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高伟打电话给陈溪,约她来自己办公室聊聊。

陈溪坐下后直接问道:“Jerry,你找我,还是关于纪发祥的事?”

“不是的。Rosie,我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儿,与我们部门无关,不过我很想跟你聊聊。”高伟说着起身,关上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Rosie,关于星洋大酒店采购部经理的招聘,我也听说了你发的邮件。”

陈溪有些吃惊:“这封邮件我标注了‘Confidential(保密)’,你怎么会知道的?”

高伟笑笑:“你在职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觉得凡事都可能有绝对的保密吗?Rosie,我今天找你,不是以工作的名义,而是以个人的名义劝你一句:在这件事上,别跟上面较劲了。”

“Jerry,我并非与谁较劲,任何人都应该尊重事实。我只是尽我的职责,将事实和疑点反映出来。而且,我在邮件里也说明了,现在并不是反对录用他,只是要将所罗列的几个问题再核实一下,这是正常、必要的程序,并不是我在‘较劲’。”

“你的理由,我明白。”高伟叹了口气,他沉思片刻,又抬起头,“Rosie,我不知道你会如何看待我刚才的劝告,或许你也认为,我是个‘政治玩家’,这一点我不否认。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大家都是有良知的。上次与你交谈之后,我也冷静地思考过你说的话,回想一下当时在御景酒店我们见面的情形,对你的职业素质,我自会有个客观的判断。尽管纪发祥的事儿还没有最终的结果,但我个人相信,你有你的正确立场。不过,有时候,人的确要学着‘迂回’一下。例如眼前这个采购部经理的事情,我诚心诚意地劝你,灵活一点儿,机巧一点儿……”

陈溪看着他:“Jerry,我完全相信你的诚意。不过我真的不明白,我应该如何‘灵活’,如何‘机巧’?坦白讲,这件事底下隐藏的端倪我不是没看到。我们HR和财务叶生那边本来就有矛盾,这问题如今被我捅出来,无疑又是雪上加霜。可是Jerry,我们做事都要求有职业操守,有自己的专业性,所以我不能违背这个大原则。”

“Rosie,你说的都正确,但这只是道理,理论是依据现实而存在的。现在的现实,除了你刚刚提到在叶生那边可能产生的压力,这件事给你带来的负面影响应该会更大。这个采购部经理的人选,是傅总的助理Bruce推荐的,否则不可能这么顺利地走完‘上层路线’。说明白点儿,叶生都只是做个顺水人情,你如果要翻案,直接针对的其实是NST中国总部的最高长官!你把VP和他的助理双双都得罪了,将来会有你自己的好果子吃吗?”

她无力地点点头:“这我知道。”

“你知道还坚持要这样做?再说,如果Mr. Cheong还在,没准儿还能替你说句公道话,现在的那个蔡总……你又不是不了解……”高伟欲言又止,但深锁的眉头仍带有对她的担忧。

“Jerry,你今天找我来谈心,我真的挺感动的。来总部这段时间,人情的冷暖,我甚至都有些心灰意冷。你能这样好心地劝解我,替我着急,我真的很感激。”陈溪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关于这件事,我在发邮件前,其实已经想清楚了。这次的招聘,与纪发祥的事其实性质是一样的。他们是否适合所申请的职位,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不能为了迎合上层,而睁着眼睛说瞎话!话说回来,即使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入职了,采购部经理本身就是个相当敏感的职位,万一他真的有问题,进了我们的酒店再出现一些under the table(见不得光的私下交易)的行为,那么上面的那些头头脑脑也许又会说,他们只是推荐人而已,HR才是审核考评的专业机构,这人有问题,当初你们为什么没能及时发现?那么到那时,我不是一样要承担责任?而且还有一个不够professional(职业化)的坏名声。”

高伟不语,陈溪的确说得有理,他无词可辩。

“Jerry,还记得上次交谈中,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直言不讳地告诉过你,外面在风传你是一个政治玩家……现在,我想与你分享的是:我们所处的职场,某种意义上讲,并不只是眼前我们工作的这家NST,它甚至代表了整个酒店行业。每个行业的人员都是有流动性的,公众都有双雪亮的眼睛。一个职场人做事是否公道客观,是否信守自己的职业道德,大家是看得到的。所以千万不要因小失大,为了迎合少数利益,而违背自己的信条,毁了自己在这个行业职场里的名声。要知道,那才是自己career中真正有影响的招牌。”

高伟又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唉!Rosie,我说不过你……你还真是倔啊!”他说话间又看了看她,目光中有些赞许,又有些遗憾。

