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大早出门,看到隔壁门前放着一个大 信封和一个纸箱。我没有仔细看,看起来像是 附近商业区连锁快餐店送来的汉堡和可乐套餐。 虽然没有正式和邻居打过招呼,但一起住了好几年,无意中对邻居也慢慢有所了解了。首先, 她的身材很高,让人忍不住怀疑,她年轻时是 不是篮球选手。她还养着两条一直狂吠不止的 狗。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貌似是她的女儿, 会时不时地进出家门。可以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的女儿也长得很高。她们在家待着的时候,偶尔能听到吵架的声音。我对邻居另外一个印象很深的点,是 在她们家门口,几乎每天都有堆积起来的快递箱子。可是她们 总是午夜之后才回家,白天家里只剩下狗,并没有可以收快递 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看到隔壁的门前,又是外卖送 来的汉堡和可乐套餐。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一个快递箱 子,只有装着汉堡的褐色袋子和装可乐的纸盒。

“每天都吃汉堡……看来是比较忙吧。怎么今天没有快 递呢?”

我结束工作后,下午回家比较晚。等我回家时,隔壁的门 前依然放着外卖送来的汉堡套餐。它们被摆在和之前相同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从昨天就是这样子,没有被动过。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听着音乐,突然意识到,最近几天都没 有听到隔壁的狗叫声。我回想了一下,上周末午夜时分,似乎听到两个女子高声争吵的声音。从那之后,我就再没听到邻居 家有什么动静了。想到这些,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

那个女人是前年夏天搬到我隔壁的。那个夏天,除了远海 的几个岛屿外,整个朝鲜半岛都烈日炎炎,在建筑物走廊尽头 的每一面墙上,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的空调外机,用“呜呜呜” 的低音唱个不停。之前的邻居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就有人开始 装修了,整整一周时间,从日出到日落,邻居家接连不断地发 出“哐哐哐哐”“嗒嗒嗒嗒”的声音。稀释剂和油漆的味道越 过墙壁,渗透到了我的房间。

因为我的工作本身就伴随着噪声,也许是因为平时在职业 上积累的负罪感,让我在不知不觉间,对于群居生活有着更大 的容忍度。无论是男女混合练习巴西柔术,还是夜间射击训练, 只要墙壁和天花板没有塌下来和躺在**的我打招呼,我就报 以平常心,不会责备邻居。这样我也会对自己感到很欣慰。

“对呀,如果不发出任何声音,工程根本就无法进行呀。”

我甚至想要帮助邻居家正拿着锤子装修房间的陌生人,去 抚慰他的委屈。我想知道自己的善良和宽容能达到什么程度, 就在这时,隔壁施工的噪声骤然停了下来,一阵寂静突然袭来。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周之后,某天晚上,邻居家开始有了狗叫 声。新邻居算是入住了。

众所周知,狗如果患有依恋障碍,会在主人外出时叫个不 停,一直到主人回家为止。邻居每天会在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出 门,晚上十二点零五分回家,准时无误,始终如一。就像是在 沉醉于虔敬主义的父母严格要求下长大的康德一样【1】,邻居的 狗也会在主人不在的时候有规律地吠叫。

有一天傍晚时分,我早早地睡下了。睡得正香的时候,突 然听到狗叫声,瞬间就清醒了。因为我第二天要出差,凌晨就 要出门,又要长途驾驶,所以还想多睡哪怕三十分钟。我似醒 非醒地站起来,觉得现在养狗的人可能不是邻居,而是我自己。 我躺在**打起精神,抬起手腕看时间,刚好是晚上十二点零 五分,正是邻居回家的时间。我气愤地贴着隔壁的墙,好不容 易忍住了喊出“伊曼努尔·康德”前面两个音节的欲望。【2】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到了秋天,隔壁家的狗也变得安静 斯文起来,看来它们也需要时间来适应新的环境。它们依旧不 分时候地乱叫,只是停止了无休止的狂叫,只会在主人走出家 门和回到家的时候,才狂吠不止,像是在委屈地说:“我会等 待着你,并守护着这个家。”

本来以为我的宽容已经停止了进化,看来现在又重新开始 进化了,我对此变得骄傲起来。这样看来,不知道是我让狗成 长了,还是狗让我成长了。不知道是邻居让狗成长了,还是让 我成长了。时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狗叫声对我来说已 经不再是一种困扰,生活还是照常过下去。

我的耳膜一整天都回**着狗叫声,我的善良和宽容也停止 了进化,我开始变得无法忍受,过了一会儿之后,又努力尝试 去包容这一切。雪上加霜的是,隔壁家的狗一叫,远处就会有 其他狗连连回应。我夹在中间,听着它们这样你来我往,也不 知道是在求爱,还是在挑衅惹事。

“这群狗不停地叫唤,我作为民主社会中的一员,就这么 放过它们合适吗?还是给管理事务所打个电话试试呢?”

