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堆满灰云,虽然遮住了酷烈的阳光,却将潮湿闷热牢牢捂在了燕京城里。

病况一日重比一日的完颜宗望无法待在屋舍之内,被众人抬到了一处三面临水的凉阁中。

完颜兀术十分焦急,几乎把燕京城中稍有名气的医者都寻来了,赶羊一般赶进了凉阁。

完颜宗望躺在一张竹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

十数个身穿汉人服饰的医者围着竹榻半跪在地,个个面带惊恐之色,一会望望竹榻上的完颜宗望,一会又互相望望,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胸前背上都流满了冷汗。

完颜兀术双手叉腰,站在竹榻旁,眼中透出无法掩饰的焦虑之情。

“罢了。都走吧,走吧。”完颜宗望忽然抬起手挥了一挥。

众医者如临大赦,慌忙站起身,一边拱手行礼,一边倒行着退了出去。“来人啊!”完颜兀术喝了一声。

十余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应声走进了凉阁。

“把那群来给元帅看病的猪羊统统杀了!”完颜兀术面色狰狞地叫道。

众侍卫齐声答应,往阁外大步走去。

“且慢!”完颜宗望低喝了一声。

众侍卫立刻停下了脚步。

“饶了那些人吧。”完颜宗望说道。

完颜兀术看着满脸病容的兄长,只得挥了挥手:“也罢,且饶过了那群无用的猪羊。”

众侍卫答应一声,退到了殿外。

“在我大金国中,若论忠勇善战,无人能与四弟相比。只是四弟太过好杀,日后恐怕有碍大事。”完颜宗望说道。

“我大金国能有今日,不都是在拼杀中得来的么?不杀,怎么能压服那么多辽狗?不杀,怎么能压服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汉人猪羊?”完颜兀术不服地说道。

“四弟,你杀服了汉人吗?”完颜宗望问道。

完颜兀术默然无语,他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大名府城下的情景。

他多次南征,被守城的宋军杀得大败的经历只有大名府城下的那一次。

“当初,我大金受辽人欺压太甚,不杀不足以自保,不杀不足以立威。但现在我大金已是天下之主,要治理万邦,开创古今未有之大业,仅仅靠一个杀字,不行,不行啊。”完颜宗望说道。

“依二哥之见,不靠杀字,如何能压服那帮汉人猪羊?”完颜兀术问道。

“汉人有句很有道理的言语,叫作‘失人心者失天下,得人心者得天下’。我大金要想永据中原之地,成为中原的主人,就必须收服中原人之心。”完颜宗望道。

“怎样才能收服中原人之心?”完颜兀术问。心中道,二哥的许多想法,和希尹那老家伙差不多。看来我今后也得在这上面多留心一些,免得希尹他们总说我只知硬拼硬杀,是一个莽夫。

“第一,不要轻易改变中原人的礼仪制度。中原人的礼仪制度维系了数千余年,总有它的合适之处。我女真人制度太过简略,欲统治万邦,难免力所不及,当须借用中原礼仪的合适之处。第二,中原人以农耕为业,与我女真人大不相同,以女真人直接治理中原人,恐难实行,最好以中原人来治理中原。第三,赵氏皇族尚未失尽人心,南朝之地,只可徐徐图之,不可操之太急。我大金疲惫之时,不妨与其和谈,待其内乱生时,再寻机进攻。这三条,乃我近日苦思所得,我大金若能实行,当可永为中原之主矣。”完颜宗望说道。

“二哥身患重疾,尚为国操劳,实是大金……实是大金忠臣。方今大金兵多将广,国势如日初升,要不了多久,便可成为中原之主。二哥不必……不必为国事太过操劳,且放心养病吧。”完颜兀术语带哽咽地说道。

“唉!我……我难以放心啊。”完颜宗望叹道。

“二哥是……是对皇帝不放心?”完颜兀术问道。

完颜宗望点点头,不自觉地向左右看了看,见阁中已无他人,这才说道:“希尹告诉过我,大宋今日如此,除了我大金兵威所加之外,亦是天帝震怒,给大宋降下的惩罚。”

“天帝为何要惩罚大宋?”完颜兀术问。

“据说当初大宋得天下时,是赵匡胤、赵匡义、赵匡美三兄弟合力所谋。当时三兄弟约定依次承袭皇帝大位,最后传位于赵匡胤的儿子。但当赵匡胤去世、匡义继位后,却不依定约,把匡美和赵匡胤的儿子陷害致死,让他自己的儿子赵恒做了皇帝。匡义违约背誓,上天难容,因此给他的后代子孙降下了惩罚。”完颜宗望道。

“原来如此。”完颜兀术听了,心中不觉大震。

大金立国之初,完颜阿骨打、完颜吴乞买、完颜杲三兄弟也曾和族人约定——三兄弟依次承袭皇帝大位,最后传位给完颜阿骨打的嫡子。

当大金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去世后,完颜吴乞买顺利登上了皇帝大位,并拜完颜杲为都元帅,总领大金兵马,其地位仅次于皇帝。众族人都以为,大金皇位的承袭将不会出现任何意外,一切都会以约定进行。

但意外却接连出现。

太祖皇帝的嫡子完颜宗峻在天会二年(公元1124年)忽然去世,使太祖皇帝一系的承袭之人变得不明确起来。在太祖皇帝的众多儿子中,长子完颜宗干、次子完颜宗望、三子完颜宗辅、四子完颜兀术都是十分出色,但他们又都不是太祖皇帝的嫡子。紧接着,都元帅完颜杲也染上恶疾,眼看活不了多久。

这些意外的发生,已使完颜氏族人私下里议论纷纷——如果完颜杲不幸去世,皇帝将指定谁为他的承袭之人?

“如今皇帝十分看重他的儿子宗磐,什么事情都让宗磐插手,如此长久下去,势必使宗磐坐大。将来的皇帝大位,就有可能从我们太祖皇帝一系转入到宗磐手中。”完颜宗望压低声音说道。

“那宗磐若敢谋篡大位,我第一个便饶不了他。”完颜兀术恨恨地说道。

“若等他到了篡位的地步,就迟了……”

“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绝不能让皇帝违背约定。如果皇帝违誓背约,必遭天罚,将给我们女真人带来大灾。所以,我们不仅是在维护太祖一系的承袭之位,也是在维护我们女真人的千秋大业。这个道理,我们一定要让皇帝和众族人明白。”

“对,我们回到都城,就召来众族人,说……”

“不。这些道理,不能由我们兄弟说,我们兄弟一说,就显得有私心了。”

“那么由谁来说?”

