崖峭壁,仅有四五处较为平缓的坡地,而这些坡地,都筑有三丈多高的石垒寨墙。
金兵选择的进攻之处,俱是石垒寨墙,尤其是面对着金兵大营的一片寨墙,因其宽达二十余丈,建有一座山寨大门,更成为金兵的主要攻击目标。
完颜兀术亲自立于营门,率亲卫骑卒督阵。
刘彦宗手执小红旗,立于营门之前,身左是百余白衣大汉,每个大汉手中都端着托盘,盘中堆满白花花的银锭。身右则是百余黑衣大汉,每个大汉手中都握着寒光闪闪的巨斧。
数百身体魁壮的金军步卒披着皮甲,手持长刀,分成十余队排列在山坡上,每队都配有一架长长的云梯。
“上前者赏,后退者杀!”刘彦宗大喝声中,将小红旗猛地一挥。
顿时,金军大营中响起了如雷的鼓声。
数百金军步卒一手持刀,一手抬着云梯,呐喊着向寨墙冲过去。
高高的寨墙上,岳飞、姚敬、傅庆、傅选、王万、王经站在墙垛后,注视着渐渐冲近的金军步卒。
众金军步卒冲至寨墙下,立刻竖起云梯,向上急速攀登。
“杀——”岳飞陡地大喝一声。
墙垛后应声冒出无数宋兵,抬着斗大的石块,狠狠向寨墙下砸去。
一架架云梯被石块砸中,断为两截。一个个金兵步卒被石块击中,从半空中摔倒下来。刹那间寨墙下惨呼声响成一片,血肉横飞,使人闻听,仿佛身临地狱。
剩下的金军步卒纷纷后退,但只退出几十步远,复又冲了上来。
寨墙上的宋兵再次抛出大石块,击退金军步卒。如此反复数次,金军的云梯已全部被砸断,活着的金军步卒也没剩下几个。
“皇子爷,这么硬攻,无论如何也攻不下来。”刘彦宗转过身,心痛地对完颜兀术说着。
为了在完颜兀术面前显示他统领的军队勇悍无敌,刘彦宗派出攻打寨墙的军卒全是亲卫军中的勇士。
这些勇士若是损伤过大,我就没有本钱在大金国混下去了。刘彦宗打定主意——就算完颜兀术仍是逼着他去硬攻,他也不会再派出亲卫军中的勇士。
“三日内若攻不下这座山寨,你就得亲自扛着云梯,给我爬上去。”完颜兀术对刘彦宗冷冷说道。
刘彦宗浑身冰凉,只得硬着头皮,另从军中挑选敢死军卒,准备再次攻击。
岳飞等人伏在墙垛后,凝目注视着山坡上忙乱的金军。
“哼!金兵要想硬攻上我铁印山,那是白日做梦。”王万冷笑着。
“日他奶奶的,这些金兵怎么一个个都似疯了一般。他们若是一直这么硬攻下去,就算是把死尸堆起来,也能堆上城头。”王经皱着眉头说道。
“看来金兵这次是不顾一切,也要攻破山寨。”岳飞说道。
“不能让金兵这么硬攻下去,得给点颜色他们看看。”姚敬说道。
“不错,我们不能让金兵这么猖狂下去。五舅,你和傅庆、傅选两位将军带领五百勇壮军卒埋伏于寨门后,待金兵攻来,就突然杀出去,一直杀到金营,若能斩杀敌军大将,必可使金军士气沮丧,再也难以向我山寨硬攻。”岳飞命令道。
姚敬、傅庆、傅选答应一声,疾步走下了寨墙。
“岳将军,让我也去吧。”王万请战道。
“王家兄弟守寨要紧,不用去了。”岳飞摆手说道。
“岳将军,你看!”王经忽然叫了起来,抬手向金营指去。
岳飞举目向金兵大营中望过,见金营中已乱成一团,数十宋军骑兵正在营中东冲西杀,向山寨驰来。
“快,快去接应!”岳飞大喝道。
山寨陡地擂响了战鼓,紧闭的寨门忽地大开,五百勇壮卒士在姚敬、傅庆、傅选的率领下,势若猛虎般冲向金兵大营。
金兵正在挑选人马攻寨,陡然遇到宋军骑兵自后冲击,已是混乱不堪,更没料到寨中的宋兵会在此时突然杀出,一时间措手不及,竟让姚敬等人在营中撕开了一道大缺口,把宋军骑兵接应回了山寨。
“你们这帮无用的猪羊,统统死光吧!”完颜兀术暴跳如雷,连挥手中巨斧,劈死了两个金军步卒。
众金军步卒大骇,抱头乱窜。
刘彦宗手挥小红旗左右奔跑,大声呼喊着,竭力想让混乱的兵卒们重新布置整齐。
金军攻击山寨的准备,瓦解于无形之中。
岳飞见到冲进山寨的宋军骑兵,大喜过望——宋军骑兵由李豹、王贵、徐庆、黄纵带领,总共五十余人,个个都是百中挑一的勇士。
