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燕京城暑气逼人,阳光似火一样没完没了地炙烤着大地,赤脚踩在地上,就如同踩在滚烫的铁锅上。生长在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什么也不怕,就怕六月中出现的那轮火红的太阳。往年每到此时,女真人早早就避入林间水畔,甚至躲进了阴凉的山洞中。
但是在大金天会五年(公元1127年)的六月,居住在燕京城的女真贵人们却不得不汗流浃背地站立在热浪滚滚的演兵场上,一动也不动。
大金皇帝特地从都城派出使者,前往燕京慰问并封赏立有“灭宋”大功的左副元帅完颜宗翰、右副元帅完颜宗望。
使者的身份至为贵重,乃是大金皇帝的长子,女真本部都统完颜宗磐。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不敢怠慢,率领所属各女真贵人以及降金的众契丹人、汉人首领,在元帅府宽阔的演兵场上摆开仪仗,以最隆重的礼节迎接皇帝使者。
大金国的元帅府,专为灭宋而设,拥有调动金国兵马的权力,元帅府就设在燕京城原辽国皇宫中。
元帅府的最高长官,本来是大金皇帝之弟都元帅完颜杲,但因完颜杲有病在身,并未亲临燕京城。如此一来,元帅府的兵权实际上就掌握在左、右两位副元帅手中。而所有的军事行动,也由两位副元帅决定并指挥。
在众人眼中,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已成了大金国仅次于皇帝的两位最有权势的人物。
金国初兴,礼仪并不复杂,也不甚讲究。完颜宗翰、完颜宗望虽说是以最隆重的礼节在迎接完颜宗磐,也不过是在演兵场上搭了一座巨大的彩棚,并且在棚中摆下了独具大金国风味的全鹿宴。女真人将鹿肉视为上天赐给他们的宝物,只有在最尊贵的客人面前,才会摆下全鹿宴。
彩棚下摆放着一张长宽各有数丈的凉席,上面坐着最有身份的女真贵人。坐在最中间的,便是皇帝使者完颜宗磐,他看上去在三十岁上下,生得身材魁壮,方面大耳,脸上油光闪亮,黑里透红。在他的左边,坐着完颜宗翰,右边则坐着完颜宗望。三个人之中,完颜宗翰年岁最长,已近五旬,但他看上去红光满面,眼中神采灿然,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全无老态。在元帅府中,除了都元帅和左、右副元帅,地位最高的,便是左、右监军。此刻左监军完颜挞懒、右监军完颜希尹也都坐在席上。完颜挞懒坐在完颜宗翰身旁,完颜希尹则坐在完颜宗望身旁,二人俱是身材清瘦,年龄看上去也差不多,都在五旬上下。
除了最有身份的五位女真贵人外,其余众人不论是女真人还是契丹人、汉人,都依着身份的高低,分别站立在凉席两旁。身份高者,便站得离凉席近些。其中站得离凉席最近的女真人是完颜阇母、完颜兀术,契丹人是耶律余睹,汉人是刘彦宗。
彩棚用木架搭成,顶上盖着青翠的松枝,并挂满五颜六色的彩绸,在阳光下十分醒目,也十分好看。但棚顶却搭得并不太高,而松枝又盖得较薄,以致棚中的众人虽然未被阳光直接照射,却感到棚内似蒸笼一般闷热,每个人的背上都湿乎乎地积满了汗水,说不出的难受。只是众人虽然难受,却又一动也不敢动,都眼巴巴地望着凉席上最有身份的五位贵人,盼着那隆重的礼节早日结束。
但见四个赤膊女真大汉抬着两张木案,走进彩棚,跪在了凉席正中。
一张木案上横摆着一只刚被杀死,并剥了皮的小鹿。那小鹿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之气,嫩红的肌肉仿佛在隐隐颤抖,就像仍然活着一般。在小鹿的胸上,插着一把牛角尖刀,锋利的刀刃闪烁着耀目的银光。
另一张木案上摆放着一坛开了封口的陈年美酒,坛边还放着一柄木勺,勺口比寻常的碗口还要大些。
“皇子爷请。”完颜宗翰笑着对完颜宗磐拱了拱手。
“多谢诸位元帅、监军。”完颜宗磐也拱了拱手,然后伸手抽出插在小鹿胸口上的牛角尖刀,剜下一块血淋淋的生鹿肉,送入口中。
棚中的女真人见此情景,俱是神情平静,毫无反应。但众汉人甚至一些契丹人见此情景,却是大吃一惊,心中均想——女真人果然是夷狄之族,到今日还不忘生食兽肉的旧俗。这等连生肉都吃得下的夷狄之族,自然是凶蛮无比,难怪大辽、大宋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完颜宗磐似品尝山珍海味一般,细细将生鹿肉嚼了一番这才咽下,然后又拿起另一张木案上的木勺,在酒坛里舀了满满一勺,仰起头,咕噜噜一饮而尽。
连吃了三块生鹿肉,连饮了三大木勺美酒后,完颜宗磐又将尖刀插回到鹿身上,并把木勺也放回到木案上。
四个赤膊女真大汉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将两只木案移近了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抽出尖刀,拿起木勺,也连吃了三块生鹿肉,连饮了三大木勺美酒。紧接着,完颜宗望、完颜挞懒、完颜希尹也依次吃了三块生鹿肉,并连饮了三大木勺美酒。
棚中站立的众多女真人看到这里,不觉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依照女真人往日的旧规,那只血淋淋的小鹿必须吃完了,那坛陈年美酒也必须喝见了底,全鹿宴方才算是结束。但女真人自从兴盛以后,早已从辽人、汉人那儿学到了许多精美熟食的烹调之法,也大多吃惯了熟食,这生鹿肉吃起来已不怎么咽得下去了。
