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每天去近海捕鱼、从事养殖业的渔 夫一样,早上起来一睁眼就会看天气预报,到 了晚上也还是如此。每天晚上,我躺到**, 拿起书来看,总是坚持不到十分钟,眼皮就会 与困意进行一场搏斗。后来我通过手机来确认 天气情况,不仅关注气象台介绍的次日天气, 还会看周预报和全国天气预报。因为收拾人死 后闲置一段时间的房子时,需要将房间里的行 李搬出来,装上货车送往废物处理场,所以要 避开下雨的天气。也许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和我的情况都差不多。 如果工作期间一直穿着被雨淋湿的衣服,在房间和走廊里走来走去,会在地板上留下痕迹,容易引起邻居们的抱怨。一 到阴雨天,血和污染物混杂在一起的垃圾,即使密封好几层, 喷洒了除臭剂,味道还是会比平常更加难闻。但死亡总是在人 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随时发生,我们会突然接到委托人的联系, 这时就可以根据脑海中记忆的天气情况,适当地规划日程,这 也是轻松完成这项工作的诀窍。

有时候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是雨天,当我早上起床之后,发 现并没有下雨。拉开窗帘看到天空中布满了昏暗低沉的乌云, 分不清到底是即将下雨,还是雨已停了。我拉上窗帘,打开客 厅的灯,正巧有电话打进来。距离七点还有二十分钟,如果是 咨询业务的电话,这个时间还太早。虽然偶尔有死者的家属, 晚上会从殡仪馆打来电话,但大多是从子夜时分起,最晚不会 超过半夜两点钟。

“我想咨询一下价格。这么快就接电话了?”

“您好,是什么情况呢?请大概介绍一下吧。”

是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听起来有五十多岁,应该不超过 六十岁。对方的声音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沉重。他的声音 就像用吊桶从深井里打水一样——刚开始有些含糊,逐渐变得 清晰起来。或许对方一直在熬夜呢。

“想要清理死去的人的房间的话,需要多少钱呢?”

“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家里去世的吗?”

“算是吧……”

算是吧,还真是不礼貌的回答。世上可能有很多可以轻松 应付话题的方法,但我认为,对待死亡,不应该用这种含糊其 词的推测来应付。有人死去,我才会有工作可做。在这种矛盾 中生存下去,是从事我们这个职业的人的宿命。

“如果是在家里去世的话,是公寓、一居室、多户型住 宅……其中的哪一种类型呢?”

“是独栋。”

对话还在继续。

“大概有多少平方米呢?”

“差不多一百平方米?”

“那么是三个卧室,两个卫生间,还有客厅和阳台是吗?”

“只有一个卫生间。”

“在几楼呢?我需要知道在搬东西的时候,是否需要使用云梯车。”

“云梯车?不是,我就想问需要多少钱!”

他本来平静的声音瞬间起了波浪。 与低沉的嗓音不同,他的情绪开始变得敏感而激烈。我只能配合对方的情绪,一边安抚一边询问。如果栏架比较低,为 了避免触碰到它,就需轻轻一跃跨过它。如果栏架比较高,就 要像玩下腰游戏一样,慢慢屈身过去。身边的人死了,他怎么 可能会心平气和呢?我如果像是追根究底一般问话,他可能就 会产生不满。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应对,只能耐心、执着地继续了解情况。我依然从容而亲切地把具体情况准确地罗列出来, 这也是作为服务业的从业者尊重顾客的方式。

“虽然回答起来很麻烦,但是根据废弃物数量的多少,费 用也会有所区别,所以需要您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具体情况, 这对我们的工作会有帮助——因为我们要清理好整栋房子。就 像是装修公司在做预算的时候,也需要测量衣柜的尺寸,要详 细知道冰箱的容量,和有几张床一样。”

“嗯,那倒是。”

幸亏得到了对方的认同,我也算是安全跨过一个栏架了。不 能因为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就连自己的情绪也消沉下去。

“死者是在家里去世后多久被发现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对方突然沉默了。

“您好?听不到我说话吗?”

“啊,不是的。”

“因为经常会有警察无法确定具体的死亡时间,或者没能 及时告知家属情况。大概的死亡时间您知道吗?”

又是一阵沉默。我感到对方在电话那头儿变得惊慌失措。 又是一排长长的栏架。

“死后多久可以打扫呢?一周?”

电话里传来了“呵呵呵”低沉的笑声,我开始怀疑对方的 真正意图,这个男人的问答有些可疑。他省略掉必须回答的具 体情况,只是盲目地寻求我的答案。我又问了他别的问题,他 回答问题的语气果然还是很窘迫,我的疑虑也变得坚定起来。 他现在是在对我进行测试吗?就像是连锁店本部的人会伪装成 客人,到加盟店去评估该店的负责人一样?从听到他说“算是 吧”的回答时,我就应该开始怀疑了吗?

