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之余,燕京城的街市本来冷清了许多,但近日来却又热闹起来,每天都是熙熙攘攘,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和车马。客商一大半都是从大漠草原上赶来的鞑靼人。金国连年征战,马匹损失甚多,急需补充良马,便把掳来的大批宋人赶到街市上,卖给鞑靼人,换取良马。

清晨,一批批宋人被金国兵卒从军营里赶出,驱到尘土飞扬的骡马市上。

市中搭了许多草棚,一些草棚里圈着马匹和少量骡子、毛驴,另一些草棚里则关押着宋人。众鞑靼客商忙碌地在草棚中奔进奔出,只要找到了他们看中的宋人,便会牵来马匹交换。

宋人以青壮年妇女为多,其次为少年男女,青壮年男子较少,老人则完全没有。众宋人都被绳索紧紧捆着,一个个面色青黄,神情麻木。

秦桧与妻子王氏,还有家童贵儿、婢女锦儿和众多宋人一样呆若木鸡般站在草棚里。

一个胡须焦黄的干瘦军卒拎着根马鞭,有些着急地在草棚外踱来踱去。

太阳渐渐升起,喧闹的骡马市上一下子热了许多,那黄须军卒的额上不觉冒出了汗珠。

“日他奶奶的,别人的生意都开张了,老爷这儿却没人问一声。将爷昨夜多半是喝醉了酒,竟给老爷塞来了你们这几个鸟人。”那黄须军卒骂着,劈头便给了秦桧一马鞭。

一阵剧痛刀刺般从秦桧的肩头上传到了心底里,使他恍然从噩梦中醒来。

“抓错了,你们抓错了!”秦桧陡地大叫起来。

秦桧和众大宋朝官被金兵押到燕京之后,便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跟着赵佶,另一部分跟着赵桓,继续向北走去。第三部分留在燕京城中,由大金元帅府暂时看管着。

秦桧属于第三部分,留在燕京,住在元帅府直属的军营中。

金兵对留在燕京城的大宋朝官,相当“优待”,每家给了一间小屋,看管也不甚严密。

秦桧对此又惊又喜,他惊的是,金兵如此“优待”他们,定是要他们彻底投降,做金国的汉官。他喜的是,如果继续北上,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灾祸。而他留在燕京城,至少性命可以得到保全。

不,我是堂堂大宋忠臣,绝不能做了金国的汉官。可是,我若不做金国的汉官,只怕是难逃一死。秦桧待在小屋中,日夜忧愁,心中仿佛有一个死结,无法解开。

他的妻子王氏则日日哭个不停,想念着留在汴京城中的儿子,想念着娘家的亲人。

秦桧愈发愁闷,愁到极处,不觉对大宋皇帝生出了刻骨的恨意——这赵氏父子,为何如此无用,空有雄兵百万,空有万里江山,空有亿万百姓,却对付不了从深山野林跑出来的一群野人。

正当他愁恨交加之时,忽有一群金国兵卒闯进门来,将他和家人捆绑起来,说是要卖给鞑靼人换马匹。

秦桧惊骇之中连声大叫,说他乃是宋国朝官,并非寻常的宋人,众金国兵卒一定是抓错了人。

然而众金国兵卒却不由分说,一顿拳脚打下来,当时就打得他神魂出窍,再也不敢叫出一声。

这群兵卒一定是抓错了人,一定是抓错了人!秦桧只能在心中叫着,一遍又一遍叫着。

“放屁!你几个鸟人明明是将爷赏给老爷的,怎么会是抓错了?日他奶奶的,你这鸟人再敢叫唤一声,老爷我便……”那黄须兵卒正骂着,却陡然停住了口。

一个高大肥胖、光着脑袋、只在耳后留着几缕长发的鞑靼客商向秦桧等人走了过来。

那黄须兵卒立刻满脸堆笑,迎着鞑靼客商走过去,点头哈腰地说道:“客官老爷,我这里有几头牲口挺不错的,您老仔细看看。”

啊,这金国兵卒竟说我是“牲口”!秦桧头中轰的一声,顿时两眼发黑,几欲栽倒在地。

肥胖的鞑靼客商背着双手,缓缓走到了秦桧面前。

“啊——”王氏看着那鞑靼客商一步步逼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叫。

啪!黄须兵卒立刻挥起马鞭,在王氏头顶上一甩。

王氏身体一颤,再也不敢叫喊,只是以恐惧的目光向丈夫望了过去。

秦桧根本不敢与妻子的目光对视,低垂着头,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

“客官老爷,您看看,我这几头牲口多乖呀,就像那小羊儿一般。”黄须兵卒夸耀地说道。

那肥胖的鞑靼客商微笑着,仔细打量着秦桧等人。

经过数十天的长途跋涉和金兵的惊吓折磨,又加上天气酷热,秦桧等人都是又黄又瘦,满面憔悴。

“如今这些两只脚的牲口大多不怎么听话,似我这几只羊儿般温顺的牲口您到哪儿找去?”黄须军卒媚笑着说道。

鞑靼客商仍未说什么,目光在王氏和锦儿身上溜来溜去。

王氏约有三十五六,锦儿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二人都是相貌平平,因太瘦的缘故,眼窝深深凹了下去,显得甚是难看。

“我说客官老爷,您都看了半天,就开个价吧。”黄须兵卒失去了耐心,着急地说道。

鞑靼客商连连摇头,用纯正的汉话说道:“老兄啊,你看来不怎么懂行,这等货色,卖不了几个铜钱。草原上的人,最喜欢似母狼一样壮实的娘儿们,不喜欢瘦羊般的货色,这等货色到了草原上活不了几天,纯是赔钱货。”