到了后来,全鹿宴仅仅成了一种象征女真人不忘本色的崇高礼仪,大伙儿吃了三块鹿肉,饮了三勺美酒,便可以结束全鹿宴。然后就放开肚皮,大吃各种熟食。
完颜宗翰等人此时摆下全鹿宴,只是为了表示对皇帝使者的敬重,并非正规的宴席,用不着再上熟食。
众多女真贵人以为,迎接大金皇帝使者的仪式已快结束,他们马上就可回到府中,痛痛快快地洗个凉水澡。
只有完颜阇母、完颜兀术这等地位极高的女真贵人,心中才知道——全鹿宴才仅仅是仪式的开始。
完颜宗翰等人之所以选择在演兵场迎接大金皇帝使者,是因为这宽阔的场地,可以尽情展示他们即将奉献给大金皇帝的几件特别庞大的战利品。
四个女真赤膊大汉退了下去,十个身穿薄纱、透出苗条身段的美女走了上来,其中五个美女手持托盘,盘中盛着一杯冰冻奶茶。另五个美女则站在完颜宗磐等人身后,手执一把大芭蕉扇,不徐不疾地挥动着。
喝着清凉香甜的奶茶,享受着身后均匀吹来的清风,完颜宗磐飘飘然仿佛升到了云端,一直刻满了肃然之意的四方脸上竟也透出了微笑。
“左副元帅,你可真会享福啊。”完颜宗磐放下手中的茶杯,一边说着,一边转着眼珠向周围的美女扫了几下。
完颜宗翰也笑了,说道:“辽国皇帝在宫中挖了地窖,藏有许多冰块。到了夏天,便将这些冰块拿出来做冰茶、冰奶、冰酒。”
“辽国皇帝这享福的法子,多半是向汉人学的。”完颜宗磐说道。
完颜宗翰点点头:“不错,汉人皇帝最讲究如何享福,无论是吃食、茶酒、衣服,都弄得似天上的神仙一样,就连如何睡女人,也有数不清的讲究,还为此画了好多光屁股人儿。”
“那叫‘春宫图’,辽人皇宫里也藏了许多,当年有人把这些‘春宫图’献给太祖皇帝,哪知太祖皇帝见了却是大怒,立刻把那些‘春宫图’烧了。”完颜挞懒说道。
“烧得好!”完颜宗磐将目光从众美女身上收回,正色道,“汉人只知享福,到后来便成了无用的废物。辽人去学汉人,一样成了废物。我们女真人乃是上天降下的贵种,可万万不能去学那吃草谷的汉人。”
“汉人也不是只知享福,他们也有我们女真人须得好好看待的东西。”完颜希尹不以为然地说道。
“汉人有什么好东西?”完颜宗磐问道,竭力将他的不快压在心底——完颜希尹乃是大金国公认为最有学识的“圣贤之人”,就算是大金皇帝,也须得敬他三分。
完颜希尹笑了笑,向完颜宗翰看了一眼。
“皇子爷请看。”完颜宗翰说着,猛一挥手,喝道,“击鼓!”
“击鼓!击鼓!”完颜阇母、完颜兀术也大喝起来。
“击鼓——”众女真贵人依照军中传令的惯例,齐声大喝道。
嗵!嗵!嗵……鼓声如雷一般从演兵场的尽头响起,整个大地都被鼓声震得颤抖起来。
只见十数面大旗迎风招展,从演兵场的尽头向彩棚移来,旗下是百余女真赤膊大汉,拉着数十只大鼓,一边向前行进,一边舞动双臂,使劲敲着大鼓。
在击鼓大汉的后面,是几辆奇形怪状的“大车”,每一辆“大车”都由数十个降金的汉人兵卒推着。
很快,那些奇形怪状的“大车”便被推到了彩棚跟前。
完颜宗翰又是挥了挥手,让众鼓手退到彩棚两旁,然后命令道:“把那三弓床弩推过来。”
众汉人兵卒一齐用力,把看上去最矮的一辆“大车”推到了凉席前面。
这是什么玩意?完颜宗磐惊疑不定,仔细打量着那辆“大车”。只见那“大车”安有六个车轮,轮上架着一个似床非床、足有二丈长二丈宽的大木框,木框都是用硬木做成的,显得极为结实。在床的前部,横架着三张巨弓,比女真所使的最大号的弓还要大出一倍。那三张弓两张在前,一张在后,弓弦极粗,且连在一起。在床的后部,横穿着一个转轴,在转轴的两头,各竖着几个粗大的握把。转轴上还绕着几圈绳索,和床前部弓弦连在一起。
“这便是汉人最厉害的兵器——三弓床弩。”完颜宗翰说道。
“弩我也使过,准头虽好,却没有弓的劲大,也射不远。这,这个东西如此庞大,怎么会是弩呢?如果这东西真的是弩,又怎么把弩箭发射出去呢?难道,难道是用这转轴来发射吗?”完颜宗磐难以置信地问道。
“宋人的这东西,我大金皇子爷一眼便看穿了老底——它果然是用转轴发射的。”完颜宗翰笑着,抬手向众汉人兵卒一指,“你等把弩箭装上,且放一箭出来。”
众汉人兵卒立刻忙碌起来,先拿出了一支巨大的弩箭,扣在弓弦上,然后十数人一齐扑向握把,使劲转动着转轴,硬生生将弓弦拉开,最后用一根木栓将转轴卡住。
完颜宗磐盯着那支巨大的弩箭,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支弩箭长有丈余,箭杆粗如矛杆,而箭刃更比矛刃还要宽些,几乎是一柄双刃大刀。
“放一匹马出去,射倒它,越远射倒越好。”完颜宗翰又命令道。
众女真大汉答应声里,牵来一匹肥壮的枣红马,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
枣红马长啸一声,四蹄如飞般腾起,直向演兵场的尽头奔去,转眼便成了一个小黑点。
众汉人兵卒移动着三弓床弩,紧盯着远处的枣红马,眼看那枣红马已快奔出了演兵场,这才抽出木栓,并一齐放开握把。
唰——狂风大起,那支丈余长的弩箭犹如一道闪电,掠过宽阔的演兵场,直向枣红马刺去。
啊!这东西真能发射!完颜宗磐呆住了。
噗——轰!随着两声闷响,众人清晰地看到,那支巨大的弩箭已经射中了枣红马,并且把那沉重的枣红马带到半空中飞出了数丈远才掉落在地。
“好!”
