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阳光和煦,春风送暖。

江家大宅是最经典的徽派建筑,背靠古木参天的潜塔山,前临碧波粼粼的噫嘻河,依山傍水,亭台楼阁交相辉映。从高脊飞檐的客来厅出发,沿着曲径回廊,穿过四水归堂的天井,易知难和铁惜晴一路向湖心止澜亭而去。

那止澜亭坐落于小湖之上,靠一道廊桥与岸相连。易知难走到亭前,见小亭两旁的楹柱上空空如也,不禁默道:“‘尽交天下贤豪长者;常作江山烟月主人’。这里原应有一副手书的对联,如今怎么不见了。”

早等在那里的铁云翰叫他:“易兄,过来坐。”

易知难没有多想,便在亭中的客位石凳上坐了,听铁云翰对他说:“易兄稍坐,家父和黄伯伯马上就到。”

“是。”他恭敬地颔首。

“怎么黄伯伯也来?”铁惜晴问他,语气中有些忐忑。

铁云翰扫了她一眼:“黄伯伯与父亲向来交好,来看看这未来姑爷有何不妥?”

铁惜晴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不好明言。

直等得日上三竿,石桌上的小点心吃光了两回,才远远听到铁千刃豪爽的笑声。亭中三人连忙起身,就见铁千刃和黄渊走上了廊桥。

易知难见这两人的面孔,隐隐有些熟悉。

二人来到亭中,铁千刃笑道:“久等了!”

易知难连忙作揖:“易知难见过铁前辈!”

铁千刃与黄渊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直接坐到石凳上:“不必多礼,都坐吧。”

各人落座,铁千刃问易知难:“听小晴说,你是武当弟子?”

“正是,家师乃祖师父恍惚真人大弟子成化真人。晚辈是师父座下第七个弟子。”

一旁的黄渊点点头:“也算是名门之后啊。”

易知难忙说:“黄伯伯过奖了。晚辈照比师父和祖师父的修为还差得远。”

铁千刃喝了一口茶,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简单的寒暄过后,忽然就陷入沉默。易知难准备好的一堆话,在他们灼灼的目光中忘得差不多干净。不知为何他感觉他们看他的目光不太寻常,好像在打量,在试探,在……仇视。

对,仇视。这是隐藏在铁千刃眼眸深处的一抹神色,让易知难不寒而栗。

“你说你没有父母,对吧?”铁千刃忽然问道。

“不是没有,是我忘记了。”他纠正道,“我曾随师父下山,无意间遭奸人迫害,失去了记忆。”

“哦?”铁千刃眯起眼睛,“那你是何方人士、有无妻室也都不记得了?”

易知难有些窘迫:“确实不记得家在何处。不过师父告诉我自十三岁就投拜师门,可以肯定没有妻室。”他顿了顿,又说,“晚辈此番来到庐州,就是想对铁前辈说一句:晚辈对惜晴倾心已久,认定她是我今生良人。今日以最大的诚意,恳请前辈将她托付于我,我一定竭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生活!”

说着,他面向铁千刃,深深地拜了下去。

铁千刃看着他,心头忽然燃起炽热的火焰,不由得放声大笑:“好,好!”心中念道:易连星啊易连星,你可想到还有今天?

他的眼中划过一道冷酷的光芒:“小伙子,你说以最大的诚意恳求我。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你的诚意啊。”

易知难抬头:“铁前辈希望我怎么做?”

“很好办,”他勾起嘴角,“明天一早,你来门楼前。若是能走到客来厅,我就认了你这个姑爷。”

易知难和铁惜晴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个要求好生奇怪。唯有旁边的黄渊摇着扇子,笑得意味深长。

次日,江家大宅大门紧闭,四处戒严。一概外客,皆不接见。

门楼之前,易知难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一条足有十丈长的钉板路,被火炭烧得通红。一根根火热的尖钉,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发出嘶嘶的热气。铁千刃站在钉路的尽头,高高地俯视着他。

“年轻人——”铁千刃向他喊话,“你既然身无长物,只有满心的诚意。今天,就把你所有的诚意展现给我看看。”

易知难问:“如何展现?”

就见他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跪下,从这钉路上,爬到我面前。”

铁惜晴惊呼一声:“爹!这么尖又烫的钉板,没走到一半,命都没了!你为何要这样做?”

“小晴,你要想清楚。”他厉声说,“他既无高官厚禄,又无万贯家财。光凭一张嘴说爱你对你好。你要为父怎么相信?既然他说有诚意,又说自己是真武传人定能建功立业——那就证明给我看。”

“爹你这是故意刁难!”她急得口不择言。

“他要是不敢——”他话锋一转,“就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趁早滚出我江家大宅,永远不要再踏进庐州!”

