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春阳已有了些许暖意,在山顶宽阔的广场上晒太阳,已成为他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头脑还是一片浑浑噩噩,以往的事情仍是想不起来。师父说等“三门斗法”近了,请渡厄翁老前辈给瞧瞧端倪。
三门斗法是什么,渡厄翁又是谁,以及周遭的一切人事物,都是师父和师兄弟一点点告诉他的。他勉强懂得,可仍觉得自己与这里有一份疏离。
“易哥哥,来吃药了。”远远走来一个妙龄姑娘,正端着一碗热汤药朝他走来。他连忙起身,接过她的药碗:“放在那里我待会儿回去就喝了,你端着药碗走这么远的路,会烫着的。”
那姑娘抿嘴一笑:“余师父说要定点喝嘛,我怕耽误了时辰。”
“你呀。”他摇摇头,仰头咕咚咕咚喝完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夕阳的余晖打在他们身后,映出两条淡淡的人影。
日落之后还是有些冷,铁惜晴不由得抱住了双臂。身上忽然被披上一件青衣大褂,就听易知难说:“乍暖还寒的时候,出门要多穿点。”
她看着他的脸,一如那张时时在梦中出现的俊美容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原本易门主与她爹也曾玩笑要将他二人结成童子婚。如果没有意外,她本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给他。可谁料到,自己的父亲却联合另一个副门主黄渊反了易家,直将他们逼上西北两界山……
她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再也不敢想下去。
“怎么了?”他关心地问。
“没、没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幸好,幸好她找到了他,幸好他阴错阳差地尽忘了前尘往事。“但愿你永远不要记起那些悲伤的过往,我会将我的全部都补偿给你。”她默默说道。
月夜如水。
易知难独自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拿着一方手帕出神。
那是一方绸制的白色手帕,一角之上,绣着一朵颇为张狂的红花,像是一滴血染在了洁白的丝绸上。
他只知道,这条手帕是他的贴身之物。自从醒来就一直带在身边。他隐约记得自己一直在寻找这个手帕的主人,可她究竟是谁,与自己有什么样的渊源,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凝神间,他未发觉院门后隐着一个女子。
那是个娇俏少女,手里还端着一盒糕点。她看着聚精会神的易知难,不自觉地发抖。
又是那条手帕!那手帕的做工纹绣,明显是女子之物。自从少林回来,他已经暗地里研究了那条手帕无数次。每次都这样陷入冥想,每次都在念着要找到它的主人!这个东西真是不祥,她不要易哥哥这样整日陷入魔怔,去思念一个可能压根就不存在的人。
她终于下了决心。
“易哥哥——”她翩跹走来,笑靥如花,“这是我昨日赶庙会,在红炉坊称的酥饼,特意给你送来。今天晚斋你没吃多少东西,会饿的。”
“哦,惜晴,你又费心了。”他见她来,随手把手帕放入怀中。
“呀,”她忽然眼前一亮,“怎么这帕子竟在你手上?”
他一愣,将那手帕拿出来:“是你的?”
她欣喜地接过来:“我还以为丢了,没想到在你这里。”
他不禁哑然: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手帕主人,原来就在身边?
见她失而复得的高兴模样,他仔细将她与自己心中那个若隐若现的轮廓对比着。可无论他怎么想,内心深处的那个人总是没有具体的模样。
他试探着问:“你认清楚了,这——真是你的手帕?”
“是呀,”她信誓旦旦地说,“你看这**,是我亲手绣的呢。天底下独此一份。”
若真如此,那便是了吧。
他终于开口:“惜、惜晴……”
“嗯?”
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她的脸。她的脸白皙透亮,没有一丝瑕疵,一双圆圆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他咽了咽,问道:“原来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
她忍不住颤了一下,眼中浮现泪水:“易哥哥,你一直在找我吗?”
“我的心里一直有个人,”他娓娓道来,“她没有模样,没有声音。她留给我的全部,就是这个手帕,和不曾间断的思念……像是很远很远以前,远到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远到像是一万年前,我就开始寻找这个人了……后来我不知遇见了什么,将所有的事情忘记,可唯独没有忘了这件事,没有忘记我一定要找到你。”
铁惜晴禁不住热泪纵横:“易哥哥,我没想到你居然这样念着我。”
他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紧紧地抱住他:“只要你来,多久也不晚。”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二人慌忙分开,就见门口站着一个铁青着脸的青年。
“哥?你回来了?”铁惜晴先是惊讶,后突觉不妙,“你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什么!”