“好箭!”
“好厉害!”
……
众人看得惊心动魄,情不自禁地大声喝起彩来。
那匹马奔出至少有百余丈远,却仍被弩箭射中,而我大金最好的弓手,也只不过能将羽箭射出五六十丈远,并且那弩箭的劲力又大得惊人,竟能把马匹带到空中。如此,我大金勇士就算披着双重冷锻铁甲也无法抵挡这弩箭的杀伤啊。完颜宗磐想着,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听说当年辽国伐宋,便吃了这三弓床弩的大亏。”完颜宗翰似未察觉到完颜宗磐的脸色已变,感慨地说道。
“那是宋国真宗在位时的事情,离这会已有百余年了。当时辽国是圣宗在位,亲领大军二十万,连败宋军,深入宋国千里,直抵澶州城下,眼看就要灭了宋国。不过,那会辽国的士卒比不上我大金勇士能征惯战,宋国的真宗也有点胆量,居然亲领大军来到了澶州城下。辽军见宋国皇帝来到,便猛攻澶州,认为只要攻下澶州,便能灭亡宋国。守城的宋军便将这三弓床弩架在城头上,向下发射弩箭,只一箭便射死了辽军的先锋大将萧挞览。那萧挞览是辽国的第一勇将,他被射死之后,辽军士气大伤,再也不敢轻易攻城。就连辽国的圣宗皇帝心中也生出惧意,不久便与宋国议和,撤兵北还了。”完颜希尹说道。
“我大金攻宋时,那些宋军将官有没有使出三弓床弩?”完颜宗磐问道。
“宋兵如果没有使出这三弓床弩,我大金怎么会用上八个月的时间,才攻破那太原城?”完颜宗翰反问道。
“我大金勇士,也有人伤在这三弓床弩之下吗?”完颜宗磐又问道。
“我身边有一贴身护卫,名叫阿虎里,极是勇猛,曾一战杀死了七个辽军将官。我对他十分喜爱,准备让他充作先锋将官,哪知我还没来得及提升他,宋军便发射弩箭将他杀死了。”完颜宗翰伤感地说道。
“可是那宋人虽有三弓床弩,却一样被我大金灭了。就连他们的皇帝,也乖乖做了我大金的奴隶!”完颜宗磐大声说道。
“我大金能够灭亡宋国,一是皇帝有德,上天照应。二是众将士齐心协力,人人奋勇杀敌。”完颜宗翰说道。
“宋国地广万里,人众亿万,兵卒比地上的蚂蚁还多。若非我大金将士人人奋勇杀敌,怎么能这么快就灭亡了宋国呢。这次我到燕京来,皇帝亲自送行,并亲口告诉我,灭亡宋国,左副元帅功劳第一……”
“不对!”完颜兀术突然大叫一声,打断了完颜宗磐的话头。
“什么,你竟敢说皇帝不对。”完颜宗磐大怒,忽地从席上站起,右手便往腰间的佩刀摸去。
“我是说皇帝讲的那句话不对——灭亡宋国,应该是右副元帅功劳第一。”完颜兀术面对暴怒的皇帝使者,毫无畏惧地说道。
“四弟,是你错了。灭亡宋国,的确是左副元帅功劳第一。”一直未说话的完颜宗望开口说道。他脸色发黄,额上沁满汗珠,透出无法遮掩的病容。
完颜宗翰看了看对峙中的完颜宗磐和完颜兀术,又看了看完颜宗望,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完颜希尹眉头微皱,嘴唇动了动,似是欲说什么,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出。
完颜挞懒手拈着下巴上的几缕长须,眯着双眼,就似看着小儿打架那样看着完颜宗磐和完颜兀术。
“哼,还是你哥哥明白事理。”完颜宗磐似是明白自己有些失态,说了一句便又坐了下来。
这个混账东西,仗着他是皇帝的儿子,就想欺负我们兄弟。二哥近日来身体不好,偏偏又要在大热天里迎接这个混账东西,只怕更吃不消了。今日看在二哥面上,我暂且放过了这混账东西,来日再与他算账。完颜兀术好不容易才忍下了心头的怒意,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皇子爷,还是多看看宋人的这些东西吧。”完颜宗翰笑了笑,又是一挥手。
众汉人兵卒把三弓床弩推了下去,然后又将一辆数丈高的“大车”推到了彩棚跟前。
完颜宗磐定睛看去,见那“大车”就似平地竖起了一座巨木搭制的五层楼房,楼房四面蒙着生牛皮,有些地方还挂有铁甲,每层楼房都开有许多小窗和矮门。在最下一层的楼脚上,又安着十余个车轮。
就算在皇宫里,也只有三层高的楼房,怎么这玩意倒有五层,还能推着走,且又挂着铁甲?完颜宗磐心中满是疑惑,想问,又强忍住了。心中道,我乃堂堂大金国的皇子,岂能对宋国的这些古怪东西生出兴趣。