岳飞留下姚敬、傅庆、傅选据守寨门,和王万、王经一同走下寨墙,将李豹等人迎入寨中大堂。
众人分宾主坐下,各叙别后之情。
李豹组织了一支五千余人的义军,在山东一带活动,后来投入到山西大豪王善部下,在黄河岸边抗击金兵。八月间,王善率所部投奔宗泽,接受汴京留守府的号令。李豹亦因此成为留守府的一员将官,被拜为部将军。
王贵举家南迁,他趁机在途中奔入汴京,应募从军,因其武艺高强,被任命为留守府亲卫骑兵中的一员拥队官。
徐庆本为开封府人氏,亦投入留守府中,虽武艺不弱,但因无人引荐,只在留守府亲卫骑兵中做了一名伍长。
黄纵一直留在军中,辗转各处,最终成为留守府中的一名军吏。
“上天有眼,竟使我们兄弟在此相逢,只可惜少了董二弟一人。”岳飞感慨地说道。
“董二哥和鲁山一位名唤牛皋的英雄领义兵三千余人,投入西京(今河南洛阳)统制官翟进的旗下,正在严守城池,防止金兵从西路攻我大宋。”李豹答道。
“好!”岳飞从心底里赞了一声,“如今我们兄弟俱为金虏的对头,实不枉生天地间也。”
“岳将军威名远扬,大河两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金兵军卒设誓,都说——谁若失信,就让他碰上南朝的岳爷爷。”黄纵说着,拱手行了一礼。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岳飞抬手对黄纵还了一礼:“岳某困处此地,若非两位王将军开寨容纳,将无路可进矣。”他边说边将王万、王经二人介绍与众人相识。
“能投在岳将军旗下,是我王万的福气。”王万说道。
“若非岳将军来到此地,我们哪里找得到这等痛杀金狗的机会。”王经笑道。
“留守大人言道——岳将军身在北地,金虏南犯便有后顾之忧,不敢倾其全力。岳将军可谓功劳大矣!”黄纵说道。
“留守大人也知道我在此地吗?”岳飞问着,心中非常高兴。
宗泽和张所一样,都是李纲推崇的坚决抗金的人物,也是岳飞十分敬重的人物。
“留守大人对岳将军的一举一动十分关心,每逢擒到敌将,必亲自审问,打听岳将军的动静。近日朝廷下旨,大河两岸兵马,俱受京城留守府节制,岳将军亦为留守大人属下。”黄纵说道。
“能够成为宗大人的属下,实为岳某之幸也。”岳飞兴奋地说道。
“留守大人闻听我与岳将军相识,特地召我为信使,让我将留守府的军令送给岳将军,并让我在留守府中挑选勇士随行。”黄纵说道。
“我们兄弟几个听说黄先生要到岳大哥这儿来,都乐坏了,争先请求跟随。”李豹说道。
“黄先生将军中名册拿去挑选,一挑就挑中了我们兄弟几个。”王贵说道。
“若不是黄先生挑选,我还遇不上二位哥哥呢。”徐庆说道。
“我一到汴京,就遇上了李三哥,可就是找不到徐五弟。我和李三哥到大相国寺去了好几次,把大相国里里外外寻了个遍,也没寻到徐五弟。哪知他就蹲在留守府内,和我待在一个军营中。”王贵笑着道。
“不知留守大人有何军令?”岳飞问道。
黄纵站起,从怀中拿出两卷文书,恭恭敬敬地递给岳飞。
岳飞站起身,接过文书,展开细看。
一封文书上言道——特拨留守府部将军李豹、拥队官王贵、伍长徐庆于岳飞军中听用,并特以留守府军吏黄纵为岳飞军中参谋官。
另一封文书上言道——金兵将大举南侵,岳飞孤军不可深入河北,应速回军。
“这……”岳飞手捧文书,面露难色。
“岳将军,这文书……”黄纵探询地望着岳飞。
“能得黄先生和诸位兄弟来至军中,岳某求之不得。可这回军之令,吾实难相从。”
“岳将军困守孤寨,太过危险,留守大人很是担心。”黄纵说道。
“此寨地形甚佳,我若突围而出,并非难事。但此时此刻,我并不想突围,更不想回军。”岳飞坦率地说道。
“此为何故?”黄纵问道。
