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班后,御景山庄的赵玉刚请陈溪和刘小慈在中餐厅一起吃饭,说要祝贺老同事刘小慈怀孕,其实只是找个理由约朋友聚聚。吃罢饭,赵玉刚因有工作返回了办公室,陈溪与刘小慈则准备回家,沿着高尔夫会所大堂边的一条小径,边走边聊。
两人一路走着,忽闻有人喊她们,回头一看,是销售部以前的同事Vincent。
“二位,久违啦!这么长时间不见,来了也不说到销售部‘省回亲’——唉,说明感情还是不够深哪!”Vincent还是之前那副北京小侃爷的腔调。
刘、陈二人笑着跟他打趣了几句,Vincent解释说正领着新入会的会员参观,就不多聊了。
陈溪和刘小慈招呼着,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会员。这一扫不要紧,她再定睛一看,惊得张大了嘴巴,马上拉起刘小慈便快步逃走。
“哎呀妈呀!这是咋的啦?你拽着我这通儿跑……不知道我身体不得劲儿啊!”已有身孕的刘小慈跟着紧赶慢赶地进了一条走廊,终于甩开陈溪停下来喘气。
“Sorry,我都给忘了……”陈溪定了定神,又往后张望了一阵子,才扶着刘小慈在走廊边的长椅上坐下。
“你这是整啥呢?怎么慌慌张张的?你瞅见谁啦?”刘小慈看着陈溪惊魂未定的样子。
陈溪长长地吐了口气,安定了一下情绪,转头看刘小慈:“你记不记得?你那时决定要嫁给你老公的时候,我曾劝过你。当时还提过,我刚来北京时,曾经交过一个男朋友,后来我趁他出国的时候,离开了他……”
“咋啦?你刚才瞅见他啦?”刘小慈也跟着吃了一惊。
陈溪点点头。
“在哪儿啊?”
“就是Vincent陪着的那个会员,我肯定没看错。”
“啊——那他不也瞅见你了吗?”
“好像没有,他当时正低着头,咱们站得也比较远,而且我现在的发型和以前不一样,也许他没认出来……所以我拉着你就赶快跑呢……”
刘小慈吐吐舌头:“妈呀!你可真闹心,咋就这么赶巧儿呢?”
陈溪静了静心,当下决定以后绝不在御景的客用区域出现,也不跟丈夫一起过来,省得再撞见对方。闺密俩坐在长椅上又继续聊了一阵,梁若清打电话给刘小慈,刘小慈便去了他的办公室。陈溪不想再久留,决定自己先搭出租车离开。
她拿出手机拨电话给前台,让他们帮她约一辆出租车,之后便一个人坐在走廊里,等着前台通知她。至少这里是安全的,她不敢再到处乱走。
这个时段约出租车,有时会等半个小时,陈溪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双眼,默默回忆着往事。
忽然感觉有种异样的气息,她睁开眼,立即吓得浑身一哆嗦,不由得绷直了身体,惊恐地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男人。
“臭丫头,还挺会躲!想不到躲到这儿来了……可惜啊!末了还是没躲过,这不又见面了?哼,刚才我一眼就认出是你了,当人家面儿我给你留点儿面子,你还跟我这儿装——继续装啊!这儿没别人,你装给谁看啊?!”男人操着老北京的口音,话音中张扬着一种得意和挑衅,“这么长时间没见,越来越漂亮了啊!”
“你想干什么?!”陈溪声音很低,借以掩饰住内心的紧张。
“甭怕啊,我不干什么。我现在就想问一件事儿,你当初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男人说着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她挪了挪身体,想要离他尽可能远一些。“我留给你的信上,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就因为那些?你至于吗?!”
陈溪没有说话。
“得,那我现在全依着你,你是不是就能嫁给我了?”
