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感觉自己再继续这样工作下 去,就要英年早逝了。我嚼着拌在酱油里又硬 又没肉的蟹腿,突然下定决心,要学习弹钢琴。
沙尘暴已经笼罩天空一个多月了,并且出 现了异常的高温现象。有些人无法忍受在这种 情况下孤独死去后无人处理的尸体散发的味 道,到处诉说着他们的不满。房东和亲人家属 们接受了他们的抗议,在他们的紧急要求下, 我无奈地被召唤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虽然冬季的时候,业务比较少也是个问题,而夏季短期 内,一大堆业务赶在一起,也会让人觉得踏上了满是荆棘的 旅程。
我长了杨梅舌,嘴角裂开,关节和肌肉就像分开了一样, 各自转动,并且咕噜作响。特别是手指,每根都发麻酸痛。 就算把维生素、抗生素消炎药和抗疲劳药物统统喝下去,也 只是像在早已枯萎的花上勤奋地浇水。
那天我因为工作耽误了时间,很晚才吃晚饭。但突然有 一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墨水在宣纸上蔓延似的, 瞬间渗透到了我的内心。这个想法就是,就算我每晚都很疲 惫,但只要用我的手指亲自按下钢琴键盘,发出和谐且优美的声音——哪怕只有一个瞬间,我就能从所有的疲劳和痛苦 中解脱出来,获得内心的安宁。虽然我这个想法并没有逻辑 性可言,只是一时兴起。但一旦有了这种期待,我就感觉好 像只有钢琴,才是留给我的唯一出口。渐渐地,这个想法占 据了我的内心。
我住的地区附近有一位教钢琴的作曲家,我在网上的音乐社区里找到她,并给她打了电话。在她的建议下,我买了一台 二手电子钢琴,并且为了晚上也能练习,还订购了耳机,还买 了哈农和 The Real Book 的教材和乐谱集。
然后,每天就会有一名蓝领工人,用他那粗笨且青筋暴起 的手指,按下白色的琴键盘。有的时候,只会持续不到十分钟 的时间;有的时候,会从傍晚新闻开始播放的时候,一直弹到 午夜时分。在没有工作的周末,我更可以尽情地弹琴了。
“我感觉你比我教的音乐系的学生和应试考生还要努力。” 虽然我的实力并没有像期待的那样,轻易得到提升,但那位年轻的作曲家,在这几年一直都耐心并亲切地教导我。
我练习的第一首钢琴曲,是金素月的诗谱成的童谣——《妈 妈呀,姐姐呀》,旋律十分悲伤。不知道为什么,我成年之后, 对这首歌更加迷恋。我在结束军事训练后,被安排到了一个陆 军补给仓的警卫中队,我在哨所的时候,也曾无数次地唱过这 首歌。
妈妈呀,姐姐呀,让我们住在江边吧 庭前的金沙灿烂 后门外**漾着芦叶之歌 妈妈呀,姐姐呀,让我们住在江边吧“妈妈呀,姐姐呀,让我们住在江边吧”,每当唱到最后 一段时,我总感觉心如刀割。沙子沐浴在江口灿烂的阳光里, 闪闪发光。在这未知的江边,茂密的芦苇顺着风吹的方向簌簌 地低下了头。少年是真的想去那样的地方吗?还是说只要能脱 离现在这个地方,任何地方都很好?
