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之间,巢湖之滨,是谓庐州。
庐州城内,坐落着一间江家大宅。这宅子始建于开皇年间,本为亲王宅邸,后该王爷因党争失败,全家被发放漠北,这间大宅也被官府卖掉。后几经转手,被几位江湖侠士联合买下,原本作为游侠驿馆,后游侠一派渐渐壮大,组成松散的联盟,这宅子也成了联盟的总舵。因大宅门上牌匾书“江湖客来”四字,故此间也被称为“江家大宅”。
大宅门楼之后,是一道宽阔悠长的甬路。甬路两旁,青瓦白墙,层楼叠院。路的尽头,是一间古朴雅致的大厅,厅前匾书:客来厅。
客来厅之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猛地摔碎了一个茶碗,直吓得身后的婢女和身旁的管家大气也不敢出。
大厅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摇着羽扇的冷面中年和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静静地看着那大汉发怒。
良久,那冷面中年开口:“铁兄,‘三门斗法’在即,连奇木阁那等小门小户都受到了邀请。而我蜚声武林的游侠派却迟迟收不到请柬,你说——他恍惚老道是不是存心看不起你我呢?”
“哼!”铁千刃怒哼一声,“他武当竟敢如此倨傲,我就不信他敢熟视我游侠派无睹。就算你我二人同意,我们这么多豪杰也不会同意!”
中年人摇着扇子不置可否,转身又问身旁的老者:“风长老,你怎么看?”
“你们二位副门主都拿不定主意,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办法。”那花白头发的老者优哉游哉道,“不过原本就是他们三门间的事,与武林又没有关系。他们既然不请,我们何必上赶着去贴呢。”
铁黄二人对视一眼,良久,铁千刃对那老者说:“风长老,据极密情报,今年的‘三门斗法’非同凡响。武当、少林、峨眉罅隙已久,为防斗法生变,都会携带‘法宝’应战。你知道,我门的‘法宝’丢失已久,若得以旁观斗法,一旦他们斗红了眼,对我们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啊……”
铁千刃说得极为隐晦,风满天也听出来他想趁乱捞一笔的野心。霎时间他的心间充满不屑,不由得怒眉竖起:“铁副门主既然知道我们丢了那法宝,也该很清楚那宝贝是怎么丢的!如今武林生乱,我们不去想怎么阻止动乱、保卫安宁,反而要挑起内乱,岂是我游侠君子所为?!”
这一番话直打到铁千刃的脸上,说得他殊为不悦。两相尴尬之际,黄渊笑了两声:“你们二位莫要太较真了。铁兄是一心为了重振我派威名,风长老是坚守我派的初心。二位都没错!大家不是在商量办法嘛。”
风满天挥了挥手:“你们二位且先商讨吧。老朽年纪大了,做不来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大堂上只余铁黄二人,铁千刃犹自生着闷气,黄渊叹了一声:“这风长老倒是忠心,还揪着五年前的事呢。”
“那又怎么样?”铁千刃浓眉一挑,“易连星已经死了!风满天这老狗再忠心,还能把他老主子的魂招回来不成?”
黄渊兀自摇着羽扇,不置可否地笑笑。
沉默间,铁千刃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易连星手下的日子。
他本出身于海边的小渔村,后因生活所迫,加入当地的帮会——海风帮。海风帮素以阻截往来商船征过路费为生。入会之后,他因胆大心细、狠手无情,在东南沿海一带得了响当当的“辣手千刃”的名号。然而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他带领帮众劫了一条商船,原本已将船长和水手统统制服,却不想半途杀出个蓑衣侠客,出手快准狠,几招就将他们击败。后来他才知道,这蓑衣侠客是威震淮、庐的游侠派门主,易连星。
易连星本想将铁千刃等人丢入大海,可铁千刃却跪求放过,表示愿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易连星见他身手了得、态度又诚恳,便饶过他的性命,将他带回了庐州。
他至今还记得,入派那日,易连星命人准备了十丈长的钉板,从江家大宅的门楼一路铺到客来厅前。他就跪在那钉板之上,膝行前进,直行了两个时辰,双膝已被扎得血肉模糊。直到最后几乎爬到易连星面前,易连星才点头:“这是对你之前罪业的惩罚。从今以后,你才算重新做人了。”
他拖着鲜血淋漓的身体,五体投地。
入派之后,他一心帮忙经营派中的产业,竟做得风生水起。派中长老皆认为他有天赋。他就这样从一个小小的杂役一路做到门派的副门主。他心中隐忍的仇恨也一点点爆发出来。终于在最后关头,将那个高高在上的易连星逼上了绝路。
易连星,你上等人做惯了,也该尝尝地狱的滋味。
默默无语间,堂上忽然走进一个青年。
“见过父亲!见过黄叔叔!”
铁千刃一看是铁云翰回来了,问了一句:“回来了?小晴的病怎么样了?”
“小晴的病已经无恙了。而且……”铁云翰住了口,走到父亲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什么?!”铁千刃大惊,“他居然还活着?”
“是的,而且小晴现在对他还颇有情意。”
“胡闹!”铁千刃猛地拍了桌子。
铁云翰弓着身,又向父亲回禀了易知难失忆的情况。
铁千刃有些讶然,问道:“是否有诈?”
“应当不会,”铁云翰笃定地说,“我向武当上下都求证过,他的失忆确实属实。而且他下山之前未曾见过小晴,并不知道小晴在找他。而后在少林遇袭,又纯属意外。前后之事均无法提前预知,可见不是伪造。”
铁千刃听罢,又陷入了思考,余光瞥到黄渊正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摇着扇子,终于对他叹了一声:“这易家的魂,还真是招来了。”
“哦?”黄渊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
“那个易子友回来了,正在偏厅等着见我呢。”
“哟,”黄渊放下扇子,眼里发着光,“我们找了他这么多年,他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这么乖巧地等着召见,我还以为他会直接杀进门来呢。”
铁千刃又将具体情况与他说了一遍。良久,黄渊眯起眼睛:“这么看来,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铁云翰传过话来,说父亲已经知道易知难到来,安排他先在厢房住下。待明日收拾齐整,再行拜会。
易知难被安排在了一个雅致的三合园,庭院里有一大片梅树,正开着鲜艳的晚梅花。
他看着这里,那砖雕的门罩,石雕的漏窗,木雕的窗棂和楹柱……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亘古前就已经存在。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将他包裹,他呆呆地站在这里,不知觉竟泪流满面。
“易哥哥、易哥哥?”
铁惜晴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见他脸上的泪痕,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惜晴……”他呆呆地说道,“这个地方,我是不是来过?”
她心头一紧,本能地说:“没有!”
“哦?”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可是我觉得这里好熟悉。哪里有花,哪里有门,哪里有井。我好像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我没来过吗?难道是梦里见过吗?或者说,是前世在这里生活过吗?”
“别想了,”她赶紧岔开话题,“明日就要见我爹了,你想好要怎样跟他说了吗?”
“哦,”他这才想起正事,“我大约想了一下。我会告诉他,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我的武学天分在同辈中是最好的。马上就迎来三年一度的‘三门法会’,届时我会代表武当出战。我一定会拿出最好的水平,拿到今年的头筹。让他明白,他的女儿没有看错人。”
铁惜晴欣慰地笑了。她投进他的怀抱,脸贴在他的胸口:“易哥哥,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他抱着温软如玉的她,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可仍有一丝疑惑,跳出原本安稳的心房,绕在心尖处,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