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衙临时改做了行宫,宫中处处可见为庆祝赵构登上皇帝大位而高悬的彩灯。
身穿赭黄龙袍的赵构领着宠妃潘氏、吴氏,在数十名太监、宫女的簇拥中潇洒地行走在内院后花园中,观花赏柳。
花园不大,花木有限,赵构等人虽是细心赏玩,缓缓而行,也很快走完了一圈。
天气渐热,赵构额上已微见汗迹。
太监康履忙道:“皇上小心着凉,且进内堂歇息吧。”他身材瘦削,两眼细小,眼珠总是滴溜溜转着,显得十分精明。
“不必到内堂去,就在此亭中歇息一会便可。”赵构领着众人走进了院中唯一的凉亭。
亭中放着几张木椅,赵构在中间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潘氏、吴氏、众太监和宫女俱是站立在赵构身后左右。
赵构环视左右,心中感慨不已——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真是一点也不错,若非天祸大宋,使我赵氏皇族尽数北迁,朕只恐终其一生,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亲王,怎么能登上皇帝大位呢?
唉!大宋残破至此,外有强敌,内有盗贼,臣子也不知到底谁忠谁奸,朕须得小心再小心,千万不可妄动,方能保全此大位矣。
一声娇柔的轻咳声在赵构身右响起!赵构转过头,见潘氏正手抚着隆起的腹部,眉头微皱。
“爱妃快坐下吧。”赵构连忙说道。
潘氏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得意扬扬地坐了下来。
“哎哟。”站在赵构身左的吴氏呻吟了一声。
赵构忙将头转向左边,关切地问道:“爱妃怎么啦?”
“我站久了,腰有些疼痛。”吴氏娇滴滴地说着。
“爱妃不能站立,何不坐下?”赵构笑道。
“没有皇上的旨意,臣妾哪里敢坐下来呢?”吴氏边说边向潘氏看了一眼,这才坐了下来。
“哈哈哈。”看着两位美丽的妃子争宠的神态,赵构得意地笑了起来,眼前不觉又浮现出了黄潜善、汪伯彦二人恭顺的面容。
潘氏、吴氏俱为侍女,出身虽不高贵,却也算是养尊处优。其中潘氏的父亲为宫中医官,而吴氏的父亲则为宫门侍卫军官,家境甚为殷实,使潘氏、吴氏自幼对宫中之事十分熟悉,也对宫中的富贵繁华十分羡慕。
赵构封王之时,潘氏、吴氏正到了十四五岁的花季年华,被满怀期望的父辈送进了宫中,并且恰好被道君皇帝赵佶赐给了康王。
虽然王府的富贵气象远不如皇宫,但赵构正当青春年少,且又十分多情,潘氏、吴氏在遗憾之余,也甚为满足。
赵构初封亲王,身边的侍女并不太多,潘氏、吴氏在其中显得尤为突出,一下子得到了赵构的宠爱,成为王府后堂中仅次于王妃的“尊贵之人”。
当赵构在相州高立大元帅府时,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出京时未能将潘氏、吴氏带在身边。
幸而副元帅汪伯彦忠心耿耿,趁金兵没有合围汴京之时,派人把潘氏、吴氏从汴京接到了赵构身边。
另一位副元帅黄潜善亦是在赵构面前充分表现了他的忠心,给潘氏、吴氏送上了大批珠宝和彩缎衣料,使潘氏、吴氏能够最完美地在赵构面前展现她们的风韵。
赵构对此极为满意,虽然还没有认定汪伯彦、黄潜善为“忠臣”,但已将他们视为“恭顺之臣”。
在乱世之中,做臣子的只要肯对皇上“恭顺”,也就足够了。赵构每次见了汪伯彦和黄潜善,就会在心中感慨一番。
潘氏、吴氏闻听金兵攻破汴京,皇族尽数北迁,心中俱是庆幸不已,对赵构也格外殷勤,大得赵构的欢心。因此,赵构刚一登上皇位,便迫不及待地将潘氏、吴氏封为妃子,号称“才人”。
潘氏、吴氏从王府侍女一跃成为皇帝妃子,心中却并不满意,都嫌“才人”的名号太低了。不过,赵构身边除了她二人之外,眼前并无另外的美女,这使得二人在不满意中又充满了向上“升位”的希望,各自使出浑身解数,要借此良机,牢牢把皇帝的宠爱抓在手中。
潘氏体态丰盈,吴氏清秀苗条,赵构俱是十分喜欢。不过吴氏能歌善舞,更能迎合赵构,但潘氏却及时怀了身孕,使赵构视为大吉之兆,不觉对潘氏倍加怜爱。
若无金兵犯境,朕就可以安居宫中,日日坐拥美人,大享神仙之乐也。赵构望着身边的美人,心中充满了遗憾。
“昨日蓝公公说,李纲又上了一本,要逼着皇上回汴京去,不知皇上是否答应了?”吴氏忧心忡忡地问道。
“朕身为大宋皇帝,依理来说,自应还于都城。”赵构说道。
“啊!”潘氏惊呼起来,“皇上,你可不能答应李纲啊。如果皇上回到汴京,金兵又杀来了,便如何是好呢?臣妾的身体甚重,到时欲避金兵,只怕走也走不动啊。”
“汴京早已让金兵抢光了,什么都没有,皇上去了,怎么过日子呢?”吴氏紧跟着说道。
“朕是否还都,乃是国事,非后宫之人可以相问。”赵构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臣妾只是担心皇上嘛,哪里是在问什么国事呢?”潘氏委屈地说着。
“李纲这等大臣只图贪功,哪里会关心皇上的安危,只有臣妾才会和皇上是一条心啊。”吴氏也噘着嘴说道。
“好啦,你们也别担心。汴京朕是不会回去的,至少近几年朕是不会回去的。”赵构安慰道。
“真的吗?”潘氏、吴氏惊喜地问道。
赵构点点头:“朕不愿回到汴京,并非惧怕金人。而是汴京残破之余,已不足养兵。江南素称富庶,财力雄厚。朕若想中兴大宋,只有依靠江南的财力才行。”
潘氏忙跟着连连点头:“江南好,江南好。人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赵构半眯着眼睛:“古来名士,一到江南,就流连忘返。词中曲名,《忆江南》《梦江南》《望江南》之语甚多,足见江南之美也。朕昔年在康王府中,亦常歌前代名士咏江南之作,尤喜韦庄的《菩萨蛮》诸小调。”说着,便轻声诵读起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潘氏、吴氏听了,大声喝起彩来。
赵构笑道:“那时朕为亲王,非有圣旨,不能出京,料想一辈子也难以到江南去,只得吟唱这等小调聊以**。”
“还是做了皇上好。做了皇上,想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潘氏快活地说道。
蓝珪忽然急匆匆走了过来,跪下禀道:“皇上,宗室赵士珏从北边逃回来了,请求面见皇上。”
赵构吃了一惊:“什么,我大宋宗室竟有人从北边逃回了么?啊,他们一共逃回了多少人?除了赵士珏,还有谁?”