“这东西叫作‘临冲吕公车’,是用来冲击敌方城墙,攻占敌人城池的。”完颜宗翰解释道,“这车中层层相通,一旦接近了敌方城墙,兵卒们便可顺着车内的木梯,上至顶层,然后跳上城墙。车中开有许多小窗,可用来向外射箭,车外蒙有牛皮铁甲,可防止敌人的斧砍刀劈甚至火烧。”
“这东西有用吗?”完颜宗磐有意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当然有用,我大金能够攻破太原城,这‘临冲吕公车’便立下了大功。”“我大金没有这‘临冲吕公车’,不也攻破了辽国的许多城池吗?”
“皇子爷有所不知,宋人特别善于筑城,城墙的坚固,远远超过了辽人。宋人筑城,全以砖石为主,又厚又高。比如那太原城竟高达五丈,墙基全用数百斤的巨石压底,上面再用数十斤一块的青砖和着石灰黏土砌成。而辽人筑城,大都用土砖甚至黄土堆成,只有燕京城筑得十分坚固——可这燕京城也是降辽的宋人筑成的。我大金攻占辽人的城池,或用云梯,或挖洞,或堆土山,很容易便可破城。但太原城高至五丈,外面又有壕沟,兵卒扛着云梯去爬城,便会长久暴露在敌人的攻击之下,伤亡太大。若说挖洞,又很难将那巨石垒成的墙基挖穿,堆土山工程也过大,花费的时日亦是太长,等到土山堆成,敌人早有防备了。因此,攻击太原城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这‘临冲吕公车’冲城,它有车轮,可以由兵卒推着迅速接近城墙,且兵卒在车内,敌人又无法攻击。而车中的兵卒还可以从那小窗向敌人反击。如果攻城时用数十辆‘临冲吕公车’一齐上前,敌人便顾此失彼,无法防守了。”完颜宗翰说道。
“宋国已灭,这‘临冲吕公车’我大金再也用不上了。”完颜宗磐傲然说道。
如今那赵构又做了宋国皇帝,尚在与我大金为敌,怎么能说这攻城的器具就用不上了呢?完颜宗翰心中想着,口中却道:“皇子爷说得不错,这‘临冲吕公车’,军中只怕用不上了。”
“那边的一辆车子,像是甩石头的大砲。”完颜宗磐不愿多看那“临冲吕公车”,转过头向彩棚的另一边望过去。
“皇子爷好眼力,那正是宋人用来甩石头的车。”完颜宗翰微笑着,命众汉人兵卒将“临冲吕公车”推下,然后把掷石车推到彩棚前。
车上是一个巨大的木架,由四根粗柱做成上窄下宽的梯形样子,柱间又以横木相连,柱脚安有车轮,柱顶则横架着转轴,轴心贯穿一根数丈长的木杆,杆两端为十数根长长的麻索。
“攻打黄龙府时,我大金从辽人手中夺得十数座大砲。只是那大砲的样子甚是简单,就两根直木头上架一根横木头,然后在横木头上搁着砲杆。这宋人倒好,把大砲做得这般精致,还安有车轮。哼,我看这大砲样子虽是好看,未必能管什么用。”完颜宗磐一边端详着那掷石车,一边说道。
“皇子爷可别看轻了宋人,这车的厉害,你只怕想也想不到。”完颜希尹说道。
“真是这样吗?”完颜宗磐皱着眉头问道。
“皇子爷看看就知道了。”完颜宗翰说着,挥手命令道,“装上大石,向那院墙打一砲。”
众汉人兵卒立刻忙碌起来,将木杆系有绳网的那一端压了下来。绳网为牛筋结成,十分坚实,接着三四个汉人军卒抬着一块足有两百斤重的石块,放进了绳网里。
啊,辽人的大砲只能抛出三四十斤重的石块,这宋人的掷石车,怎么能把如此巨大的石块装在绳网里?完颜宗磐惊异之中,瞪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掷石车。
但见十数个膀大腰圆的汉人兵卒走到了木杆的另一端,每个人手中都抓着一根连在木杆上的麻索。
一个看上去似是头领模样的汉人站在木杆旁,手中举着面小旗,先是高高向上一扬,然后猛地往下一劈。
“嘿!”那十数个膀大腰圆的汉人兵卒齐齐暴喝一声,齐齐将手中的麻索猛地一拉。
呼——长长的木杆扬了起来,绳网中的巨石借着那木杆扬起时发出的巨大力道,划出道优美的弧线,直向演兵场边端的院墙飞了过去。
轰!随着一声巨响,那块两百斤重的大石正砸在院墙上,竟把一堵丈余宽的院墙给砸塌了。
“这,这玩意当真……当真……”完颜完磐震骇之中,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无法说出。
“这掷石车,还有那临冲吕公车、三弓床弩,都是我大金兵卒从宋军手中夺来的。我想请皇子爷把这几个玩意带回都城,让皇帝也看看。”完颜宗翰说道。
宗翰如此,无非是想在皇帝面前夸耀他功大罢了。完颜宗磐想着,点了点头:“好。我回去时,定会把这些玩意带上。”
