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近十一点,方于凤卿与方浩儒母子在外参加完酒会,回到了家。

“浩儒,”梅姨轻轻叫着正在换鞋的方浩儒,“小溪在厨房里呢,她从你们走后一直等到现在,在给你煲汤呢。”

母子俩不由得对视一眼,方于凤卿小声说了句:“我先上楼了,你去看看她吧!”

今晚出门之前,陈溪当着婆婆的面公然阻挠方浩儒外出应酬,于是平日里早已暗暗有矛盾的婆媳终于爆发了明刀明枪的争吵。方于凤卿责怪陈溪在丈夫的事业上总是“拖后腿”,被激怒的陈溪则反过来指责婆婆“有否真正关心过近日因缺乏休息已现出疲态的儿子”……最终,约定好的活动必须出席,而方于凤卿生气过后,觉得儿媳也是真心体贴儿子,心里已无怨气。她临上楼前又转过头道:“浩儒,明天开始,有什么事都先放一放,这个周末好好在家休息,调整一下。”

方浩儒走到厨房门口,见陈溪一个人坐在操作台边,拿着几份资料看着电脑,后边的灶台上,一只砂锅煲正在突突冒着热气。

他轻轻走过去,陈溪已经发觉是他进来,但想他不听自己劝告执意又外出应酬喝酒,心中依然有气,遂不理会,看着自己的电脑。

“宝贝儿,你这是在给谁煲汤哪?”他俯身下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肩膀,拂过她耳边的亲密音调带着蜜糖般的黏糊,这是瓦解她的高招。

陈溪中了“糖衣炮弹”,气果然消了一半,却故作冷硬:“又喝酒了吧?”

“回老婆:没——有!”

“嘁!谁信啊!”她依然看着电脑,摇了一下肩膀,似乎要摆脱他的双臂,他索性扳过她搂紧。

“来!来!你闻闻!闻闻!检查一下,看看我身上有没有酒味儿?”

陈溪假意要挣脱,却悄悄吸了几下鼻子,果然没搜寻到酒味,暗暗放了心,随即推开他:“你干吗呀——闷死我了!”

方浩儒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老婆,我快饿死了!求求你快赏我碗汤喝……你煲的汤,比梅姨煲的好喝多啦!”

第二发“炮弹”轰过来,陈溪的怨气彻底被“炸”没了。她侧目瞪着他,生气的目光仍旧坚守着阵地,心却已被俘虏,唇角早就叛变,摇着白旗在偷笑!

他乘势发起“总攻”,直接推她:“好老婆——快点儿!快去!”

陈溪抿着嘴白了他一眼,起身去盛汤。方浩儒顺手拿起她放在台面上的资料,是关于国外某人力资源管理师职业资格的考核教材。“你怎么想起来学这些了?你们公司要求的?”

“他们没要求,是我自己想看的。我不是HR专业毕业的,所以打算试着考个资格,免得将来有人拿这件事挑我的短处。你不知道,最近我那个留洋回来的属下,总是在我面前卖弄他喝的那点专业‘墨水’,摆明了是不服我这个上司……”说着,陈溪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汤碗放到灶边的托盘上。

方浩儒看着她的背影,轻声探问:“你今天回来不太开心,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些事儿?”

她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慢慢转身将托盘放到了操作台上,再将汤碗小心地摆在他的面前。“喝吧!用灵芝和乳鸽煲的解酒汤,没喝酒也可以保护一下肝脏。”

方浩儒拉她坐回身边,一直盯着那对美眸,舍不得错过她目光中的体贴,小声说道:“你喂我。”

“你都多大了?害不害臊啊!”陈溪嗔怪地瞥了下他。

“嘿!这可是你说的啊!以后也别让我喂你啊——”他搂住她的腰,催促地用前额轻顶她的额头,“快点儿!我饿着呢!”

她又白他一眼,伸手拿起汤匙,舀了一匙,轻轻吹了吹,送到他嘴边时说:“慢点啊,小心烫。”

方浩儒喝了几口汤,突然在她耳旁轻轻问了句:“宝贝儿,今天的事儿……你没有生妈的气吧?”

