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即是周末,夫妇俩在家,陈溪的态度的确平和了许多,没有再提邓雪的事,像平时一样与方浩儒相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婚姻这个课堂中,她如今已经学以致用的,就是适时要表现得“脸皮厚”。不论昨晚的争吵让她如何伤心,如何芳颜尽失,毕竟对方并非阶级敌人……夜深时方浩儒回到卧室,她佯装睡熟,他蹑手蹑脚地过来帮她掖好被角,小心翼翼的手指并没有触碰到她,而夹带着暖意的软被则令早前的不快悄然冰释。她依然闭眼保持着雕像般的神情,却在心底重新拾回了他那深情温切的形象。

方浩儒则暗暗有些惊喜陈溪的“成熟”转变——她似乎开始学着包容自己了。其实他发完脾气之后也有些后悔,如果按以前的现象来做推理,陈溪或许会不依不饶地与他僵持数日,更何况她最近因为孕期的不适本就有些喜怒无常。然而这次她居然一点都没计较,第二天起床,仿佛昨晚只是做了个不太开心的梦。虽无平日那般情意绵绵,但至少不像以前赌气的时候那样言如利刺。他当然也不会提及昨晚的不愉快,对于她亲善的态度,自己也会有一种默契,甚至想要做得比她期待的更好。

也许,这就是夫妻间的一种行事规则,或者说是一种不成因果的逻辑。吵起架来如同杀红了眼的死敌,时刻准备着要与对方同归于尽;而硝烟散去却隐约意识到,好像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可是想要修复关系,难度却不亚于敌国外交,似乎谁先主动,谁就会“低人一等”。然而这只是推测,并且是实际上并不成立的推测。事实往往是,谁先主动示好,谁便是拯救两人重见光明的圣贤,而另一方多半会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感激涕零,嘴上不提,心里也会暗暗发誓:一定会加倍补偿对方。

接下来的一周,陈溪准备仍将精力投入人力资源部的事务当中。汪静的劝告不无道理,自己的确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在邓雪的事情上过分纠结。

从与方浩儒正式拍拖直到结婚,陈溪如今多多少少对这个男人的脾气秉性有所了解。或许就像赵玉刚曾经说过的那样,方浩儒一直就是单纯地把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来欣赏。他接近她,完全是出于男人被女人所吸引,他要的就是妻子,从未打算要为自己的公司“挖人才”。

她曾经踌躇满志地要协助方浩儒打理好公司,而今却隐隐预感到,自己在方氏的工作,估计不会得到丈夫多大的支持。这个“人力资源总监”,只是他送给自己的一件高档玩具,把自己安顿在他身边就放心了,没有压力,也不需要加班和出差,至于这份工作能做成什么样子,他并不指望,总之她还是有些职业专长的,不会太离谱就行了。即使她出色,他也懒得赞赏,因为对于她在工作或是管理上的才干,他不感兴趣。而人力资源部从行政总监方姜楚楚的职权中分离出来,就如同将一块糖掰成两半,分给了妯娌二人。

如今,陈溪终于明晓了方家对于自己工作的真实态度,但同时也清楚,现在不是拿这件事跟方浩儒闹的时候,否则捅破了窗户纸,他反而没了顾忌。或许会像上周五那晚一样,直接威逼,就要她待在家里生孩子。

孩子她要,工作也不能放弃,这是结婚前便已确定的。他可以说话不算数,自己不能对自己不负责任。不管之前她是怎么进入方氏的,现在她就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人支持也无所谓,只要自己好好筹划。

周一回到办公室,她曾在纸上写下“招聘”“培训”“薪酬福利”“绩效管理”“员工关系”和“人力资源战略规划”,之后久久地思考着。看来高伟说得没错,方氏也是一盘正在开战的棋,而自己的人力资源部,就是这盘棋里的一个小格局。

“攘外必先安内”,她现在还不能急于对付邓雪,或是方姜楚楚等人。眼下的重点,是怎么控制自己部门内的这个小棋局。

这个周四的晚上,御景举办会员新年酒会,陈溪嫌吵,又不能喝酒,方浩儒送她下班回家后,自己一个人前往出席。最近事务繁忙,他也很久没有来御景和其他会员见面交流了,如今方讯的电信项目即将启动,正好借此机会跟大家“预告”一下,扩大些影响对方氏的股价有好处,另外也可以看看能否多收集些相关的资讯。