“眼前逃到应天府来的,只有赵士珏和他的儿子赵不群。”蓝珪答道。
“那你……你就让他父子进来吧。”赵构犹疑了一下,才说道。
“是。”蓝珪答应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去。
“你们且退下去吧。”赵构看了潘氏和吴氏一眼,低声说道。
潘氏和吴氏有些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起,退到亭外,然后在内侍太监的引导下,缓缓向后殿行去。
赵构也站起了身,行至正殿,在御位上坐下。
过了一会,蓝珪便引着赵士珏父子走进了正殿。
“皇上……皇上……皇上啊……”赵士珏父子见了皇帝,一头拜倒在地,浑身颤抖,声音哽咽,已是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赵构仔细打量着赵士珏父子,默然无语。
赵士珏年约四旬,赵不群看上去有十五六岁。父子二人俱是身材高大,但骨瘦如柴,面色青黄,眼窝深陷,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父子二人吹走。
朕当年游猎之时,常和赵士珏父子相见,他二人虽是宗室弟子,却也喜好弓马,身体极为壮实。哪知今日却成了这个样子,差点让朕认不出来了。唉!他们这一回定是受够了折磨啊,母亲也被金人掳去,所受的折磨只怕更甚于赵士珏父子。还有王妃,她本是深闺弱女,又怎么受得了金人的折磨……赵构想着,鼻中一酸,眼中顿时溢满了泪水。
“上天有眼,终于……终于让……让微臣见到了皇上……”赵士珏哽咽了好一会,才说出了半句话。
“蓝珪,给皇叔一个座位。”赵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
赵佶、赵桓、赵构父子都是濮王赵允让的后代。当年仁宗无子,就将濮王的第十三个儿子召进内宫,充作皇储,这便是英宗赵曙。濮王赵允让是真宗之弟商王赵元份的儿子,也就是仁宗的堂兄,深得仁宗的信任,历任大宗正等显要之职,主管皇族事务。濮王有子二十八人,孙辈不计其数,人丁极是旺盛。
英宗继位之后,对生父极为崇敬,濮王的后代俱是高官厚禄,极为荣耀,以致到了后来,大宋宗室应得的恩惠几乎仅限于濮王的后代,太祖甚至太宗、真宗的后代大都被朝廷冷落,很少有人能做上高官。
濮王的后代享受的荣华富贵最多,在金兵攻破汴京时遭受的打击也最为惨重。
宗室后代绝大部分都住在汴京城中,随着汴京的陷落,都被金兵押往北方,成为金国权贵任意驱使的奴隶。
赵士珏是濮王的曾孙,刚刚成人,就得到了“左监门卫大将军”的官衔,虽然那“左监门卫大将军”只是个虚职,毫无实权,却是正四品的高官,使赵士珏能够得一份丰厚的俸禄,成天过着悠闲快乐的日子。
依照辈分,赵士珏算是“皇叔”,因此赵构也对他格外礼敬,甚至让他在正殿上坐下。
蓝珪搬来了一只木椅,放在赵士珏身后。
赵士珏磕头谢恩,却并不敢真的站起来坐下,只是流着泪说道:“皇上,微臣有紧急军情禀告……”
“你别急,慢慢说。”赵构有意打断赵士珏的话头,然后向蓝珪看了一眼,并挥了挥手。
蓝珪会意地一笑,领着几个小太监退了下去。
宽大的正殿上,只剩下了赵构和赵士珏父子三人。
“你先……先说说,金人是怎么……怎么把你们押走的,还有……还有上皇、太后……他们……他们还好吧?”赵构十分费力地说着。其实,他也极为关心被迫北迁的大宋宗室的命运,尤其关心母亲和邢氏的下落,并且多次秘密派遣心腹太监去打听。但不知为什么,赵构又十分害怕听到这些消息,许多时候甚至连想也不敢去想。
赵士珏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慢慢讲述着他知道的一些事情——
金人将赵佶父子及诸皇子后妃公主驸马和宗室子弟分为两大批押往金国,一批以太上皇赵佶为首,太后、诸妃嫔、诸亲王、王妃、皇孙、公主、驸马和部分宗室子弟随行,由完颜宗望押送,赵构生母韦贤妃和康王妃邢氏都在其中。另一批由赵桓为首,皇后朱氏、太子和赵桓的妃嫔,部分宗室子弟以及张叔夜、秦桧等朝臣随行,由完颜宗翰押送。赵士珏父子被编在完颜宗望押送的队列中,和赵佶等人在一起。
最初的时候,金人对待赵佶等“高贵”的俘虏,还算客气,除了催促快速行进之外,并没有对赵佶等人特别刁难。
然而当离金国愈来愈近时,金人的态度就变得恶劣了许多。众亲王或宗室子弟行走稍慢,便会受到金人的鞭打,有些体质较弱的亲王和宗室子弟不是被鞭打致死便是被活活累死。
众人的饮食也得不到保证,金人高兴了,便会让众人吃上一顿饱饭,金人不高兴了,甚至会让众人饿上一两天。
最让众人无法忍受的是,金人随意将大宋妃嫔、公主、王妃和宗室女眷召去陪酒,让她们似歌伎一样在金人面前唱歌跳舞。而金人喝得大醉之时,便会随意对众妃嫔、公主、王妃和宗室女眷加以侮辱,而这一切金人往往都是当着众人的面进行的。
当行至真定府境内时,众人久已压在心底的愤怒便爆发了,他们趁夜杀死守卫的兵卒,欲救下太上皇,向南逃去。
但是金兵很快便将众人的反抗镇压了下去,除了赵士珏等极少数人外,大多数反抗者都被金人以酷刑杀死。
“微臣父子一路上历尽千辛万苦,才……才来到了应天府……”赵士珏说到后来,又是泪流满面。
金人居然这般可恶,对待我大宋皇族比奴隶还不如,朕若是兵强马壮,定当灭了金国。到那时,金人就算求为奴隶,朕也不许,朕要将他们全都杀了,杀了!赵构恨恨地在心中想着。
“皇上,我要杀金人,杀金人!”一直没有说话的赵不群突然抬起头来,大声说道。
“早晚有一天,我大宋会把金人全都杀了,以报今日大仇!”赵构说着赞许地看了一眼赵不群。
“求皇上立刻发兵,去杀金人。我与父亲虽是逃了出来,可是我母亲还在金人手中。金人逼我母亲唱歌,我母亲不肯唱,金人就拿鞭子抽,抽得……抽得我母亲身上都是血。求……求皇上发兵,让我去杀金人,去救了母亲。”赵不群磕头说道。
啊,不群只是一个孩子,却也知道去救母亲。朕身为大宋皇帝,父母尽落于虏人掌握之中,却偏偏拥兵不进,坐观父母苦受磨难,岂不是……岂不是连一个小孩子也不如?朕应该立刻发兵,北上攻敌,救出父母!