我把左手手指在钢琴键盘上拢起来,敲出“空大大”的 华尔兹圆舞曲的节奏。用右手手指跟着旋律弹奏,仿佛就像 在哨所,面对悠长且寂静的夜晚,孤寂在不知不觉间笼罩了 我的全身。当时为了防止潮湿,我会把报纸叠好放在铁帽里面, 现在我仿佛真的能闻到报纸的味道。当时我也真的想早日脱 离束缚,到另外的地方,到我真正应该待着的地方。也许这 就是我在哨所的每个晚上,徘徊在哨所钢梯下,唱这首歌的真正原因吧。
约翰·列侬的《噢,我的爱》是我用钢琴挑战的第一首流 行乐曲。我在工作室里,坐到借租的立式钢琴前,视线在乐谱 和自己的手指间来回切换,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摸索着按下钢琴 键盘。但不知为什么,父亲的面孔突然浮现在我的记忆里。
那天汉南大桥上发生了交通堵塞,我在长长的队伍里停下 了车。看到前面的车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早已死心的我正准 备打开收音机,哥哥给我来了电话。如果想要开玩笑,说某人 去世了,工作日的早上七点也有点儿太早了吧。哥哥的声音听 起来比平时更加激动,他告诉我父亲去世了,我却没有任何的 真实感。
在父亲的尸体被推进火葬场之前,我看了父亲最后一眼。 我看到的并非之前一直看到的那个他,而是一副让人难以置信 的生疏面孔。因为他掉进了家前面的小溪,所以全身被水泡胀, 连脸也肿胀得裂开了。他的上眼皮、额头还有脸颊严重浮肿, 脸根本不是正常的大小。火葬场家属休息室里的显示屏上,显 示着父亲名字,前面加上了一个“故”字。看着名字后面标记着“火葬中”的红色字句,我依然觉得自己看到的那个陌生面 孔,可能真的不是我的父亲,我一直都无法消除这种疑心。
我看着风,噢,我看着树木。
(I see the wind,oh,I see the trees.)我心里的一切都很清晰。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我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位令人无法理解的人。人怎么能发那 么大的火呢?为什么怒气一旦爆发,就一定要发泄到别人身上 才能平息呢?谁都不想手里握着无法预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 一直剪着短短的平头,虽说个子小,但拥有结实身体的父亲, 是任何人都觉得很难对付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朋友, 所以我一直对母亲的热情抱有同情。她是唯一一个把粘在炸弹 上的土亲自清理掉,并用水清洗后捧在怀里的人。而触碰到炸 弹的人生,注定只能是充满痛苦和创伤的。
我看着云彩,噢,我看着天空。
(I see the clouds,oh,I see the sky.)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清晰的。
(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我再次按着钢琴键盘,唱着在汉南大桥上的车里时广播放 的这首歌。在缓慢弹奏的旋律中,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我小的 时候,不知道有多恨我的父亲。只要不是家里,只要是没有他 的地方,什么地方都好。为了离开,我当时不知道做了多少计 划,又不断调整、放弃……“尽管如此,我现在只能想起美好的回忆。”
妈妈离开哥哥照顾的家之后,时常会到我住的地方。她常 常提起对父亲的回忆,虽然我不情愿听这些,但我又怎能埋怨 她,埋怨她对于只给她留下了回忆之后就离开了的这个人的思 念呢。
父亲去世几年后,母亲身体越发衰弱。因为疾病再次复发, 她离开了孙女们吵吵闹闹的家,回到了寂静的病房。如果她是把回忆当作蜡烛,好不容易才坚持活下来,而生命之烛被猛然 间吹来的风给熄灭了。母亲就在那个曾经把丈夫送走的火葬场 上——和那些把身体献给了火焰的人们一样,化成一把灰烬之 后,便离开了。
夜晚不请自来,就像谁也无法拒绝白天的到来一样。黑暗 在我活着的这段时间里,从来都没有迟到过,它们每晚都会前 来访问我,这就是大自然的工作吧。我有时会厌烦它的冷酷, 有时会因为它的规律而感到安心。庄严而又公正的夜晚,当它 找到我的时候,我所有的想法将会变得渺小且徒劳。
“就算如此,父亲也一直在想着你。”
母亲突然说出的话,让我失去了回答的能力。刚开始每次 回想起这句话,我就会生气,但在天气阴沉的时候,我感觉自 己又能理解她。
我再次用力把椅子拖到钢琴前,白色和黑色的琴键,就如 同我光明又黑暗的记忆,端正地摆在我的眼前。我弹完一小节 后沉思了许久,又接着弹完两三句,然后停下来,开始想另外一件事情。现在的我是在用手指按压着琴键吗,还是在回忆一 些事情?到了这个境地,我已经不好意思把自己弹的东西称之 为音乐,它们只是冗长的、有着单调节奏的旋律。但这也许就 是属于我自己的钢琴演奏——用不值一提而又愚蠢的想法来抚 慰今晚的孤独。
我感受着悲痛,噢,我感受着梦。
(I feel the sorrow,oh,I feel the dreams.)我心里的一切都很清晰。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我有时候会想念父亲,度过辛苦的一天之后,我会在疲 惫的夜晚,更加清晰地回想起他。曾经在我面前态度冷淡, 紧闭着双唇,却没忍住泪水表现出脆弱的样子;曾经气到不 分青红皂白,发出阵阵怒吼,却用短小而厚实的手紧握住躺在病**的母亲那苍白的手进行祈祷的样子。这些我都能清 晰地记起来。
我的心情仿佛就像钢琴的琴键一样明暗交替,既欢喜又悲伤,各种情感混杂在一起。什么时候我也能像母亲一样,只会 想起对父亲的美好记忆呢?就像自然法则一样,就像不请自来 的这庄严的夜晚一样,所有的纷扰都消失了,只有关于爱的记 忆,将我的全身包裹。
我真的会迎来这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