“铁印山寨东距真定府不过数十里,一日可至。金兵若南下攻我大宋,粮草辎重之物,俱须从真定府转运。我大宋有一支人马在此,金兵就不敢轻易南下,于我大宋极是有利。”岳飞说道。
“正因如此,金兵绝不会任由岳将军留在山寨,势必倾全力相攻不可。”黄纵说道。
“铁印山寨地势险固,金兵一时不易得手。而金兵既不能破我山寨,则河北忠义之士,必群起抗金。到了那时,金兵必是首尾难以相顾,乱成一团。宗大人可趁势率留守府大军渡河北扫,一举驱除金虏,光复我大宋河山。”岳飞有些激动地说着。
“岳将军一心报国,不为身谋,甘当敌锋,属下深为敬服。然今日形势已变,河北仅有岳将军一支人马孤悬,无论如何,也难以抵挡金虏全力来攻。留守大人正因如此,才派我等冒险前来,召岳将军回师。”黄纵说道。
“黄先生为何认定我是孤悬于此地?河北军民痛恨金虏,忠义之士遍地皆是。更何况山东、山西两地还有许多义军,到时必会与我呼应……”
“岳大哥,如今不仅河北没有一支忠义兵马,就连山东、山西两地,也没有什么忠义兵马。”李豹打断岳飞的话头说道。
“什么,连山东、山西,也是……也是没有忠义兵马了?”岳飞惊疑地问道。
黄纵点点头:“留守大人已将河北各忠义兵马,全数召至汴京。”
“河北、山东、山西等各处忠义兵马的首领杨进、丁进、王再兴、王善、李贵、王大郎、张用、曹成、李宏、马友等人都到了汴京,所部人马共有五六十万人,声势浩大,留守大人见了,十分高兴。”李豹说道。
“留守大人为何将河北忠义兵马都召至汴京?若这五六十万人马在河北、山东、山西等处占据要地,金人还敢南攻吗?”岳飞问着,心中一片冰凉——如果听令于大宋的河北、山东、山西等各处忠义兵马都去了黄河以南,他就真正成为孤悬于敌境的一支危军了,而且也对金兵起不到致命的威慑作用。他如此留在河北,实际上已是没有什么意义。
“留守大人将各处忠义兵马召往汴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岳将军或许不知道,朝廷已南迁至扬州了。”黄纵说道。
“朝廷果然去了扬州,这必是听信了黄、汪二奸臣之言。”岳飞顿足说道。
“黄、汪二奸臣一心想把皇上哄到杭州去,扬州不过是暂驻之地罢了。”黄纵说道。
“自古以来,岂有立都于江南而能北定中原者?当年南陈、南唐的故事,皇上就不知道吗?”岳飞恨声说道。
“皇上为黄、汪二奸臣所惑,已难为忠言所动。眼前唯一能改变皇上心意的办法,就是集河北、河南、山东、山西的全部兵马于汴京之地,使汴京形成泰山之固,令金虏不敢攻击。这样,皇上或者会听从留守大人的劝谏,回到汴京。只有皇上回到了汴京,留守大人才可逐除黄、汪这等奸臣,使皇上下定北进的决心,恢复我大宋河山。”黄纵说道。
岳飞听着,默然无语。
从道理上来论,岳飞认为黄纵所言是为至理,他应该立刻回军向南。但从情感上论,岳飞一时又无法接受黄纵所说的一切。
“岳大哥,如今河北、河南、山东、山西的忠义兵马俱已聚集汴京。另外,荆湖、江西一带的勤王军,以及各处离散的官军,也都来到了汴京。留守府所辖人马,已有百万,声势之壮,古今少有。”王贵说道。
宗大人拥兵百万,朝廷绝不敢忽视其言,皇上或许会因此还都汴京。只要皇上留在中原,则北进之举,指日可待。我此时去往汴京,亦当大有作为。岳飞在心中想着。
“岳将军,留守大人曾言道——皇上一旦还都,北伐金虏之战必不可免,到时他定当拜岳将军为先锋大将。因此请岳将军一定要早离险地,回师汴京。”黄纵说道。
留守大人对我如此看重,我若拒不从令,实为不智之举。岳飞感动地想着,转头望着王万、王经道:“岳某身为军人,必从军令。二位寨主并非官军,是去是留,可以自作决断。”
王万、王经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同声答道:“我二人愿意誓死跟随岳将军!”