“这些牲口虽是有点瘦,只是因为吃得少了。客官老爷您买回去只需多费些草料,她们立刻就会长满了膘。”黄须军卒急忙说道。

“虚膘子不顶事。”鞑靼客商仍是摇着头。

“那……那你又来看什么?”黄须军卒的脸色顿时变了,眼中透出凶光。

“我只看中了一个。”鞑靼客商说着,伸手向锦儿一指。

“为何你偏看中了她?”见到生意仍有成交的希望,黄须军卒的语气一下子和缓了许多。

“看来你老兄当真是个外行。”

“不瞒客官老爷,从前我只帮着将爷到处捉这些两只脚牲口。自个儿来卖,还是第一次。”

“那我就点拨点拨你吧。这等货色,最值钱的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其次是八九岁的女孩儿,还有八九岁的男孩儿,然后是二十来岁的女人,再就是四十多岁的男人,其余岁数的货色,都不值钱。”

“这是什么缘故?”

“草原上部落众多,常有争斗,每年杀人无数,再加上近年风大雪大,人丁就不怎么兴旺。因而草原上的人就最看重能生孩子的女人。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既能干活,又能让男人睡,更能生孩子,一直可生到四十多岁,因此就最值钱了。八九岁的女孩儿,也能干活,养她几年,又花不了多少草料,所以也就值几个铜钱。还有那八九岁的男孩儿,一样能干活,且又容易**,不听话,抽他几顿鞭子就好了。等他长大了,差不多变得似头牛一样又有力气又老实,买主们甚是满意。二十来岁的女人,有力气,能干活,也能生孩子,但她们大多数原本有着丈夫孩子,对买主便不怎么忠心,甚至会想法逃走。买主们一般不太愿意要这样的女人。四十多岁的男人能干活,多少有点手艺,且力气衰了不少,没胆子反叛,缺少帮手的买主有时候也肯要这样的男人。不过这样的男人很快就会老去,买主占不了太大的便宜,所出的铜钱也就很有限了。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过了五十岁的人,不论是男人、女人,都没什么用处,谁也不会花钱买这等无用的废物。至于太小的男孩儿、女孩儿,因不容易养活,也没有人要。十五六岁到三十多岁的男人最有力气,也最能干活,可也最不听话,时常反叛,买主们都不敢要。当然,部落头领们家奴众多,不怕那些青壮男人反叛。可是那些部落头领需要货色的时候,就会出动人马去抢,哪里肯拿出铜钱来买呢?老兄啊,你手头的货色虽有四个,但能脱手的,也只这丫头一个。”鞑靼客商摇头晃脑地说道。

黄须军卒听了,半晌作声不得。

“可惜这丫头又太瘦了。不然,倒也能值一匹老马,如今看来,她只换得两条马腿了。”鞑靼客商又说道。

“两条马腿?”黄须军卒大感失望,“老爷我忙了一早晨,只弄到了两条马腿,也太吃亏了。何况,马有四条腿,若只剩下两条,那不是匹死马吗?”

鞑靼客商笑道:“两条马腿也可折算成四条驴腿。这样吧,我给你老兄一头毛驴,你让我带走这丫头,怎么样?”

“不行。”黄须军卒一口回绝道,“你牵走了这丫头,剩下的三头牲口我又卖给谁去?我又不想发财,只想弄匹马。这样吧,这丫头值两条马腿,其余三头牲口加起来,也能值两条马腿吧?你牵走这四头牲口,我牵走你一匹马,大伙就成交了,行不行?”

“不成,不成。”鞑靼客商走上前一步,指点着王氏,“你看这货色,眼珠都黄了,奶子屁股也全没了,还能生出孩子来?”接着他又指向贵儿,“这小子只怕有十七八岁,正是脑后长反骨的时候,谁会要他?”最后他又指向秦桧,“这货色双手白净,没半点茧子,大约是南朝的一个官儿。这等人到了草原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天生一个白吃草料的废物,只有傻子才会要他。”

啊,我熟读诗书,自幼身许圣贤之道,长成又高中进士,做了大宋朝官,哪知到头却受到如此屈辱。天啊天,我秦桧前世到底犯过什么大罪,今生要受到这般折磨……秦桧悲哀而又绝望地在心中叫着。

“这……这……”黄须军卒大急,伸手在脑门上抓了几下,忽然问道,“客官老爷,你原本是个汉人吧?”

那鞑靼客商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缓缓点了一下头:“不错,我原本是个汉人。”

“不知客官老爷高姓大名,老家又在何处?”黄须军卒眼中一亮,忙又问道。

鞑靼客商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已不算是汉人了,姓名不提也罢。记得我是十一岁那年被契丹人卖到鞑靼去的,当初可是受够了罪,不过我的运气还不错,长大后让主人看中了,招我做了女婿,总算是熬出头了。至于老家,我已记不大清楚,可能是辽东靠海边的地方吧。”

“太巧了!”黄须军卒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也是辽东海边上的汉人,和客官老爷是乡亲啊。客官老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瞧在大伙儿是乡亲的分上,就多少涨点儿价吧。”

“如此说来,那好。”鞑靼客商豪爽地伸出手,拍了拍黄须军卒的肩头,“大伙儿都是在外混饭吃的,碰到乡亲可真不容易。这样吧,四个货色我全带走,换给你一匹大青骡子,怎么样?”