“由希尹来说。在我们大金国,不论是皇帝,还是众族人,都很相信希尹的话。”

“这个……希尹他会说吗?”

“前些天,希尹来看我,与我说起过这件事,我将心中的担忧告诉了他。而他也答应了——一定会提醒皇帝和众族人——我大金绝不能似宋人那样违约背誓。”

“太好了。希尹他,他果然是我们大金国的圣人。这几年,希尹他和宗翰滚到一堆去了,我……我都恨死他了。看来,我是恨错他了。”完颜兀术又是兴奋又是懊悔地说着。

完颜宗望笑了笑:“希尹近些年,的确和宗翰更接近。因为宗翰和希尹一样,都很喜欢南朝汉人的东西?”

“我就看不惯他们这个样子。”

“南朝汉人的确有很多好东西,连四弟也喜欢上了。”

“什么,我也会喜欢南朝汉人的东西?”

“是啊。”

“二哥说错了……”

“没错。我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打马球?”

“不错。难道这马球也是南朝汉人的东西。”

“马球在大唐之时十分兴盛,宋人在最初也很喜欢打马球,并且将马球传到了辽国。只不过后来宋人更喜欢用脚踢球,这马球就打得少了。”

“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马球是辽人的东西呢。”完颜兀术喃喃说着。

“希尹虽说更接近宗翰,但他毕竟是我大金最有名望的人,四弟千万不可因此疏远了他。”完颜宗望说道。

完颜兀术点点头:“二哥的话,我一定记在心里。”

“还有宗翰,你也不要轻易和他作对。当初太祖皇帝在世,我们兄弟每逢征战之时便冲锋在前,立了许多功劳。宗翰也想立功,却很少有出征的机会,因此便对我们兄弟看不顺眼。不过,宗翰也的确有些本领,如今又屡立战功,在族人中威望甚高,而且他又握有兵权,势力已不可小觑。”

“哼,宗翰能立功,是因为皇帝太过偏心。这次灭宋,我们兄弟的功劳,一点也不比宗翰小,可皇帝偏说宗翰功劳第一。”

“皇帝是故意如此,想让我们和宗翰水火不容。这样,宗翰将来就有可能拥立宗磐。”

“宗翰若敢如此,就是造反,我立刻与他拼了!”完颜兀术瞪圆了眼珠,怒声说道。

“如果我们与宗翰火并,就是上了皇帝的当了。何况不论怎么说,宗翰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完颜氏的兄弟,怎么能自相残杀?”

“可是宗翰他……他……”

“只要我们牢牢握住兵权,又无过错。宗翰他就算有心扶持宗磐,又能找到什么借口呢?何况宗翰自视极高,也未必看得上宗磐。”

“是啊,宗磐近日的所作所为,已让宗翰很不高兴。”

“哦,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打算把我们捉来的赵氏男子押到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去,给田十五顷,命其耕种自食。对于赵佶、赵桓父子皇帝也算客气,把赵佶封为昏德公,赵桓封为重昏侯,还赏了他们几头牛马。至于赵氏女子,则全都送往都城洗衣院里,让她们为我大金皇族洗衣。皇帝还下了一道圣旨,说赵氏男女俱是我大金皇族的奴隶,由宗磐看管。非经宗磐准许,任何人不得支用赵氏男女。”

“宗磐身为我大金皇子,可谓至尊至贵,如何将看管赵氏男女这等细务,也揽在自己身上?”

“哼!宗磐外表上假装正经,骨子里却十分贪心。他看管赵氏男女是假,欲借此多赚些金银是真。赵氏女子中,姿色佳者甚多。前日宗翰之子真珠为了得到赵佶之女,便送了宗磐黄金五千两,方才如愿。宗翰知道这件事后,打了儿子一顿,并给皇帝上了道奏章,狠狠告了宗磐一状。”

“应该告他。大金能得天下,就在于我们完颜氏子弟能够不贪财色,奋勇血战,深得族人敬服。今日宗磐如此,和那些辽狗宋猪,又有什么分别?”完颜宗望怒道。

“宗翰在这件事上,做得还像个样子。再加上希尹又劝说了我一番,因此前日元帅府召众将议论南征之事,我便去了。”

“啊,元帅府在议论南征之事么?是怎么议论的,四弟快说说?”

“也没有议论什么。”完颜兀术说着,心中大为后悔——二哥他身染重病,实在不能操心征战之事。我已告诫自己好几次了,绝不能对二哥提到元帅府议论南征的事情。怎么这会一不留神,就说出来了呢?

“四弟,你告诉我,大伙儿到底是怎么议论的?”完颜宗望说着,眼中透出恳求之意。

“这……”完颜兀术犹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起来——赵构“自立”为宋国皇帝,使金国的“灭宋”壮举大为减色,令金国上上下下都感颜面无光,急欲南征,一举生擒赵构。但正当暑热之时,金国铁骑又无法出动。金国众将帅只得暂且忍下心中的怒气,打算到了秋凉之时,便立刻发兵南征。

完颜宗翰主张——大兵集中于西路,自山西入河南,先攻下洛阳、襄阳一带,然后分出两支人马,一支人马入陕西,占据关中,一支人马进攻淮北,切断赵构的后路。

完颜兀术却主张——大兵集中于东路,自河北直入山东,然后以轻骑占据淮北,一样可以切断赵构的后路。如此,赵构必然向西逃去,金军乘胜追击,横扫洛阳、襄阳,并可顺势攻进陕西。

元帅府众将大都赞同完颜宗翰的主张。但赞成完颜兀术主张的人,却也不少。

完颜宗翰和完颜希尹、完颜挞懒等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将两种主张都上奏皇帝,由皇帝做出最后的决断。

“皇帝一定会偏向宗翰,让我们大金兵马集中到山西去。如此一来,河北定是吃紧。到时候宗翰就会借此说我们兄弟不能安定边境,甚至会让皇帝责怪我们兄弟。”完颜兀术恨恨地说道。

完颜宗望听了,眉头紧皱,一时默然无语。

大金元帅府早已议定——山西境内,由完颜宗翰驻守。而河北境内,则由完颜宗望驻守。对于大金来说,此时的河北、山西正是最紧要的边境地带,必须确保安定。

“二哥,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河北之地比山西更为要紧,大伙都明白这个道理。皇帝就算让大伙到山西去,大伙也未必会听从。”完颜兀术说道。

“可是皇帝的圣旨,我们又怎么能不听从呢?”完颜宗望忧虑地说道。

“我……我亲自到都城去面见皇帝,说宗翰出的是个馊主意。我大金兵马,不应集中一路,至少应当分为两路。”

“不。你去说,不太好。嗯,希尹和挞懒完全赞同宗翰的主张吗?”