陈溪报以淡淡一笑:“呵呵,我是倔,所以你也别对牛弹琴了,但是不论怎样,都谢谢你。我在你这里待久了也不好,先回去做事了。改天下了班,一起吃饭时再聊。”

高伟随她一起站起身。“说实话,你的邮件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我本来想劝你,再表个态说自己误解了,收回提议就算了,不过现在我知道你是不可能这样做的——唉,你自己小心行事吧!真要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告诉我。”

她道过谢,回自己办公室了。

刚过去的那个周末,陈溪飞到了上海,与星洋大酒店的人力资源经理一起面试了副总裁已经决定录用的那位采购部经理应聘人。

应聘的这位中年男子曾在几家酒店担任过“采购部经理”的职位,看样子经验也确实丰富。等到谈及待遇时,陈溪从对方的表态中感觉到一丝蹊跷,于是佯装已得知对方的意向,结束正题开始闲聊,与其扯起了一些家常话题。对方也放松戒备,开始滔滔不绝地晒自己的“生活经”。而闲聊的过程中,她明显发觉,对方以前的收入水平与实际的消费极不相称:要支付好房、好车的月供,妻子不工作,只在家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孩子又就读于收费昂贵的国际学校……所有这些开销,即使他以前的月薪过万,也会是杯水车薪——他哪来这么多钱应付每月的大额账单?

于是,聊天的末尾,陈溪不露声色地刺探了一下,对方显然意识到已自暴了马脚,立即有些心慌。面试结束后,他又在酒店大厅等着陈溪,非要请她吃饭……

陈溪当然谢绝,而所有这一切迹象,令她不得不开始怀疑他以前的职业操守。于是回到客房考虑再三,她决定当晚就写一封邮件,将面试中发现的这些疑点详细地罗列表述,最后她的表态是:求职人的专业素质及经验基本符合职位要求,但在做是否录用的决定之前,应该先将所列出的几点问题再行核实。

邮件写完后,陈溪将它群发给了星洋大酒店的总经理、财务总监、人力资源经理,还有自己的老板蔡学坚、CFO叶锦荣,以及副总裁傅小龙。这种做法,无异于将这件事硬摊到了台面上,谁想遮掩都没有办法,只能公开化地处理。

果然,陈溪的邮件如同一枚原子弹在上海星洋及总部同时炸开。高伟的预言很准,临近中午,来自各方的压力接踵而至。除了傅小龙本人,以及作为自己下属的星洋人力资源经理,其他人纷纷回邮件表态,谴责陈溪处理问题过于主观臆断,并且侵犯了他人生活隐私……叶锦荣的邮件更有意思,反问了一句:难道就不允许人家有钱吗?或许是他父母的供给呢?或许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呢?

陈溪对此早已有心理准备,她更明白,这些人快速表态,一是向中国区最高的行政长官表个忠心,二是替主子说了他想说的话,其中也包括蔡学坚。她冷静地用统一的口径回应了各方的责问,声明自己在邮件中从没断言过求职人的职业操守究竟如何,只是如实地反映问题。并再次提醒所有人:请将关注焦点放在如何查实这些疑点上。

陈溪的态度,倒是给了蔡学坚灵感,他似乎从中挖掘到了自己可以受益的“矿藏”。

“奸人菜”暗暗庆幸:幸好自己当初没有面试这个求职人,如今陈溪发现了问题,自己也已倾向傅小龙并象征性地表了态。但是陈溪之后回应的理由也很充分,因此他料定接下来的趋势,大家肯定也都不得不闭嘴而照着这个小女生的建议去做。自己既然身为人力资源体系的最高负责人,情不情愿都得有所行动,对此傅小龙也无法怪罪,怪只怪自己的前任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问题属下”。而他其实正好可以借这层“保护色”,真正来主导接下来的调查事宜。如果发现真的有问题,自己在傅小龙面前等于有了一个对方的把柄,谅其日后在其他事上,也不敢轻易得罪自己,否则在美国总部参他一本,也够他受的了!