“对不起,我们不可能了。”陈溪不想激怒对方,有意隐瞒自己已经结婚。
“怎么不可能?”他则没有退却的意思,“我还没有相中的人呢,现在也是这儿的会员了。听说你已经不在这儿上班了——这不正好嘛!省得等你嫁过来还得辞职。回头跟着我直接也变成会员,我再给你另外安排个工作,累不着,还能满足你那点儿进取心,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谭斌,当初我走,表面上是因为你不许我工作,但后来我仔细想过,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根本就不合适!而且我们交往的时间并不长,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你给我的所有东西,包括银行卡,我全都留下还给你了,卡里的钱也没动过。所以我不欠你什么,你也不要再指望我会改变主意。”
“呵,你说得倒轻巧!我可不是能让女人随随便便甩的人,你答应等着我回来,却耍了我,还说没欠我的?!”谭斌声音并不大,但火力逼人。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陈溪霍地站起,怒视着他。
“怎么样呢——我暂时还没想好,因为没料着今儿会遇上你,看来是老天爷开眼了!要把该着我的还给我……”谭斌慢悠悠地站起身,“这么着吧,既然碰上了,咱也别浪费了这缘分——走,找个地儿坐下来聊会儿。”说话间他伸手拉住陈溪的胳膊。
陈溪甩胳膊挣脱,将头扭向一边,压抑着厌烦的情绪说道:“不用了,我下午还有事。而且该说的,我都已经说清楚了。希望你能理解,面对现实吧!”
“呦呦,说得还挺绝情!”谭斌根本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但话里“有事”二字倒是同时提醒了他——自己下午也约了人见面谈事。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想想又道:“要不这样吧——今儿先把你现在的手机号给我,等我改天想好了要怎么办,再告诉你。”
“不必了!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也不用再见面了。”
“这个,你说的可不算!只要我还想见你,咱就必须得有机会。要不这么着得了:你不方便给手机号也没关系,改天我去你们总部办公室找你去——听说,不就在国贸嘛,我的公司离那儿也不远,方便!”
陈溪气得瞪圆了眼睛,谭斌则无赖似的笑着看她。
“你无耻!”她狠狠地骂道。
“‘无耻’总比‘无能’强吧!至少以我谭斌的能力,从刚才那小男生那儿再套出点儿关于你的消息,不在话下!我现在,可是在好好地跟你讲道理呀,你别逼得我犯浑啊,不然的话,除了你跟哪儿上班儿,老板是谁,还有你现在住哪儿……我一准儿都能打听清楚!不信咱就试试?”
“你——”陈溪气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御景山庄里的各类会员不乏国内外的达官显贵、明星政要,其中大部分人忌讳身份的暴露。而为了确保会员制的私密性,山庄的《员工手册》也一直都有明令规定:除非是会员自愿向外展示,御景的任何员工不得随意向无关人士透露会员的身份或行踪信息。尤其是市场部门以及对客服务系统内的员工,更是要在每月部门会议上重申保密纪律。因此,Vincent即便在销售部是属于嘴贫话多的那一类,也会遵行职业的原则。从刚才谭斌的话里陈溪基本可以推断,他的确向Vincent打听过自己,但Vincent并没有蠢到触及底线而将她的会员身份透露给谭斌。估计不好直接得罪谭斌这位会员,他也只是说陈溪是曾在这里工作过后调职到总部的“旧同事”……如此看来,谭斌暂时还没有联想到她是否也是会员。
虽然当时陈溪与谭斌拍拖的时间很短,还没来得及深入他的社交圈子,但接触之中她也了解到,谭斌有些军队的背景,似乎在黑白两道都有些“能量”。因此,她目前不宜惹急他而促使他有进一步的过激行为。更何况御景即使有官方的纪律约束,毕竟人多嘴杂,谁也控制不了员工私下八卦的信息某天不胫而走……倘若谭斌真的下决心深挖,很有可能会查到她甚至是方浩儒的信息。
短短一分钟之内,陈溪忽而理清了思绪,明白眼下绝对不是彻底翻脸的时候。尽管以前与谭斌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凭人力资源管理的职业经验以及过去的种种印象,她感觉目前应与对方好好沟通,才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谭斌表面上一身“混世魔王”的痞气,令陈溪看不惯,但论本质他也并不是个真流氓,重点就要看双方沟通的氛围如何。假如把他激火了,恐怕会耍浑蛋;倘若心平气和讲道理,他多数时候还是能接受的——关键在于她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方式。
“算了,咱们都不要再带着情绪说话了。”陈溪换了一副温和的语气道,“谭斌,其实我在上次给你的信上,把我想说的话都已经说明白了。咱们真的不适合,强扭在一起,无疑是互相伤害,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如果当时我对于分手的方式处理不当,那我现在就向你道歉。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再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你想有个不工作、天天守在家里的老婆,会有大把的女孩子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再说你本人的条件又不差,何必继续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得得,你也甭跟我讲什么大道理。刚刚才说过——这事儿你说了不算,得我想清楚怎么办才行。”谭斌说着又看了下表,“既然今天你不想聊,那咱们就改个时间再约。手机号嘛,你乐意给我,就给;不乐意给,我也无所谓,反正有的是办法能让咱们再见面。”
陈溪愤恨之余却无计可施,强压怒火又问:“OK,手机号我可以给你,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谭斌讪笑道:“都这会儿了还惦记着讲条件?得,说吧!”