“也罢,只当我这回是又赌输了铜钱。”黄须军卒叹了口气,“骡子就骡子,只要比毛驴强些便行了。”

“那好,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牵骡子过来。”鞑靼客商说着,转过身向对面的草棚走去。

黄须军卒恶狠狠地盯着秦桧,破口大骂:“日他奶奶的,将爷欠我两匹马,却只肯拿你这几头牲口抵账。老爷本想你们这几头牲口虽说掉了膘,至少能换回一匹马吧。哪知你这几头牲口加起来,竟然只顶得上一头毛驴。我日你八辈子的祖奶奶,怎么竟生出了你这等不值钱的货色来!”

啊,我秦桧当真就这样被卖给了鞑靼人吗……秦桧浑身冰凉,只觉身前忽地出现了一道黑沉沉的无底深渊,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他背后伸出,使劲把他向深渊中推去……

“日他奶奶的,天下这么多人,怎么偏偏让老爷遇上了你这等不值钱的牲口!”黄须军卒越骂越恼火,举起马鞭就向秦桧抽去。

马鞭重重打在秦桧的胸上,竟打出了一条渗血的红印。但秦桧就似死去了一般,毫无疼痛的感觉。

黄须军卒见秦桧居然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发出他想听到的惨呼,心中更怒,再次高高举起了马鞭。

“住手!”忽地响起了一声大喝。

黄须军卒吓了一跳,忙回过头,见张通古领着十多个元帅府护卫兵卒,大步走了过来。

秦桧就似溺水之人忽地见到了一根稻草,猛地抬起头,大声叫道:“我是秦桧!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啊,果然是秦大人!”张通古大吃一惊,忙对众护卫兵卒说道,“快快给秦大人松绑。”

众护卫兵卒一拥而上,便去解绑在秦桧身上的绳索。

“你们干什么?这分明是我的牲口,分明是我的牲口,你们怎么上来就抢呢?”黄须军卒跳起来大叫道。

“啪!”张通古大步走上去,抬手便给了那黄须军卒一个耳光,“放屁,秦大人乃是宋国朝官,只有我大金皇帝才能处置他。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说秦大人是你的牲口。”

黄须兵卒捂着脸,倒退了几步,不服地叫道:“这几头牲口,是黄将爷让我牵来的……”

“哪一个狗屁黄将爷,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张通古不等黄须军卒说完,便怒喝道。

“是我们队中的黄队官……”

“一个队官,就敢自称将爷吗?”

“他定要让……让小人们叫他将爷。小人们不敢不叫啊。他欠小人两匹马,不肯还,就让小人……小人捉这姓秦的官儿……”

“滚,快快滚了回去!告诉那姓黄的,让他速到元帅府来领罪。”张通古咆哮着,又是狠狠一耳光打了过去。

黄须军卒被打得两眼金星飞迸,再也不敢还嘴,抱着脑袋便向骡马市外逃去。

张通古转过头,向秦桧望去。

秦桧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但他却反而无法站稳,两腿一软,便扑通跪倒在张通古面前。

张通古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缓缓向秦桧走了过去。

大金左监军府后院是一片北方极少见到的竹林,在竹林中的空地上,铺着一方凉席,张通古和秦桧分宾主坐在上面。

在张通古和秦桧之间摆着乌漆木案,案上放着两个瓷盘,盘中各装着十数块切得薄薄的西瓜。

清风徐徐从竹林间拂过,张通古和秦桧遍体生凉,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昨日在下几入地狱,今日仿佛身在仙境,不由得使人生出前世今生之疑啊!”秦桧感慨地说道。

“秦大人劫难已过,来日必有后福,前程未可限量啊。”张通古笑道。

秦桧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在下已沦落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前程。能在这乱世之中苟全性命,已算是万幸了。”

“秦大人自幼苦读诗书,胸怀壮志,怎么会甘心就此沦落呢?”张通古问道。

“唉!”秦桧叹了一声,“大宋已亡,在下是万念俱灰,哪里还有什么壮志呢?”

“大宋虽亡,还有大金啊。”张通古说道。

秦桧一怔,望着张通古。

张通古右手拿着一柄羽扇,轻轻摇着,满脸都是和善的微笑。

“张大人是想劝在下做了大金臣子?”秦桧问道。

张通古点点头。

“不,不。”秦桧摇了摇头,“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在下生为大宋臣子,死也是大宋臣子。”

张通古点点头:“秦大人身在北地,却不忘故国,实是令人钦佩。只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不能做出一番名震当代、声传后世的大事来,亦是遗憾终生啊!”

秦桧默然无语,心中道,大金已有你姓张的这等汉人臣子,我就算屈节归降,又能做出什么大事?

“五代之时,有位大有名望的人,叫作冯道,秦大人知道吗?”张通古忽然问道。

秦桧又是一怔,想了一下才说道:“那冯道做过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大臣,官至太师。甚至契丹人入中原时,他也官居太傅,算得上是一位乱世奇人。”

“不知秦大人如何看待这位乱世奇人?”