短短几天,我的神经就已经急剧衰弱了。

“对嘛,它们能达到这种程度,对我来说也是非常幸运 的事了。如果完全放弃野性,不发出任何声音,那么狗也太 可怜了。”

好几天都没人去拿的汉堡。 我终究没能打消自己的疑虑,决定打开门,亲自确认一下情况。

我先看了看袋子里贴着的小字条,从连锁快餐店的订单和 带有发行日期的发票来看,这已经是三天之前的外卖了。很明 显,外卖送上门以后,就没有人再碰过它。包装袋里面的汉堡 已经完全冷却,变得软塌塌的,这激起了我访问死者家时的记 忆。这是我第一次进死者家时,经常会目睹到的情形。这些记 忆汇集成一个强烈而短促的警告,提醒着我连续几天无人理会 的汉堡十分蹊跷。

“莫非是我的邻居自杀了吗?”

由于对人生过于悲观,最终杀死孩子和妻子后,选择自杀, 这样的新闻在生活中并不陌生,这是在不能放弃家族主义的韩 国经常发生的悲剧。我想象着侧躺在一旁,无法动弹的狗的样 子,不禁摇了摇头。又想到主人独自死去,狗在旁边转来转去, 房间里留下无数血迹的场景。我脑子里冒出不知是何时看到的 黑红色血脚印,它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记忆里,也许一辈子都忘 不了。不知不觉间,我对邻居的担心像不温不火、色彩阴冷的 水墨画一样,在脑海中逐渐蔓延开来。

当我关上门走进家门时,家人察觉出我的脸色不对,我向 他们坦率地说出了对邻居的担心。

“应该是带着狗狗们去旅行了吧,最近不是流行那种带游 泳池的宠物旅馆嘛。”

因为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我决定再观察几天。如果 发现更明显的征兆,我就立即通知管理事务所,并向警方报 案。或许,为了表明事情的严重性,强调自己推理的说服力,说不定我应该给每次见面打招呼时都会开玩笑的保安大叔递上 名片,表明我的职业身份了。

从这以后,我白天每次进出门,都会留意邻居家是否有什 么气味。作为守护者【3】 ,我坚定地认为只要人死了,尸体就会 散发出腐败的气味,而我会首先发现这一点。但是,邻居的玄 关门前仍然没有任何气味。我所谓的线索,只有那个安安静静、 慢慢蜷缩起来的汉堡。这一方面让人觉得安心,同时又让人不 安。

夜幕又准时降临了,虽然只是刚过午夜,周围就已经变得 静悄悄的了,我突然开始讨厌那个抱怨邻居家狗叫声的自己。 我就这样往返于各种担忧和杂念之间,呆呆地躺着。我习惯性 地翻开一本书,像往常一样,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

我在悬崖边上苦苦支撑了半天,终于连双手的力量也不够 用了,一松开手,身体就滑向了深不见底的漆黑山谷……虽然 不疼,但我听到一阵从墙壁传来的噪声,我正在想怎么才能堵 住双耳,在这刹那间,我从梦中醒了过来。醒来后我发现,噪声并不是在梦里听到的,而是从现实世界的隔壁传来的。窗边 还是一片黎明的昏暗,隔壁“哐哐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是隔壁的狗,隔壁的女人还活着呢,她没有死啊!” 我顿时受了惊,赶紧从**爬了起来。抬起手腕看表,凌晨五点半。虽然我意外从睡梦中惊醒,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 充满了喜悦。这突如其来的兴奋和激动,让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叹息,还是在笑,发出来“呵呵呵”的声音。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一直在死去的人家里进进出出, 现在连看到活得好好的人,都会起疑心。或许隔壁女人几年后, 还会带着宠物去旅行,我却把她想象成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甚 至开始担心狗的安危而独自揪心……回过头来看,这真是非常荒 唐的幻想。是因为在收拾死人的房间时,产生的不安和心理创伤, 所以才诱发了这想象中的突发事件吗?

牛怕热,哪怕看到月亮升起来,也会气喘吁吁的。现在的 我就是这个样子。草绳不会变成蛇,更不会咬人。

思虑深沉的人啊,如果你有一天突然开始无端地犯愁,那么就让当天的风呼呼地吹散这份忧思吧。如果内心依然觉得不 安、依然担心,就用抹布将其轻轻拂去吧。如果你是一个聪明 的清理工,就知道要用自己擅长的清理方式,找出那些被恐惧 和怀疑遮蔽了的幸福。

天就要亮了,我想要拿起话筒,连接上每家每户的公用音 箱,来进行室内广播。

“1205 号住户,您和狗狗们一起活着回来,我们表示真 心的欢迎。”

【1】当时“虔敬主义”作为路德教派的改革运动,在德国中下阶层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康德(即伊 曼努尔·康德,1724—1804)的父母是质朴虔诚的虔敬派教徒。——译者注

【2】韩语中“伊曼”两个字的谐音意思是“你这家伙”。——译者注

【3】守护者:这里指孤独死的最初发现者。他们会找出有自杀和孤独死可能性的人,帮助这些人到专 门的机构接受心理访谈和治疗。——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