“他们只说大伙的主张都有道理。”

“这就好。你多拜见希尹和挞懒,最好能说动他们,让他们去告诉皇帝——大军不应集中于一路。”

“这……希尹、挞懒会……会听我的话吗?”

“希尹虽然亲近宗翰,但他毕竟是大有见识的人,只要你说的有道理,他一定会听的。挞懒呢,平日好像有些糊涂,没什么见识,可他其实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也听得进有道理的话。”

“如果他们不听我的呢?”

“那我们也不能违背皇帝的圣旨。记着,我们兄弟不论在什么时候,也不能让皇帝抓住了错处。”

“可这河北之地……”

“四弟,我且问你。这河北之地,可有宋人作乱。”

“河北作乱的宋人,大都聚在大名府一带,也有许多乌合之众集中在五马山寨里。据说那五马山寨里有一个从我们手中逃脱的南朝亲王,也不知是真是假。”

“唉!当初皇帝要是听了我的主张,立赵氏子弟为南朝之主,河北就不会有这么多宋人作乱。宗翰定要立张邦昌为主,可那个张邦昌有什么用?我大金兵马一退,他就拱手投降了赵构。”完颜宗望叹道。

完颜兀术听了,却是默然无语——他在内心深处,并不赞成兄长立赵氏子弟为南朝之主的想法。

“四弟,你可趁皇帝的圣旨还没下来,速调兵马,平定河北叛乱的宋人。”完颜宗望说道。

“可是大金骑卒惧怕炎热……”

“不用出动我们大金骑卒,让刘彦宗统领汉军出击便可。”

“这,这没有我们大金骑卒压阵,刘彦宗行吗?”

“我们给他一个机会,试试他们汉军单独打仗的本领。如果他们行,日后南征就让他们当先锋。四弟,这一点你也要记着——用汉人去杀汉人,对我们女真人来说,最为有利。”

“二哥的话,我会牢牢记着。”

“刘彦宗若能平定叛乱的宋人,当然更好。就算他不能平定那些叛乱的宋人,也至少会杀伤许多叛乱的宋人。这样,将来就算我们大金兵马都集中到西边去了,那些叛乱的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二哥说得有理,我这就去召见刘彦宗。”

“你快去吧。”

“可二哥你……”

“我不是好好的吗?军机大事要紧,你快去吧。”

“好。我……我就去了。”完颜兀术依依不舍地望了兄长几眼,缓缓向水阁外退去。

兀术,兀术!完颜宗望几次欲呼出口来,又强忍住了。

我已经是无用的病人了,不可误了大金的军国之事,不可!完颜宗望在心中说着。

完颜兀术的身影渐渐消失。完颜宗望的眼中,忽地涌出一片泪花。

寂静的水阁中隐隐似有凉风吹过,完颜宗望只觉头痛欲裂,心中异常难受。

啪!啪!完颜宗望抬起手,在竹榻上拍了两下。

几个手捧乐器、穿着汉人服饰的盛装乐女从屏风转出,走到了竹榻前。

“唱,唱一个南朝的歌儿,南朝皇帝作的歌儿。”完颜宗望说道。他十分喜欢听乐女唱“南朝歌曲”,但他的这种喜欢,很少会在完颜兀术等人面前表现出来。

他只有在一人独处之时,才会招来乐女歌唱。

乐女们弹着琴瑟,吹着箫笛,缓缓而歌——

宫梅粉淡,岸柳金匀,皇州乍庆春回。凤阙端门,棚山彩建蓬莱。沈沈洞天向晚,宝舆还、花满钧台。轻烟里,算谁将金莲,陆地齐开。

触处笙歌鼎沸,香鞯趁,雕轮隐隐轻雷。万家帘幕,千步锦绣相挨。银蟾皓月如昼,共乘欢、争忍归来。疏钟断,听行歌、犹在禁街。

乐女唱着、唱着,双眼不觉潮湿起来。

这是一首调寄《声声慢》的歌词,为大宋皇帝赵佶所作。

在词中,赵佶以华丽的词语描述了汴京城中元宵灯会的盛况,尽现大宋都城昔日的繁华热闹,使人闻听,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乐女们都是来自汴京城中,如今歌声依旧,而昔日的一切,却俱是烟消云散。就连那作词的皇帝,也成了俘虏,流落在蛮荒的北国草野中。

乐女们心中酸痛,竭力强忍着,不使眼中的泪水流下来。

身为奴隶,歌故国之词而流泪,会激怒主人,惹来杀身大祸。

乐女们不知道,竹榻上的主人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完颜宗望似跌进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中,身体不断地下沉,下沉……

陡然,完颜宗望眼前红光大炽,但见铺天盖地的无头鬼魂摇晃着血淋淋的身躯,从四面八方向他猛扑过来……

“啊——”完颜宗望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叫,就如同他在战场上常听到的惨叫一样。

暮云沉沉,秋风阵阵,一队大雁排成人字阵形,从天空上飞过。

大宋卫州境内的大道上,数千宋军列成战阵队形,急速向南行进。

岳飞率领数百骑卒,行驰在军阵的最前面。在他的身后,紧跟着姚敬和手举大旗的岳伦、岳保。

众人俱是沉默不语。空旷的原野上,寂寞地回响着清脆的马蹄声,清脆的脚步声。

天色愈来愈暗,那一块块灰色的暮云就似是一块块巨石,沉重地压在岳飞的心头上。

岳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报国壮举竟是如此迅速地被大宋朝廷击碎——岳飞初至大名府时,河北的形势对大宋极为有利,不仅是各处义兵群起抗金,就连许多已投降金人的宋军,也纷纷反戈一击。而金人惧怕炎热,一时又无法集中兵力镇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河北宋军的声势越来越大。