“当年欧阳修曾议论过冯道,说此人‘可谓无廉耻矣’。在下对冯道的看法,和欧阳修一样。”

“可是当时之人却不这么看,都对冯道大加称赞,说冯道德行崇高,可比古之圣贤。”

“当时的臣子,大都和冯道一样,毫无廉耻,对人主没有半点忠心,今日侍奉李家皇帝,明日便可侍奉刘家皇帝,甚至做了契丹臣子,也是面无愧色。他们既是与冯道同类,自然会对冯道大加称颂。”秦桧激愤地说道。

“秦大人此言差矣,当时的人君都是虎狼之辈,倚仗兵强马壮,夺得天下。此等皇帝,并非人君,而是孟子所说的殷纣,乃一‘独夫’耳。对这等‘独夫’,臣下有什么必要去尽忠心?”张通古问道。

“可是……可是我大宋皇帝,并非殷纣那等‘独夫’。”秦桧说着,声音一下子软弱了许多。

“哼!”张通古冷笑起来,“大宋的赵家父子,只知宠信奸臣,自取灭亡,连殷纣那等‘独夫’都不如。殷纣尚知道君王死社稷,自行了断。这大宋的赵家父子,为了苟活性命,不惜以堂堂华夏皇帝之尊,拜倒在夷狄之族脚下,这才真正是毫无廉耻。此等人主,臣下值得为其尽忠吗?”

秦桧听了,沉默半晌后又说道:“就算我不必为大宋皇帝尽忠,也绝不能做了大金的臣子。”

“此为何故?”

“大金之主,乃是夷人,而在下是华夏子民。自孔圣人以来,读书人最看重的,便是夷夏之别。若连读书人都做了夷人的臣子,圣贤之道还能存于世上吗?世上若无圣贤之道,必成鬼蜮之地,但见魍魉横行,无复人类矣。”

“孔圣人对夷夏的分别太过执着,实不足取。”

“张大人也是读书人,怎么……怎么敢非议孔圣人?”

张通古苦笑了一下:“在下生在辽国,和你们这些中原读书人的想法并不相同。孔圣人最看重夷夏之别,可我们一出生,便是夷人的臣民。你说,我们这些辽国的读书人,还怎么去议论夷夏之别?”

秦桧又是默然无语,心中悲哀地想着——将来我秦氏子孙,也定是一生下来,便成了夷人的臣民。

“孔圣人看重夷夏之别,乃是认为夷狄之族不讲仁孝,毫无礼仪。如果夷狄之族做了中原之主,我华夏之族的仁孝礼仪,便会**然无存。”

“难道不是这样吗?”

“的确不是这样。”

“这个……”

“秦大人是进士出身,自当熟读史书,夷狄之族入主中原之事,应是早已有之。”

“不错。南北朝时,大漠草原上的鲜卑人便曾入主中原,建都洛阳,史称北魏。”

“在北魏之时,我华夏之族的仁孝礼仪,是否**然无存?”

“这……”

“事实上,当时我华夏之族的仁孝礼仪并未消亡,反倒是鲜卑人放弃了他们的习俗,并且连姓氏都改成了汉姓。”

“的确如此。”

“为何如此?”

“这个……我华夏之族的仁孝礼仪,乃天地间至大之德,虽是夷狄之族,也不得不诚心归服。”

“也不尽然如此。其实夷夏俱为人类,本无分别。其习俗所以大不相同,乃是其求生之道各异而已。夷狄之族,大多以游牧渔猎为生,居无定所,逐水草而行。因此在夷狄之族中,特别看重年轻力壮之人,视武勇之夫为圣人。而华夏之族,却以农耕为生,聚族定居。因此我华夏之族,便特别看重上下尊卑,视制定仁孝礼仪的周公为圣人,孔子发扬周公之礼,亦被视为圣贤。一旦夷狄之族进入中原,所属臣民,绝大部分便是以农耕为生的汉人,若仍用其旧俗治理,必致天下大乱,反倒伤其自身。因此到了后来,夷狄之族便不得不放弃旧俗,遵行华夏之族的仁孝礼仪了。”

秦桧听了,眼中不觉一亮:“如此说来,大金就算灭了大宋,成为中原之主,也将不得不遵行我华夏之族的仁孝礼仪?”

“大金已经在开始遵行华夏之族的仁孝礼仪。近日大金皇帝传下了旨意——河北、山西等地的读书汉人,可以前来燕京考试,凡考中进士者,立授官职。而考官所出之题,与大宋并无分别,无非是时论诗赋,再加上孔圣人一派的经术。”张通古笑道。

“若是这般说来,大金皇帝虽是夷狄之族,也与我中原帝王并无区别。”秦桧若有所思地说道。

“所以秦大人若是做了大金臣子,并不违背孔门大义。”张通古立刻说道。

“不,不。”秦桧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不能成为大金臣子。”

“秦大人为何如此固执?”张通古不禁皱起了眉头。

“张大人,你是辽国汉人,难以明白我中原汉人的感受啊。大金兵卒自侵入大宋以来,一路上毁城破关,杀人如麻,视中原汉人为草芥。又掳去二帝,尽迁宗室。自古中原汉人所受的苦难和屈辱,也无今日之深重。中原汉人,不仅视大金为敌国,更视大金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下身为大宋朝臣,又有着忠直的虚名,一旦屈节,必遭中原汉人痛恨,纵然勉强能为大金效力,也难成事。”

“那么秦大人在此乱世,又何以自处呢?”