酒会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浩儒场面性地应付了几个会员,觉得有些闷热,便走到外面的露台。露台上清风料峭,却迎面吹来久违的记忆。他忽然低头笑了一下,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季的晚上,他情不自禁地接近陈溪,她却躲了……她离开时曾回头望他,似乎有话要说,而今夜夜相伴于枕边,他却一直没有问过她,那天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

此时,一个身着玫瑰紫长裙的美女牵动着男人们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露台的门口。

“Hi,Michael,真的是你吗?”美女歪着头,甜甜地问候道。

“Grace!”方浩儒扭过头愣了一下,认出对方后急忙快步迎了上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几天了,一直在倒时差。”美女微笑着回答,她笑的时候下巴总是微微扬起,更显出女人的妩媚。

“Wow,这么久没见,你可真是越来越迷人了!”方浩儒摇着头感叹。

美女没有说话,仍然报以含蓄的笑容。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我们去那边坐坐,好好聊聊。”他说罢领着点头的美女向吧台边走去。

这位美女叫安心雅,是方浩儒在美国读书时的“学友兼女友”。当时在大学,他们在外人眼中就是出双入对的恋人。安心雅人长得美,高挑的个子、姣好的身段,更是每次学生派对的风头人物,入校后便一直是男生们的“话题女神”。

不过她从小就对方浩儒有好感,又在同一所大学就读,难免日久生情,之后成为恋人——其实这都是校园里关于他们俩的传闻,而方浩儒对安心雅的感情却是非常模糊的。他最初的确倾心于她的容貌与气质,以及她的温柔体贴,更陶醉于周围男生的妒忌、羡慕。但新鲜感毕竟是有时限的,他也有对她审美疲劳的时候。毕竟安心雅也非时时刻刻都完美,生活在一起,难免会发现她的瑕疵,虽说对她不至于失望,但终归热度有退。

尽管两人从未翻过脸,安心雅对方浩儒也是百依百顺,但方浩儒始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隐隐觉得她其实是有脾气的,只是一直埋藏得很深,加之他当时也只有二十来岁,对感情并没有什么深层次的理解。之所以两人的关系能一直维系到他回国,只是因为在这期间他尚未遇到优于她的替代品。

回国后,方浩儒要应付公司繁务,身边也是美女如云,他和安心雅之间的一切便随之如风淡去。他甚至都没有正式地提过分手,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他心安理得地认为,两人共有的那段时光只是一种互相慰藉的亲密关系。事实也是如此,尽管当外人说他是她的男朋友时,他从未拒绝过别人羡慕的眼神,但也没有承认过以及表现出,她就是他唯一的女朋友,归根结底是安心雅一厢情愿而已。如今,她只是方浩儒记忆里一枝风干了的花朵标本,颜色犹存,但早已失去了香气和水分。

这种结局似乎对安心雅不太公平,但是生活中很多不公都是难以用道理去解释的,只能说她和方浩儒真的没有缘分。假如他不离开美国继续读博士,而她继续朝夕相伴,并且将他身边出现的其他女孩子都一一消灭掉,那么嫁给他成为方家的大少奶奶便会是顺理成章、迟早的事。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刚拿到硕士学位的方浩儒突遇父亲病故,他必须提前回国。更不巧的是,她那时学士课程的考试成绩很不理想,还有几门科目需要重修,只得留在美国。

安心雅起初满以为她之前那么长时间的倾注,会让方浩儒对她的柔情似水深怀不忘,谁料他回国以后,几乎每次都是自己主动打电话给他,而他却越来越忙,对她也是日益疏淡,交流的内容就如同昔日的校友久违后的寒暄,没有一丝情人间的温存。他多数时候只是关心她的学业,鼓励她继续攻读硕士,但一点也看不出他想念她。安心雅觉得或许是自己不够矜持,她想起来,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方浩儒向来不重视,于是有意暂停了与他的联系,想象能让“冷落”中的他对两人之前的柔情蜜意有一些“饥渴”。尽管这一年来,自己也是备受折磨。

现在好不容易熬到了学业完成,安心雅终于回到了北京。飞机上她还在思忖如何再与方浩儒鸳梦重温,回到家却得知了一个晴天霹雳:他刚刚结婚了!而且是和一个毫无背景可言的普通人家的女儿!她十分懊悔这一年为什么不再主动联系他,自己去留学,本身就是一个要嫁入方家的周密计划,为此她取悦着他、容忍着他,如今却因最后的一点疏忽而功亏一篑……她今天告诉方浩儒,自己回来后一直在倒时差,实际不然,她是因为心生怨气而病了好几天。