十数日间,大名府城内城外已是集中了二十余万兵马。张所兴奋至极,日日与王彦、岳飞等人商议攻敌方略,并派信使飞奏皇帝,请求皇帝发下亲征诏书,主动向金兵进攻。

与此同时,五马山寨的义兵也日益增多,信王赵榛亦是不断派出使者赶往朝廷,请求朝廷给予名号,以安定部众。

赵构无法对信王视而不见,只得给了信王赵榛一个“河外兵马都元帅”的虚衔。

但黄潜善和汪伯彦却对信王的真伪发生了兴趣,把信王的使者强行扣留,宣称朝廷只有证实了信王是真,才能承认五马山寨的兵马是义兵。否则,那集中在五马山寨的兵马,就是应该受到朝廷征讨的“贼人”。

赵构对黄、汪二人的举动,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李纲坚决反对黄、汪二人的举动,却无法见到皇帝,也就无法阻止黄、汪二人的举动。

此时,皇帝的后宫出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潘氏生下了一位皇子,赵构正忙于在后宫赏赐侍奉潘氏有功的太监和宫女。

母以子贵,潘氏也一跃成了“贤妃”,在后宫的地位最为尊贵。

五马山寨的义兵久久得不到朝廷的承认,人心渐散,许多头领都在失望中领兵投往他处。

同样,张所的请求也一次次被朝廷拒绝。赵构不仅不愿下亲征诏书,也不准张所向金兵进攻。

李纲眼见朝廷大权被黄潜善、汪伯彦二人控制,无法实现他的抗敌之策,愤而上表辞职,言辞十分激烈。

赵构心中很不高兴,但还是温言挽留了一番。

李纲暂时留在了朝廷,而河北的形势,却发生了不利于大宋的变化,使李纲忧心如焚——刘彦宗率领数万辽国汉人为主力的精兵,冒着炎热,突然向五马山寨发动了攻击。

五马山寨众头领措手不及,仓促应战,连吃败仗。

驻守大名府的张所和驻守汴京的宗泽飞奏朝廷,请求立即发兵增援五马山寨,却得不到朝廷的任何回答。

孤立无援的五马山寨终于被金兵攻破,信王赵榛在乱军中失去踪迹,下落不明。

看到金兵发动了攻击,而宋军偏又按兵不动,李纲等人忍无可忍,连上奏章,痛斥执掌兵权的黄潜善、汪伯彦,并请求皇帝将黄、汪二人赶出朝廷。

但皇帝赵构接到奏章之后,却做出了令无数人感到震惊的决定——大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八月二十日,高宗皇帝赵构下旨,以“狂诞刚愎”的罪名,罢去李纲,安置鄂州(今湖北武昌),命地方官严加看管。

应天府中军民闻之,俱是激愤不已,自动聚于行宫门前,请求皇帝复任李纲为相。

进士欧阳彻、太学生陈东跪于宫门前,上书言道——

李纲不可罢!

黄、汪二贼不可用!

“南巡”不可行!

赵构见书大怒,竟下旨以“聚众胁逼皇帝”的罪名,将欧阳彻、陈东斩首示众。黄潜善、汪伯彦趁势派出御营司亲军,将宫门前聚集的军民强行驱散,捕杀为首者数十人。应天府顿时笼罩在一片悲观失望的气氛中,许多坚持抗敌的朝臣纷纷辞去官职,退隐山林。

李纲一去,朝中大权尽落于黄潜善、汪伯彦手中。二人对李纲恨之入骨,凡是李纲建议实行的主张,千方百计加以废弃。

河北招抚使司的设立,是李纲全力促成的结果,黄、汪二人视为眼中之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李纲罢相后没过几天,朝廷便下旨正式废去河北招抚使司,同时又以“纵容匪类,滥行封赏”的罪名罢免了张所的官职,将张所远远流配到蛮荒的岭南之地。

对于手握重兵的汴京留守宗泽,黄、汪二人一时不敢下手,却将宗泽阻止皇帝南行的奏折加以扣留,并故意断绝对汴京的粮草接济。

张所被流配,招抚使司被废,王彦、岳飞等人无法在大名府中立足,只得另寻驻兵之地。

在决定寻找驻兵之地的方向时,王彦、岳飞发生了冲突。

王彦主张向南,尽量接近汴京,在黄河与太行山之间寻找一块有利地形,进可攻,退可守,遇到危急之时,还可迅速渡河进入汴京。如此,方能保全招抚使司留下的人马。

岳飞主张向北,与汴京保持相当的距离,吸引金兵的注意力,使金兵无法集中力量攻击汴京。既然大名府无法安身,那么就向更北进军,在真定府、中山府、河间府三处重镇中选择一处驻守,成为抗击金兵南下最直接的堡垒。

王彦认为岳飞的主张太过危险,坚决不同意。

众将领也都主张向南,认为须先求自保,然后才谈得上与金兵决战。

王彦官居都统制,为军中主将,其进军方略又得众人赞同,岳飞只得听令随同众人南下。

对于岳飞的勇敢,王彦十分欣赏,令其率领骑兵当先而行,充作先锋大将。

岳飞一路行着,眼前总是晃动着张所的面容。

张所临行前,召集众将,殷切叮嘱道——大宋之根本,在于中原。欲保中原,河北必固。望诸君努力军事,切勿失去河北之地!