“你可以给我本人打电话。任何问题,你我都可以开诚布公地谈。”她抿抿嘴唇,压低了声音,“但是,请你遵循正人君子的原则,不要动什么歪脑筋……不要拿我的工作或者我工作的公司做文章来针对我——你能做到吗?”
谭斌闻言哈哈大笑——这才是这丫头磨叽半天的痛点。接着他止住笑,说:“你放心。办事儿怎么拿捏分寸,我可比你在行!再说了,没准儿咱俩将来还得成两口子,我也犯不着真去坏了你的名声。反正呢,你要是不想咱们之间的事儿闹到满城风雨,就乖乖的,配合一点儿,那我也保证,咱们就是单线联系,绝不伤及无辜……”他说着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陈溪听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已掩饰不住厌恶,盯着对方手里的手机,她又迟疑了。
“怎么着?我都答应了,你又想反悔啊?”谭斌俯身侧着头看陈溪的表情,“就算我在你眼里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浑球儿,我这资产身家总不可能全是靠坑蒙拐骗混来的吧?做生意更讲究‘一诺千金’,所以甭想多了,我谭斌说话算话,说到做到!只要你不逼我,我绝对是一正人君子——那会儿你就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欺负过你吗?”
谭斌说的倒是实情。陈溪刚到北京时,在青年公寓里虽然租的是单间,但厨房和卫生间是与他人共用的,难免有些不方便。而她从小就怕黑,也不敢一个人租房居住。与谭斌交往时,谭斌劝她索性搬到他家的别墅住。当时堂妹陈宁宁还没从大学宿舍里搬出来,陈溪见他家里还有个保姆大姐,给自己的又是个有独立卫浴的套间,便同意了。而两人相处的时间里,谭斌虽然嘴上总喜欢说些不正经的话让陈溪脸红,却从未真的有过不尊重女孩子的出格行为。他似乎也能感觉到,陈溪表面上不否认是他女友,但因两人尚不够深入了解,或者她心里还在犹豫,总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对此,他倒是能拿出耐心平和对待。一是尽男朋友的责任,该关心、该给予的他从不打折扣;二是充分尊重女朋友,她不愿意太过亲近以身相许则绝不勉强——客观事实证明,这些谭斌的确都做到了。可唯独有一样,成了二人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那就是谭斌坚持不肯让陈溪出去工作,就希望她日后安心待在家里。起初两人为此争吵时,陈溪也曾耍过性子冲回自己房间摔门发泄。然而随着对谭斌的不断了解,她预感自己这样闹下去终将会激怒这个男人。若是他失去耐性了,自己很可能会吃亏……于是她开始回避这个话题不再较真,以便维持一种“和气”的状态。过了一段时间,谭斌准备去澳洲办移民手续,陈溪因为“女友”的身份暂时不能跟随同去。他便和她商量,等过几个月他回到北京,两人就登记结婚。陈溪佯作欢喜,答应会考虑,心里却想着如何脱身。谭斌走后没几天,当确定他已在当地开始与人洽谈项目而不可能立刻回国,她便趁保姆出门买菜的空当,火速收拾行李搬离了他的家,并从此切断所有联系。
陈溪完全可以想象谭斌知情后会是如何震怒,她也曾动摇过,担心他会不择手段报复她,可是相比较此等婚姻生活的束缚,冥冥之中总会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要义无反顾。离开之后的日子里,她偶尔也会有一丝感触掠过心头,但又不像是真的歉疚——毕竟他的问题更大。更多的时候,她是为自己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在人生关头做了个明智的抉择。而偏偏就在这个下午,这狗血味十足的“邂逅”剧情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被打蒙的同时,只体会到了满心的恐惧,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猫爪下的小老鼠在做无谓的挣扎,逃不脱却又不甘心。