“好!”岳飞猛地抬起手,向下一劈,“今日半夜,我军突围而出,回师向南。”
当夜,岳飞尽弃辎重,率领众将和步骑兵卒五千余人,大开寨门,猛虎般扑向金营。
冲在最前面的步卒,俱是身高力大的勇士,一手持着盾牌,一手持着松明火把。巡哨的金兵发现了疾冲而下的宋军,一边大呼报警,一边向宋军乱箭射来。前进的勇士们毫无畏惧,舞着盾牌飞速前冲,很快就逼近了金营。
此时夜风正呼啸着吹过,站在上风头的宋军奋力将火把掷向敌军。
金营中立刻燃起了大火,从梦中惊醒的金兵四处奔逃,惨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
完颜兀术、刘彦宗在亲卫兵卒的保护下,狼狈向营后奔去,遇有挡路的兵卒,立即斩杀,唯恐稍一迟缓,便被大火烧及。
大队宋军顺着大火“开辟”的道路,迅速冲过金营,奔进深山丛林之中。
待完颜兀术、刘彦宗等人整理好混乱的兵卒,扑灭营中大火,宋军已走得无影无踪。
半月之后,岳飞终于来到了汴京城中。此时他部下除去伤亡和掉队的兵卒外,尚有三千余人。
宗泽拨出最好的营房来安置岳飞的兵马,并遣使送来酒肉犒赏,然后亲自在留守府内堂中接见岳飞。
留守府的内堂张着一架巨大的屏风,以素绢蒙之,上书诸葛亮《前出师表》全文,字体沉郁凝重,楷中带隶,古意苍茫。
屏风下,白发苍苍的宗泽坐在椅上,眼中全是兴奋之意。
岳飞全副武装,肃然站在宗泽面前。
“好!好一员大将也!”宗泽仔细打量着岳飞,连声赞道,“这番回师,可曾遇到金兵大队人马?”
“属下依太行山南行,未遇大队金兵。只是行军甚苦,中途亡失军卒,几近一半。”岳飞心情沉重地答道。
“本留守能知将军之名,多亏张大人推荐。”宗泽说道。
“张大人待属下有知遇之恩,可恨属下未及相报,张大人便遭奸臣陷害,被贬往岭南,也不知此时张大人境况如何?”岳飞说道。
宗泽顿时神情黯然:“我前日刚接到消息,张大人因不服水土,已在岭南病逝。”
岳飞听了,如雷轰顶,脸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诸葛丞相一生尽忠汉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张大人忠心大宋,亦可比之诸葛丞相矣。惜乎朝廷不明,未容其建功立业,令人痛断肝肠矣!”宗泽叹道。
“张大人不幸亡故,实为黄、汪二贼所害!”岳飞强忍着悲痛说道。
宗泽点点头:“我大宋若欲驱除金虏,就不能任由黄、汪二人为所欲为。”
“大人何不上表朝廷,请斩黄、汪二贼?”岳飞问。
宗泽苦笑了一下,道:“黄、汪二人占据中枢,吾屡屡上表,都被黄、汪二人压下。吾欲除去黄、汪二人,必使皇上还都汴京。”
“可是皇上愿意还都吗?”岳飞带着忧虑之意问道。
“自古以来,家国遭遇之惨,无过于当今皇上矣。其父母妻子兄弟连同全族三千余人,尽被金虏所俘。大宋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全沦为任由虏人欺凌的奴隶,苟延性命于阴寒的极北荒凉之地。皇上虽为天生圣人,然亦是热血之身,遭此奇耻大辱,岂无奋发图强、报仇雪恨之心?皇上之所以至今未肯还都,是惑于黄、汪二人之言,以为汴京残破之余,不足以抗拒强敌。若汴京固若金汤,为天下兵马最强之处,皇上一定会还驾旧都,重整我大宋河山。”宗泽说道。
“宗大人一片苦心,实可感动天地。”岳飞拱手说道,心中想,宗大人以天下兵马拱卫汴京的计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如若汴京成为天下兵马最强盛的地方,皇上仅为自保,也不得不回到旧都。