“在下已说过——能苟全性命,已是万幸。”

“但秦大人若如此固执,恐怕连性命也难以保全。正如秦大人所言——金国人一向视汉人为草芥。秦大人是宋国朝臣,说起来有些身份,论理只有大金皇帝能加以处置。但事实上,别说宋国朝臣,就算是宋国的皇子公主,若让谁牵去卖了,也无人认真对待,顶多说是路途亡失或病死了。我虽救得你一次,但若再有人来拉走了你呢?并且拉走你的人不是个寻常的汉人军卒,而是个女真贵人,那又该怎么办?若真是如此,就算是我,也无法再救你一次啊。”

“不,不!金国人怎么能如此对待我……”

“金国人怎么对待你,都不为过。因为在金国人眼中,你只是一个被俘的两脚牲口。”张通古打断秦桧的话头,冷冷说道。

秦桧脸色苍白,浑身发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通古也不再说什么,悠然摇着羽扇。

“难道,难道我秦桧就只剩下了向金国人屈膝投降这一条路吗?”秦桧痛苦至极,呻吟着说道。

“那不是投降,而是通权达变,明识时务。只有人间豪杰,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张通古说道。

秦桧沉默不语,心中道——自古以来,凡是降臣叛贼,无不以“通权达变,明识时务”这几个字来自欺欺人。

“刚才我为什么说起冯道,因为冯道便是这样‘通权达变,明识时务’的豪杰。其实我等读书人生于世上,所求之事,便是执掌权柄,操纵天下大势,借此做出番事业。至于这事业是用什么办法做成的,后人并不追究。后人只以成败论英雄,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是也。如今大金虽是兵强马壮,但天下并未安定。此时此刻,正是我等豪杰大显身手之时。”张通古满怀豪情地说道。

啊,张通古的这番话,倒是说得有理。秦桧听了,不觉怦然心动,那种难以挥去的痛苦感觉,一下子减弱了许多。

“秦大人,这大宋天下,从何而来?”张通古一边问着,一边仔细观察着秦桧的神情变化。

“大宋天下,乃是太祖皇帝从后周孤儿寡母手中夺得。”秦桧答道。

好!秦桧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不打算做一个大宋忠臣了。张通古心中高兴,又问道,“既是如此,中原汉人又为何称颂大宋太祖皇帝为仁德之君呢?”

“因为太祖皇帝一统中原,平息了数十年的战乱。”

“如果秦大人能使天下太平,无复战乱,后人是会称颂你呢,还是会责怪你?”

“我……我能做成张大人所说的事吗?”

“只要秦大人肯与我同心协力,自能做出一番前无古人的大事来。”张通古肃然说道。

“还请张大人指教。”秦桧拱手向张通古行了一礼。

哈哈,这秦桧终于是向我屈服了。张通古心中大喜,却是不露声色,指着盘中的西瓜,缓缓说道:“此乃北地佳品,你们中原还未种植。秦大人且请先尝美味,然后我们再好好商议一番。”

“多谢张大人。”秦桧又是行了一礼,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西瓜,轻轻咬了一口。

顿时,一种清爽甘甜而又带着些凉意的味道迅速传遍了秦桧的全身,令秦桧又惊又喜,立刻便咬了第二口。

“秦大人住得久了,就会知道,我们北方其实也有着许多好东西呢。哈哈哈!”张通古到底忍不住心中的兴奋,大笑起来。

“哈哈哈!”秦桧也陪着大笑起来。

大金元帅府的演兵场上,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等数十金国将官骑着快马,手挥木杖,呐喊着互相追逐,打起了近日军中最为流行的马球。

但见场上划出了一块南北百余丈长、东西五六十丈宽的长方形之地,在南北两端,各竖了一堵矮墙,墙中间插着一块木板,板上挖出一个径尺大小的圆洞。

金国众将官分成两队,每队各有十八人。一队穿着白色单衫,一队穿着青色单衫。众人手中所持木杖长约三尺,前端弯曲成半月形。依照球规,打球者将球击入木板上的圆洞,便可得到一支木筹,先得三筹者为胜。

那马球只有拳头大小,以木制成,涂成鲜明的红色,虽是十分显眼,击起来却甚是不易。

最难的是,各队所击入的圆洞,并不相同。穿白色单衫的一队,必须将马球击入球场南端木板上的圆洞,方能得到木筹。而穿青色单衫的一队正好相反,必须将马球击入北端木板上的圆洞。

“哇!”身穿白色单衫的完颜兀术大吼声里,跃马向前,挥杖向穿着青色单衫的完颜阇母冲去。

完颜阇母已抢到那红色的马球,正欲向球场北端击去,忽见完颜兀术疾冲而来,恰好挡住击球的线路,忙把木杖向上一挑,意欲把马球挑到完颜兀术身后,由同伴接过去。

“呼——”那马球果然被完颜阇母挑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完颜兀术的头顶越过。

“哈哈!”完颜阇母得意地大笑起来,他这一招,叫作“流星赶月”,难度极大,只有打马球的高手才能做到。

但完颜阇母只笑出了两声,就再也笑不下去。

完颜兀术突然从马鞍上立起身体,向后一仰,挥杖一勾,居然凌空把那马球勾住了。

在疾奔的快马上突然站起身,并往后仰去,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动作,纵是最善骑马的勇士,也很少使出这个动作。