“皇帝曾对微臣说过,宋人兵器厉害,我大金兵卒须得小心。”完颜希尹说道。
完颜宗磐的眉头又皱了一下,道:“这次我来,还带着皇帝的几道圣旨。”
“若有圣旨,须在元帅府正堂宣示。”完颜希尹说道。
“如此,大伙儿就到正堂上去吧。”完颜宗磐说着,便从凉席上站了起来。
完颜宗翰、完颜希尹、完颜挞懒也忙站了起来。完颜宗望最后站起了身,刚站起就连晃了几下,直向地上栽去。
“二哥!”完颜兀术惊呼着,飞步上前,一把托住了完颜宗望。
完颜宗望脸色惨白,浑身僵硬。
“不好,右副元帅怕是中了暑气。快,快将右副元帅抬到阴凉地方去,速唤医官救治。”完颜希尹急急说道。
完颜宗磐什么话也没有说,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虽然那笑意只是一闪而过,但完颜宗翰和完颜挞懒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明月高悬,洒下遍地银辉。清风徐徐吹来,渐渐驱散了白日积存的暑热之气。大金左副元帅完颜宗翰背着双手,站在府中后花园的凉亭中,仰头望着明月。在完颜宗翰的身后,站着他的心腹谋士,精通汉文字的通事舍人高庆裔。
凉亭靠近水池,随风摇动的水波在明月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今日宗磐传下了皇帝的三道圣旨。”完颜宗翰说着,将目光移到水池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在水中**出一串奇异光芒的明月。
高庆裔只是微笑着,并未说什么。他看上去年约五旬,玉面乌须,长眉凤目,令人一望便知道他定是一个胸藏谋略的才高之士。
“这第一道圣旨,便是赐给了我一份‘丹书铁券’,除了谋反之外,不论我犯了什么罪,都可凭此‘丹书铁券’,免遭刑罚。”完颜宗翰又说道。
“这‘丹书铁券’,是汉人弄出来赏赐功臣的玩意,想不到我大金皇帝也用上了。”高庆裔笑道。
“其实连这‘皇帝’的名号,也是汉人弄出来的。还有国号、年号等等,这都是汉人先弄出来的,如今都被我女真人用上了。”
“元帅这句话若让有些人听去了,定会不高兴。”
“宗磐若听去了,就不高兴。今日我有意在他面前拿出些汉人的玩意,就是想让他明白——我女真人若想真正灭亡大宋,就必须用上许多汉人的玩意。”
“只怕皇子爷难以明白元帅的这番苦心。”
“他不仅不明白,心里说不定还对我十分恼火。”
“但大伙儿都说,今日皇子爷对元帅十分敬重。”
“这并不是宗磐的本意,他来到燕京之前,皇帝定是教导过他——须得对左副元帅多加敬重。”
“大金皇帝深谋远虑,的确是当世雄主。皇子爷和皇帝相比,实在是相差太远。”
“可惜我们这位大金皇帝偏偏对他的儿子太过宠爱,一心一意想让宗磐将来能够大有作为。”
“大金皇帝希望元帅能够顺从他的心意,辅佐皇子爷。”
“可是宗磐今日的言语行动,实在太让我失望,也实在让我难以顺从皇帝的心意。”
“那么元帅打算辅佐何人呢?”高庆裔说着,眼中陡地闪出异样的光芒。
“当初太祖皇帝和当今皇帝还有都元帅兄弟三人商定,大金初创,须得长者为君,因此太祖皇帝驾崩之后,当今皇帝便袭了大位。若当今皇帝有什么不测,就该都元帅承袭大位了。在都元帅之后,帝位便应该由太祖皇帝的嫡子承袭,然后父传子,子传孙,永远不绝地传下去。只是……只是……”完颜宗翰的语气忽然凝重起来,无法再说下去。
“以属下看来,我大金将有异常之变。”高庆裔压低声音说道,他很清楚完颜宗翰为何说不下去——大金皇帝完颜吴乞买的身体并不好,经常生病,而都元帅完颜杲因多年征战,积劳成疾,已经到了难以行走的地步。
“天下未定,我大金不该有什么变故啊。”完颜宗翰的声音也不觉低了下来,透出难以掩饰的忧虑之意。
“如果都元帅去世,谁将接替他的地位?”高庆裔大胆说出了完颜宗翰难以说出的话。
完颜宗翰的身体一颤,呆了半晌才说道:“这件事,不是你我所能议论的。”
“这件事,关系到我大金的万世基业。元帅身为朝廷重臣,又是皇族,怎么能如此推脱呢?而且元帅也明白,大金皇帝早就在盘算此事,并且已在暗示众人——都元帅留下的地位,应该由皇子爷接替。”高庆裔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宗磐他不能接替!”完颜宗翰脱口说道。
“那么应该由谁接替?”