“靖康之变,不仅是皇上的奇耻大辱,更是我中原华夏子民的奇耻大辱,我等生于华夏,不雪此耻,不可立于人世之中矣!”宗泽说着,声音异常凝重。
“不雪靖康之耻,岳某此生此世,上不容于天,下不容于地!”岳飞神情肃然,一字一句地说着。
“好!”宗泽一拍椅背,“老夫狂妄,一向以诸葛丞相恢复汉室之心自许,愿竭尽全力,复我大宋河山。今得良将,是天助老夫也。”
“属下闻金人欲整兵南下,攻我大宋。一旦敌军逼近,属下愿为前部先锋,当先迎敌!”岳飞说道。
“好!”宗泽又赞了一声,话锋忽然一转问,“岳将军以为王彦将军如何?”
岳飞一怔,答道:“王将军勇敢善战,坚决抗金,又有谋略,属下深为钦佩。只是王将军所见与属下不同,属下难以从命,故引军北上,为王将军所不喜。”
宗泽点点头道:“太行山一带忠义之士,俱愿听从王彦之命,在面上刺有八字,曰‘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号为‘八字军’,有部众十余万人。吾已命王彦沿黄河南岸择要地筑垒固守,以备金兵来袭。王彦欣然听命,已率全军布置就绪。”
“王将军善于坚守,定能不辱使命。”岳飞说道。
“为将者,军令必严。主将令下,偏将必从。”宗泽凝视着岳飞说道。
岳飞脸上发红道:“属下不听主将之令,犯有重罪,还请留守大人处置,属下绝无怨言!”
宗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金人将大举南侵,探骑已至汜水(今河南汜水镇),其领兵主将王策本为辽国汉臣,深知金国虚实,吾欲生得王策,以明敌情。”
“属下愿领兵前往汜水,生擒王策,将功折罪!”岳飞大声道。
宗泽满意地点点头道:“王策所领俱为精骑,约有千余之众。你部下骑卒甚少,可至留守府亲卫骑卒中挑选五百人,在你帐前听用。”
“是!”岳飞感激地答道,躬身行礼,欲退出内堂。
“且慢。”宗泽说道。
岳飞立刻停下了脚步。
“来人!”宗泽叫道。
一个老年家仆应声走上了内堂。
“且将张宪唤来。”宗泽道。
老年家仆退到内堂外,不一会,又引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了上来。
“张宪,这便是岳将军,你且上前见过。”宗泽微笑着对那少年说道。
那少年立刻上前几步,行了一礼:“小人张宪,拜见岳将军。”
岳飞连忙还礼,欲说什么,眼前却恍然出现了张所的面容,一时眼中发热,喉头哽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位少年原是张大人的近侍护卫,自愿随张大人去往岭南,出力甚多。张大人临终向老夫推荐岳将军的书信,便是这位少年送来的。张大人言道,这位少年勇壮超人,忠诚可靠,愿投军杀敌。老夫今日便将这位少年交给岳将军,还望岳将军对这位少年善加教训,使其立功报国,无负张大人嘱托之意。”宗泽说道。
岳飞一边听着,一边仔细向张宪望去,见其体格魁梧,相貌英俊,双目炯炯有神。
好一位少年英雄!岳飞在心中赞道,问:“张宪,你为何愿投军杀敌?”
“小人出身军户之中,父兄俱为大宋军卒,在汴京城破之日,为金狗杀害。小人投军,既是家传本分,又是尽忠尽孝,上可为国效力,下可报父兄大仇。”张宪大声说道。
“好!”岳飞走上前,拍了拍张宪的肩膀,带着欣赏之意说道,“且跟我杀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