唉!张大人哪里知道,他一手创立的招抚使司兵马正在向南行进,眼看就要离开河北之地了。岳飞心中充满了愧意。

暮色中,渐渐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城墙。

岳飞知道,眼前便是卫州所属的新乡县城,也就是王彦心中的最佳驻兵之地。

新乡城东南有黄河天堑,西北有太行高山,易守难攻,且离汴京不过百余里,地势极好。

根据事先获得的情报,新乡城中只驻有千余金国的汉军步卒。

金国的汉军步卒战力甚差,人数又只有千余,王彦认为能够轻易地攻下来。但岳飞却不敢大意,他轻轻一带缰绳,使坐骑行驰的速度缓慢下来,然后仔细向城墙望去。

暮色沉重,城墙**起了一层青雾,使岳飞什么也看不清楚。

“傅庆、傅选!”岳飞叫道。

“末将在!”岳飞身后驰来两位身材魁壮的骑士同声答应道。

岳飞这一将军卒俱为骑卒,宋军中骑卒向来很少,岳飞这一将骑卒满额时应在一千五百人左右,但实际上却不满四百,无法编成五个部,只辖有三部,分为左、中、右。岳飞拜舅父姚敬为左部将,傅庆、傅选为中部将、右部将。

傅庆、傅选是族兄弟,年龄都在二十四五岁上下。二人本是卫州傅家庄的窑工,因天生神力,又学有武功,既能使枪弄棒,又能开弓射箭,便被卫州城的大户人家请去做了护院头领。

金兵南下时,卫州城的大户人家四散而逃,傅庆、傅选二人也流落到了大名府一带,成为一支义兵队伍中的小头领。后来二人得知张所“广招河北好汉”,就都投到招抚使司军中。因二人在战乱中学了一身马上功夫,便被张所拨到岳飞名下。

“二位将军各带一队骑卒,且去城下探探道路。”岳飞命道。

他对傅庆、傅选二人的武功和平日表现出的勇敢十分欣赏,也对二人格外倚重,视为他的左膀右臂。

“得令!”傅庆、傅选二将答应一声,圈马向后队驰去,欲挑选骑卒向前探路。

嗵!嗵!嗵……忽然鼓声大作,城墙下陡地涌出了无数金兵,一层层犹似密林一般,人数超过了万人,且在步卒之间,又有千余金国铁甲骑卒。

岳飞吃了一惊,却并不慌张,迅速将所率的骑卒一字展开,抢先射出羽箭。

金兵正欲发动猛攻,就被宋军一阵乱箭射得连连后退,队形无法展开。

王彦趁此机会急速指挥众将摆好阵势,骑卒居中,步卒分列左右。

金兵见无法展开突袭,也只得摆开阵势,准备与宋兵硬拼下去。

“金兵定是事先知道我军欲攻新乡县城,在此布下了埋伏。”王彦对众将说道。他已从旗号上认出,眼前的金兵是刘彦宗统领的汉军。在金国的汉军步卒中,以刘彦宗所部的战力最强,因为刘彦宗所统领的汉军俱是来自辽国,对大宋的感情不甚深厚,与宋军对垒时,士气很少受到影响。

唉!都怪压阵的女真人太过性急,提前击鼓,坏了我的计谋。刘彦宗懊恼地想,命部下扎稳阵形,向宋军开弓射箭。

完颜兀术虽然接受了完颜宗望的主张,命刘彦宗单独领兵攻击宋军,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派了些能够忍耐炎热的女真勇士充作压阵官,对刘彦宗严加监视。

随着天气渐渐转凉,刘彦宗军中的女真勇士也越来越多。刘彦宗对此十分不满,但总的来说,他仍是十分兴奋。毕竟,他可以单独领兵作战,真正成了大金国信任的大将了。

在为大金国顺利地平定了五马山寨的“叛乱”后,刘彦宗便将王彦这支军队视为他“平定河北”的最大障碍,暗中派出探马盯牢了王彦,通过对王彦行军路线的分析,刘彦宗确定王彦意图攻占新乡县城,便秘密率军绕道日夜兼行,埋伏于新乡城下,准备给予王彦突然而沉重的打击,以求一战全胜。

不料宋军才逼近城下,在金军中压阵的女真人便抢先击鼓发动了攻击。

有这些女真人在军中,我只怕无法完成“平定河北”的重任。刘彦宗有些悲哀地在心中想着。

在降金的汉人将军中,刘彦宗治军最是严厉,部下不论是谁,只要犯了军法,立刻会被处以重刑。但是对军中那些狂傲的女真人,刘彦宗却是毫无办法。不论那些女真人犯了多少次军法,刘彦宗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军远道而来,兵疲不利久战。都统制大人当遣一大将,直捣敌军腹心,冲乱敌军阵势,然后全军压上,与敌速战。”岳飞拍马驰近王彦,拱手说道。

“此计甚妙。”王彦大喜,转头望着众将,“哪一位英雄敢去冲阵?”

众将看着对面的敌军阵势,俱是默默无语。

来敌若非是金国汉军步卒中的刘彦宗部,若非是有着千余铁甲骑卒,众将或许早就请战而出了。

但来敌偏偏是金国汉军步卒中战力最强的刘彦宗部,又偏偏有着千余凶悍的铁甲骑卒,众将觉得没有把握冲动敌阵,谁也不愿请战。

“属下愿意出战冲阵!”岳飞高声道。

“岳将军须得小心。”王彦叮嘱一句,下令擂鼓助威。

顿时,宋军中所有的战鼓都被擂响,有若千百个巨雷一齐炸响,惊天动地。

如雷的鼓声中,岳飞领着姚敬、傅庆、傅选和数十勇壮骑卒旋风般冲向敌阵。

唰!唰!唰……金兵射出的羽箭飞蝗一样扑向岳飞等人。

岳飞车轮般舞动长枪,将射来的羽箭尽数扫落。

姚敬、傅庆、傅选亦是挥动长矛,打落射来的羽箭。

但岳飞身后的勇壮骑士却接连数人被羽箭射中,在惨呼声中摔下了马背。

两军对阵,相隔只一箭之地,岳飞等人刹那间便已冲进了金兵大阵。

“杀!”岳飞大喝声中,直向金兵主将刘彦宗冲过去。

啊!宋军中竟有如此勇猛的战将吗?刘彦宗大惊失色,不敢与岳飞交手,拨马便逃。

“哇呀呀!”一个压阵的女真勇士挥动狼牙大棒,跃马向岳飞冲来。

呼——岳飞手中长枪划出一道耀目的白光,直向那女真勇士的咽喉刺去。

“啊!”那女真勇士尚未判断出敌人攻击的方位,便觉喉头一凉,惨呼声里,扑通栽下了马背。

“是岳南蛮,是岳南蛮!”几个曾经跟随完颜兀术进攻大名府的女真勇士一下子认出了最可怕的敌人,惊呼起来。

众女真勇士听到来将是打败过四太子的岳飞,个个脸色大变,勇气顿失,不仅不敢上前,反而争先向后逃去。

见到女真勇士后退,众汉军步卒更加不肯上前迎敌,前队向后逃去,而后队却不自觉地向前冲来,队形顿时乱成一团,使大阵出现了一道十余丈宽的缺口。

姚敬、傅庆、傅选三员猛将趁势向敌阵中心扑去,手中三杆长矛犹如三条出水蛟龙,翻江倒海般左刺右挑,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鬼哭狼嚎声响成一片。