不,不!朕绝不可轻举妄动。朕非寻常之人,朕是大宋皇帝,万民之主。如今天下大乱,无数奸恶之徒都在窥伺我大宋皇位,而金虏又比猛虎还要凶恶,朕若稍有不慎,不仅自身性命难保,这大宋社稷,也将不复存在啊。
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你们在天有灵,自当知道我赵构的一片苦心。并非我赵构不救父母,不救宗室子弟,而是我赵构身为大宋天子,应该以保全大宋社稷为第一要紧之事啊。
只是,只是那金人又太可恨,他们能侮辱折磨不群的母亲,也定然能侮辱折磨朕的母亲,还有邢氏,她正当青春年少,金人绝不会放过……赵构想着,心中一阵刺痛,就似被毒蛇咬了几口。他再也不愿想下去,忽地问道:“皇叔,你不是说有紧急军情禀告吗?”
“皇上,微臣南来时,听人说信王亦从金人手中逃脱,被河北义兵迎入五马山寨中。那五马山在真定府之南百余里,皇上若能速速派人招抚,当可使金人腹背之地出现一支大宋雄兵。然后皇上提兵北上,南北夹击,当可大败金人,迎回上皇。”赵士珏急切地说道。
“什么,信王也逃脱了吗?”赵构听了,大吃一惊。
信王赵榛是赵佶的第十八个儿子,平日喜好书法,常在王府中练字,不甚外出,和赵构的来往并不多,但亦是赵佶宠爱的儿子之一。
“河北人传言纷纷,都说信王在五马山中。微臣一路上见了十数队义军赶往五马山,每队义军少则数百,多则数千。如果信王并不在五马山中,众人又为何如此蜂拥而至呢?由此可见,信王从金人手中逃脱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赵士珏答道。
那信王亦是上皇的儿子,身份与朕一般尊贵,倘若有狂妄之徒胁其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情来,岂不是使我大宋社稷更难保全?赵构心中大急,忙问道:“五马山中有多少义兵?”
“微臣听人说,五马山中已有十余万义兵,且河北各路义军还在不断前往五马山中。”赵士珏答道。
什么?五马山居然有十余万义兵,这如何了得?赵构心中更惊,再也无法镇定地问下去,抬手说道:“你父子一路上太过辛苦,且下去好好歇息几天吧。”
“皇上,微臣不愿歇息,微臣只愿充作军中先锋,杀敌报仇!”赵士珏大声说道。
“皇上,我要和父亲一同从军杀敌!”赵不群也大叫起来。
“你们父子的心意朕已明白,日后自有安置。”赵构皱起了眉头,缓缓说道。
啊,看皇上的样子,好像不高兴了,莫非是我说错了话吗?赵士珏心中满是疑惑,不敢再说什么,行了一礼,领着儿子向殿外退去。
“停下。”赵构忽地叫了一声。
赵士珏一怔,忙停下了脚步。
“你们父子不要对别人多说什么,尤其是上皇和……和亲王妃嫔们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赵构低声说道。
“是。”赵士珏苦涩地回答道。心中想,上皇北迁,乃是我大宋的奇耻大辱,我身为大宋宗室,岂能将这等事情随意对人言说。
看着赵士珏父子退到殿外,赵构愣了好一会,猛地叫道:“来人啊,传韦渊、吴近上殿!”