“应该由太祖皇帝的嫡子接替。”
“据属下所知,太祖皇帝只有一个嫡子,并且在三年前就去世了。依照惯例,似乎该右副元帅……”
“不!宗望他心地险恶,一肚子奸谋,绝不能承袭大位!”完颜宗翰不等高庆裔把话说完,便叫了起来。
扑通!高庆裔忽然跪在了地上。
“高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请起,快快请起。”完颜宗翰吃了一惊,连忙伸手去扶高庆裔。
“元帅乃天生圣人,当为我大金之主。”高庆裔仍是跪在地上,肃然说道。
完颜宗翰更惊:“先生……先生何出此言?”
“我大金除了当今皇帝,何人能与元帅相比?唯有元帅,才能使我大金一统天下,成万世伟业……”
“你住口!”完颜宗翰脸色苍白,陡地发出一声大喝,打断了高庆裔的话头。
高庆裔身体猛地抖动了几下,呆住了。
“你起来吧。”完颜宗翰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高庆裔脸色灰白,缓缓站起了身。
“高先生,我知道你对大金一片忠心,并不怪罪你说出这番话来。但是从今以后,你再也休在我面前提到今日所说的一切。”完颜宗翰紧盯着高庆裔,低声说道。
“属下所言,俱是出自肺腑,还望……还望元帅深思。”高庆裔坦然面对着完颜宗翰,但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唉!”完颜宗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高先生,你也许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愿意去做大金之主,因为那并不是我应该得到的。我女真人一直生活在深山密林中,数千年来毫无作为。如今上天照应,使我女真人兴盛,大伙儿便该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岂能去学那南朝汉人,为争夺大位自相残杀,留下千古遗恨?我早想好了,我不做大金国之主,但一定要做大金国的圣人。”
“圣人?”高庆裔露出疑惑之意。
“对,圣人。”完颜宗翰再次抬起头,向天上的明月望去,“当年希尹常和我谈论南朝汉人的事情。希尹告诉我,南朝汉人有两位虽已去世千年,却仍然极受后人敬重的大圣人。这两位圣人一个叫作周公,一个叫作孔子。南朝汉人能够绵延数千年,屡经战乱而又屡次兴盛,也就是因为有了这两位圣人。希尹并且还对我讲了许多周公和孔子的故事,我每听一次那故事,就对两位圣人多一份敬意。有一天,我对希尹说,论文,我比不上你,可是论武,你却比不了我,你就做我大金国的孔子好了。我呢,就做大金国的周公。希尹听了,很是高兴,让我永远也别忘了自己说的这番话。我当然忘不了自己说出的话。我们女真人最重信义,说出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是绝对不能收回的。我说那番话的时候,也是月夜,夏日里的月夜。从此以后,在每一个夏日月夜里,我都会想起自己对希尹说过的话。”
“元帅品德崇高,有若青天之日,属下能得元帅驱使,实为至幸。只是……只是……”高庆裔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只是什么?”完颜宗翰转过头问道。
“只是南朝汉人不仅有周公、孔子这样的圣人,还有老子、孙子、韩非子、鬼谷子这样的圣人。”
“这些人希尹也说过。南朝汉人数千年来出了许多圣人,但周公和孔子却是最受人敬重的圣人。”
“其实……其实周公和孔子的故事,只怕一大半都是假的,是……是南朝皇帝用来愚弄下民,以图永远保住权位的帝王之术。南朝汉人最有用的东西,倒不是那些圣人之道,而是鬼谷子的谋略……”
“你这话,我不爱听。”完颜宗翰不快地打断了高庆裔的话头,“那个鬼谷子的故事,我也听希尹说过,他不是圣贤。他专教徒弟背信弃义,暗中害人。你今后别在我面前说什么鬼谷子,也别去学那鬼谷子。”
“这个……”高庆裔倒憋了一口气,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咚,咚咚……远处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琴声。
完颜宗翰和高庆裔不觉都转过了身体,向那琴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琴音从水池对岸一座精致的小楼上传出,那小楼的栏杆门窗涂着夺目的朱漆,旁边又生着几株碧绿的垂柳,若是白日望去,定是十分艳丽。但此刻在月光的笼罩下,那小楼却似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青纱,透出一种异样的优雅,令人一见,便想起了传说中仙女居住的琼楼玉阁。
“那座小楼上住着一个南朝女子。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姓蒋。我一见了她,就十分喜欢,并把她带到了燕京城。她要什么,我就会给她什么。可是她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啊。”完颜宗翰有些无奈地说道。