我也并非完全没有料到。为了了解新生企业的顾客接待 方式和估价方式,会有人故意佯装成顾客打电话咨询。如果费用的制定出现错误,即便是尽力做好工作,也有可能导致 损失,正确的估价也是相当困难的。所以有人干脆将报价作 为一种课程,同样地,也会有通过理论和实践来指导清洁服 务的培训。

人工费的比重较高,相对比较简单的普通清理业更加难以 估价,特殊行业的确不容易。有些企业会很直接地说明自己所 处的情况,并向我询问如何处理比较好。也会有人给素不相识 的我打电话,为自己寻找业务的同时,诉说着自己的苦衷。这 个人是属于哪一种呢?

“什么时候开始清理比较合适呢?”

我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不管我内心对他有多怀疑,但绝对 不能表露出来。考虑到万一不是我想的那种情况,所以不能随 便揣测对方的真正意图。不对对方所说的内容进行深度解读, 也是尊重顾客的方式。

“与其说什么时候……好的,我清楚了,我会再和你联系。”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对方就先挂断了电话。虽然他说“我 清楚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得到“清理死者的家需要多少钱”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少有人在咨询的时候,在没有得到清晰回 答的情况下结束通话。我预感到他应该会再次打来电话。

与天气预报不同,从那天起持续两周,都是阴雨连绵。一 天中下了好几次毛毛雨,太阳短暂地露面之后,不知不觉又有 乌云遮住了天空。每天早晚我都观看的天气预报,终于还是失 算了。由于天气原因,咨询的电话也变少了。虽说电话多的时 候会很辛苦,但是没有电话,也会让人很担心。今天白天一整 天都没有电话,终于到了晚上,我在健身中心做完运动去更衣 室的时候,电话来了。

“喂,这里是麻浦警察局。 ”

“你好,有什么事情吗?”

接到警察的电话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因为我在警察局做过 受害者的支援工作,偶尔会被委托去清理发生杀人事件后血迹斑斑的现场。

“你认识金相镇吗?”

“这个嘛,好像不认识呢?”

“你曾经用这个电话号码跟金相镇通过电话,请告诉我你 的姓名。”

这是意料之外的情况。警察打电话来,并不是因为需要 我做清理工作。我立刻向警察提供了姓名、地址和居民身份 证号,然后挂断了电话。我在手机通话记录里查到了警察告 知我的电话号码。正是两周前的早晨,那个聊了十几分钟、令人生疑的电话。我再次确认了通话的日期和时间,回拨了 刚刚警察的电话。

“他是曾经和我通过电话。六月十二日早上不到七点,我 们大概通话了十分钟。”

“还记得通话内容吗?你刚刚说不认识他吧?”

“是的。听他说家里死了人,所以来咨询清理房间的价格。

我是从事特殊清理工作的。” “什么?是特殊清理公司吗?他问过清理的价格吗?” “是的,很少有人会在那么早的时间打电话来咨询,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出什么问题了吗?” “今天发现了金相镇的尸体。我们查看了他的通话记录,在确定他死亡之前和他最后通过话的人。他像是自杀的,但是 我们没有在现场发现遗书。除了那次通话之外,你们还有其他 来往吗?是认识的人还是……”

“那天我们是第一次通话。他说有人死了,但又不想说明 现场情况,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儿奇怪。你可以通过移动通信公 司查询当天我的通话记录。”

警察说会再联系我,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我虽然满头大汗,但没有像平时一样,在健身房的公共浴 室洗澡。我换完衣服后直接回了家,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半天, 什么想法也没有。身上的汗水冷却之后,身体有些冷得发抖, 这时我才脱下衣服,进入卫生间洗澡。热水从头顶倾泻而下,我虽然旋转开关,把水温调到最大,可是水的温度依然没能传 递到我的身体深处,我反而觉得胸口越来越冷了。

我静静地闭着眼睛,淋了一会儿热水后,突然想起了那个 男人低沉的声音。当被问到是否在家中过世时,他回答说就算 是吧,之后笑着反问,死后一周可以吗,这些记忆一一浮现出 来。他之所以犹豫不决,用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暧昧地回答 我的问题,理由实在太明显了——因为直到那时为止,还没有 人死亡。

这个男人在决定自杀后,还在担心如何收拾残局,还要 打电话了解自己死后需要花的费用。在这世上,到底是多么 冷酷又无情的缘由,把一个人推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不仅 如此,原本活着的人要背负的,却也由他自己在死去之前一起承担?

比起和我这种经历过各种事情之后,变得麻木不仁的人交 谈,和更加温暖的人对话不是会更好吗——如果说那是他生前 最后的通话。我提出的每个问题,都是为了准确得知清理死者 房间的价格,这些提问对于当时还活着的他,是不是变成了刺痛胸口的利剑,是不是每一个词语,都成了让他切身感受自己 死亡的刻骨铭心的暗示呢?我感到抱歉、羞愧和无地自容。

我赤身**地站在浴室,想要哭,却没有眼泪,只能用热 水来洗刷我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