陈溪脸上掠过一丝晦色,没说话,倚靠着他继续喂汤。

“这家里的人啊,还没一个敢像你今天这样,那么凶巴巴地当着我们的面跟妈对着吵。不过大家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妈都没有计较,你倒还不消气了……”

她吹吹汤匙,慢慢喂给他,小声嘟囔道:“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啊!我也知道今天的态度有点让她下不来台……这几天公司里的事搞得我是有点心烦,跟她吵完了我也挺后悔的,以后见了面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你不用担心,妈也不会放在心上。你呢,明天见了她像往常一样就行了,她肯定不会再提的。不过呢——你也确实得改改你的习惯了,公司里的不愉快,下班时就把它锁在办公室里,进了家门就开开心心的,不然它会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宝贝儿,工作上的烦恼谁也避免不了,我有,妈也有,可是你看我们谁回来,还会拉个脸给家里人看?”

今天下班回到家,陈溪因为工作中与蔡学坚等人的协调问题一直闷闷不乐,晚餐时也是默默埋头吃饭,谁也不理。直至听说方浩儒要外出喝酒,便立即爆发……

陈溪嘟着嘴:“这道理我懂——我也没拉脸嘛,只不过想安静,不想说话而已……”她喂完最后一口汤,拿过纸巾盒,抽了张纸巾替他擦了擦嘴。

“呵呵呵,你是不说则已,金口一开就对着我们炮轰!”

“什么嘛!”她正好空出手来推了他一下,“你真以为我是心情不好才跟你们吵啊?我是看你这几天没休息好,着急!你那么晚才睡,第二天早早就起床了,你以为我真的睡得死死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不好好休息,我能睡得着吗?!你不知道你状态不好,人家会担心吗?!”陈溪说着鼻子一酸,泪珠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哎哟,傻丫头!怎么说着说着又哭上啦!”方浩儒赶忙搂紧她。他一直以为她近期忙于工作,根本无心理会他的事,这一闹倒令他感到了阵阵暖意,忙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错怪你了!我们都错怪你了!不哭了啊!”

陈溪坐直身,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声音依然哽咽:“Michael,你保证过的,永远都不离开我……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的痛苦了,不能再失去了!如果你再有什么闪失,我真的要崩溃了……”她说着又忍不住开始抽泣。

“嗨,别说傻话了啊!我不会有事儿的!也不会离开你……今晚起咱们都早睡!别哭了啊,宝贝儿,妈说了,明天我放假!周末好好休息——哎哎,你周末想去哪儿玩儿啊?咱们一起去——乖啊!不许哭了!”

第二天是周五,方浩儒没有去公司。陈溪清晨醒来,睁眼居然看到他还在身边发着轻轻的鼾声,抿嘴笑了笑,欠身起来,温柔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仍然闭着眼,弯起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干脆你也别去上班了……”

“那怎么行?我今天不去,事情堆到下周就更多了。你就在家里好好补补觉,再多睡一会儿嘛!”她挪开他的手臂,起身下床梳洗。

早餐时,陈溪见到方于凤卿,主动问好。

方于凤卿弯了下嘴角,表情依然平淡,但语气缓和很多:“浩儒呢?”

“他还没起,听他说今天不去公司了……最好让他补补觉。”陈溪说着坐下。

方于凤卿将梅姨为陈溪榨好的橙汁向她面前推了推,又道:“你一会儿帮我告诉梅姨,不要给浩儒准备咖啡了。一会儿你上去,写一张字条放在床头,等他什么时候睡醒了,先打个电话下来,让梅姨把你昨晚煲的汤提前热好,让他再喝一次。”

陈溪看看婆婆忽然笑了一下:“好的。”

临近中午,陈溪在办公室里收到了方浩儒的短信:今天早点儿回家,有好事告诉你。

她哧哧地笑着,小声骂了一句:“神经病!又搞古搞怪……”

下午,蔡学坚打电话找陈溪。

“Rosie啊,有件事情要麻烦你一下。上海的星洋大酒店,以前的采购部经理上个月辞职离开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那边的HRM已经告诉我,她找了几个顶替的人都不太理想,准备用猎头。”