防御使韦渊、武翼郎吴近身着戎装,匆匆走上了正殿。
韦渊是赵构之母韦贤妃的弟弟,年约三十岁,生得胖大魁梧,看上去甚是猛威。吴近是赵构宠妃吴氏的父亲,年四旬,身材高大,面色微黄,一副忠厚模样。二人俱是禁卫军官,在赵构登上帝位后,便迅速从汴京赶来效忠,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之人。
赵构的侍卫军卒,名义上由康履、蓝珪统领,实际上兵权却掌握在韦渊、吴近二人手中。
侍卫军共分前后两军,韦渊任前军统制官,吴近任后军统制官。前军拱卫赵构本人,后军则护卫内宫妃嫔。
“皇上有什么事吗?”韦渊马马虎虎行了一礼,便大咧咧地问道。
“微臣拜见皇上。”吴近却是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以大礼。
“罢了。”赵构抬手一挥,不满地瞪了韦渊一眼说道,“朕召你等前来,是要让你们各让出一些兵卒,另立一个中军。”
韦贤妃平日最疼爱的,便是弟弟韦渊,赵构因此对韦渊也十分敬重。久而久之,韦渊便在赵构面前“妄自尊大”起来,对赵构不甚礼敬。即使赵构已贵为皇帝了,韦渊也仍然忘不了在外甥面前大摆舅爷的架子。
“另立中军?这是为什么?”韦渊皱起了眉头。他和吴近当上侍卫军统制官之后,官衔都升了一级。吴近由正八品的修武郎,升为从七品的武翼郎,而韦渊也由正六品的拱卫大夫,升为从五品的防御使。吴近对所升官衔相当满意,而韦渊却是极不满意——他已贵为“国舅”,怎么只是个从五品的防御使呢?依他的想象,皇帝至少得给他一个从二品的节度使,才符合他尊贵的身份。
“赵士珏从北边逃回来了,朕须得为他安排一个官职。他是宗室,又有着四品官衔,朕让他做个中军统制官,也不算过分。”赵构说道。
“宗室都让金兵捉去了,哪里逃得回来。这个赵士珏,只怕是假冒的。”韦渊瞪着眼睛说道。
“朕识得赵士珏,并且已见过他了。明日朕便让他去见你们,商量分军事宜。”赵构本有满腹的话语,此刻忽又不想说了。
“皇上,侍卫军卒本已不多,若要分军,须得另外征调别处军卒……”
“这个你们和康履商量着办吧。”赵构不耐烦地打断韦渊的话头,一摆手示意二人退下。
韦渊只得弯腰行礼,和吴近退至殿外。
哼,你们哪里知道朕的心思。设立中军,就是为了安置赵士珏这等宗室子弟。今后凡是近支宗室子弟,朕都要将他们召到身边,不放他们出去。这样,就可以避免奸恶之徒利用宗室子弟作乱,危害我大宋社稷。
你们这等外戚,朕也不能轻易放出。自古外戚就喜欢揽权,一旦得势,便会危及皇家,朕可不是昏君,会重蹈覆辙。
唉!赵士珏朕能安置,那个信王朕又该怎么办呢?朕可得好好想一想。其实赵士珏说的也不错,朕若遣人去往河北,招抚信王,必能使五马山中的义兵为朝廷所用,到了那时,朕提兵北上,就对金人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或可一举灭亡金人……
不,不!朕不可冒险,绝不可冒险!金人兵强马壮,连大辽都为其所灭,我大宋残破之余,又怎么会是金人的对手?
可是金人不灭,母亲她就会一直被金人折磨下去,邢氏也永远不会回到朕的身边……
“皇上,你在想什么啊?”一声娇语忽地在赵构耳边响起,打断了赵构纷乱的思绪。赵构抬起头,见潘氏和吴氏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他的身边。
“朕未宣召,你们怎么就来了?”赵构不高兴地问道。
“皇上好半天也不到后边来,臣妾放心不下,才到前边来看看嘛。”潘氏撒娇地扭着腰说道。
赵构看了看潘氏的粗腰,语气一下子和缓了许多:“此乃正殿,不是你等后宫之人该来的地方。”
吴氏低下头道:“臣妾听说有人从北边来,就想……就想打听一下皇后娘娘的消息。心中一急,便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臣妾该受什么处罚,皇上罚就好了,臣妾绝无怨言。”
看来还是吴氏善识大体。赵构心中感慨,温言说道:“不知者不为罪,下次你们别随意来此就行了。”
“臣谢皇上不罪之恩。”吴氏立刻跪下行以大礼。
哼,这回又让姓吴的占了上风。潘氏心中大为恼怒,正欲说些什么,忽见蓝珪走到了殿上,便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皇上,黄大人、汪大人有要事求见。”蓝珪跪下禀道。
赵构皱着眉头:“这个时候,有什么要事?嗯,你让他们回去,有事明日再来议论。”
蓝珪面有难色:“这……”他眼珠转动着,向潘氏、吴氏扫了几下。
潘氏忙道:“皇上,国事要紧,您还是见见二位大人吧。”
吴氏也赶紧说道:“皇上新登大位,理应勤政爱民才是。”
也好,朕此刻倒可以就信王这件事问问他们。赵构想着,对蓝珪点了点头:“你就让他们上来吧。”
见到皇上已答应“勤政爱民”,潘氏、吴氏忙退了下去。
赵构面带忧色,高坐在正殿上。黄潜善、汪伯彦拜伏在地,高呼万岁。
“二位爱卿起来吧。”赵构虚抬了一下手,说道。
黄潜善连连磕头:“皇上,微臣有罪,求皇上斩杀微臣,以谢天下。”他年约五旬,脸色苍白,似带着病容,胡须却乌黑发亮,显出壮健之意,使人看上去不甚顺眼。
“爱卿何出此言?”赵构疑惑地问道。
“微臣以我大宋弱而金人强,故建言南巡,无非是以退为进,保全社稷之策。然人言汹汹,俱指微臣为奸贼,言语累及皇上,实为微臣之罪。”黄潜善答道。
“大宋弱而金人强,自当暂避锋芒,以柔克刚。南巡之举,出自朕心,与爱卿无关。”赵构说道。
“然军民百姓,不知皇上之意,俱以南巡为臣等所倡,欲杀臣等而后快。”汪伯彦磕头说道。
“军民百姓无知,爱卿不必放在心上。”赵构笑道。
“军民百姓无知,最易受奸人蛊惑,皇上不可不察。”黄潜善说道。
“爱卿是说,城中军民百姓喧闹,实为奸人蛊惑所至?”赵构问道。
“皇上圣明。”黄潜善磕头说道。
“奸人是谁?”赵构问道。
“微臣不敢说。”黄潜善道。
“在朕面前,你有什么不敢说的?”赵构不快地问道。
“奸人就是李纲!”黄潜善咬牙答道。
“还有韩肖胄!”汪伯彦紧跟着说道。
“李纲是当朝宰相,望重天下。其人性直,出言过激倒是有的,至于因此而斥其为奸人,未免太过分了吧。”赵构说着,脸上已现出怒意。
赵构心里知道,黄潜善、汪伯彦二人自认有佐命之功,一直想当上宰相。在赵构的心中,也愿意拜黄、汪二人为相。黄、汪二人虽无甚名望,但很听话,又能体会赵构的心意,赵构用起来自是十分顺手,毫不费力。
但赵构初登大位,要号命天下,非得用有名望的原朝中大臣为宰相不可。
在大宋朝臣中,没有任何人的名望可以与李纲相比。
赵构如果想收揽人心,得到天下军民的拥戴,就只能拜李纲为宰相。
黄潜善、汪伯彦应该能够知道皇帝的“苦衷”,不应出于私心,对李纲大肆攻击。
不料黄、汪二人这次却不能体会赵构的心意,公然将李纲视为仇敌,不惜一切地加以攻击。
哼!宰相乃至重之位,只能由朕赐予,岂是你等身为臣子者可以私心谋得?赵构心中少见地对黄、汪二人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之意。
“微臣不敢妄言。城中军民的喧闹,确为李纲、韩肖胄等人蛊惑所至。”黄潜善说道。
“臣等有铁证在手。”汪伯彦说道。
“什么铁证?”