“在这儿犟什么啊——手机号多少?赶紧的!”谭斌不紧不慢地催促,嘴角挂着冷笑。这小女人的忐忑,他早已看在眼里。
陈溪不说话,倔强地将脸转向一边不理会他。然而即使颜面上不让步,她也不敢真的去挑战对方的耐性。僵持之中,她的手机真的响了,从提包里掏出来看来电显示,是御景前台打来的。
她接了电话,得知出租车已到,随口答应马上过去。而当电话刚刚挂断,谭斌突然伸手从她的手中夺过了手机。
陈溪猝不及防,随即第一反应便是要把手机抢回来。然而谭斌身材魁梧高大,单手一扳便抓紧她的胳膊把她支到身体一侧,另一只手则将手机举到她伸长手都够不着的高度,快速用大拇指在手机键盘上拨号。接着,他自己的手机响了。
见目的已达到,谭斌又拽着陈溪回到长椅前摁她坐下,自己坐到她身边,换了一副讨好的口吻:“着什么急啊?这不就还给你了嘛——拿好啊!”他边说边拉过她的手将手机放在掌中,趁机用自己的手掌包住她的手。
“无赖!”陈溪气愤地用力甩开谭斌的手,顺势用提包狠狠打了他一下,“我明天就换号!你休想得逞!”
“嗯,行。明天除了换手机号,别忘了把工作也换了,把家也搬了——可要在一天之内全都弄利索了啊!”谭斌受了打,仍旧不急不恼地贫嘴。
“你……”陈溪怒瞪双眼,情急之下竟又语塞,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公共场合不宜被人看到,立即起身,拎着包扭头便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谭斌散漫的腔调:“回头给你打手机、发短信,如果你不接也不回,那就说明你特忙,我就直接上你公司给你帮忙来哈……”
陈溪没回头,快步向前走的同时愤然骂道:“你就是个疯子!”
周一的上午非常忙,陈溪一直到两点才去吃饭。之后回到公司,刚经过前台时,远远看到Simon从蔡学坚的办公室走出来。Simon似乎很兴奋,并没有留意到站在不远处的陈溪。而坐在办公室外助理位子上的韩月看到了陈溪,与她对望时目光古怪,且马上又避开了她探询的目光。
韩月的举动让陈溪更加警觉:Simon是自己的属下,与蔡学坚之间没有直接的汇报关系,况且自己又不是出差在外或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她隐隐猜测到,Simon又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陈溪不打算直接问Simon,免得打草惊蛇。她料定,只有通过韩月,才能得到真正有价值的信息,然而韩月向来嘴巴严,即便知情也可能滴水不漏。
过了半个小时,见韩月独自一人进了茶水间,陈溪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Anna,晚上下班后有空吗?上次请你们去做按摩,结果半途因为家里的事我先跑掉了。今晚你要是有空,一起吃饭如何?这段时间,工资调整方案的事一直让你费心,多谢你啦!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好好聊聊,放松一下吧!”
韩月淡淡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下班我要去接孩子,晚上还要带他去幼儿兴趣班,真的是没空,谢谢啦!”
陈溪对韩月的这种拒绝风格已不陌生,她无奈地客套了几句,没有再坚持。
快四点时,陈溪在办公室接到了韩月的电话:“Rosie,你现在有空吗?我现在这边有一些关于你们华东区的资料,需要跟你核对一下数据,你要是方便,我现在可以过来吗?”韩月的音量不小,与其说是打电话给陈溪,不如说是在对着周围放广播。
“OK,我可以的,你现在过来吧!”陈溪应着,放下了电话。
很快,韩月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过来,进了陈溪的办公室,随即用胳膊肘带上了房门。
“Anna,哪些数据你需要我跟你重新核对,Linda不可以帮你吗?”