铁千刃的话铿锵有力,明摆着不容回绝。身旁的铁惜晴已流下眼泪来:“爹!你欺人太……”

她话音未落,却被易知难拦下:“不要说了。你爹爹说得对。”

她瞪大了眼睛:“易哥哥,即便你内力过人,从这样的钉路跪过去,双腿也要残废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笑着对她说:“你愿不愿意跟一个残疾人共度一生?”

她刹那热泪盈眶:“……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一言为定。”

他转身面向铁千刃道:“铁前辈不愧是江湖豪侠,连考验诚意的方法都这样别具一格——晚辈愿意行过这钉板向您提亲!”

一旁的铁云翰和铁惜晴都被他的话震住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他话锋一转,“提亲成功之前,我还不是您的准女婿,就这么跪在您面前,恐怕不合礼数。”

“你想怎么样?”

“走过去。”

铁千刃暗想,这小子看似诚恳,骨子里还是有股傲气,当下也不与他争辩,只道:“不准使用轻功。”

“当然。”

言毕,他俯身脱下了鞋袜。

铁惜晴终于忍不住:“不要啊易哥哥,你的双脚肯定会废掉的!”她扑到他身前,抱住了他,“算了,算了!你走吧,我爹疯了,你想要你的命!”

他拍了拍她的背:“我错过你已经太久了,这一次,不会再空手而回。”

说罢,他将铁惜晴推给铁云翰:“大哥,看好她!”

他旋即凝神,气沉丹田,一道凛寒真气随即在体内游走。武当“北斗星芒”心法有一道冷门的内功曰“刹那寒星”,可在体内生出一道迅疾的寒气,并游走于四肢百骸。“幽壑鱼龙常悲啸,刹那寒星起祝尧”,他默念口诀,一股浑然寒气在体内越聚越重。他催动内功,那寒气顺着小腿渐渐聚积于双脚掌心。

他抬起腿,一只脚踏在那烧红的钉板之上。

“啊……”那钉板又尖又烫,他勉强得以站立。迈出一步,就觉脚下痛得穿心刺骨。这钉板四周都是烧红的炭火,每一根钉都是热辣辣的。他强撑着走了几步,体内刹那的寒气顶不住这热力而渐渐消散。走了十几步路,他的双脚就被刺穿了无数血洞,撕心裂肺的痛让他眼前都眩晕起来。

“啊……啊……”

铁千刃看着备受折磨的易知难,不由得笑了:你以为你骨头硬,我不信你不肯跪下来。

双脚的血肉已被烫得焦糊,空气中散发出难闻的臭气。铁惜晴心痛得嚎啕大哭:“易哥哥!放弃吧……会痛死的啊!”

易知难的头脑已然发懵,满脸满身都是大汗,脚下已没有了力气,眼前开始模糊。

远处传来铁千刃的声音:“只要你肯跪下来,向我磕三个响头。这钉板就不用走了。”

“不……不要!”即便双脚已没了形状,他仍然坚持着,不肯屈服。

始终围观的黄渊不禁颔首:“这易子友果然没失了他易家的骨气。”

铁千刃咬牙:“我看他能挺到什么时候。”

十丈之远,以往转瞬就能到达的距离此刻竟遥如天涯。易知难大汗淋漓,双脚痛如油烹,还没走到一半,他的身体就要垮下来了。

他预感自己走不到那个地方了……

脑中浮现纷乱的幻影,一张又一张叫不出名字的脸在眼前飞过。隐约仿佛有轻声的低语在耳边响起:“斯人已矣,彼魂长存。生离死别,都是冥冥定数。易小侠,你……”

“快快停下!”突然之间,从墙外卷来一阵大风,就见铺在地上的钉板被大风吹飞,血红的炭火铺天盖地。

围观者急急后退,就见一个人影将路中间的易知难抱起,落在了客来厅前。

“铁副门主,你这般刁难,存心是要置他于死地!”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抱着奄奄一息的易知难,厉声对铁千刃喝道。

铁千刃不防风满天从天而降,心中非常不悦,表面强作和颜:“风长老言重了。当年铁某入门之时,也曾受到易门主这般历练。如今不也当得游侠派的家?年轻人就要多多磨练,日后才可成大器。”

风满天显然不吃这套:“铁副门主说得好漂亮话!当年易门主也把你脚下的钉板烧红了?”

铁千刃气从心起,正要和这老头好生说道一番,身后的黄渊却低声对他说:“撒了怨气就得了,这小子的命有用。”

铁千刃硬生生压住怒火,吩咐道:“来人!请大夫来,给小易公子治伤!”

待风满天将他抱走,铁千刃坐在客来厅拍了桌子:“你拦着我作甚?他到底有什么用?”

黄渊说:“巧就巧在他现是武当弟子。”

“武当弟子又如何?”

“你怎么忘了,我们迟迟拿不到‘三门法会’的邀请函。但若是你铁千刃的女儿和武当弟子成了亲……”

铁千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