“我看不用的啦,那个VP(副总裁)助理Bruce,推荐了自己朋友的朋友。他已经先请傅总见过了,之后叶生也做了个Telephone Interview(电话面试),基本上他们两位对这个人选都很满意,算是已经确定要用他了。”

“怎么我们都还不知道,就确定了?而且Interview的顺序也倒过来了,从最高的一级开始见起……并且,傅总不是还在休假吗?”陈溪有些无奈。

NST中国区最高长官只设一个“副总裁”级别的职位,由美国人傅小龙担任。陈溪入职时他正在美国开会,之后她休婚假回来,傅小龙却提前三天也开始放假,据说跟他的上海太太一直在上海休息——难得他如此积极,在假期里也为工作而面试。现在倒变成,她还没见过面的大老板,求职人却已经见过了。

蔡学坚的鼻子哼了一下,对于这种没把他当回事的做法,自然也是不满,但不便在陈溪面前表现得太明显。“好像是傅总正好在上海,就顺便见了。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Anyway,确定了也好,免得搞我们麻烦了。”

“那么,接下来需要我们怎么做?”

“这样子的:我们还是要按原本的程序走,不过要快一点点。听叶生说,‘星洋’下周末有个大型活动蛮重要的,那么周一之前就必须确定他的入职。那所以呢,要麻烦你这个周末去一趟上海,和那边的HRM一道Interview。”

“这周末?也就是明天?”陈溪有些惊讶。

“对的,你可以明天去,后天回来。我知道占用你的周末很不好,不过这次也是蛮特殊的,也请你多包涵一下……这样子,周六你就把结果发给我们,周日你回来,周一、周二你可以休息。”

“可是我周一已经安排了,要去昌平的两家酒店……”

“噢,这样子啊,那你周二、周三休假好了。”蔡学坚随意应道。

陈溪看了看他,说:“但是蔡总,我见过求职人之后,您不需要也见一下吗?傅总和叶生都已经见过了。”

蔡学坚又是哼哼一笑:“对的嘛,既然他们都已经见过了,也拍板确定了,那我就不用见了。你过去,也主要是确定offer(待遇),和他谈谈就可以了。”

陈溪明白,蔡学坚心里其实也不舒服,因此她也没再细究,并答应第二天去上海。

今天下班,陈溪倒是准时离开了办公室,并不是急着回家听丈夫告诉她有什么好事,只是因为已订好周六早上的机票,她需要回家准备一下行李,并且早点休息以便第二天早起。

回到家上了楼,她刚进卧室的门便被方浩儒从身后抱住。“宝贝儿,今天倒是挺乖的,这么快就到家了!”

陈溪这才想起那条短信,靠在丈夫身上笑着:“你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啊?该不是你今天旷工,被老板炒鱿鱼了吧?”

“乌鸦嘴!再瞎说揍你!”

“哼,那是什么?我可懒得猜。”

“你这么笨,肯定也猜不到,直接告诉你吧!”方浩儒拉着陈溪坐到沙发上,“我大学时的同学,日本人,明天要在东京举行婚礼。我们以前在美国时关系非常好,他今早打电话给我,很希望我带上你一起过去,我觉得也不错。我们明早出发,到东京后先在酒店休息,只参加晚上的庆婚派对,这样你也不会累。”

“明天——”陈溪怔住,继而面露难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呵呵,是有点儿突然。”方浩儒以为她仅仅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我也骂他为什么不提前通知,礼品都来不及准备。他说是奉子成婚,女方家里很急,所以也是仓促安排——呵,瞧瞧,还有结婚决定快过我们的人。你简单收拾一下,带两件漂亮些的衣服就行了。时间嘛,只待一个晚上是仓促了点儿,不过我不知道你能否请假,没关系,以后还会有机会带你到那边好好玩儿玩儿。总之呢,最近你公司的事儿很多,我也很忙,咱们就当是换个环境,换个心情,刚好上次给你办的签证还没过期。以前不是就说,要带你去原宿表参道逛逛吗?这次就去,你说好不好?”

陈溪蹙着眉头,嚅动着嘴唇,仍然不知怎么说出口。

“怎么了?你不想去啊?”他见她犹豫不定的样子,有些不解。

“不是的……明天……我要出差……”

“出差?”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明天可是周末啊!”