“拦住敌将,拦住敌将!”刘彦宗边逃边对护卫亲兵们大叫着,心中叫苦不迭——今日我真是撞见鬼了,偏偏遇上了这个最可怕的岳飞。

众护卫亲兵蜂拥上前,十余支长矛同时刺向岳飞。

啪啪啪……岳飞奋起神力,将长枪横摆扫去,一下子扫飞了敌人手中的七八支长矛。

但仍有两三支长矛刺在岳飞身上,或中在肩头,或中在腿上,虽非致命之伤,却也痛彻心扉。

岳飞顾不得身上的伤痛,猛踢马腹,紧紧追着刘彦宗。他要一举擒杀敌军主将,使敌军不战自溃。

刘彦宗所骑乃是千里良马,身边又有成百的护卫亲兵,岳飞一时无法追上刘彦宗。

战阵之上,兵卒的行动完全受主将大旗的指挥,大旗进,则一齐前进,大旗退,则一齐后退。

岳飞见难以擒杀刘彦宗,立刻一拨马头,直向刘彦宗的掌旗官冲过去。

刘彦宗的护卫亲兵忙着保护主将,掌旗官身边只有四五个骑卒。

“杀——”岳飞厉喝声中,长枪连刺而出。将掌旗官及其左右骑卒刺落马下,伸手夺过金兵的主将大旗,奋起平生之力,向天空上抛去。

对阵而战的宋、金两军兵卒几乎都看见了那面主将大旗在半空中翻滚着摔到了地面上。

“岳将军杀死了敌军主将,岳将军杀死了敌军主将!”宋军欢呼起来,士气大振。

金军却是惊骇不已,恐慌中阵形变得大乱。

“杀啊!”王彦趁势挥军猛攻。

金军大溃,强悍的铁甲骑卒在四处奔逃的步卒冲击下无法坚持战斗,只得随着步卒败逃而去。

宋军大获全胜,追出十数里地,方才收拾着战利品,列队进入新乡县城中。

此时天已全黑,宋军燃起火把,照得新乡县城亮如白昼一般。

新乡县衙的正堂上,灯火辉煌。王彦与众将席地而坐,每人面前的矮桌上都放着美酒一坛,熟羊肉一大块。

王彦抱着酒坛咕噜噜大喝了几口,仰天大笑道:“痛快,痛快,今日杀得金狗屁滚尿流,大出了胸中的鸟气。”

“今日大胜,岳将军功劳第一!”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将军高声说道。

“不错,大伙都该敬岳将军一坛!”王彦边说边向着岳飞高高举起酒坛。

众人纷纷举起酒坛,向岳飞行着敬酒之礼。

“谢都统制大人!谢众位将军!”岳飞抱拳还礼,恳切地说道,“在下有肺腑之言,愿告知都统制大人和众位将军。”

“岳将军请讲。”王彦说道。

“张大人临行之时,反复叮嘱我们——欲保中原,河北必固。河北之地,若无大宋驻守的重镇,金虏必将**中原。我军应趁此大胜之际,迅速北上,占据真定、中山、河间三镇中的一镇,然后号召河北义士,扩充兵马,与汴京互为呼应,使金虏不敢妄动。”岳飞大声说道。

王彦面带不悦之色道:“此时已至秋凉时节,金兵势必大举南下,我们孤军北上,岂不是羊入虎口一般。兵法云‘欲先胜敌,必图自保’。我们这支人马乃张大人一手创立,倘若不幸溃散,大伙儿又怎么对得起张大人的知遇之恩?”

岳飞道:“张大人创立我们这支人马,意在保卫河北。如若河北失去,张大人必将遗恨终生!”

王彦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这支人马只要保得住,就会大有作为。”

岳飞道:“只有占据河北重镇,我们这支人马才能……”

“岳将军!”王彦大声打断了岳飞的话头,“军中之事,本都统制已有决断,你不必多言!”

王彦的话中,已透出了怒意——对于岳飞,王彦虽是十分欣赏,却也隐隐含有嫉妒之意。

王彦出身农家,是河内(今河南沁阳)人,臂力甚强,通晓弓马之技,且又精通文墨,喜读兵书。王彦成年后不甘终老田垄之间,投入西北兵中,成为西北兵主帅之一种师道部下的一名军官,在与西夏国的战斗中屡立军功,名声大震。种师道去世后,所属西北兵四处溃散。王彦本已回到家乡,但在金兵围攻汴京时,又立刻投入军中,并辗转来到河北,最终归入河北招抚使司旗下。在进入招抚使司后不久,王彦便以其勇敢和谋略深得张所信任,对他连加提升,直做到都统制,成为一军主帅。

但岳飞一来也得到张所的赏识。

“如果岳飞先我来到招抚使司,这都统制一职,只怕为他占据了。”王彦常在心中不自觉地想着。

“岳飞不敢忘张大人叮嘱,愿率所部人马北进!”岳飞拱手说道。

“本都统制不许!”王彦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都统制大人一定不许,在下愿弃了军职,以义兵的名义北进!”岳飞说道。

“什么,你愿弃了军职!”王彦大出意外,惊疑地问道。

“属下愿为北进弃了军职!”岳飞坚定地回答道。

都统制大人已占了新乡城,必无进取之心。我如果不能断然离开此城,过不了多久,就会随大军退到黄河之南。岳飞想着,心中只觉沉甸甸的——他并不愿轻易弃了军职。

王彦瞪着岳飞,心中怒火上冲,猛地举起酒坛,狠狠往地上一摔。

砰——酒坛被摔得粉碎,破片酒水直溅到了众将的矮桌上。

众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来人!”王彦大喝了一声。

十多个魁壮的都统制亲兵兵卒应声奔到了正堂上。

“把岳飞这厮拖出去,立刻砍了!”王彦吼声如雷,震得屋顶都在嗡嗡作响。

众兵卒立刻一拥而上,扭住了岳飞的胳膊。

“都统制大人,属下身犯何罪?”岳飞大呼道。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倚仗军功,藐视主帅,不从军令,敢称无罪么!”王彦厉喝道。

“主帅之令于国不利,属下应有进言之责。”岳飞大声道。

“你竟敢诬我于国不利!可恼,可恼!”王彦咆哮着,瞪着众卒,“快,快把这厮拖下去砍了!”