韩月坐下,打开了文件夹,语气平静:“没有什么数据需要核对。你刚才去茶水间找我,估计是想打听Simon的事儿吧?我当时不方便说。”
陈溪愣住,眼睛直直地看着韩月。
韩月不动声色,继续从文件夹里抽出了几页纸,压低声音道:“别这么盯着我,办公室里人多嘴杂,你应该想象得到的。你请我吃饭真的不必了,我想告诉你所发生的事儿,也不是想拉拢谁。这件事其实跟你和我都没有关系,但也许对另一个人至关重要,而我又没能力做什么,之所以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帮帮她……现在,请你装作是在看报表,先将这份材料看一看,这是我悄悄复印的,你看的同时,我再跟你说事情经过。”说着,韩月将那几页纸递给了陈溪。
陈溪若无其事地接过纸,也没有过多的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办公室的玻璃墙外面,也许就有“眼睛们”在关注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原来,Simon今天找蔡学坚,是想主动请命,帮助处理西北区的一个比较棘手的人事案子。
NST集团在西安市长安区翠华山,有一家“碧山湖休闲度假村”。这家五星级度假村尽管地处风景优美的景区,但毕竟是偏僻的山地,远离城市,因此在这里工作的员工生活要相对单调许多,一直以来员工的人员流动都很频繁。近几年几乎所有的基层员工都换成了本地人,只有少数中高层管理人员是由NST派驻的。其中,也包括人力资源经理Nancy。
Nancy是北京人,在酒店行业里工作多年,进入NST集团后,即被派到了碧山湖度假村,并已经在当地待了快两年。除了每年有两次长假可以回北京与父母团聚,Nancy长期都是在这个偏远的“角落”里工作与生活。尽管待遇要比在城市里的同职位高出不少,但这种平淡乏味的环境,令她的精神生活一片空白,即使每天面对着满眼的美景,呼吸着都市人向往的新鲜空气,也无法填补内心的孤寂。最终在不久前,她与度假村中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客房部男服务员产生了感情,并且现在已确定有了身孕。
勇敢的“准妈妈”随之毅然决定与这个比自己年龄小、职位低,但一直默默关爱自己的男孩子结婚。然而消息一经传出,立即引来一片哗然,各种声音褒贬不一。有人主张体谅单身女白领的情感需求,但更多的人对此嗤之以鼻:人力资源经理带头违反企业纪律,并且不知羞耻地公开表示要将“错误”进行到底,将来还如何为员工做出表率?又会产生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度假村总经理自知事情难办,立即向总部求助,要求总部的人力资源部门出面帮助解决。
佟薇薇接到报告,险些气昏过去:她本来就对西北区头痛,现在偏偏问题越出越离谱!她随后冷静了一下头脑,立即想到了喜功好胜的Simon——这个刚进NST不久的“高材生”不甘于陈溪的领导,正发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她马上联系Simon,鼓动一番,怂恿他直接向蔡学坚请命,而自己也会顺水推舟,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留给他……最后,她底气十足地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加油啊!”