“是,我知道……可是有紧急的面试,老板今天临时安排的,周末去上海,周二、周三补休。所以……明天我去不了东京……Michael……对不起……”

方浩儒脸上的兴奋逐渐黯淡,瞪着她的目光掺进了复杂的情绪:“小溪,你怎么可以这样……任由老板左右你的时间?!”

她争辩:“我没有!以前我周末不是都在正常休假嘛,只是一次而已,突**况,谁能预料得到,我老板也没办法啊!”

“哼,我明白,你是不是又想说——这是一次‘意外’,对吗?”他的语气不无讽刺。

“你什么意思啊?!”陈溪有些挂不住面子,“再说了,你要我和你一起去,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非要故弄玄虚。现在我已经答应了人家要出差,你让我怎么办?!”

方浩儒咬着牙微微点头:“这么说——这件事又是我的责任,对吗?我应该提前告诉你,提前跟你预定你的周末……我不应该去想,周末本来就是你和家人共处的时间;我更不应该认为它不能为你的工作让路……一切都是我想错了!对不对?!”

“你……怎么这样说话……”她觉得他的语调,如同一把剜心的刀。

“我怎么样说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如此。你的工作高于一切,你的老公、你的家庭,总之你私生活的一切,都得排在后面!”

陈溪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愤然斥责:“你根本就是强词夺理!总是为了一两件事就以点概面否定整个事实!”

方浩儒冷笑一声,也随即起身回驳道:“Well——你说我‘强词夺理’是吗?好,没问题,我就给你提供一点儿证据,看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以前你那些因为工作、因为加班而浪费我时间、浪费我感情的事儿就不提了,你这几周,晚上经常是要么盯着电视屏幕发呆,要么拿着电脑独自躲在一边儿说是上网……呵呵,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看电视时脑子里还在想工作的事儿,骗我说上网看娱乐新闻,其实是悄悄看工作文件!我一直给你留着面子不想戳穿你,你还真当自己有多聪明……”

“你还好意思提这些!一开始认识,你就知道我的工作。后来也没听你说过,嫁给你就不能在家工作,不能加班……好了,到了快结婚了,一会儿正正经经地教育我工作是工作、家庭是家庭;一会儿又假情假意地陪着我加班……什么都是以你说的为准!你自己也算是职场中人,怎么就不明白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现在结婚了,你可以在自己的书房里堂而皇之地为方氏集团呕心沥血,让所有人都体谅你、敬重你;而我呢,偶尔加个班做的也是正经事,却总搞得像做贼一样!我这样做,不就是顾及你,不想惹你不开心吗?你反倒指责起我来了!”

“呵呵,你为了顾及我,是吧?如果真的是顾及我的感受,麻烦你能不能再多做一点点,就一点点——请你的老板、你的工作不要再打扰到我们的家庭生活?不管是什么意外、什么紧急情况,只要不是在工作时间,就直接说no,因为你是结了婚、有老公的人!”

陈溪立即厉声反问:“你为什么不能替我想想?!我对着我的老板,怎么可能总是说家里的事情如何如何?你也是企业的老板,如果你的员工凡事都以家庭为先,从不考虑公司的需要和其他同事的集体利益,你会怎么看这名员工?还会给予好的评价吗?”

方浩儒被问住,继而又嘲讽地看着她:“Good question(问得好)!看来——我需要重新了解你了。你的梦想,其实是成为能得到好评的员工,而不是好妻子。你真正的需求是找一个赏识你的老板,一路保你加官晋爵,而不是要一个老公跟你白头偕老,所以他的关心也罢,爱护也罢,对你来说通通都是rubbish(垃圾)!”

“你牵强附会!”她开始气急败坏地顶撞他。

“哼,我有吗?我的这些结论可全都是从你的表达中推理出来的。如果我错了,那你就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我看,做个重视家庭的妻子,珍惜和你老公在一起的时间,别总是满脑子除了工作就是加班、出差……你没发现吗?咱们总是在这个问题上老调重弹、纠缠不清,我都觉得累!”

“我也累!老问题还是老答案——你以前没说过可以工作不许加班!”