铁云翰一步步走了过来,板着脸对她说:“我之前临时回庐州处理要事,把你留在这里是要让你安心治病!你怎么可以乱来?”
“哥我没有……”“闭嘴!”
他随后面向易知难厉声问道:“阁下是什么人?舍妹在此只为求医,阁下怎么可以如此冒犯?尊师是哪位?我要讨个说法!”
“哥……”铁惜晴刚要说话,却被易知难拦了下来。他向铁云翰深深作揖:“在下易知难,乃**魔成化真人座下弟子。在下近日患病,多亏了铁姑娘悉心照料。方才,我偶然发现她是我苦寻多年的心上人,故有冒犯,实属不该。特向铁兄赔罪!”
“苦寻多年的心上人?”铁云翰狐疑道。
铁惜晴将他拉到一边,悄声说:“哥,他是易子友。”
“什么?!”铁云翰大惊,方才光线昏暗一时没认出来,此时看他,但见他浓眉大眼,睛如纯墨,越看越像记忆中的易子友。
他压低声音问她:“他怎么跑到这来了?”
“据说是五年前,在一个神秘侠客的陪伴下上山拜师的。后成化真人见他有些根骨,便收在身边做了弟子,改名‘易知难’。”
他咬了牙齿:“你既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怎么还和他纠缠不清?他明摆着是想接近你,重回游侠派,野心不小!”
“不不,”她摇头,“自从他随师父去了一趟少林,回来就得了失魂症,前尘往事什么都不记得了。”
铁云翰愣住,随即摇头:“定是他故意耍诈来骗你!”
“不是这样的,”她笃定地说,“他是真的连师门都不记得了,成化真人正到处寻医问药呢。”
铁云翰心乱如麻,索性说:“他是有魂也好失魂也罢。他是游侠派的瘟神,我们姓铁的不能去招惹他。”
铁惜晴随即变脸:“不。我找他找了那么久,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
“你大胆!”他怒斥道。
铁惜晴一脸无畏,颇有些视死如归。铁云翰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从小娇生惯养,迷恋易子友已非一日两日。这时候要硬拆,怕会拆出闪失,左右无法,只好先应下来。
铁云翰看着身后一脸茫然的易知难,走到他面前,板起脸问他:“阁下家在何处?父母何人?做什么营生?”
易知难忙答:“非常抱歉,恕知难无法回答。自随师父外出办差,误中忘魂之毒。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已全然忘记了。”
铁云翰仔细端详,见他言语诚恳,神情紧张,倒没什么破绽,心下想着:也罢,父亲找他找了五年,这会儿带他回庐州面见父亲,听由父亲发落吧。
他眼珠转了几个圈,便对易知难说:“这位兄台口称舍妹是你寻找多年的心上人,如今重逢,你待如何?”
易知难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虽然不知往事模样,但内心深处已然认定这手帕的主人就是他今生挚爱,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苍庇佑,让我再次遇见惜晴。这一次我定然不会辜负她,会对她负责到底。”
一旁的铁惜晴听到这番话,忍不住再次翻起了泪花。
“很好。”铁云翰点头,“但铁家乃武林世家,家门非同一般。你是个无根人士,怎么能配得上我妹妹?”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铁惜晴急了:“哥,你何必这样为难他?”
易知难却说:“铁兄说得有理。单凭一片丹心,确实分量太轻。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给惜晴最好的生活。”
铁云翰颔首:“好,是个有志青年。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这做大哥的也没什么二话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婚姻大事,要从父母之命。易兄若有心与舍妹偕老,还是要去庐州拜访一下家父。他老人家点头之后,你们两个才算修成正果。”
“这是必然。”易知难再次打了个躬。
铁惜晴看到哥哥如此轻易地就接纳了他,不禁松了口气。可一听哥哥要他去庐州面见父亲,这却是极为凶险。她的目光在哥哥和易知难之间徘徊,心中忐忑又焦虑。
踏着夜色,兄妹二人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直到离易知难的居所很远了,铁惜晴终于问铁云翰道:“哥,你明明知道爹爹一直在追杀他。现在叫他回庐州,不是自寻死路?”
“哦?你不是希望能与他早些结成连理么。不过父亲那关,你们怎么能结成眷属呢?”
“可我也不想看见他有生命危险啊。”
铁云翰止步:“他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即便父亲忌惮他,可他如今忘尽往事,也产生不了威胁。何况庐州还有风满天长老,他是不会看着易家人遭遇不测的。”
铁惜晴听到风长老,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最重要的还是祈求爹爹能够看在易哥哥已完全失去记忆的份上,能够放他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