佟薇薇的计策,蔡学坚当然不会知道,但是面对眼前这个头疼案子,正在他发愁不知该如何压给下属的时候,居然有人临危挺身,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惊喜。何况,他的特长不是处理这种专业性事务,而是周旋各路关系,因此对Simon的夸赞鼓励,要比处理这个案子更为在行。
Simon如同破土而出的种子,一遇到蔡学坚倍加肯定而又空洞无据的“阳光雨露”,居然也能立即开枝散叶。他按照佟薇薇出的主意,大谈特谈了一番对此事的处理思路,并摩拳擦掌地要求领命,替老板们收拾局面。
蔡学坚哪有心思理会Simon的方案到底专不专业,也不会顾忌辞退孕妇是否违法,他一心只想着尽快平息事态,因此只要有人打包票,他就会同意。总之,万一事情有变故,他始终都会有自己的“危机管理预案”。
韩月碰巧进蔡学坚办公室送文件,出来时忘了将门关严,于是无意间听到了Simon的处理建议,加之她毕竟也了解西北区的情况,早知佟薇薇一直想甩包袱,便隐约预感到,这件事就是她与Simon之间阴暗的“默契”,而那个Nancy,即将成为Simon上位的“祭品”……
“Rosie,我其实知道你和Rosemary之间的矛盾,而她也正在利用Simon针对你的情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过,这些我都无意也无力干涉,但是你和我都是女人,你比我们命好,Nancy的苦衷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她其实没做错什么,我以前也被派到过外地的酒店,即使是在城市里,也是相当孤独的,更何况她一个年轻女子,正值婚嫁的年龄,却被丢在那样一个感情的荒漠里!再说了,她和那个男孩子都是单身,我不明白他们到底触犯了哪条法律,居然要接受这样的处罚……”韩月说着便有些激动地前倾身体,“Rosie,我和Nancy并不熟,也不想在你面前搬弄关于Rosemary他们的是非,我只是求你出手帮忙,我们大家带着良知去处理这个问题,Nancy如果因为这件事而没了前途,真的很无辜!”
陈溪见材料上显示Nancy只比自己大一岁,淡淡的语气中现出一丝凄冷:“Anna,她的处境,我和你一样感同身受。我之前曾经在一家咨询管理公司工作,整整三年也是在各个城市漂来漂去,没有根基。环境条件再好,也无法深入体会当地的生活,因为心里清楚,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地方……不过Anna,西北区并非我的职责范围,恐怕我也爱莫能助,蔡总要怎么决定,我是干预不了的。”
“你可以!Rosie,你可以的!”韩月急切地更正,“蔡总的决定你无权过问,因为这是职责使然,但别忘了一点,你的职责虽然与西北区无关,但Simon是你的属下,凡是关于他的工作,理应由你来安排。现在蔡总没跟你打招呼就随意跳级指派你的属下,你是有权力说话的!”
陈溪看了看韩月,片刻后小声说道:“Anna,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周二、周三,陈溪特意安排了满满的日程给自己,两天要去北京及天津的七家酒店考核培训管理工作,几乎都不在总部办公室。
周四上午,陈溪收到了一封邮件,是西安的Nancy发来的。她将这封邮件打印了出来,直接拿去了蔡学坚的办公室。
“蔡总,我不得不来打扰您……这是我刚刚收到的。”陈溪说话间,将Nancy的邮件内容放到了蔡学坚的台面上。接着,她平静地看着蔡学坚的脸色变白,变红,又变青……
“这是搞什么嘛?!”蔡学坚恼怒地将那张纸丢回台面,靠在椅背上大声骂道,“一点执行力都没有!”但他立即又意识到,自己在陈溪面前似乎有些失态。
“蔡总,我想首先搞明白一点,Simon是不是通过您的许可,才接手了这个case?”
陈溪直截了当的发问,令蔡学坚有些措手不及,加之刚看到的邮件,以及自己的不慎表态,他显得有些心虚,脸上的表情变化得也很微妙。