关于求职人的背景调查,当天中午的几个电话就很快搞定了,结果让除了陈溪之外的所有人都捏了把汗:这名求职人在前一家任职的酒店中,说是递辞职信自己离开的,其实是被酒店劝退的。原因是他涉嫌多宗与供应商之间的回扣交易,所在的酒店总经理怕被上层追究其管理不利,于是没有对外公布,仅仅让他自行离开了。

真相大白了,却没有人再发邮件给陈溪,夸奖她的专业鉴别能力。蔡学坚口头表扬了几句,反正他之前给她的那封邮件也是模棱两可的立场,如今转变态度也不必脸红。当天下午,傅小龙也群发了一封邮件就此事表了态,对人力资源部门这次的明察秋毫给予了不咸不淡的肯定。虽然他没有明着承认自己错了,但这封邮件显然就是一个自打嘴巴的检讨。而“检讨人”的自我批评是否诚恳,大家心照不宣。

陈溪早已清楚这件事会带给自己的结局:占用了她一个周末,错过了与丈夫去日本散心的机会还闹得两人吵架;接着发现了问题,揭示了问题,却一度蒙受多方的压力与指责;事情得到澄清后,大家非但不会赞扬她的专业性、同情她所遭遇的不公,还会窃笑傻乎乎的她把最大的老板给得罪了……

毫无疑问,自己最终可能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承担后果、接受惩罚。

接下来的两天,陈溪补假在家里休息。方浩儒去了公司,方于凤卿这一周都在香港,梅姨等人都在楼下忙,只有她一个人闲在房里。想想丈夫的话也对:公司里的不愉快,下了班就把它锁在办公室里,不要让它再来搅乱自己的个人生活。

于是周二上午,陈溪去了紫云墅的会所健身中心上瑜伽课。她的课程卡已办了很长时间,今天才是第二次去。眼下不是正在奥运当中嘛,自己也该“应个景儿”,跟着教练一起活动活动筋骨,感觉倒也不错。

课上全是一群别墅区里的阔太太,陈溪认出了就住在离自己家不远处一幢房子里的孙太太,平时偶尔会见她牵着两只小狗遛弯儿,但之前从没打过招呼。孙太太知道她就住在最大的那幢房子里,课上遇见便主动问候。陈溪见其热情,年龄又和自己相仿,便搭起话来。

午饭后,陈溪应邀和孙太太等几个人一起去打了保龄球,之后做了个SPA(水疗按摩)……放下了工作不再去想,居然感觉自己的确很轻松。她甚至开始有点动摇:真的还要继续上这个班吗?似乎待在家里也是挺舒服的,有人陪着玩,也不会寂寞嘛!

晚上,方浩儒打电话说有事要晚点回来,陈溪一个人巴巴儿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到家。吃饭时闲聊,陈溪无意中说起自己在瑜伽课上认识了旁边住着的孙太太,方浩儒看了她一眼笑笑:“你怎么跟她还有话说?”

她还没回应,方浩儒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听后和对方聊了几句。

“是你那个朋友?”陈溪等他挂了电话,随口问道,她听见他称呼对方“豹子”。

“嗯,他刚回到北京,说约一天让我们请他吃饭。人家可说了,非要见到你本人,才给红包。”

“嘁!我还不稀罕呢!”她撇了下嘴。

“稀不稀罕也得请人家吃顿饭啊!你已经‘晃点’人家两次了,怎么也得诚心诚意地见一面吧!”

“我又没说不见。可是最近事太多了,等下个月再说吧!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嗯,用北京话说,发小。”

第二天晚上,方浩儒一进卧室,就被陈溪拦腰抱住。“老公——你怎么又回来晚啦?闷死我了!”

“你可别抱我——”他立即移开她的胳膊,“这鬼天气!我刚刚在小区大门口遇到熟人,下车站着说了两分钟话,就觉得热得受不了……你快拿条毛巾来帮我擦一下,我后背全是汗!”说话间他脱下西服,衬衫果然已湿透。

陈溪拿来湿毛巾,接过他脱下的衬衫领带,边帮他擦拭身上的汗水,边嘟哝:“你活该!谁让你赖在外面不回来的?害我在家里等这么长时间,热死你算了!”

一进门便有个女人围着自己叽叽喳喳,这种温情时刻方浩儒倒是很享受。拿过毛巾抹了把脖子上的汗,笑着问她:“怎么,晚见我一会儿都不行啦?”

“臭美!我只是一个人待着无聊,你又上班去了——幸亏明天我也上班了,要是我真的闲在家里天天无所事事,眼巴巴地等着你回来,我可受不了!这两天都够呛了,以后再不要这样了,真没劲!”

“呵,昨天不是还说休闲的感觉不错吗?今天就全盘都否了……”他说着拉开盥洗室的门进去。

陈溪也跟在他后面,倚着洗手台继续发牢骚:“一天还行,时间长了就烦了。还有呀,那个孙太太下午来家里,非要和我一起游泳,我今天才发现她可真啰唆,快被她烦死了!”