汪伯彦从袖中拿出一张军中通用的奏事文书,高高举起:“此书乃御营司提举一切事务官刘光世转呈,由韩肖胄所属义兵军卒签名所上,通篇俱为妄言,足以蛊惑人心。”
赵构命近侍太监拿过文书,展开看了起来——
陛下已登大宝,黎元有归,社稷有主,已足以伐虏人之谋。而勤王御营之师日集,兵势渐盛。彼方谓吾素弱,未必能敌,正宜乘其怠而击之。
而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复故疆,迎还二圣;奉车驾,日益南,又令长安、维扬、襄阳准备巡幸。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恐不足以系中原之望,虽使将帅之臣戮力于外,终亡成功。
为今之计,莫若请车驾还京,罢三州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率六军,迤逦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期可复……
“妄言,妄言!”赵构看不下去,将文书甩到了地上。
我大宋倾举国之力,尚不能保一都城。今日社稷残破之余,还能与金人为敌吗?
南巡是为养精蓄锐之远大策略,怎么成了苟安?
休说金人难敌,就算是能敌,也轻易不能动兵。万一战败,朕当身处何地,难道朕也要让金人捉去成为俘囚吗?就算能够侥幸获胜,迎回了二帝,与朕又有什么好处?自古道“天无二日”,又岂有一国同时出现三个皇帝的道理?
“此等妄言,岂是一个军卒能够说出的?这定是韩肖胄所指使,臣以为此书必是韩肖胄代笔所写。而韩肖胄一向与李纲来往密切,所作所为,李纲不可能不知。”汪伯彦说道。
“果真如此,李纲也太让朕失望了。”赵构说道。他对李纲的忠心十分满意,但对李纲日日在他面前谈论恢复失地,迎回二圣又很是头疼。
“李纲倡言恢复失地,是欲以此独揽朝政,挟持人主,用心险恶,皇上不可不察。”黄潜善说道。
“依二位爱卿之见,朕当如何?”赵构问道。
“皇上应罢去李纲的相位,将韩肖胄发配边远州郡看管,永远不许回到朝廷,并下诏诛杀上书军卒。如此,方可使军民安静,车驾顺利南巡。”汪伯彦说道。
“罢去李纲的相位么,太过分了,朕明日召他来教训几句,也就够了。韩肖胄乃名相韩琦之后,世代忠良,不可轻易加罪。就让他暂出朝廷,去做个知州吧。至于上书的军卒,其目无长官,越级言事,实属罪不容赦,理当诛杀,以正人心!”赵构说道。
“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黄潜善、汪伯彦磕头呼道。他们二人亦知不可能一次攻击就能扳倒李纲,能得到眼前的结果,就可以见好便收。
“罢了!”赵构挥了挥手。
黄潜善、汪伯彦二人倒行着向堂外退去。
“且慢!”赵构忽然似想起了什么,问道,“韩肖胄带领的义兵,可都是相州人?”
汪伯彦和黄潜善对望一眼,停下脚步,答道:“正是。”
“朕起兵相州,深得相州父老拥戴,似可对相州人格外施恩。”
“皇上,在乱世之中,治军须严。况上书军卒并非正兵,斩之无碍。”汪伯彦忙说道。
赵构犹豫地问道:“上书的义兵军卒,叫作什么?”
“此人姓岳名飞……”
“什么,他叫岳飞?”赵构不等汪伯彦说完,便惊奇地叫了起来。
“是啊,此人叫作岳飞。”汪伯彦回答道,神情中带着莫名其妙之意。
“是不是曾为相州义兵统领,去年勤王到过汴京城下的那个岳飞?”赵构问道。
“这……”汪伯彦大感意外,道,“皇上也知……也知岳飞此人?”
“微臣查验过军中名册,岳飞虽有统领义兵勤王之举,却并未立功。”黄潜善忙说道。
“但这岳飞却打败过金兵。”赵构说着,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他在金兵大营中看到的种种惊心动魄的场面。
“岳飞打败过金兵,谁人见了?只恐是他自吹自擂。”汪伯彦说道。
“朕见过被岳飞打败的金兵。”赵构说道。
“这……”汪伯彦愣住了。
“岳飞有杀敌之功,可以免了他的死罪。”赵构说道。
“皇上,岳飞只是一个义兵军卒,虽有统领之名,只是虚职而已。论其地位,连一个正规御营军的普通兵卒也不如。皇上杀之,如杀一蝼蚁。”黄潜善说道。
“岳飞乃是忠义之士,绝不可杀!”赵构怒声道。
黄潜善也愣住了,不知所措。
汪伯彦急忙跪下行礼道:“岳飞固是忠义之士,但他为李纲、韩肖胄所用,不辨是非,已难为皇上效力。”
“这……”赵构犹疑了一下,“那你们就代朕赠给岳飞一些银钱,让他回到故乡去吧。”
汪伯彦道:“岳飞这等人,绝不会甘心安居故乡……”
“你们就依朕说的去办吧。”赵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黄潜善、汪伯彦不敢强争,只得答道:“遵旨!”
“唉!”赵构望着黄潜善、汪伯彦退往殿外,低叹了一声,心中道,黄、汪二人虽然恭顺,却私心太重,不识大体。朕原想和他们商议信王之事,此刻看来,他们也难想出什么好主意,只怕帮不了朕的什么忙。
朕只好自己想法来应付此事。眼前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五马山兵势过大。可是,朕如何才能使那五马山的兵势不至过大呢?
有了,李纲前日还对朕请求过,让朕给河北招讨使张所发下一些空白告身,使张所能够不经朝廷许可,便可任命七品以下文武官员,以便广招河北豪杰,扩充军势。朕当时担心张所因此权柄过重,没有答应。如今想来,朕倒可以答应李纲的这个请求。这样,河北义兵若是投到张所那儿去,立刻便能做上朝廷命官。如果河北义兵因此都投到张所那儿去,五马山的兵势自然就弱了。嗯,不错,不错!朕的这个主意着实不错!