Nancy发来的邮件,是向Simon的顶头上司陈溪投诉Simon,理由为:Simon并非西北区的人力资源负责人,现在竟然代表中国总部来处理她的人事问题……Nancy在邮件中已经声明:Simon并非专业的人力资源工作者,现在对她的辞退方案已经违反了国家有关的劳动法规,她一定会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蔡学坚看到信,更加心烦,因为不久前Simon也转了一封邮件,告诉他Nancy不接受辞退处理,也不要补偿,理由是辞退孕妇是违法行为——他没有想到,自己用了Simon不但没能快刀斩乱麻,反倒将事态恶化,气恼之下,也不顾自己之前曾给予的高度评价,立即打电话将那个“龟毛”Simon训斥了一顿。谁料气还没出够,又看到了陈溪拿来的邮件……他此时只觉得头大了几圈,无奈于自己当初也是过分轻信Simon,没有跟陈溪打招呼,如今自己对着下属,竟也落得气短三分,之前想好的“危机方案”对陈溪更是不起作用。好在他那自我保护的本能,令他在此时仍会马上调整出一个最适宜的态度,不管牺牲谁,总之一定要先保全自己。
“唉!Rosie,我真的要被这个Simon搞死掉了!前两天你不在办公室,Rosemary说她最近忙不过来,想请你们这里帮忙处理这件事情。Simon呢,主动要求参与,我认为他讲得也蛮有道理的,所以也表示可以考虑,叫他之后告诉你一下,你没有意见就照做好了……我这两天也是蛮忙的,没有顾得上问你,看你也没有找我,以为是你没有意见。真是没有想到,Simon居然没有跟你讲,自己擅自处理……唉!Rosie,很不好意思啦!不过现在Nancy投诉还是小事,这个Simon也是‘秀逗’了,居然还被人家抓了把柄在手上,真是逊哎……”
Simon毕竟经验不足,尽管他也知道企业不能辞退孕妇,但对于佟薇薇的主意他并未真正抓住要领,以为用别的理由跟Nancy谈过了,对方同意离开就算谈妥了,所以在Nancy要求他正式出信通知辞退事宜时,真的傻乎乎地出了书面文件给人家,随即便成了Nancy手上的证据,以此来跟总部“叫板”。
陈溪知道,蔡学坚是“变色龙”,并且是条胆小怕事的变色龙——能想象,这件事给他徒增了不小的烦恼。而Simon,想必现在弄巧成拙也很是郁闷。听Linda说,今早Simon不知何故要联系佟薇薇,而佟的手机一直没人接,打到办公室便听助理说她在面试。Linda自然不知情,但陈溪明白,因为佟薇薇也收到了Nancy发给她这个直属上司的“恐吓”邮件,所以也缩头开始躲Simon了。
尽管Nancy发给陈溪、Simon和佟薇薇的邮件都不一样,但陈溪了解所有邮件的内容,她知道,Nancy的做法是韩月暗中交代的,而邮件的主题思想,其实全部都是出自她的授意。
按韩月的意愿,请陈溪介入的目的是保全Nancy,并非制裁Simon,因此周一,陈溪无法去跟蔡学坚提及此事,否则最多是让Simon不介入,而交由佟薇薇名正言顺地处理,但Nancy的处境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所以,她需要暂时回避,让事态在这两天之内进一步发酵……如今,才能轮到自己正式登台表演。
“蔡总,”陈溪淡淡的声调带着些忧虑,“Simon的事暂时先放到一边,我如今最担心的是,Nancy也是工作多年的老HR了,很熟悉《劳动法》,手上又有白纸黑字的证据,所以这件事现在就变得很难办……”
“唉……”蔡学坚颓然而叹,“我也是知道的……”
“那您准备如何考虑?将她的事重新交由Rosemary来处理?”
“不可能的啦!我已经跟她讲过了,可是她讲现在这个局面,Simon有个败笔在前面,后面她也很难再有适合的解决方案,除非是我这里给她指示,她来照办。”蔡学坚说到这里,面带掩不住的难色。他才从东南亚刚调来不久,对国内的相关法规又不太熟悉,根本无法给下属任何有价值的指点。
陈溪早料定佟薇薇不会接这颗“定时炸弹”,蔡学坚这次的话,她相信并不是忽悠,便慢言道:“蔡总,既然Rosemary现在无能为力,Simon又不够水平,看来只能您亲自出马来处理了。”
蔡学坚其实早已想到让陈溪来跟办,没料到她提早做了“预防”,不免有些焦急,对着陈溪的笑脸更加生动了许多:“Rosie啊,你不要搞我了!我刚刚来这里不久,还是需要你们大家的支持。我知道你是可以担当这个任务的,不如你来帮忙处理一下,这样子,也可以让你的那个属下真的学点东西……我看,还是你来处理好了!”
“蔡总,Rosemary的经验在我之上,”陈溪有些为难,“她都无能为力了,我恐怕也拿不出切实有效的办法。”
蔡学坚这下是真的头疼了:西北区本来也不归陈溪负责,他也无法强加给她,即便Simon是其属下,但这件事是自己一手包办的,她现在倒成了最有理由推托的人……难道,自己真的要亲自收拾眼下这个烂摊子?