众兵卒推着岳飞便向正堂外走去。

众将慌忙上前跪下,齐声为岳飞求情。

此时若真杀了岳飞,必使众将寒心,于我名望大有损伤。王彦想着,挥手又让军卒将岳飞推回到正堂上。

“岳飞,你不从军令,本当处斩。念众将求情,且饶了你这一次。只是你今日所立军功,不当论赏,以抵罪过。”王彦厉声说道。

众兵卒松开岳飞,退至堂下。

“谢众位将军!”岳飞拱手对众将深施一礼,然后望着王彦,倔强地说道,“都统制大人的不杀之恩,属下不敢忘。但招抚使大人的叮嘱,属下更不敢忘!”

王彦目光如刀般逼向岳飞:“如此说来,你还是要北进?”

岳飞迎着王彦的目光,毫无惧色:“属下愿北进!”

也罢,这岳飞既不能为我所用,留之何益?王彦想着,点了点头:“好吧,本都统制答应你了。”

“谢都统制大人!”岳飞躬身施礼。

“岳飞,本都统制虽不治罪于你。可你这等藐视主帅的行径,本都统制仍当上报朝廷。”王彦冷冷说道。

“能领兵北进,属下心愿已足。其余一切,任由都统制大人处置。”岳飞说道。

“骑卒为我军所缺,你不得全数带走。三部骑卒,你只可带走一部。”王彦说道。

啊,若是如此,我能够指挥北进的兵卒,岂不只剩下了百余人?岳飞怔住了。

“我军须坚守新乡,所需甚多。因此一应军中器械,你亦不能带走。”王彦又说道。

都统制如此,岂不是要将我置于死地?岳飞的心中不觉一阵阵发冷。

深秋时节,太行山中的小道上落满红叶,不时随风扬起,飘过陡峭的崖壁。

岳飞、姚敬伏在崖壁上的野草丛中,俯视着崖下的小道。在二人身后,还伏着岳伦、岳保等数十兵卒。

小道两旁生满低矮的野树,风吹过,响起一片沙沙声,就似细雨纷纷落下。

“金狗一定会来吗?”姚敬看着空无一人的小道,眼中满是疑惑。

“他们一定会来的。如今我们离真定府大约只有五六十里地,几乎已到了金虏的腹地,金虏决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在此立足。”岳飞低声说道。他的眼中布满血丝,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之态。

岳飞率领姚敬、傅庆、傅选三员部将和百余骑卒离开王彦后,立即北上,插向金人控制的河北腹地。

只是此时此刻河北的情形,已和岳飞预料的情形大不一样。

岳飞本以为河北之地仍有许多义军,他只要全力向北挺进,一定会得到众多抗金豪杰的响应,立刻能得到数万人马。

但在五马山寨被金兵攻破、河北招抚使司被朝廷废除的情势下,许多义兵已经渡过黄河,投奔镇守汴京的宗泽去了,河北几乎已没有大队的义军。

不过岳飞仍然得到了许多小股义军的响应,这些小股义军人数不多,每股较多者也只两三百人,少者仅十余人。因为他们人数很少,并未引起金兵注意,而他们也不敢轻易去攻击金兵,这才得以留在河北。岳飞成为招抚使司将领的时日虽不太长,却已名声大震。那些小股义军闻听岳飞来到,无不欢欣鼓舞,争相投奔,使岳飞在十余日内,部众便扩充至三千余人。

这三千余人离岳飞想象的数万人马差了很多,却已引起了金兵的恐慌。

刘彦宗迅速调集了数万精兵,分为北、南、东三路向岳飞围攻过来。岳飞不愿与敌硬拼,只得向西退进太行山中。

金兵跟在岳飞后面,也向山中逼来,却又逼得不太紧,总是隔着三四十里地,步步为营。

金兵如此,定有什么计谋。岳飞当机立断,选了一处险要地形,布下埋伏,然后做出大队人马已经退走的假象,引诱金兵追击。

岳飞告诉众将——一定要抓住敌人的将官,以便他能了解到敌人到底在玩弄什么花招。

不料岳飞的埋伏已布下了两个多时辰,金兵却仍未追至。

眼看红日渐渐落在了山岭后面,小道上升起了一重重暗紫色的暮霭。

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形,自北向南,从崖顶上飞过。

“唉!”姚敬抬起头,望着天上的大雁,不觉低叹了一声。

“五舅,你又想家……”岳飞刚说出半句,就觉失言,忙停下了话头。

“往年今日,正是秋收忙完,一家人盘算着来年日子的时候。可是如今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姚敬眼圈红红地说道。

岳飞默然不语,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母亲苍老的面容,妻儿依依惜别的情景……

“飞儿,你也在想家吧?”姚敬问道。

岳飞点了点头,心中道,我其实比五舅幸运多了。我还有亲人可想,而五舅的家中,已只剩下了三舅一个亲人……

“雷儿已过周岁了?”姚敬又说道。

“是啊,雷儿过了周岁,就知道叫爹了。可雷儿还不知道他爹是个什么样子呢!”岳飞勉强笑了一下说道。

“飞儿,不是我说你,是你太……”姚敬犹疑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去,“是你太固执了。如果你和都统制他们在一起,此刻离家乡就很近了,就可以随时回家看看。”

“但是金虏也离家乡更近了。”

“这……”

“五舅,我们出来投军,是为了什么?”