方浩儒一听陈溪又死咬这条理由不放,更加不耐烦,大声说道:“OK! 以前我没说过,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现在我补上这一课可以吗?!麻烦你,不要再把工作带回家,也不要再让工作影响到你的正常休假。别忘了你现在已经嫁人了,有自己的家庭生活!这也不是我方浩儒特立独行的规矩,你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对方都会对你有这样的要求!”

陈溪见他态度强硬,一时性急,又反驳了一句:“这可不见得!你以为别的男人都跟你一样吗?!”

方浩儒听到这句话,脸色陡然变得更加阴暗,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低沉而幽恚的语气凛冽如冰:“别的男人——你具体指的是谁?”他绝不允许自己已经娶进门的女人,心里还惦念着以前的男友。

陈溪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不想再激他,重新坐回沙发,语气软了一些:“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指谁。”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去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你去哪儿?”她或许是因为心虚,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去打电话!让他们取消你的机票,明天我一个人过去。”他说着用力关上了房门。

陈溪一个人直直地坐着,忽然趴在沙发上用靠垫捂住了脸。

为了让儿子休息,方于凤卿今天代替他出席晚上的一个酒会,因此今晚只有小夫妻两人在家吃饭。方浩儒一直在书房,陈溪自己先下了楼。

餐厅里的吊灯没有开,只开了部分壁灯,光线昏暗暧昧。中央位置摆设了一张不大的方形台,两把面对面的餐椅。熨烫平整的洁白台布上铺了缬草紫色的丝绣桌旗,两套洛可可风格的錾花镀金刀叉纹饰靡丽却无奢俗之气,台面上还摆有奥地利水晶酒杯以及英国皇家阿尔伯特的骨瓷西餐盘,餐盘边沿那“月光玫瑰”的经典图案与烛台上几支紫蓝蜡烛色调呼应。旁边的酒车上,还有一个用淡紫缎条加新鲜白玫瑰编织而成的装饰篮,篮内盛满冰的水晶桶里,仰卧着法国大香槟区出产的白葡萄酒。

站在餐厅一角的小蓉打开了外观如古式留声机的音响,轻柔的乐曲缓缓流出。她又点燃蜡烛,随后跑到门口神神秘秘地告诉陈溪,这是方浩儒上午特意吩咐的——今晚是他们夫妇二人的“烛光晚餐”。显然,小蓉她们还不知道刚才楼上所发生的争吵。

陈溪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坐到了餐桌边。梅姨领着一个专门约来的西餐厨师推着餐车进来,只见陈溪一人,有些意外。

“小溪,浩儒呢?他没和你一起下来?”

“他有事,一直在书房里,我下来时没有叫他。”

梅姨见陈溪脸色平淡,以为她的不快是因为他只顾忙自己的事,讨好地笑笑:“这个浩儒也真是的!明明是他说要和你一起好好吃一餐饭的,这龙虾肉一做好应该马上吃的……唉!自己一忙工作,什么都忘了!搞不清哪件事更重要了……”说罢让小蓉去叫方浩儒。

陈溪没吱声,默默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冰水。

没多久,方浩儒走进餐厅,若无其事地跟梅姨打了个招呼,见厨师已将餐摆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梅姨随即领着厨师和小蓉一起出去,关上了门。

方浩儒一言不发,慢慢走到酒车旁,从水晶冰桶里取出已镇好的白葡萄酒,用餐巾擦拭了瓶身,拿起开瓶器准备打开。

“Michael……谢谢你安排的晚餐……我很喜欢。”陈溪也觉得自己的话干巴巴的,看到丈夫如此用情,她很想缓和一下,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种与餐厅里的浪漫极不搭调的惆怅笼罩在心头,分明有种窒息感。

他还是没有说话,默默开了酒,又拿过一条干净餐巾裹住瓶身握紧,走到她旁边,为她倒酒。

“你……还在生我的气?”她努力拿出少有的低姿态。

“没有。”方浩儒简单地回应了一声,关掉了音乐,又走到门口的电灯开关前,啪的一声,餐厅内霎时灯火辉煌。陈溪却因刺眼而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下光线,感觉眼前一片恍惚,好像坐在审讯室里,有人用强光灯照射着她的双眼。

“先吃饭吧。”他熄灭了蜡烛,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拿起了刀叉。自始至终,他都是垂着视线没有看她,忽而低声道:“吃完饭,我们谈谈好吗?”