方浩儒笑了下:“你昨天不是和她还挺投机的吗?”又开始用凉水洗脸。

“什么呀!你知道她说我什么吗?她告诉我,瑜伽课上的那些女人,身材不好的,胖的、老的一般都是真的老婆;凡是那些年轻漂亮、身材好的,大部分都是被包养的……我听了一开始没太在意,后来她知道我爸妈并不是做生意的,突然问我:‘你被包了几年?’老公——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嘛!搞得我又舒心又生气的——夸我漂亮身材好还要恶心我一下,真是太讨厌了!”

他听着她一本正经的抱怨,忍不住又开始发笑。

“哎,她老公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总是见她一个人牵着狗散步?”

“呵呵,她那个老公有好几个老婆,她好像也只能算是个‘偏房’。”

“啊——那你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居然让我跟个‘小三儿’混在一起!”

“别歧视人家好吗?我看你并不讨厌她,一个玩伴儿而已,我也懒得管。不过好像妈不太喜欢她,妈在家的时候你不跟她来往不就行了。”

“我也是无聊才应付她的!唉,这女孩子好像年龄比我小,年纪轻轻的却不学无术,整天牵着两只狗解闷,难怪一见人话就特别多,估计就是给闷出来的!整天聊一些八卦话题,没涵养,没深度,还非要人家称呼她‘孙太太’,也不知道脸红!噢,对了,今天换时髦话题了!跟我大谈特谈什么‘绿色奥运、科技奥运、人文奥运’……我都懒得听,谁愿意跟她‘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你还说让我待在家里,我可不要学她!我宁愿去办公室里看人家的脸色,还是工作有意思。”

方浩儒除了笑,并没发表意见,他近两天没有再因为陈溪的工作而和她拌嘴。日本之行,何艳彩一直陪着他,酒店里的夜晚,他彻底背叛了新婚不久的妻子。从东京回来,他反而心理平衡了,觉得陈溪不再亏欠自己,并或多或少地怀有一种内疚,因此这两天对她仍像以前一样。陈溪自然不明就里,单纯地以为他真的是理解自己了,关于工作的话题仍会坦然抒发。

“老公,”她忽然眨眨眼睛,歪着头看他,“将来,你不会也背着我在外面娶‘偏房’吧?”

方浩儒怔了一下:“胡说八道!”他突感底气不足,立即推着陈溪出盥洗室,“赶紧出去!我要冲个澡,你不许偷看!”

第二天,陈溪回到办公室,公司里的气氛似乎很平静。她继续着自己的日常工作,而关于星洋大酒店采购部经理的风波,看情形已算是尘埃落定,这个职位已委托给猎头公司招聘。

周五的下午有个工作报告会,听说副总裁傅小龙已经结束休假,回到总部,准备听一听各个系统对所负责事务近期运作的汇报。会议通知的邮件群发了出来,陈溪看到参加的人员里有自己的名字,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看来自己的预感来得不是完全没有征兆,接着在下午开会之前,罗兰悄悄打电话给陈溪,告诉她要小心从香港赶来的佟薇薇以及华北区的高级财务经理。具体她也不清楚,但见佟薇薇来找那个财务经理,交谈间似乎提到了陈溪。

下午在会议室门口,陈溪才第一次见到中国总部的副总裁——黄头发的美国人傅小龙。不知其英文名字姓甚名谁,他总喜欢人家称他“傅总”,据传是因为他的英文姓氏首字母是“F”。他中等个子,在美国人里更不算高了,精瘦的样子堪比李小龙,操着一口洋人特有的“普通话”。但听人说,他学了多年的汉语,又娶了中国太太,基本算是个“中国通”了。

傅小龙一见到陈溪便热情问候,握手的同时伴以男人欣赏女人的殷切目光,还用了一个成语“美若天仙”来夸赞陈溪。但陈溪觉得,赞她“美”并非由衷,他只是想忽悠得自己有飘飘欲仙的感觉罢了。

会议的前半部分,基本上是总部各大“门派”的掌门人禀报各自的事务,傅小龙逐一给了些不痛不痒的点评。之后,他清了清嗓子,将目光投向蔡学坚,用一种优雅的腔调开始发问:“蔡,我听一些酒店的总经理告诉我说,你们将要在他们的酒店里面,尝试做一些新东西,是关于员工酬劳的。蔡,我很感兴趣,但是,你刚才没有提到,现在可不可以讲一讲?我想知道。”傅小龙讲话很慢,同时喜欢全部用中文——包括一些在外企里习惯被人用英文来代替的词汇。他似乎想要证明,自己讲中文时能够完全脱离英文。