“杀金狗。”

“为什么要杀金虏?”

“我……我要报仇!”

“是啊,金虏杀了我们的亲人,我们一定要报仇!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让金虏再次南侵,再次伤害我们的亲人。如果河北腹地有我大宋一支强大的兵马,金虏就绝不敢轻易南侵。”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可是大伙儿都在往南退啊,只有我们向北边来了,这不是成了……成了……”

“成了孤军之势,容易受到金虏的围攻。”

“对。我们一支孤军,怎么能与金虏硬拼呢?”

“我不相信,河北的众多豪杰,就甘愿家乡落于金虏手中。只要我们能坚持住,必有许多义军返回河北。到了那时,我们就不是孤军了。”

“可是眼下……”姚敬说着,又犹疑起来。

“眼下怎么啦?是不是大伙儿有些怨言?”岳飞忙问道。

“如今我们手下的兵卒一大半是河北人,倒也没什么怨言。只是将官里边,有些人常说些怪话,埋怨飞儿只顾贪功,把大伙儿领到死地来了。”姚敬说道。

“河北是我们大宋的土地。我们大宋的官军,绝不会在河北陷入死地。”岳飞坚定地说着,心中想,看来我应该多和将官们谈谈,让他们能够更加明白挺进河北的道理。

“嗯,这天都快黑了,金狗怎么还没有来?”姚敬发觉山崖下已是昏茫茫一片,忙问道。

看来我当真是估计错了。天色已到这个时候,金虏是绝不会来的。可是,这金虏又为什么不来呢?岳飞心中只觉沉甸甸的,似堵着什么。他站起身,挥了挥手:“撤了埋伏,让大伙儿都出来吧。”

岳伦、岳保闻言从草丛里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大旗举起,来回挥动了几下,几个手持铜锣的兵卒又当当当敲了三下铜锣。

傅庆领着千余兵卒,从小道左边的矮树林中走了出来。同时,傅选也领着千余兵卒从右边的矮树林中走了出来。

“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岳飞命令道。

岳伦、岳保等人大声将岳飞的命令重复了一遍。

“五舅,你且领一队兵卒到前面山头上守着。”岳飞说道。

“怎么,你还担心金狗来偷营?”姚敬问道。

“金狗竟然不肯追来,其中必定有着什么古怪,我们须得多加防备。”岳飞说道。

姚敬点点头,走下山崖,领着一队兵卒,向东边一座高大的山头爬去。

众兵卒纷纷散开,寻找着适合“埋锅造饭”的地点。

傅庆、傅选等十数军官,则是走到了山崖顶上。

“岳大哥,你今日可是害苦了我啊——刚才那林子里有好肥的一窝兔子,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溜了。要是在平日,我非要捉住它们下酒不可。今日我怕惊动了金狗,蹲在林子里一动也不敢动,哪知蹲到这会,连那金狗的一根毛也没见着。”傅庆大声说道。他看上去十分兴奋,毫无埋伏落空的失望之意。

傅选闻言,立刻狠狠瞪了族兄一眼。

傅庆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两眼却紧盯着岳飞。

岳飞神情尴尬,笑了一下:“今日有劳各位了。”

“我等都是些只知道玩命的粗汉,劳累一点有什么要紧?只是岳大哥文武双全,又会布阵,又会埋伏,分明是堂堂大元帅的样子,哪知却空算计了一场,岂不是白费了那么多心思,倒是真的有劳了,有劳了啊。哈哈哈!”傅庆说着,大笑起来。

有几个将官听了傅庆的话,跟着笑了起来。他们都知道,岳飞一向看重傅庆,从不在傅庆面前摆出主将的架子。而傅庆在岳飞面前也甚是随意,常常会在岳飞面前说出些听上去不怎么中听的“玩笑话”。岳飞听了那些话,也都是一笑置之,从不怪罪。但是大部分将官听了傅庆此时的话,却都和傅选一样流露出不满来。

此时此刻,傅庆说出这样的话来,已不仅仅是一般的“玩笑”了,而是带有明显的讽刺之意。身为下属将官,却对主将的指挥加以嘲讽,已算是犯了军法,岳飞若是因此认真追究下来,就可以对傅庆加以严厉的处罚。

然而岳飞却似没有听出傅庆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对众军官拱了拱手,带着歉意说道:“今日埋伏落空,的确是岳某算计错了。”

众军官听了,大感意外,不觉互相看了看。

大宋将官若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绝不会在部下面前承认,总能找出一些理由来推脱,实在推脱不了,就会将责任推到部下头上。

“岳大哥没有算计错,金狗应该追过来。”傅选说道。

“你凭什么说金狗一定会追过来呢?”傅庆不服地问道。

“金狗有三四万人马,是我们的十倍,必然十分轻视我们。而在我们后边的这些金狗又以步卒为多,在山中行军甚是方便。只不过他们人数虽多,但山中却不似平原,难以展开兵马合围。因此金狗必定会趁我们刚入山中,还不熟悉路径,迅速追上来,与我们决战。”

“可是金兵并没有追来呀。”

“这种情形不合常理,其中定有什么缘故。”傅选说着,转过头望向岳飞,“岳大哥,我有一个主张,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伙儿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讲呢。”岳飞笑道。

“金狗不来,我们就打过去,打他一个冷不防。”傅选说道。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岳飞听着,顿时兴奋起来。

“金狗定是以为我们会急着摆脱追兵,绝不会回过头反攻。今夜有月光,天又不太冷,我们下半夜出发,到天快亮时,正好可以赶到金狗的营寨。”傅选又说道。

“不错,不错。”岳飞连连点点头,心中赞道——傅选不仅在战阵上十分勇猛,是员冲锋陷阵的虎将,且又甚有谋略,实是难得的大将之才。

“妙计,妙计!”傅庆也大声称赞起来,“天快亮时,正是金狗们睡得最死的时候,他们只怕连裤子还没穿上,就让我们砍了脑袋。”

“大伙儿且请坐下,好好商议一下。我也有许多心里话,想在这里对大伙儿仔细说说。”岳飞笑道,心想趁大伙儿高兴了,我得讲讲大宋官军应该挺进河北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