病中的安心雅已经想好:她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让自己处心积虑的投入就这样白白地“打了水漂儿”,必须拼了命去争取!她毕竟也是爱方浩儒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最近这些天,安心雅忙于为自己此前的疏忽大意补功课,借助家里的人脉关系搜集关于方家以及方氏现状的信息。由于方、安二人之前的关系从未经双方长辈正式对外承认过,她不便明着打听方浩儒的消息,免得落个长舌八卦的名声。但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安心雅还是辗转获取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于是,她也在御景山庄入了会,开始策划一个最合时宜的切入点,之后便出现在今晚的酒会中。她决心要利用一切美好的因素,慢慢帮助方浩儒再忆昔日的浪漫桥段。

从今晚开始,幕布徐徐拉开,她不在乎要上演一出短剧或是长戏,都将会拿出所有的耐心伺机而动……“请把那瓶Tia Maria(添万利咖啡酒)递给我……谢谢!”方浩儒接过吧台里调酒师递来的咖啡酒,亲手拿过一只古典杯放了两块冰,倒了一些酒之后,加入一点点鲜奶,轻轻摇了摇,将酒杯放在杯垫上,推到了安心雅面前的吧台,对她绅士地笑笑:“Your favourite.(你的最爱。)”

“Cheers(此处表兴奋、喜悦之意),”安心雅拿起杯子品了一小口,随即回给方浩儒一个温柔的笑容,“你调酒的技术真是越来越好了,徒手就可以将酒和牛奶的比例把握得刚刚好,真的很香!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我就是喜欢Tia Maria这种味道,它和Kahlua(甘露咖啡酒)一样香浓,但更为强劲,有点儿你们男人的味道,对吗?”

“呵呵,这酒里面能有什么男人的味道啊。”方浩儒边笑边觉得她的话有意思。

“你尝尝就知道了,试试嘛!”安心雅说着,慢慢将那只沾着她唇印的杯子递到了方浩儒的面前,同时送去的,还有目光中的似水柔波,一股撩人的骀**春意在她的眼眉间脉脉挥散。

其实以前他们在一起时,安心雅经常这样,但现在毕竟不同了,场面上的历练使方浩儒老成许多。一个已婚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其他女人说说笑笑不为过,但这种间接的亲近则有失尺度了。好在他善于帮对方避免难堪:“呵呵,这种甜酒你就别难为我了,如果能帮我从你后面递一杯啤酒过来,将万分感谢!”

安心雅顺着方浩儒的目光扭头向后看,果然见吧台上摆着一排已斟好等待客人自取的啤酒。“当然!”她优雅地笑笑,放下自己的杯子,递了一杯啤酒给方浩儒。

方浩儒喝着啤酒,闲谈间问及安心雅的学业,他其实不太关心她那并不风光的成绩,只是想找个适合的话题。而安心雅应付几句之后,又以亲密的口吻坦然相告,自己已得知他结婚的消息。她谈及时仍会有淡淡的伤惋之色凝结在秀眉,半说笑似的柔语传递着对他的眷恋,随后却又大方地祝福,表示还会与他做好友。

身为男人,方浩儒即便有情色之欲也都是私密的,不会公之于众,何况安心雅并不像何艳彩,不可能乖顺地就在他背后一直躲着。而他对安心雅之所以如此亲切温和,一方面是出于旧日的交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安心雅以前常和方于凤卿“套磁儿”,方于凤卿对她印象不错,所以他得给母亲面子。并且,安心雅的父亲虽然早已退了下来,其很多部下现在仍身居要职。方浩儒不一定打算要利用她的家世背景,但也没必要得罪她。

感觉单独的“重逢叙旧”已经演得差不多,他用余光扫了下周围,终于发现了一个“救兵”,马上招了招手。

谭斌到场较晚,来了之后其实一直都坐在远处,盯着方浩儒倚靠在吧台边,和一个坐在吧椅上的美女谈笑风生。他不是忌妒,只是暗暗替陈溪打抱不平,心想这个花花公子趁老婆不在怎么又开始招蜂引蝶!他其实一直都想过去搅局,但出于兄弟情分又有些纠结,现在好了,人家主动请他过去。

“哎呀,我远远就看见方总和一位漂亮小姐聊天,想凑热闹又不敢过来打扰……请教芳名啊?”谭斌走近他们时,立即对着安心雅摆出一副标准的绅士笑容。

“认识一下,安心雅,我在美国时的大学同学,刚刚回国——心雅,这位是大业控股的总经理,谭斌。”方浩儒相互介绍着,安心雅随即伸出手去跟谭斌打了个招呼。谭斌也很有风度地客套几句,接着借故有生意的事要找安静地方聊几分钟,和方浩儒暂时失陪。

“我说你是不是脑袋被他妈驴给踢了?这么多人面前你抽什么疯啊?!”谭斌边走边数落并肩同步的方浩儒,两人一起走向露台的花坛深处。

“我他妈愿意啊?!如果愿意我还叫你过来救场干吗?”