蔡学坚立即谦和地笑笑:“当然,当然,刚好负责这项工作的Rosie也在这里,我建议还是直接请她来为您讲讲。”说着他便将“皮球”踢给了陈溪。

陈溪“接旨”,随即将员工工资结构调整方案的前期构想,以及现阶段的进展情况做了扼要的介绍。

“很好,Rosie,你的方案听起来很有吸引力。”傅小龙在陈溪介绍结束后又扬起了那儒雅的声调,“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这样去理解:员工考核,具备哪一方面的能力,或者他们会哪一方面的技能,就可以得到,那个方面的工资。听起来,很像是我们去市场买菜,员工就是卖菜的人,我们在他们手上买了几种菜,就给几种菜的钱——是这样的吗?”

似乎有人已开始窃笑,陈溪虽也觉察出傅小龙此话并非褒意,但暂时只能硬着头皮先回应:“呵呵,从某种角度来看,有些类似。”

“那么,Rosie,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这些员工可以通过我们的考试,来证明他们的能力,并且得到酬劳。但是,我们招聘的员工,是需要一定的教育背景的,那么,不同教育背景的员工,也许考试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么他们得到的酬劳也是一样,也有可能,读过大学的员工反而在考试中,没有只读过高中的员工得分高,所以得到的酬劳会少……你认为,这样的情况,是不是会让他们感觉到,很不公平?”

“傅总,您的意思我理解。您是担心,学历高的员工在考核中若达标情况不理想,工资的实际所得反而会比低学历的员工还要少,从而影响到他们的积极性。这一点,之前蔡总也提出来过。”陈溪继而进一步说明早有考虑的,将员工的学历放入“基本工资”部分作为考评单项的应对方案,“……关于这些细节做法,我们当时也讨论过,并且也得到了蔡总的认可。”

陈溪在话尾再次将目光投向蔡学坚,意图请他也出面表个态。然而蔡学坚却一直低头佯装沉思,甚至连个点点头的配合动作都没有。她明白了,他正在尽力回避,生怕受到此事的牵连,看来,自己将要孤军奋战了……

傅小龙似乎也看出了蔡学坚的“墙头草”立场,微微一笑:“噢——看来,你们已经想到这一点了,那很好,我喜欢周全的做事方法。不过,可不可以说得再具体一点,这个‘基本工资’部分是怎样考试的?”

陈溪继续从容地细述方案。傅小龙听着陈溪的讲解,暗暗失望没能从中找出什么破绽可以否定她的方案。他努力听着想着,终于勉强挖出一处细节:质疑“如果把有多年经验的员工和没有经验的员工放在一起考试”,这样的做法是否公平?

陈溪其实在心里对此类提问极为不屑,无奈于对方是最大的老板。随后她坦然应对,强调“实际工作能力”才是考核的核心标准。按照她平时的讲话习惯,大多会在论述的最后就对方提出的论点再总结一下,例如说,对方担忧的“不公平”隐患其实是不存在的……然而这次,毕竟是对着傅小龙,她及时住口刹车,得为大老板留点面子。

傅小龙更加郁闷了,陈溪的解释又是无懈可击,但他现在可没心思细品这个方案的伟大历史意义,这些也不会促使他从美国总部得到更好的发展机会。况且,总要有人为他前几天颜面扫地的事实付出代价,所以他刚才的那番讨论只为一个目的,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逆我者亡”。

“好吧,Rosie,我看得出来,你对这个调整方案很有信心。我刚才听你的解释,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在实际的运作过程中,是会有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情况发生的——员工不一定会像你想象的那样。我听说,你最近暂停了一些酒店的升职审核,你能想象那些员工的失望吗?我还听说了,天津名豪饭店的那个纪,他好像因为你不批准他的升职,非常难过……噢,Rosie,我很感谢你要努力改变现状的决心,但是坦白说,对这个方案,我很忧虑。”

陈溪一怔,刚要开口辩解,即被傅小龙摆手拦住:“对不起,我还有几个重要的电话要打。接下来的会,大家继续。Rosie,你可以听听大家对这件事的意见,还有天津的那个纪的问题,我不希望在我管理的酒店里,出现令员工失望的事情。不,不,这样不好……Rosie,请相信我的忠告,你和大家好好交流一下吧!”他说罢起身跟大家打了个招呼,经过陈溪身旁时还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

陈溪有些糊涂了,一时不明白这位老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偶然间,她转头与总裁助理李智森的目光相撞,那意味深长的浅笑搭配着冷酷的目光,分明有一种扼杀之气。她猛然回忆起,他就是以前与御景梁若清勾结的那个Bruce,也是星洋大酒店采购部经理的推荐人……现在她彻底搞明白了:老板公开表示对某件事的忧虑,等同于将这件事判了死刑。而傅小龙这只“笑面虎”自知在道理上讲不过她,于是退场,让面前这些已收到他指令信号的人来对付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在复制李智森的表情,显然,他们已经拉开了群攻的架势,准备要“围剿”她了!