高庆裔默然无语。他也见过那姓蒋的女子,也是一见了就十分喜欢,但是那姓蒋的女子却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
“那女子的父亲名叫蒋兴祖,是南朝阳武(今河南原阳)县的知县,因对抗我大金铁骑,城破被杀。那女子也差点被我大金兵卒杀了,是我救了她。可她一点也不感激我,甚至连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完颜宗翰又说道。
高庆裔仍是默然无语,心中道,如果我是那姓蒋的女子,也绝不会去感激一个杀了父亲的仇人。
琴音渐低,一阵幽咽的歌声从小楼中传出——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
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
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她总是背着我唱这么哀伤的歌儿。我喜欢听南朝的歌儿,可就是不喜欢这样哀伤的歌儿。”完颜宗翰皱着眉头说道。
“这女子唱的,是南朝的一种词调,叫作《减字木兰花》。她大约是不惯住在北方,十分想念家乡。”高庆裔说道。
“她不是不惯住北方,而是不愿住在北方,因为北方是我们女真人生长的地方,她恨我们女真人。其实,我们女真人又有什么不好?她只要住得久了,就会知道,我们女真人并非茹毛饮血的夷狄之族。我们女真人也有圣人,有像周公和孔子那样的圣人。”完颜宗翰充满自豪地说道。
唉!这南朝汉人的东西可真厉害,说起来,是北边的女真人灭亡了南朝,可只怕到头来,那南朝的东西反倒把女真人灭了。高庆裔在心中不觉叹道。
左监军完颜挞懒的后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在一扇画满艳红牡丹的精美屏风前,摆放着一架名贵的青玉案几。那案几上紧紧相连地置放着十余盏晶莹的珠灯。
完颜挞懒和他的心腹谋士张通古坐在案几前的凉席上,仔细欣赏着那些华美的珠灯。
除了灯体上镶满珍珠外,每盏灯的样子和质材都不相同。
有的灯纯为黄金或白银制成,有的灯则以白玉或青玉雕成,还有特别烧制的琉璃灯和粉瓷彩灯。至于灯的形状,更是千姿百态。有的是一只凤鸟,口中衔着玉盘。有的是几片荷叶,捧出朵莲花。有的是一匹骏马,昂首向天。有的是一位仙童,手托蟠桃……
“这般漂亮的灯,张先生过去见过吗?”完颜挞懒问道。
张通古摇摇头:“我过去别说见过,就连梦也不曾梦到过。”
“这都是从南朝皇宫里得来的玩意。这南朝汉人可真奇怪,说他们不行吧,他们偏能做出这等神仙才见得到的宝贝东西。说他们行吧,他们有那么多人,却让我们大金给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南朝人就是这样,又行又不行。”
“如果南朝汉人打仗就像他们做出的东西这么漂亮,那就太可怕了。”
“在汉朝、唐朝时,汉人打仗就很漂亮。”
“这个我听希尹说过。眼下南朝汉人还在与我们大金为敌。我担心这么一直与南朝汉人打下去,会打出一些让我们大金对付不了的厉害人物。”
“有这个可能。南朝的李纲、宗泽、张所,甚至那个康王赵构,都是些不可小看的厉害人物。”
“如此说来,我们大金是不必和南朝汉人打下去了?”
“若是大金兵马更多些,就可以与南朝汉人打下去。可是我们大金兵马并不多啊,而且除了女真勇士,那些契丹、汉人降卒都不行。”
“不错,不错。”完颜挞懒连连点头,“如今就连我们大金皇帝,也不怎么想和南朝汉人打下去。这从宗磐传来的三道圣旨上就可以看出。那第一道圣旨,是赐给宗翰铁券。第二道圣旨,是让宗翰主持科考试,录取汉人中的贤才,充作河北、山西等地州县官员。第三道圣旨,是遇到宋人抵抗,必须先加以招抚,令其降顺。若宋人不降,才可攻击。”
“这三道圣旨,都对左副元帅大有好处啊。”张通古笑着说道。
完颜挞懒也笑了:“是啊。左副元帅听了这三道圣旨,脸上都笑开了花。幸亏右副元帅病倒了,没有亲耳听到那三道圣旨,不然,他只怕当场都要气疯了。”
“右副元帅心机深沉,不至于会当场有所表现。”
“是啊。宗翰就不喜欢宗望,说宗望心地险恶。不过他的弟弟兀术可就不同了,他若亲耳听了这三道圣旨,一定会当场发疯。”
“如今看来,皇帝也太偏向左副元帅了。当初右副元帅本想在赵氏子弟中选一人做南朝之主,可左副元帅偏偏要选那张邦昌做南朝之主。皇帝不知为什么,竟也听了左副元帅的主张。结果那张邦昌没坐上几天龙椅,就让人轰了下去。而那做了南朝皇帝的康王,仍是赵氏子弟。从这件事上看,右副元帅虽然年轻,但他的见识却胜过了左副元帅。”
“这倒不怪皇帝,我们大金是要灭了宋国啊。如果仍然让赵氏子弟做南朝之主,我们大金就不算灭了宋国。”
“但如今那赵构仍然自称大宋皇帝,并且在招兵买马,还宣称要收复失地,报父兄北迁的大仇。”
“这倒是件麻烦事。说不定我们大金到了秋天,又要发兵南征。”完颜挞懒皱着眉头说道。
“当初皇帝若是听了右副元帅的主张,就不会出现这等麻烦事了。那样的话,我大金虽无灭宋之名,却有灭宋之实。因为连宋国皇帝,都是为我大金所立。宋国其实已成了大金的一个藩属之邦,而一个藩属之邦,怎么敢向大金收复失地呢?又怎么敢宣称报父兄北迁之仇呢?”
“不错,不错。”完颜挞懒又是连连点头,“如此看来,宗望的主张的确与我大金更为有利。可是皇帝一向圣明,怎么就不听宗望的主张呢?”