两人独处时第一次如此,面对面近距离地坐着但没有一句话,只听到刀叉轻轻相碰发出的“叮叮”声。那声音清脆灵巧,却在这寂若幽谷的空间中张扬着一种硬金属相抵相撞的冷酷。

陈溪实在受不了这种酷刑的折磨,胡乱塞了几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空杯子起身,小声说道:“我吃好了,你慢慢吃吧,我去你书房等你。”

方浩儒仍然低头不语,余光跟随着陈溪逃一般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嘴里的澳洲龙虾肉味如嚼蜡,他不得不灌一大口酒,才生生咽了下去。

方浩儒很快也上了楼。推开书房的门,见陈溪正搂着那只加菲猫的靠垫,缩在双人沙发的一角,他则走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你想谈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她率先开口,声音很低,仍然搂着猫,仿佛它可以替她抵挡即将来袭的一切打击。

真的要坐下来跟她正正经经地谈话,方浩儒自己都有一种不适的生疏感。他看了看这个偎缩在沙发角上的女人,依然带着令人疼惜的柔弱,以及让他心动的清纯,而她此时低垂眉眼却无比高傲的神情,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两人之间的那种状态。他感到她又将走远,不免隐隐有些害怕。

“小溪,我们才结婚不久,可是这段时间总是为了一些小事儿吵架。每次争吵之后,我心里都不好受,我想,你肯定也很难过……对吗?”

陈溪不吭声,等着他继续。

“我静下心想了想,为生活中的小细节拌两句嘴其实没什么,我也在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来理解你。不过你没发现吗?你的工作几乎是我们所有争执的导火索。有时候,表面上看是因为家里的事儿吵架,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因你工作压力大导致情绪不好。至于直接因为你的工作问题而带出的矛盾,就更不用说了。”

“Michael,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放弃这个工作?”

她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在你眼里,我的这个七品职位真的不算什么。我也承认,这份工作现在的确让我很有压力。可是我有这个工作,心里才会踏实,觉得生活得很坦然……如果辞了职回来,待在这所大房子里,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以前就说过,你可以给自己安排一些轻松快乐的事儿来做,总比现在这样经常要加班、出差,还得应付来自各方的压力要强。你再回想一下,每次我们一起吃午饭,你的电话甚至比我还忙。这段时间除非我中午有应酬,否则只要是和你一起的午餐,不是听你发牢骚,就是谈你工作中遇到的问题,问我怎么解决……小溪,我结婚成家,是想有一个妻子,给她我全部的感情,不是要收关门弟子指望培养成才、传承流派的。我自己的公司也有一大堆头疼事儿要应付,但跟你在一起时,我从来不提这些,不想破坏气氛,更不想占用咱们在一起的宝贵时光。可是现在,我除了是你的老公,还多了份儿兼职的差事,就是你的‘军师’。如今则变成:你的公司请了你一个人,实际上却是我们夫妇俩一同为他们打工——你认为这种局面,对你、对我、对刚刚建起的这个家,公平吗?”

陈溪依旧垂着眼帘,但刚刚的那副傲态已然软化:“我以为你会理解,以为你会乐意为我出谋划策,搞了半天,你并不情愿……你觉得烦,觉得累,为什么不早说……”其实她心里非常纠结,听到丈夫的抱怨,也有些懊悔,自知处理欠妥,可她同时又有种不服气的惯性,直接承认自己错了,实在难以启齿。

方浩儒轻轻一声叹息,还是苦口婆心的语气:“我是能理解,但我真的不愿意听到那些,它会让我感到自己很失败、很无能,要让自己的妻子去受那么多的委屈……”

她继续默不作声。

“小溪,你看,这样解决好不好——你如果还想工作,那也行,那就找一个相对清闲点儿的工作,像刘小慈那样,不是也挺好?”