要冷静!要冷静!陈溪尝试着对面前十余人的“虎狼之师”视若无睹,努力平定心态,在心里摆出防御的阵势,准备见招拆招。

果然,除了高伟及佟薇薇,其余人一收到傅小龙关门时抛来的“令箭”信号,便开始轮番上场“打擂”:一个接一个地列举,近段时间由于陈溪暂停审批升职加薪的人事变动,而给酒店及员工带来的种种困惑。大家延续着傅小龙的观点,一起声讨她……陈溪毫不客气,当着袖手旁观的蔡学坚、叶锦荣的面,一个人舌战群儒。毕竟她的方案是经过深度调研及考量的,因此一路领先,将对手一一打下“擂台”。

见大家都败下阵来,负责华北区的高级财务经理重新整装上阵,以纪发祥的案子当弹药,对着陈溪再次开火。

“名豪饭店的纪发祥,勤勤恳恳工作很多年了,业务也不错,就是因为在你的面试过程中发挥不理想,那么长时间的辛勤工作就全都否认了——Rosie,你认为这样也算是公平?我不明白,他和你的这套工资方案又有什么关系?!”

“纪发祥跟我们这次的调整方案当然没有关系,那是一个独立的case,请你不要混为一谈。关于他的事,前段时间Jerry已经跟我谈过了,并且有些情况现在仍在核实当中。”陈溪说着看向高伟。

高伟倒是比蔡学坚仗义,立即点头回应,并且补充了一句:“是这样的,纪发祥的事儿呢,现在我还没收到名豪饭店GM的反馈,所以这件事暂时放放,会下我们可以另找个时间商议。”

岂知那财务经理仍然咬住不松口:“没必要再放了!这件事已经很明显,我看明明是有人见他老实,可以当垫背的欺负!哼,这种事在职场里也不算少了,为了给自己表功,不惜牺牲别人的利益,踩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

陈溪听到对方如此含沙射影地针对自己,终于忍无可忍,厉声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用我挑明吗?Rosie,你们HR平时严格控制编制,缩减员工福利,我们也无话可说。不过,你这次明显是处事不公,拿一个老实的员工开刀,理由说得冠冕堂皇的,其实就是你们的‘面子工程’,是哗众取宠!”

华北区财务经理据传是叶锦荣的远房侄亲,刚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没两年,就坐上了现在这个位子,如何得到的大家也能猜出几分。或许他在财会业务上也有一定专业性,但与人交流的能力的确不是优势。平时陈溪与其素无业务往来,想不到今天在会上,他居然还挺活跃。而面对这样一种“菜鸟级”的挑衅,陈溪咬了咬牙,当即决定:打狗不再看主人!

“Well——我请大家做个旁证,既然你说我不同意纪发祥升职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麻烦你拿出具体的根据。你认为我在利用一个老实的员工当垫背的,来为自己做面子工程,也请你说得具体一点,咱们可以围绕事实深入探讨一下。而假如事实证明,你对我的指责毫无根据,那么这个结果同时也表明了,是你本人在这里哗众取宠!届时,我将强烈要求你书面向我做出道歉!!”

财务经理愣住了,他本就没有太多职场交锋的经验,没想到自己出击不当的表现,即会马上被对方利用借以回击自己。

他旁边的佟薇薇由于与这一切都没有直接关系,又是陈溪的同行,因此只能一直坐着观战,见到陈溪发狠,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个参与的切入点。

“Rosie,这是一个大家互动的交流会议,任何人有不同意见都可以直接反映出来,又不是针对你个人。就算个别意见有些偏激,也只是表达上的问题,没有必要表现得这样不友好。何况,叶生和蔡总还在这里坐着,你公开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同事,怎么算得上尊重老板、尊重同事?”佟薇薇说着,又卖乖似的看了看叶锦荣与蔡学坚。

陈溪却毫无畏惧,冷笑一声,甩出了一副以牙还牙的语气:“呵,那我就奇怪了,我刚才坐在这里,被一个同事公开地、以那样不友好的态度针对着,怎么没有人及时出来主持公道,尊重我一下,赏我个‘面子’?!”

