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觉得讽刺的是，自杀这件事情，如果 没有外物的帮助，独自一人很难完成。药物也好、 绳子也罢，只有依靠某种工具，才能让人顺利 自杀。即便是跳楼自杀，也是利用重力法则， 让地面成为给自己身体造成强大冲击力的强悍 工具。从汉江大桥跳下去的理由，也是因为江 水可以让人窒息。
即便有人想要把自己掐死，但在窒息之前， 自己却先累了，意识变得模糊起来，手上的动 作也停了下来。大家听说过，有人靠自己的意志停止呼吸，然后成功的吗？或者有人对自己拳打脚踢一番而 死？这种尝试经常会成为喜剧中的场面。人在最初诞生的时候， 就被设定为不能轻松地杀死自己。
终于，人们放下了对帮助自己自杀的工具的执着，开始寻 找可以帮助自己直接死亡的人。这是一种共同体意识的进化呢， 还是退化呢？
所谓安乐死，是由于实在无法通过自己的力量杀死自己， 从而请求像医疗部门这样的第三者介入。韩国的法律虽然开始 对“中断延命治疗”逐渐宽容，但是对于积极帮助他人自杀的 行为，依然会通过“关于嘱托和承诺杀人的刑法”【1】严格禁止。 荷兰、瑞士和加拿大等国家，早已对安乐死进行了合法化，美 国俄勒冈州在一九九七年开始，也允许人们进行安乐死。调查 显示，70% 的美国人都赞成基于“自我选择”的协助性自杀。
在安乐死合法化之前，虽然社会学者担心那些不被医疗保 险所保障的、上了年纪的穷人，会纷纷选择安乐死，但事实是， 更多有经济实力、高学历的人在纷纷申请。我们的人生，独自生活下去很艰难，独自死去也同样不易。这就是生活！
见识过大量的自杀现场之后，我惊讶地发现，人的自杀方 式有时会和职业有着紧密的联系。比起用陌生的方式，他们会 优先选择自己熟悉的方式，使用一些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东西作 为自杀工具。虽然这听起来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每每想到 他们为了维持生计，曾经在工作中默默忍耐过无数次，又在工【2】法语 (c'est la vie)，在法国人生活中应用很普遍。英国的前卫摇滚乐队 Emerson Lake & Palmer 有 一首同名歌曲，广为流传。
作中产生了无数次自杀的冲动，我的内心就会陷入一片黑暗。 有一名男子，用我们称之为“网线”的东西上吊自杀了。 在他的抽屉里，塑料名片盒里，满满的都是名片，上面印刷的文字显示他是一名“IT 工程师”。 在公司会议室里被发现的一名男子，把自己公司提供给中学实验室和企业研究室的试验用药品，注射到了自己的胳膊上， 然后吐了大量鲜血而亡。有几名职员像是丧主一样，在灵堂等 待着前来问丧的人，我们在会议室里擦拭血迹，他们一直站在 办公室外面，想到死去的社长，顿时流下了眼泪。我们能够给 予他们最大的安慰，就是找到并且清理掉一次性针管、空药瓶、 微小的血迹等，一切可以让人联想到他的死亡的东西。
只要是农村的老人，没有人不知道“百草枯”意味着什么。 在秋收结束后，一直到二月开始播种之前的农闲期，并不怎 么使用这种除草剂。而在农村的农闲时期，它常被当作自杀 工具来使用。曾经每年，有超过两千人会服用这种剧毒性的 农药自杀。【3】
虽然后来制造企业推出了新一代百草枯，通过加入凝固剂 和催吐剂，让毒性达到肠胃之前就停止扩散，人服用它之后几 分钟内，就会被强制吐出来。但已经为时太晚，农村振兴厅已 经出面，全面禁止百草枯的主要成分“百草枯二氯化物”【4】 流 入韩国境内。因为百草枯具有优良的除草性能，有人会无视国 家的回收命令，偷偷把百草枯储存在仓库里。而如果有人觊觎 这些仓库里的百草枯，那么他就可能在计划着自杀。
虽然由于职业原因，我进出死人的房间时，已经可以像进 出自己家一样轻松。但是每当我发现死者的自杀工具时，内心 总是会受到震动。同时又会因为发现他们自杀的方式，总和自 己的职业有所关联，而觉得愁思如麻。因为这些自杀工具，是 他们维持日常生计的手段，同时又是直接揭示他们死亡过程的 证据。
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认为，理智是人类的特性。他认 为人类因为懂得研究技术、制造工具，才能走向成功，是“工 具制造者”。同时，他也认为这种理智，是让人类社会走向解
体的最大威胁。柏格森到了晚年时期，把寻找克服这种双面性 的方法，作为了自己最重要的哲学课题来研究。拯救人类的、 让人类灭亡的竟然都是理智。这和人的谋生手段瞬间转变成自 杀工具的自杀现场，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
人生来具有理智、会使用工具，而作为“工具制造者”的 人类，同时会通过自己的理智，来选择合适的自杀工具，真是 残忍的讽刺！但归根结底，最终极的讽刺可能是生死本身。就 像铜钱具有两个面一样，人的生和死都捆绑在同一个躯体上， 必须两者都存在才能成立。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断地 走向死亡，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这就是生活！ 铜钱已经抛出去了。
【1】韩国《刑法》第 252 条（关于嘱托和承诺杀人等） 1）如果接受对方的嘱托和兑现承诺杀死对方，需要判 1 年以上 10 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2）如果教唆或者帮助对方完成自杀行为，需要接受和上条 法规同等的刑罚。
【2】这段时间，我进出一些发生了自杀事件的现场，目睹到那 些夺去人性命的工具。解开挂在阳台天花板上或者煤气管上的 晾衣绳，把野营使用的简易火炉里的煤灰清理出来，这些都是 我要做的事情。当看到断开的绳子随着窗缝透进来的风来回摇 摆，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怜悯。如果看到煤炭散发出 有毒的气体，夺去人的性命，现在化为一撮煤灰，被装进垃圾 袋的样子，那种想要责怪死去的人做出自杀选择的傲慢，也就 随之消散了。我们连死去的人在想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资 格随便对他们进行审判呢？
【3】出自崔英哲著《韩国的农药自杀：关于农药自杀的人口社会学和经济特性的研究》，高丽大学博 士学位论文，2013 年，第 25 页。
【4】百草枯二氯化物：适用于除草剂、杀虫剂的剧毒化学物，是百草枯的主要成分。人服用之后，心脏、 肺部会被纤维化，造成快速死亡。从 2012 年开始韩国对它进行全面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