“这个么,属下就不知道了。”张通古想了一下,说道。
“我知道。”完颜挞懒得意地笑了,“皇帝这是有了私心,不愿宗望兄弟成势啊。”
张通古眉头微皱,默然不语。
“张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了?”完颜挞懒奇怪地问道。
“做臣下的,不应该私下议论君上的不是。”张通古肃然说道。
“哈哈!”完颜挞懒笑了起来,“你们汉人,就喜欢讲这些臭规矩。什么君上臣下的,皇帝他只是我的兄弟,宗翰、宗望也只是我的侄儿。别说背后议论,就算当着皇帝的面,我也敢议论他的不是。”
“如今皇帝十分赞成汉人的规矩,曾下诏说——三纲五常,乃是天地间之大义,大金臣民必须遵守。”张通古仍是神情凝重地说道。
“这……”完颜挞懒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喃喃说道,“不错,皇帝他的确这么说过。南朝汉人的规矩,对皇帝最有利。皇帝不论说什么,臣下都得听,哪怕皇帝要臣下去死,臣下也得乖乖听从。我们大金的规矩最初可不是这样,皇帝虽然是最尊贵的人,可遇到大事,还得和大伙儿商量着办。不过如今皇帝行事,已是很少和大伙儿商量。他已经学会了南朝汉人的那一套,不断地下圣旨,无论这圣旨对不对,大伙儿都得听从。”
“皇帝是君,监军大人是臣。所以,监军大人今后不可议论皇帝的不是。皇帝如今十分看重监军大人,只要监军大人多对皇帝恭敬一些,皇帝便会更加信任监军大人。”张通古说道。
“唉!”完颜挞懒轻叹了一声,“你们汉人为什么要弄出个皇帝来?有了这皇帝,兄弟之间的情分就不见了,子侄间的情分就更别提了。从前没有皇帝,我们完颜家族的人都是一条心,谁也不用防着谁。如今可就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啊。”
“如果没有皇帝的名号,我大金也不会兴盛得这么快呀。”张通古笑道。
完颜挞懒想了想,说道:“这话也不错,有了皇帝的名号,女真各部就不敢自行其是,必须听从朝廷的号令。而且有了这皇帝的名号,我大金治理契丹人、汉人也方便了许多。”
“自古以来,治理天下,都得有皇帝的名号。没有皇帝,天下就乱了。”张通古说道。
“可是我听了皇帝两个字,心中便不舒服。不过张先生说的也不错,如今我们大金还真离不开皇帝这个名号。唉!皇帝也太厉害了,他看重谁,谁便能得势,哪怕那人是一个废物呢,也不要紧。皇帝若不喜欢谁,谁就得倒霉,哪怕那人是一个大英雄,也不管用。”完颜挞懒感慨地说道。
“对于一个昏庸的皇帝来说,他看重的人大多是废物。就像那南朝皇帝,他看重的人几乎全都是废物,结果把他自己都弄成了一个俘虏。但对于一个圣明的皇帝来说,他就绝不会看重无用的废物,圣明的皇帝只会看重有用的人。因此,要想得到圣明的皇帝看重,臣下就必须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张通古说道。
“这话有道理,如今我大金最有用的臣下是宗翰,皇帝便十分看重他。宗望也很有用,皇帝却偏要压制他。看来,做臣下的不仅要有用,还必须得到皇帝的欢心。”
“监军大人便深得皇帝欢心,亦是当世英雄。”
“不行,我比不了宗翰、宗望。他们都有一股子霸道劲儿,挺能打仗的,如今宋人还在对抗我大金,皇帝离不开这些能打仗的英雄。”
“可是皇帝已经不太想和宋人打下去了。”
“这倒也是。不过,皇帝最看重的人还是宗翰。皇帝的那三道圣旨一传下来,大伙儿就都明白了——如今在我们大金国里,除了皇帝,便是宗翰最有权势了。”
“但是左副元帅却犯了一个大错。”
“什么大错?”
“他不立赵氏子弟为南朝之主。”
“皇帝也不愿立赵氏为南朝之主。”
“但是我大金国除非能够真正灭亡了宋国,否则,到头来只怕还是要立赵氏子弟为南朝之主。”
“南朝太大,我大金勇士又太少,要真正灭了宋国,只怕不容易。如此看来,说不定到了最后那南朝之主当真还是赵氏子弟。”
“大金国若是立赵氏子弟为南朝之主,就用不着打仗了。到那时,能打仗的人不一定是英雄,而能招抚宋国的人才是大大的英雄。”
完颜挞懒听了,眼中顿时明亮起来。他手拈着胡须,嘴角隐隐露出了几丝微笑,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得意的事情。
张通古也不再说什么,目光在那些珠灯上来回移动,一副陶然沉醉的样子。
“我要成为大金国的英雄,大大的英雄。”完颜挞懒忽然说道。
“监军大人本来就是大金国大大的英雄。”张通古笑道,压低了声音,“属下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让你住在府中,就是要请你多出主意嘛。你们这些汉人啊,肚里花花肠子就是多些,一眨眼就是一个主意。”完颜挞懒说着,移动了一下身体,离张通古更近了些。
“监军大人要想招抚宋国,必须在宋国里有自己的人。”
“自己的人?”
“对。这个自己人必须对监军大人十分忠心,百依百顺,同时又深得宋国之主的信任。”
“这个人倒难寻。”
“属下已找到了。”
“他是谁?”
张通古更压低了声音,凑到完颜挞懒耳边说了起来。
完颜挞懒听着,连连点头,两眼眯成了一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