可是完颜兀术却在一场马球游戏中,使出了在战场都很少有人使出的危险动作。

啪!马球被完颜兀术勾落在地,向前一滚,又恰好滚到了完颜阇母面前。

完颜阇母只需一挥手,就可将马球远远击开。

但是,完颜阇母却一踢马肚,装作没能控制住坐骑的样子,斜斜从马球旁冲过。

完颜兀术他满肚子怨气正没处可出,只能借着打马球泻泻火,我可不能与他认真计较。完颜阇母在心中想道。

“哇!”完颜兀术又是一声大吼,纵马跃上前去,挥杖击向马球。

啪!那马球贴地掠出,正滚到刘彦宗马前。

刘彦宗穿着白色单衫,是完颜兀术的同伴。

完颜兀术击出一球后,立刻催马向球场南端冲去。

身穿青衫的那一队金国将官因为刚才大占上风,几乎所有的人都奔向了球场北端,使南端的球场出现了大片的空白地带,无人可以阻挡完颜兀术的冲刺。

这种情景的出现,对完颜兀术这一队来说极为有利,若无意外出现,他们必能赢得一球。

啪!刘彦宗抓住时机,在对方上来围抢之前,把马球击了出去,并跃马横冲,有意挡住追向完颜兀术的线路。

“呼——”那马球划出条直线,极其准确地落在完颜兀术马前。

此时完颜兀术离南端木板上的圆洞只有五六丈远,且身后左右没有一个对手。

如此近的距离,任何一个打马球的高手也能轻松地将马球打入圆洞。

完颜兀术打马球的时日并不太长,但悟性极好,已足可称为其中高手。

“嘿!”完颜兀术大喝一声,高高举起木杖,狠狠向下击去。

糟了!远处的刘彦宗一看完颜兀术的击球动作,就知道已经到手的胜果转眼便会丢失——近距离将马球击入圆洞,须用巧劲,绝不能似完颜兀术这样蛮打硬击。

不好!完颜兀术一出手,便明白他犯了错误,却已迟了——

“呼——”受到重击的马球如离弦之箭,直向圆洞飞去,但最终却没能飞进圆洞,而是打在了圆洞边缘的木板上。

“啪!”那马球被高高撞起,反弹回来,落在地面上。

几个身穿青色单衫的金国将官斜刺里冲至,一下子在那马球周围布成了一个圆阵。

刘彦宗和七八个身穿白色单衫的金国将官也冲了过来,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只能望球兴叹。

一个臂力强大的金国将官挥动木杖,使出全身力气,击向那红色的马球。

但见那马球如闪电般从众人头顶掠过,竟飞出去四五十丈远,落到完颜阇母面前。完颜阇母顺手一挥,已将马球击到了球场北端。

这时候北端有两三个身穿青色单衫的金国将官,却无一个身穿白色单衫的金国将官。

只一刹那间,整个球场就发生了完全相反的变化。

“快,快冲上去!”刘彦宗焦急地大叫着,勒转马头,便要向球场北端驰去。

“冲个屁!”完颜兀术却暴怒地吼叫起来。

刘彦宗一愣,忙拉住了缰绳,不敢动身。

“混账东西,你传的是什么鸟球!”完颜兀术瞪着刘彦宗,破口大骂道。

我传的分明的是一记绝妙的好球啊。刘彦宗心中大感委屈,却又不敢辩解。

“怎么,你还不服吗?”完颜兀术更怒,跃马冲近刘彦宗,举起手中木杖便向刘彦宗头上打去。

啊,他这么一杖砸下来,只怕会砸死了我!刘彦宗惊骇至极,欲伏身躲避,又怕引起完颜兀术更大的怒火,惶急之下,手足冰凉,眼前竟是一片昏黑。

“兀术!”场边上突地响起一声大喝。

是谁,竟敢直呼我堂堂大金四太子的名字?完颜兀术硬生生停住手,转过头向场边看去。

完颜希尹脸色如铁,神情肃然地站在场边。

“是……是,是右监军啊。”完颜兀术的手臂不觉垂了下来。

“兀术,你到我这儿来一趟,我有话告诉你。”完颜希尹才说罢,立刻转过身,向远处走去。

“哼,摆什么臭架子。”完颜兀术嘟哝了一句,将手中木杖抛在地上,“散伙,散伙!不玩这鸟球了。”

老天爷有眼,老天爷有眼啊!刘彦宗背上全是冷汗,望着远去的完颜希尹,心中庆幸不已。

在大金右监军完颜希尹的府中,有一处金国贵人很少拥有的藏书楼。

完颜兀术在两个美貌的女奴引导下,踏着朱漆楼梯,缓步走到了楼上。

但见楼上竖满了书架,架中放置着数也数不清的书本。

书架之下,摆着几张乌木案几,每一张案几上都堆着十几个卷轴。完颜希尹身穿素白长袍,坐在一张看上去较大的乌木案几后,正看着卷轴上的题签。

见到完颜兀术走上来,完颜希尹并未站起,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完颜兀术坐下来。

哼,在整个大金国,除了皇帝,只怕就是希尹敢对我这般轻视。完颜兀术不快地想着,在乌木案几旁的凉席上坐了下来。

“宗望他好了一些吗?”完颜希尹放下手中的卷轴,问道。

“二哥自从那天中了暑气后,就不能站起来了,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完颜兀术答道。

“宗望他这是劳累太过,元气大伤,须得好好静养。”完颜希尹说道。

“哼,只怕有人巴不得我二哥早死,好去夺他的兵权。”完颜兀术气呼呼地说道。

“大胆!”完颜希尹往案上一拍,怒视着完颜兀术,“你居然说出这番话来,莫非是想造反了?”

“迟早有人要造反。”完颜兀术面对着完颜希尹的直视,毫无惧色地说道。

“谁,是谁要造反?”完颜希尹厉声问道。

完颜兀术却不回答,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唉,兀术和宗望他们早已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初我教导的那几个顽童。在他们眼里,已容不下我这个老头子了。完颜希尹有些悲哀地在心中想。

“老叔您别生气,我这是心中憋闷,就随口乱说。您大人大量,可别放在心上。”完颜兀术的语气忽地柔和下来,心中道,二哥一向敬重希尹,见了我对希尹无礼,便十分生气。如果他知道我今日又对希尹无礼,一定会不高兴,只怕身体更难好转。唉!看在二哥的分上,我就对希尹客气一点吧。