陈溪观察着他脸上的变化,暗自在心里发笑,接着又道:“不过蔡总,怎么说Simon也是我的属下,尽管这事他并没有提前告诉我,但外面人或许还是会认为我有责任,疏于对他的管理……不如这样吧,我想想办法,尝试一下,不过在这之前,请您批准,我暂时保留处理Simon过失的责任,等眼前的麻烦解决后,另行追究。”
“好,好,没有问题!”蔡学坚如今已是穷途末路,陈溪终于表态愿意收拾残局,他自然对这种不算问题的要求满口应允。
“那么,您既然批准了,我想要再跟您核实一下我的想法。当然,这个想法是我仅仅在现在的几分钟内才形成的思路,不一定成熟,但是可以跟您先沟通一下。”
“好啊,你讲!”
“蔡总,其实我和Rosemary一样,觉得这件事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非常棘手。”陈溪停顿了一下,轻声试探道,“您觉得可否这样考虑:我们不辞退她,另行安排……比如说调职到别的酒店,这样如何?”
蔡学坚立即摇头:“不可以,不可以!Nancy这件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影响很不好的啦!现在她又发信给总部的这么多人,公开挑衅,如果不处理掉她,那以后我们就难以服众的啦!不可以这样子的!绝对不可以的!”他这次反而否决得极有底气。
“可是蔡总,Nancy和那个男孩子都属于未婚单身,从情理上讲,他们也并非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陈溪忍不住开始为Nancy说情。
“Rosie——”蔡学坚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这件事上,如果我们讲了‘情理’两个字,那么接下来又怎么对其他的员工交代?你自己做HR,难道不知道这样子做的危害性?!”
“但是——”
“好了啦!没有‘但是’的啦!”他不耐烦地打断陈溪,“你想想看,我们如果这样子容忍她,那将来我们跟VP怎么交代?那我怎么跟美国总部交代?唉——Rosie,你看看有没有办法,如果真的不行,我可以再考虑由别人来处理,没有关系,只是拜托,不要再跟我讲刚才那个方案就好了……”蔡学坚说罢又叹了口气。
陈溪见他否意坚决,只得暂时作罢。蔡学坚的态度,她并不是很意外,刚才也只是尝试,看来是行不通的,自己现在也不可能硬扳上司的观点。今天的目的是要先接过“尚方宝剑”,其他的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
然而,韩月之前因为Nancy而生出的那种难过,此刻也让陈溪的心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一个在职场中维护自己人权利益的女白领,却像是正在势单力薄地和封建旧礼教做着抗争……那些在各个大公司里不成文的职场规矩,实则意图驯养一群被阉割掉七情六欲的“职场动物”——就好似饲养场里的禽畜,他们只有对工作的忠诚、对企业的归属感,“表率”二字便使人间最单纯的情怀像过失一样被抵制。不要指望会被别人同情,也不要同情不该同情的人,嘴上不断高唱着“人性化管理”的人,却有可能怀着一颗人世间最冷酷的心。而被驯养着的芸芸众生,比较起所谓的“工作机器”,并没有钢铁一般的不坏之身,最多是变成一具一具“亚健康”的行尸走肉……陈溪想着想着,不免有种难言的伤感。她不由得回忆起杨帆以前关于“办公室恋情”的观点,他说的没错——公司里的同事整天挤在一起,几乎都超过了八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是各自回家吃饭睡觉,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工作以外的异性,时间长了觉得孤单,自然会开始关注身边的异性同事,继而有“日久生情”的故事发生……无奈于这种人之常情,在职场中常常是被忌讳和限制的。
陈溪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幸福,虽然工作有压力,至少还有丈夫让她可以倾诉,哪怕是吵吵架,也不必提防他会反过来害自己,当感到孤立无助时,回到家就会有个肩膀可以靠一靠……而有同情心的人,总是会希望别人也能如此,假如Nancy真的被革职,她将会和韩月一样扼腕寒心。
下班后,陈溪直接去了方氏的写字楼。见到方浩儒时,他正站在自己办公室的文件柜前翻文件,见她进来,有些意外地看了下手表。“呦呵,你今天表现不错啊,居然准时下班了!”
“Michael,”她走到他面前,“我要你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