还有,朕得立刻让康履派出几个得力之人去河北打探一番,看看那信王到底在闹腾些什么。
赵构想着,自觉圣明英武,心中大为得意。
应天府西门外,汴河水缓缓流过,河堤上垂柳千枝万条迎风摇曳,有若翠云浮动。
无数船只沿着柳岸停泊,一眼望不到尽头。
河堤大道上,人来人往,成百成千的脚夫挑着重担、背着麻包,或将货物从船上卸下,或将货物装到船上。
岳飞、韩肖胄神情沉重地行走在河岸上,数十随从紧跟在后面。
“汴河在隋朝称为通济渠,乃炀帝发百万民夫所开。顺此河,可南下扬州,过长江直至临安。皇上当初不由北路向汴京行去,而选择南路的应天府,显然早已存有南巡之意。”韩肖胄面带忧色说道。
他对赵构南巡的决定,失望至极。
韩家世居北方,亲朋故旧大多是北方人。赵构若能坚守北方,韩家定可大有作为。
但赵构偏偏要“南巡”,这大大出乎韩肖胄的意外。
皇上难道不知,一旦南巡,中原势必难以保全吗?
自古以来,得天下者必得中原,失中原者必失天下,皇上怎么就不明白呢?
韩肖胄情急之下,连上奏本,请求赵构终止“南巡”的念头,立即率军北上,还都汴京。
对此,赵构的答复是一道诏令——以直秘阁韩肖胄为江州(今江西九江)知州。
韩肖胄又惊又怒,本想拒不听令,但冷静下来思索一番后,还是接受了诏令。他已看出,有黄、汪二人在赵构左右,任何人也休想染指朝廷的中枢之地。他若硬要留在朝廷,反而会惹来祸端。
中原早晚将为金虏所占,吾欲安身立命,必须趁此机会,在江南寻到几处立足之地。韩肖胄在心中想着。
“皇上真若南巡,必致人心离散,中原难保。”岳飞遥望着北方说道。
那天遇到三顺之后,岳飞立刻写了一封文书,托三顺转到刘光世手中,呈给皇帝。
三顺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岳飞,很快便将岳飞的文书送到了刘光世的文案上。
刘光世主掌御营司的日常事务,需要向上呈送的文书极多,他并未细看岳飞的文书,便依照惯例送到了御营司最高长官“御营使”黄潜善的文案上。黄潜善正在搜寻打击李纲等人的“证据”,看到岳飞所上之书,如获至宝,立刻便约上汪伯彦,直向皇帝行宫奔去。
岳飞万万没有料到,他所上之书会成为黄、汪二人攻击李纲的“证据”。自文书投出之后,他常至御营司打听消息,但任何消息也未探出,却在韩肖胄接到诏令的同时,接到了御营司的一道军令——岳飞言语狂妄,不守军纪,着即还乡,不得在应天府逗留。
其实岳飞一直在想着“还乡”,数月中,岳飞眼前时常出现母亲和妻儿的身影,无数次在梦中回到了故乡。
要不了多久,我就会随着皇上行至汴京,且将北征金虏,到时自可回到家乡。岳飞在心中自我安慰道。
然而岳飞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被长官以“不守军纪”的罪名逐回家乡。
我究竟在什么地方违了军纪?岳飞怎么也想不明白。
“岳统领,中原之地不可久留,你还是随我到江州去吧。”韩肖胄恳切地说道。
对于御营司将岳飞赶回家乡的军令,韩肖胄一点也不感到奇怪。黄、汪既然要将他韩肖胄排挤出朝,必然不会容忍他率领的相州义兵继续留在应天府中。事实上,由于朝廷的种种不公待遇,相州义兵已大半回到了家乡或另投了他处,人数已不及当初的三分之一,使韩肖胄以武功名扬天下的梦想大受挫折。
如果我统领的义兵还是如当初一般众多,也就不用去到江州了。韩肖胄在心中感叹道。
“韩大人的知遇之恩,属下永不敢忘。只是属下生为北人,不愿到南方去。”岳飞说道。心想,韩大人到底是世家子弟,缺少胆魄,只知遇事仰赖朝廷,不敢自作主张,另寻抗敌途径,致使相州义兵心灰意冷,散失了大半。我就算跟他去了南方,也做不成什么大事。
“也好,也好。中原乃兵家必争之地,岳统领武功高强,留在中原,自是大有用武之地。”韩肖胄点头说道。
一行人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
柳岸下停着一艘官船,舱门旁悬着一块木牌,上书“江州衙署”几个字。
“岳统领,你回到家乡后有何打算?”韩肖胄问道。
“属下乃大宋臣民,与金虏誓不两立,自当与家乡父老起兵杀敌。”岳飞答“如今黄河以北,大盗无数,少者万人,多者拥众十数万。岳统领若无朝廷名号,贸然起兵,必致为群盗胁迫,到时进退两难,恐有不利。”韩肖胄说道。
“这只能看当时情形,相机行事。”岳飞说道。
“河北招抚使张大人现今奉诏统领河北义兵,急需将才,岳统领何不前往投奔?”韩肖胄问。
“张大人主张抗敌,是个好官,我倒有心投奔,只是无人引荐。”岳飞说道。
“我与张所见过几面,虽无深交,总算称得上相识。且待我修书一封,将你推荐于他。”韩肖胄说着,令随从拿过笔墨信笺,伏于箱笼上写下文书,交给岳飞。
“多谢韩大人!”岳飞收下文书,弯腰对韩肖胄深施一礼。
韩肖胄还了一礼,与岳飞告别,在众随从的簇拥下登上官船。
岳飞立在岸边,看着官船顺流而下,渐去渐远……
清晨,河北大名府城外黄尘蔽天,喊杀声似潮水般一浪浪向城上拥去。
数不清的金军步卒扛着云梯,成团成团地冲至城下,然后竖起云梯,向上攀登。
完颜兀术立马在城郊的一片高坡上,神情狰狞地望着大名府高高的城墙。在完颜兀术左右,数千名金军铁骑雁翎般排列着,个个张弓搭箭。