完颜希尹听了,大感意外,笑道:“老叔是看着你们兄弟长大的。当初为了教你们学汉文,说汉话,可受了你们几个淘气鬼不少的闲气。如今你们都长大了,也都有了出息,老叔我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哪会生你的气呢?你呢,有话也别闷在心里,想说就说,就算说错了什么,老叔也不会怪你。”

哼,你这老家伙是想套我的话呢,我才不会上当。完颜兀术心中说道,摇了摇头:“我心里憋闷,是因为二哥的病总不见好,并非有什么话要说。”

“唉!”完颜希尹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肯对我说心里话。这几年,你们兄弟和老叔可是疏远了许多啊。”

“是老叔太忙了,顾不上我们兄弟。”完颜兀术说道,心中怒气又生——从前是太祖皇帝在位,你完颜希尹当然会亲近我们兄弟。如今的皇帝不喜欢我们兄弟,你完颜希尹自然也就疏远了我们兄弟。

“我的确是太忙了。如今我大金兵马扩充了十数倍,所占的地方也大了十数倍。皇帝让我筹措粮草,输送军械,还让我监管各处税赋,并安置我女真人各处居住,所有这些事情,一样也不能耽误。别说我与你们兄弟见面的工夫少了,就连这许多汉人的书本,我也没有工夫去翻看。”完颜希尹遗憾地说道。

完颜兀术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书架,不屑地说道:“这些汉人的书本吃不得,穿不得,有什么用?”

“兀术啊,你可不能看轻了这些书本。汉人治理天下,靠的就是这些书本。当初宋国的太祖皇帝赵匡胤曾经问宰相赵普——如何才能治理好天下?赵普说——有半部《论语》就够了。这《论语》是什么?就是孔圣人留下来的一本书。”

“哼,宋人有了那孔圣人的《论语》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大金灭了。”

“宋人落到眼前这个结果,是因为昏君奸臣在位的缘故。但就算如此,宋人立国也不算太短,差不多快两百年了。而在宋人之前,仅仅五十余年,中原之地便换了五个朝代,每一个朝代立国只有十来年。你说,为什么那五个朝代都无法保住江山,唯有宋人能够立国长久?”

“这……”

“这是因为那五个朝代的开国皇帝,都是只知马上征战却目不识丁的鲁莽武夫。他们以为仅仅靠着手中的长弓大刀,便能治理天下,因此都看不起读书人,也不重视书本。”

“老叔给我们讲过南朝故事,说那宋人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是一个鲁莽武夫。”

“赵匡胤是个武夫,这不错。但他并不鲁莽,他很看重读书人,也很看重书本。”

“我们是女真人,不是南朝汉人,用不上南朝的什么鸟书。”

“但是我们却占了南朝汉人的土地,还要做南朝汉人的主人。”

“对呀,我们女真人既然是主人,那么南朝汉人就得依我们女真人的规矩行事。在我们女真人的规矩里,可没什么鸟书。”完颜兀术傲然说道。

“依照我们女真人的规矩,就得把那些汉人全部当成奴隶,让他们上山猎鹿,下河捕鱼。这样行吗?”完颜希尹问道,嘴角透出一丝冷笑。

“这个……”完颜兀术想了半天,也无法回答。

“你也看见了,这南朝汉人多得似蚂蚁一样,靠着猎鹿捕鱼,根本养活不了他们。如果这些南朝汉人活不下去,就会造反。南朝汉人这么多,若是全都起来造反,我们女真人拼死流血打下的基业只怕很难保住。因此,我们要做南朝汉人的主人,就得先明白这南朝汉人是怎么一个活法,然后才能把那些南朝汉人治理得服服帖帖。而要明白南朝汉人的活法,并且把他们治理好,我们女真人就离不开南朝汉人的书本。”完颜希尹肃然说道。

完颜兀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并未再说什么。

“其实只要我们允许汉人依照他们的活法活下去,就会有许多汉人做我们大金的忠臣,就像那刘彦宗一样。”完颜希尹又说道。

完颜兀术仍是默不作声,心中道——那刘彦宗只是贪图我大金赏给他的官职,未必是对我大金有什么忠心。

“皇帝很看重刘彦宗,你二哥也很看重刘彦宗,并且升刘彦宗做了‘知枢密院事’。这个官职,依汉人的规矩,就是宰相了。不管你如何看轻汉人,也不能不承认汉人里边有些人很有本事,很有见识。我们大金敬重刘彦宗,就会使许多有本事、有见识的汉人来投奔大金,这个道理你明白吗?”完颜希尹问道。

“我明白。”完颜兀术勉强答道。

“你既然明白,为何对那刘彦宗毫无敬重之意?别的汉人若见刘彦宗做了宰相,还被你如此轻视,岂不是都寒了心?”完颜希尹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

“我……我错了。”完颜兀术的声音低得如蚊嗡一般。

“你能知错,不愧是直性汉子。”完颜希尹满意地笑了笑,又说道,“元帅府欲召集各路将官,议论扫**宋人残余之事。到时你四太子可不能不来啊。”

“我来不了。”完颜兀术立刻拒绝道。

“你为何来不了?”完颜希尹问道。

完颜兀术并不回答,又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唉!”完颜希尹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对宗翰不服气,认为皇帝偏向宗翰。如今你二哥病了,元帅府就是宗翰一个人主事了。因此,你就不愿到元帅府议事。”

“皇帝就是偏心。”完颜兀术本来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你就错了。”完颜希尹连连摇头,“皇帝并非偏向宗翰,只是在表示对宗翰特别敬重而已。”

“皇帝为什么偏偏要对宗翰特别敬重?”

“我问你,宗翰是不是皇帝的嫡亲侄子?”