“这妞儿是谁啊?”

“你应该听说过她们家老头子,她是安卫国的大女儿。”

“呦,这老安头儿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闺女哪!”谭斌当然知道安心雅的父亲,那也是上一代军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老婆比他小不少,这闺女长得还真像她妈——哎,我可得提醒你啊,她那妈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年也就是疗养院里一小护士,为了嫁给老安头儿,愣是把老安头儿的原配给挤走了,两人相差快三十岁了她也要!哎哎,你可得小心啊,我瞅这闺女看你的眼神儿有点儿那个……保不齐人家有遗传,她那妈忙乎半天也只落了个干巴老头儿,这闺女要是跟了你这样年富力强的,可就赚大发了!”

“你别跟着瞎搅和行吗?!以她现在的条件和家里的背景,追她的男人也得有一个营了吧?我跟她现在只是普通朋友,她知道我已经成家了。小溪现在正怀着孕,还在害喜,情绪时好时坏的,我也不想惹事儿……”方浩儒转念一想,“先别扯远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好人做到底,这段时间时不时地约约她,分散分散她在我这边儿的注意力。要是能收了她更好!”

“你这人可真‘仗义’啊!这烫手的山芋就往我这儿扔……”谭斌瞪了方浩儒一眼,又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憨样,“要不这么着得了:这美女你自个儿留着,你把小溪还给我,大不了我吃点儿亏,孩子生了我替你养着……”

“你他妈净想些不劳而获的美事儿!我懒得跟你废话,喜欢她就当是我帮你的忙,不喜欢就当你帮我的忙,总之先帮我安顿好!你就当是——为了小溪!”方浩儒知道如何戳谭斌的软肋。

“我真是服了你了!”谭斌咬牙切齿的也只得默许了,方浩儒这招撒手锏向来一打一个准。

“先帮我撑到小溪生完孩子,大恩不言谢!”他说罢,用力拍了拍谭斌的肩膀。

当晚,谭斌送安心雅回了家,临别时主动要了她的电话,殷勤地提出希望日后还有机会见面。安心雅感觉到他与方浩儒的关系非同一般,也有意想经常联络,于是欣然收下了谭斌的名片。

晚上回到家,方浩儒在门厅便已听到楼上的钢琴声。他一路跟随乐曲小心地踏上楼梯台阶,不忍让脚步声干扰到那美妙的旋律。琴声如同清澈的溪水沁入心田,他顿感怡然。

方浩儒轻轻推门走进卧室,陈溪抬头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停止弹奏。他静静走到她的身后,用手摸着她披在肩后的柔软长发,俯下身亲吻她。

“讨厌……你老是捣乱!”陈溪被他弄得耳边发痒,忍不住笑出来,不得不停下手推了他一下,又挪身让出半边琴凳给他。

方浩儒背对着钢琴坐了下来,与她交错着坐在琴凳上。两人映在远处墙上的投影却似一个面对面的“括号”,现在括号里虽是空白,但即将填充幸福的结晶。

“好久没有听到你弹琴了,怎么今天我不在家你就弹——成心不想让我听啊!”

她笑着把头靠在他肩上,双手又放回琴键上,边随意地敲着边道:“你不在,我一个人无聊嘛……”

“是不是一个人又害怕了?胆子真小!”

“才不是呢!现在不算你,我们也是两个人……”她摸着自己的腹部,得意地看着他,“我正在给宝宝上音乐课,现在不是流行‘胎教’嘛!”

他禁不住笑道:“现在还早呢!宝宝还没长耳朵,哪儿听得到啊!”

“你才不懂呢!我呀,刚才又有点不舒服,试着弹了会儿琴,想转移一下注意力,结果真的就不难受了——这就说明啊,宝宝听见了,所以也不闹了!”

方浩儒觉得她的话有趣,边笑边揽过陈溪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你别不信!我反正已经想好了,以后早上要是不舒服,我就给宝宝上音乐课,他肯定就不再折腾我了。”

“老天爷啊!饶了我们吧!”方浩儒笑着连连叫苦,“你这样的音乐课,我们一房子的人都得跟着旁听——大家都别想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