大名府城头上静悄悄的,似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但当金军步卒踏着云梯、快要接近城头时,城上忽地鼓声大作,城后冒出无数宋兵,将羽箭、飞石急风暴雨般射下来,砸下来。
惨叫声顿时四起,犹如鬼府地狱一般凄厉可怖。
金军步卒死伤遍地,侥幸未伤者乱成一团,争先向后逃去。
“杀!”完颜兀术狂吼了一声。
唰唰唰——金军骑卒射出了羽箭。
惨叫声又是大起,逃在最前面的金军步卒全都被羽箭射死。后面的金军步卒不敢再逃,只得转过身,再次向城头上扑去。
城头上仍是寂静无声,仍是在金军步卒逼近时,才鼓声大作,羽箭飞石齐下。
金军步卒鬼哭狼嚎,乱成一团,向后逃去。
“杀!”完颜兀术又是狂吼了一声。
金军骑卒再次以乱箭将步卒射到城下。
这帮步卒俱是降我大金的汉人,就算死光了,也毫不可惜。而且这些汉人多如猪羊,杀也杀不绝。完颜兀术在心中想着。
惨烈的攻城守城之战一次次重复着……
血肉横飞、鬼哭狼嚎一次次重复着……
城下的金军步卒愈来愈少,但喊杀声依然如潮水般汹涌……
城上的羽箭飞石愈来愈稀疏,但仍是急风暴雨般猛烈……
大名府高大的城楼上,河北招抚使张所和招抚使司都统制王彦在十数亲兵的环拥下,面带忧色地注视着城下。
“敌兵太多,步卒就有五六万人,而我守城之兵,尚不足八千人。敌军若是这么一直硬攻下去,只怕城池难保。”张所说道。他年约五旬,身体瘦削,脸上带着病容,两眼却光芒逼人。
“金军步卒虽多,但并无战力,所以冒死攻城,全为骑卒督战之故。我们若能派出一支敢死骑兵,突然开城向金军骑卒冲去,必能冲击金军骑卒的阵脚,迫其后退。只要金军骑卒一退,攻城的步卒就会溃散。”王彦说道。他看上去年约三旬,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面相威武。
“城中骑兵不过数百人,如何能够冲击金军骑卒的阵脚?”张所问道。
“我军主动出击,敌军定是料想不到,当可一战成功。”王彦说道。
“冲阵最需勇气,非得武艺高强的猛将不可,而城中偏偏缺少这样的猛将。”张所皱着眉头说道。
“属下愿亲率城中骑兵冲阵!”王彦拱手说道。
“不行。你是都统制,为全军之首,倘有闪失,则河北抗敌大事去矣。”张所拒绝道。
“可是若任由敌军硬攻,恐怕城上难以坚守下去。”王彦说道。
“这……”张所犹豫着,一时难下决断。
“大人,你看!”王彦忽然激动起来,向城下指去。
张所忙望过去,见远处一股尘烟渐起,正疾风般向金军骑卒卷来。
金军骑卒的队形已乱,纷纷向后转过马头,摆出迎敌的阵势。
“我大宋救兵来了,王将军快快出城接应!”张所欣喜若狂,大声叫道。
“得令!”王彦话音未落,人已旋风般奔到了城楼下。
此时此刻,河北之地有哪一位将军能率兵主动救援大名府呢?张所想着,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军救兵的出现,亦是大出完颜兀术的意外,他迅速将骑卒阵势转向了背对城头——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击溃援兵。否则,城内宋兵若是冲出,必将使金兵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河北宋人不愿降我大金者,以大名府为首,只要我今日占了大名府城,尽斩城中宋人,必能使河北宋人震骇,当尽数归降我大金国。完颜兀术一边想着,一边手挥巨斧,当先冲锋。
金兵骑卒快如闪电般冲进了滚滚烟尘中,俱是大吃一惊——烟尘中只有数十位宋人骑在马上,每一个宋人的马后都拖着树枝——那漫天尘烟,竟是树枝拖出来的。
那数十位宋人,是岳飞、姚敬、岳伦、岳保等相州义兵。
和韩肖胄分手后,岳飞立刻便往河北赶来,数十位武功高强,愿意杀敌立功的相州汉子不肯闲居军营中,也跟着岳飞来到了河北。
众人都骑着快马,日夜兼程,仅三天便渡过黄河,赶到了大名府城下,正遇上金兵攻城。
岳飞当机立断,让众人在马后拖着树枝,向敌军冲去。
可恼,可恼!数十个宋人,便敢冲我金军大阵,当真是反了天!完颜兀术狂怒之中,手中巨斧一摆便向冲在众人之前的岳飞猛扑过去。
“来得好!”岳飞大喝一声,挥动长枪,先挑断马后系着树枝的绳索,然后一踢马腹,迎着完颜兀术冲过去,唰地一枪,直奔完颜兀术咽喉上刺去,疾如闪电。
完颜兀术没料到岳飞的攻击如此迅猛,慌忙横摆巨斧,往长枪上格去。
岳飞手腕一沉,巧妙地将长枪贴着巨斧刺向完颜兀术。
当的一声大响,枪尖正中完颜兀术胸前的冷锻铁甲。
“啊!”完颜兀术大叫一声,只觉胸口如遭巨锤重击,痛彻心扉。
此时二马一错,各自奔出数丈远。
这个南蛮怎么如此厉害?完颜兀术惊骇至极,圈过马头,却再也不敢向前扑去,瞪着眼睛厉声喝道:“来将是谁?”
岳飞将坐骑勒转,傲然答道:“吾乃大宋百姓,相州岳飞是也!”
“岳飞?你便是那个杀了我大金骑卒的岳飞?”完颜兀术只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上,连眼珠都红了。
“正是。”岳飞说着,手中长枪一摆,“岳某枪下不死无名之鬼,你是何人,快快通上姓名。”
“哈哈哈!”完颜兀术陡地仰天狂笑起来,“大胆宋人,见了我大金国四太子,还不下马投降么?”