“不是。宗翰的爷爷,和我们的爷爷是兄弟,到他爹那一辈,已和皇帝隔了一层。到了宗翰这儿,与皇帝又隔了一层。”

“但你和宗望,却是皇帝的嫡亲侄子。你们的父亲太祖皇帝和当今皇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今皇帝看待你们,就似看待亲生儿子一样。可是宗翰就不同,皇帝和宗翰隔了两层,绝不会把宗翰看成他的亲生儿子。兀术,我已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不明白。”

“唉!你怎么能不明白呢?这就好比一个做父亲的,请了外人和他的儿子一起去打猎,结果到了晚上,那外人和儿子扛了许多猎物回来。你说说,在这个时候,做父亲的是应该特别敬重自己的儿子呢,还是应该特别敬重那个外人?”

“当然应该特别尊重那个外人。”

“你这不是明白了嘛。”完颜希尹笑了起来。

完颜兀术默不作声,心中道,皇帝绝不会把我们兄弟看成亲生儿子,也绝不会把宗翰看成外人。

“其实我们完颜氏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都是一家人,何必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呢?我知道,你们和宗翰之间闹了些不痛快,可那已经过去了啊。我们女真好汉都是直性汉子,从不记隔夜之仇。宗翰其实也挺佩服你们兄弟,常在军中说——太祖皇帝的儿子,个个都是英雄,不愧是我大金的龙子龙孙。你二哥病了,宗翰也十分关切,常让我代他去探望。今日我就去看了你二哥——可惜他睡着了,我不便惊动他,回来路过演兵场,正好遇上你乱发脾气。”完颜希尹说道。

完颜兀术勉强笑了一下,拱了拱手:“多谢老叔,回去后我定当向二哥转告老叔的美意。”

“也应当转告宗翰的美意。”完颜希尹笑道。

完颜兀术顿时沉下脸来,一声不吭。

“唉!”完颜希尹又是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抬起手,拿起一个卷轴,缓缓在案几上展开。

这老家伙在干什么?完颜兀术好奇心大起,不由得向案几上望了过去。

“啊!”完颜兀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完颜希尹展开的,是一幅宽约二尺的长卷山水画。那画上天蓝水碧,山青树绿,色彩极是浓丽。更难得的,是那长卷画得异常精致,不论是悬崖峭壁、丛树竹林,还是寺观庄院茅舍瓦屋,桥亭舟楫,都被细笔精心勾勒出来,就连水纹,也是一笔笔描绘出来的。其景色优美,令人几疑身在仙境之中。长卷很快就将案几铺满。完颜希尹只好将卷首卷起,一边卷一边继续铺开,而那长卷就似无穷无尽一般,总也卷不完。

“这是一个叫作王希孟的南朝汉人画的,唤作《千里江山图》。据说王希孟画这幅画时只有十八岁,是在南朝那位道君皇帝赵佶的指导下画完的。这幅画完成之日,也就是那王希孟耗尽心血、一命归天之时。可惜呀,真是可惜。”完颜希尹感慨地说道。

完颜兀术耳中已听不到什么声音,他恍恍然似已成了仙人,正踏在高高的云端上,俯视着一条宽阔的大江。两岸锦绣般的山岭倒映在清碧的江水中,随着波涛的摇动,幻出梦一般的迷离彩光。

“世上真有这么大,这么清澈的一条江吗?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山岭吗?”完颜兀术喃喃问道。

“这条江,是世上最大的一条江,南朝汉人叫作长江……”

“我知道了。”完颜兀术不等完颜希尹说完,便叫了起来,“大伙儿都说,南朝汉人的钱财都是从长江南岸运来的。那长江南岸有一座苏州城,还有一座杭州城,似天堂一般繁华富丽。那两座城的铺路砖,都是用黄金做成的。还有那城里的女子,也个个似仙女一样美丽。”

“不错,宋国的财富,一大半来自江南。”完颜希尹笑了笑,“至于说那苏州、杭州连铺路砖都是黄金做成的,未免夸大其词。可是宋国的江南,的确水美、山美,且又繁华富足。许多宋人见了这幅画,都对我说,那江南比这画上画的还要更加好看。”

“我们大金一定要占了这江南!”完颜兀术激动地叫道。

“可是我们长城以北的先辈好汉,不论曾经多么强大,也没能占了江南。”完颜希尹说道。

“但我们女真好汉定能做出超过先辈的事业来。”完颜兀术大声说道。

“好,有志气!”完颜希尹先是赞了一句,然后问道,“我们女真好汉又凭什么能超过先辈呢?”

“我们女真好汉有天下无敌的铁甲骑兵。”

“就这个吗?”

“这个还不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

“依老叔说来,我们又凭什么?”

“凭人和。”

“人和?”

“对,人和!南朝汉人的兵书上写着要想战胜敌人,必须天时、地利、人和齐备。但天时不如地利,而地利又不如人和。所以,人和才是最重要的。有了人和,便可战无不胜。”

完颜兀术听了,心中剧震,默然无语。

“人和是什么?人和就是我们所有的女真好汉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只有这样,我们女真好汉才能真正做到天下无敌,也才能做出一番远远超过先辈的事业。”完颜希尹神情凝重地说道。

“老叔,你不用再说了。元帅府无论什么时候议事,我都会去的。宗翰的美意,我也会转告二哥。”完颜兀术肃然说道。

“好,好!”完颜希尹顿时激动起来,满脸放出红光。

完颜兀术两眼紧盯着案几上的那幅《千里江山图》,心中不停地叫着——我女真好汉一定要占了江南,一定要占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