话音一落,语惊四座,一时竟无人再开口说话。

散会之后,高伟打电话给陈溪,说自己都很佩服她在会上的表现。现在大家都传言她是个厉害角色,不敢轻易惹她,不过叶锦荣等人估计不会这样轻易被她吓退。陈溪泰然以对:只要自己占理,就不怕他们找碴儿。

罗兰也悄悄打来电话,要请陈溪吃饭帮她庆祝“大战告捷”。

陈溪诚恳地笑道:“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应该我请你吃饭才对!不过今天我的确有点累了,估计是‘用脑过度’,要不改天吧!”

罗兰随即建议,反正到周末了,不如一起去做做按摩,放松一下。陈溪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欣然应允,同时邀请了韩月和Linda。Linda尽管能力还欠缺,但近期工作态度有了很大转变,表现积极,并和韩月一起帮陈溪跟进了不少事务。

一行四人到了一家叫“云端”的大型保健按摩中心,正在前台准备约技师时,罗兰突然推了推陈溪:“Rosie,你看——那不是你老公吗?”她参加陈溪的婚宴时见过方浩儒。

陈溪扭头,果然看见方浩儒和另外两个男人一同走进大堂。她不好在大堂里高声叫喊,便冲着他招了招手。

方浩儒看到陈溪,立即走了过来,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和同事来做按摩啊——你不是说你今晚要晚点回家吗,我就和她们一起来了,没想到你也来这里了。”陈溪不在意地笑着,顺便向他介绍自己的同事。

方浩儒客气地问候了韩月她们,转身招手叫来随同的部下——方氏集团的市场总监,嘱咐他:“George,你一会儿安排黄局长进VIP房,之后你陪他聊就行了。再帮我招呼一下这几位小姐,她们所有的消费都记在我的账上。我有点儿事儿要跟我太太马上赶回家——拜托了!”

陈溪听了没摸着头脑,刚想开口细问便被方浩儒打断,他又和跟前几人客套两句,便拉着她疾步走出了大堂。

“家里出了什么事啊?你这么着急拉我走,把我的同事都晾在那里不管……”她一上车,便迫不急待地追问他。

“没什么,等我开到主路上再说。”方浩儒驾车留意着路况。

陈溪耐着性子,车上了主路之后,她又问了一遍。

方浩儒淡然回应道:“小溪,以后那家按摩中心你不要再去了。”

“为什么?”她不解地扭头看他。

“让你不要去,就别去。”他依然直视前方,“那里是异性按摩的地方,为女宾服务的大多都是些泰国仔。”

她睁大眼睛:“你就因为这个……就拽我回来……那你自己不是也去了嘛!”

他没说话,继续驾车。

她不甘心:“你去肯定也是找女孩子为你服务吧?为什么这样管我——再说了,我也可以要求女技师啊!”

“你喜欢做按摩,这没问题。我可以让人去女性SPA馆替你办卡,或者约她们上门服务,但没必要去刚才那种地方。”

“那里怎么了?又不是色情场所。再说你不让我去,为什么自己还去?我没猜错的话,你又是那里的什么会员吧!”

“我是男人无所谓,你一个女人家,去那儿不合适!”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女人怎么啦?!真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你这么不讲理的!凭什么我不能去你却可以?你这种控制欲谁能受得了?!”

正好到了一条僻静的马路,方浩儒突然一脚刹住车,接着转过头,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愣神的陈溪,平静缓慢的语调中透有一丝霸气:“小溪,我不喜欢你现在这种态度。不妨跟你说清楚两点:第一,咱俩结婚之后,我没有干涉过你和其他朋友的正常交际,并且尊重你所有的朋友,不论男性还是女性,我既没有阻挠过也没有监控过你跟他们来往,所以你所谓的‘控制欲’纯属无稽之谈;不过这第二点,是另一种性质的原则——以前杨帆怎么看待这些事儿,我没兴趣了解,但你现在是我方浩儒的太太,我绝不允许任何男人随便碰我太太的身体,按摩技师更不行,敢碰,我就敢剁了他的手!而你也必须恪守这一条。所以,那种地方你以后不准去——听明白了吗?”