她又抬起头,声音尽管娇弱,其中的不满和倔强仍可听得真切:“如果那样混日子,我还有什么career(职业生涯)可言?工作完全成了一个在办公室里社交的消遣,那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他彻底无奈了,长长地叹了口气,瘫靠在沙发上。

“Michael——”陈溪放下靠垫,离开沙发,跪在地毯上趴住他的双膝,仰望他的目光现出哀求,“现在我才入职一个来月,又换了新老板,很多东西是需要时间适应的。我现在明白你的感受了,自己知道怎么调整,我不再在家里工作就是了,也尽量不晚下班,遇到要出差,我会提前先问你有什么安排……咱们折中一下,好不好?”

其实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信誓旦旦地说些什么,她心里也清楚,现在说得很容易,如果真的工作上有需要,她很可能还是无法对老板说“不”。但眼下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出差,她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变得很糟。一种本能责令她不得不俯首恳求他,因为刚刚听他说要“谈谈”的时候,她故作坚强,却分明有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少顷,方浩儒平静地伸出一只手将陈溪拉起,同时自己也起身。“我还有点儿事儿要处理,你先去准备自己的行李吧!如果是明天早上的航班,就和我一起去机场……去吧!”他轻轻推了推她,转身走到书桌后坐下,打开了电脑。

陈溪察觉到方浩儒的情绪并未真的平和下来,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先回避,要离开时却又被他叫住。

“你的机票是自己订的?”

“不是,是我部门的同事帮订的。”

“我估计,你这种级别的职位在你们公司里,坐商务舱都未必够资格。一会儿把你的航班信息转发给Lisa,让她帮你升舱。告诉她,要是这飞机上没有‘头等’只有‘商务’,就直接作废!让她重新给你订有头等舱的航班。”

“Michael……”

“没错。我自己的女人,当然只有我最心疼。”方浩儒仍盯着电脑屏幕,赌气的嘴角掠过一抹自嘲的讪笑,“就算我没本事,做不到让自己的老婆安心在家享清福,两张头等舱机票的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陈溪无言以对,转身默默走出了书房。

他用余光送她出去,继而闭上眼靠倒在椅背上,用手指掐了掐眉心。

看似心平气和的谈话,最终的结果和争吵并没有根本区别,她尽管表面上乖顺,却还不肯做实质性的退让。方浩儒回顾陈溪进了NST总部后的状态,种种迹象令他无法相信她接下来就能平衡好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明白,她并非有意要欺骗他,只是把一些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他早有预感,两人之间诸如此类的冲突仍会不断,现在自己委曲求全,无非也是不肯轻言放弃来之不易的感情。

自己又让步了,却有一种难言的懊恼与不甘,因为他实在没法接受这种被女人“搁置”的感觉。

方浩儒努力沉淀了下心境,突然萌生了一个叛逆的念头。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手机通了,何艳彩细柔的声音飘了出来:“Michael,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我明天去东京,你有没有空?后天回来。”他懒得废话,真切主题。

也许何艳彩有空,也许没有,不过对着方浩儒,她永远都是一个答案:“好呀!我有空,我上个月刚和客户去了一趟,银座那边有家刺身料理特别好,我陪你去!”

“不必了,到东京后我去参加一个活动,你就在酒店里等我,第二天跟着我回来就行了。”

“噢……那好吧。什么时候的航班?”

“早上的,我问到票务公司的电话会告诉你,你先联系他们,就说是方氏集团通知舱位换人,把‘陈溪’换成你。这票是你妹妹订的,你如果不想让她发现,应该知道怎么处理。”何艳彩其实是方浩儒助理何艳莹的姐姐,但何艳莹并不了解姐姐和自己老板的关系。

“陈溪?是你太太吗?她怎么——”

“与你无关的事儿少打听,办妥了之后发个短信给我。明早你在机场等我,我会打电话给你。”不等对方回应,他直接挂线。放下手机,心里泛起一丝得意:还是会有女人招之即来的!

前几天,方浩儒的确按捺不住又主动联系过何艳彩,但仅仅是几次简短的通话。尽管每次她都是柔情百转地求他见面,可他一直都在犹豫,想起跟前这个单纯的小新娘,便有些不忍。婚后这段并不平静的日子里,他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要跟陈溪磨合,因此算是管住了自己。直至今日,他怀着一种古怪的逆反,甚至是报复的心态,彻底冲破了自己的道德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