什么,他就是金虏中那个最凶恶的四太子完颜兀术么?岳飞听了,也不觉一惊。
“哇呀呀!”就在岳飞的那一惊里,完颜兀术陡地狂吼起来,双手抡圆了巨斧,催马向岳飞猛冲过来。
岳飞只觉劲风扑面,忙一伏身。
唰——那巨斧几乎是贴着岳飞的头皮擦了过去。
这个完颜兀术果然厉害,手上的招式又快又狠,寻常的宋将,绝不是他的对手。岳飞心中想着,手中使出的招式更加迅猛,长枪急摆,已向完颜兀术刺去。
这时完颜兀术刚好从岳飞的马前冲过,正背对着敌人,无法招架,危急中只得向马背上一伏。
当!岳飞的枪尖正刺在完颜兀术的后背护甲上。
“啊!”完颜兀术痛呼一声,身体连晃,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哪里走!”岳飞拍马向完颜兀术追去。
完颜兀术再也不敢圈回马与岳飞拼杀,连踢马腹,向金国众骑卒的大队逃去。
岳飞催马紧追,但愈追却离完颜兀术愈远——他的坐骑力道已疲,速度慢了下来。
若非铁甲护体,我今日便命丧于这岳南蛮手中了!完颜兀术惊骇中边逃边大叫着:“杀,杀了这帮南蛮!”
成千的金军骑卒蜂拥而上,向岳飞等人包抄过来,欲将岳飞等人分割围歼。
岳飞长枪一摆,让众人团成一个圆环阵,使金军骑卒无法实行穿插分割的战法,人多的优势一时难以发挥。
“放箭,放箭!”完颜兀术大叫着。
金军骑卒多过岳飞等人百倍,纵是乱箭射出,也必能置岳飞等人于死地。
但是金军骑卒的阵势忽然大乱起来,已无法列队射箭。
王彦大开城门,领着数百骑兵和数千步兵杀了出来。
金军步卒早已没有斗志,被王彦一冲,顿时大溃,数万人似决堤的洪水般向后狂逃,将金军骑卒冲得七零八落。
杀不绝的宋朝猪羊,今日暂且放过你们了,来日定让你们见识见识我大金铁骑的厉害!完颜兀术心中恨恨地骂着,拍马向北逃去。
金兵大败,步卒损失近万,器械甲杖丢弃遍地,数不胜数。
宋军大胜,直追出十数里外,方才敲打着得胜鼓返回城中。
河北招抚使司衙署内堂中,张所捧着韩肖胄所写的推荐文书,不禁眉飞色舞。
岳飞站在张所身旁,也透出无法掩饰的兴奋之意——他终于可以跃马在抗击金人的最前线上。
“好,好!”张所连声说着,“本官所领各军中,多有相州勇士。岳壮士的威名,本官早已知晓,今日更是亲眼见到岳壮士英勇无敌,且又有智计。能得到如此良将,实乃本官之幸也!”
“能在大人帐下杀敌报国,亦是属下之幸!”岳飞拱手说道。
“你我可谓相见恨晚也。如今城中急缺统兵将领,本官且拜你为准备将,独自统领一将之兵,如何?”张所望着岳飞问道。
“谢大人!”岳飞单腿跪下,行以军中大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将”在大宋军制中,仅次于军的编制,能够成为“将”的长官,已算是军中地位高的军官了。
一将之兵,常在一千五百人上下,但有时因战事需要,又可扩充至三五千人。
岳飞此时并无任何官职,不过是一个前来投效的百姓。然而张所一见岳飞,却拜为准备将,并且明确表示,岳飞所领的一将兵马中,不设正将、副将,由岳飞独掌一将之兵。
“朝廷曾有旨,招抚使司可便宜行事。近日朝廷又给招抚使司发下数十张空白告身,可不请朝旨,即拜武经郎以下官品,然后送朝廷核准,补发朝旨。以岳壮士之才,区区武经郎之官品,实在太过委屈,只是本官眼前仅有此权,且请岳壮士暂时屈就,待岳壮士下次立功时,下官当飞奏朝廷,再行升迁。”张所带着些歉意说道。
“谢大人!”岳飞再次行以大礼,言语中已微带哽咽,心中的感激不知该怎样说出才好。
军中之官,分为职事和品衔二类。有品衔,方才算得正式军官,纵无职事,亦受敬重。有职事,无品衔,纵是执掌权柄,亦只算为虚官,难以受到部下和同僚的敬重。
准备将是为职事官,武经郎是为品衔。岳飞以武经郎的品衔领准备将的职事,已成为有职有权的正式军官。
大宋不甚重视武人,武人品衔最高者为太尉,只是二品,武人品衔最低者为承信郎,是从九品。武经郎在品衔中居于中等偏下,是为从七品。
在大宋军中,品衔的授予极难,须立有战功,又得主帅保荐,然后层层上报,层层审核,最后由朝廷下旨批准。似岳飞这般一跃越过从九品、正九品、从八品、正八品而直接被授予从七品者极为少见。
士当为知己而死,今后我唯有奋力杀敌,才能报答招抚使大人的知遇之恩。岳飞在心中说道。
“岳壮士请起,请起!壮士以数十人直捣数万敌军,可谓至勇矣。”张所再次赞道。
“破敌取胜,勇不可少,然亦不足为恃,而全在于谋。无谋,虽勇必败。我大宋之军不患无勇,而患无谋。用兵必先定谋,谋定而后动,方可大胜。”岳飞站起身说道。
张所听了,顿生敬意:“岳壮士所言,可谓一针见血。我大宋之所以屡败于虏人,致使山河残破,二帝北狩,全因朝廷无谋之故也。”
“此时朝廷虽建于应天,然人心未定,当迅速制订用兵大谋,以抗虏人。”岳飞说道。
张所点点头:“依岳壮士看来,朝廷方面,当以何谋制敌?”
岳飞答道:“我大宋根本,在于中原,欲保中原,河北必固。国家当集重兵于中原、河北两地。中原以汴京为重镇,高墙厚垒,以严守为主。河北以大名府为重镇,择要冲之地,分列勇士猛将据守。金虏兵强而不众,欲攻我大宋,必是直取汴京。待金虏进逼之时,我河北之兵当稳守不出。一旦金虏被困于汴京城下,我河北之兵当迅速出动,袭其后路。如此,金虏必退,我汴京之兵可趁势而出,与河北之兵前后夹击,则金虏必溃。我大宋当穷追不舍,直入敌境,踏破黄龙府,一战永消后患!”
“好,好!皇上以宗留守据汴京,以下官据大名府,广收河北义勇之军,正与岳壮士之谋相合。下官当飞奏朝廷,以岳壮士之谋为抗敌大计!”张所兴奋地说道。
岳飞双手一拱,神情坚毅地说道:“属下当唯大人之命是从,誓死抗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