陈溪没料到方浩儒居然这么强硬,面对他凌厉的眼神,她咬咬嘴唇没再说话,将脸扭向一边看车窗外。自己今天上班刚刚吵完架,下了班就希望安宁些,除此之外,她分明体会到了一种畏惧。

回到家里,陈溪进房时正遇见梅姨及小蓉在帮他们整理卧室里的陈设,便想起方浩儒让她们将一些艺术品拿去清洁保养。她心里憋气,指着他原本摆在房间一角的装饰品说“不顺眼”,非要小蓉马上拿走。

梅姨小声提醒:“这是浩儒大学时参加橄榄球赛赢回来的纪念品……”

陈溪不依,执意让她们拿走。正巧方浩儒进来,梅姨立即问他。

方浩儒明白这是陈溪借题发挥,平静地回应道:“照她说的去做吧!”接着他不看陈溪,对着梅姨提高冷冷的声音:“她还要怎么折腾,全都由着她!但是仅限于这个房间,出了这个门口,谁也不准再胡闹!”说罢去了书房。

陈溪顿感自尊受挫,实在无法接受曾经对她唯命是从的方浩儒此刻竟变得这般冷漠专横……现在才发现,他昔日的温存与耐心,原来都是装出来的;眼前的这副面孔才是真正的他!她积羞成怒,猛然抬手打翻身边妆台上的花瓶,扑到**大哭起来。

梅姨慌了神,跑去隔壁书房。

“浩儒!浩儒!小溪在发脾气!哭得很厉害,还摔东西,你快过去劝一劝吧!”

方浩儒坐在书桌后,他早就听到了隔壁的哭声,梅姨说话时他正拿着个文件夹,对着电脑中的报表核对文件上的数据。等这组数据看完,他才冷冰冰地开口,说话间并没有停止手上的翻页动作。

“她喜欢哭就让她哭,哭累了她自然会停。她要发脾气、要无理取闹都是她的权利,你们也不用去管她,就把大门锁好,免得她玩儿什么‘离家出走’。另外,她如果在房间里要摔要砸也随她的便,就让小蓉在旁边看着,不用说话,只要她没伤到自己,没有点火烧房子就行了。”

梅姨见方浩儒已经狠下心不管,只得作罢,下楼时遇到方于凤卿从书房里出来,她也听到了楼上的动静。

梅姨告诉她经过,又开始担心陈溪。方于凤卿叹了口气道:“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浩儒脾气硬,小溪又犟,两人迟早会起冲突……算了阿梅,你也不必管了,就让他们两个自己去磨合吧!不过,这小溪的脾气也真是不小,浩儒是应该收收她的性情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梅姨又进了方浩儒的书房。

“浩儒,小溪应该没事了。”

方浩儒漠然笑笑,眼睛仍然盯着电脑屏幕,语气冷淡:“呵,她闹够啦?”

“时间不早了,我让小蓉下楼去了,小溪还在房里,一个人坐着也不出声,你还是早点过去吧。”

“我知道了,等我这边搞完了就过去,你们都下楼休息吧,谢谢。”

梅姨下去后,方浩儒继续做他的事,无意立即回卧室。

待合上文件夹,关了电脑,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他轻轻地舒了口气,站起身出了书房,轻轻推门走进卧室。

除了少了只花瓶,房间里的东西倒是整齐依旧,并没有摔打的痕迹,陈溪嚷嚷着要搬走的东西仍然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整个房间灯火通明,所有的灯都亮着。床尾的电视和沙发前的电视也都开着,音量并不小,陈溪缩在大床的一角,手里握着遥控器却睡着了。

方浩儒心里暗暗泛起一丝怜惜。陈溪晚上一个人待在大房间里就会害怕,因此平时要么他在卧室里翻着报纸陪她看电视;要么他在书房处理公司文件,她则坐在一旁看书。可以想象,今晚她在睡着之前,肯定已被孤零零的恐惧折磨了很长时间。他突然有些自责,这样对她是不是有点过分?不过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就只能继续硬着心肠,如果再不压压她的气焰,自己在家人面前也无颜面。

方浩儒洗完澡出来,才将房中的灯逐一关灭。当他拿起陈溪手中的遥控器把床尾的电视降回原位时,她醒了,蒙眬的眼神望着他,没有吱声。他也不说话,动作轻缓地帮她把身体挪正躺平,随即盖好被子。

那天以后,谁也没有再提此事,就当是两人已在无言之中达成了共识。陈溪没再去过有异性按摩的地方,方浩儒叫人在一家只有女芳疗师的高档水疗中心给她开了张金卡。而两人卧室里的布置,也是一切照旧。

陈溪隐约感觉到,在他们的婚姻里,方浩儒已经慢慢开始要主宰一切,而她其实是受支配的一方。尽管自己表面上被他娇纵迁就,也只是在他允许的范围内任性而为,否则,或许就会被“打入冷宫”……她头一次深刻体会到,这个男人,其实骨子里是相当霸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