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家伙。
我的手机收到了你的语音短信。周六下午 五点钟,太阳开始逐渐落下去,被密密麻麻的 建筑物遮挡着的晚霞,还没能尽情展示自己的 姿态,只能徒劳地发散自己的光芒。收到了这 条充满怨气的短信,我才放下心来。真是万幸。 不管我是好家伙还是坏家伙,能收到短信,就 说明对方还活着。
大概在五小时之前,我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和她通话之后,我就开始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当时两名 警察紧急找到我,带我上了警车到警署接受调查,我从警署一 直走回家,丝毫没有想要走进家门的念头,在街头徘徊着。过 去的短短五小时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你好?”
非常明显的庆尚道口音,即便是在嘈杂的停车场,也可以 清晰地听出来。声音听起来像是年过四十的中年女性,我虽然 及时回应了她,但她依然重复说道“你好”。我昨天一直工作 到午夜,早上起床比较晚,到了中午才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然后我把家里堆积的塑料箱、纸箱,还有易拉罐等一些可回收 垃圾,收拾到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里。刚刚从楼上下来走到一 楼的时候,接到了这个电话。
为了帮别人清理房间,我自己的房间却一直没能打扫,我 也需要打扫一下自己的房间——在我丧失了这项能力,需要请 人帮我打扫房间之前。我放下手中的垃圾袋,就把右手的电话 换到了左手,再次回答她道:“在的,请说。”
“我在网上看到你,因为好奇所以打了这个电话。”
“噢,这样啊,您有什么事情呢?”
“我看到你在网上写煤炭自杀会很痛苦,是真的吗?”
真是莫名其妙又无礼的问题,难道就不能先简单自我介绍 一下再提问吗?又不是那种类似今天天气怎么样这种轻松的问 题。而且我很少接到这种电话。虽然也会有十多岁的孩子因为 好奇,打来像这样开玩笑的电话。
电话铃声会不分昼夜地响起,有时候一些来电还不显示具 体的号码。有一些委托人不方便亲自出面,会让朋友或者熟悉 的人帮忙打来电话。还有的时候,虽然我明明是在和一个人通 话,但是能够感觉到他背后站着一个提供建议的智囊团。年轻 人代表遗属打来电话,然后周围的长辈讨论之后,再做出决定。
对于从事我们这种行业的人,有时清晨还会接到三四通说 想要承包我们的广告宣传的电话。
或许我在工作中花费最多时间所做的事,就是接电话了。 我想起了报纸上刊登的按照分钟计算咨询费用的占卜师的广 告,这些人华丽变身之后,把自己的工作价值按照分钟进行换算,真是非常顶尖的行业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没有亲自尝试过。”
我先是像开玩笑一样非常轻松地回了一句。心想如果对 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才打来的电话,我就可以轻松 地结束对话了。结果换来了对方长久的沉默,我有些慌张, 连忙说:“但是到了死亡现场,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受折磨的痕迹。”
对方依然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开口:“我买了煤炭,一共 三块。”
她的声音在颤抖,然后突然冒出“哈”的一声,像是短暂 地笑了一下,然后就是抽噎的声音。我把垃圾袋放在地上,把 手机贴近了耳朵,感到心里有一个金属插销瞬间收紧。如果它 再沿着顺时针方向转动五毫米,我的内心就会像氧化的铁板一 样,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
“真的很痛苦吗?真的很疼吗?”
她停下了抽噎开始问道。 她说自己买了一些煤炭和烧酒,然后开车到了深山里。她喝了烧酒之后,在点火之前,冲动之下拿出手机,打开了搜索 引擎,查询死亡相关的信息。读了我的博客后,根据博客下方 的电话号码打了过来。
她觉得活着毫无意义。到底为什么要继续生活,为什么一 切都让人痛苦,为什么不能摆脱痛苦轻松地活着。虽然她有很 多疑问,但是却没能找到答案,所以最后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
因为她喝醉了,说的话越多,发音越发不清晰起来。我意 外地听到她的这般倾诉,都没来得及注意楼梯里“小心头部” 的提示语,就像是误入楼梯的人一样脑袋晕晕乎乎。她真正想 要的是自杀,还是救援呢?
“那请告诉我死的时候可以不痛苦的方法。”
“没有那种方法。”
我先是告诉了她我不知道,但我没有说我“不知道那种方 法”,而是断言“没有那种方法”。对于自己明明不知道的事情,却假装自己是很了解的——这一点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我 本能上是想要去救她的。
我不知道自杀是否正确,我可以列出自己不能自杀的理由, 但是这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她不能自杀的理由,我却 无法找到。因为生命很珍贵?通过这种像是公益广告喊的口号, 就可以改变那个女人的心意吗?或许我只是不想在和人通话的 过程中让对方死掉?阻拦她自杀,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 呢?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够活下来,还是想要摆脱负罪感才阻拦 她呢?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还是先救人吧,无论怎样,要先争取 时间。
“我手机的电池快没电了,电话很快就会中断,您能等我 把电池换上吗?”
我在听到那个女人的回答之前就把电话挂了,电量还很充 足。虽然觉得抱歉,但现在不是照顾对方的情绪留给她时间让 她做出选择的时候。我按下“119”,我知道,119 的救援速度比警察要快。即便是很小的时间差,对于目前来说都很重要。 在电话铃响起的同时,我收到了一条短信——为了便于 119 紧急救援,对您的手机位置进行了 追踪。
我想回复说现在需要追踪的不是我的位置,而是山里的那 个女人的位置。我首先通过电话向 119 救援队说明了目前的情 况,接电话的人似乎并不太能理解我所说的状况。确实,决意 要自杀的人,怎么会给陌生人打电话,询问不会产生痛苦的自 杀方式呢?
我努力快速地对 119 救援队进行解释,告诉他我的职业和 我的博客中一些相关的内容,以及那个女人所处的状况。由于 紧张,我的舌头变得僵硬,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现在的我没 有一丝亲切可言,就像一只毛发都竖起来的野兽,在嘶吼着打 电话。
我告诉对方那个女人的电话号码之后,救援队让我尽快 报警。
我又按下“112”,警察也同样不太理解我所说的状况, 但是经验丰富的警察意识到了情况的紧急性。
“我们现在会派警察去您所在的位置。”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觉得内心有一根弦断了。在我的心里 沸腾翻滚的东西,好像一下涌上了眼眶。他究竟是怎么理解我 所说的内容的?现在马上就要死掉的不是我,而是在某个地方 的她,难道这么简单的话都理解不了吗?
“现在你们要去的,应该是那个女人所在的地方,不是我 在的地方。”
我像是发怒的野兽一样嘶吼,露出了尖锐的犬牙。
“那也要先派警察过去找你,请不要挂断电话。刚好您的 附近就有巡逻车,马上就会到的。”
警察的回答依然是冰冷而强硬的。
警笛的声音由远及近,巡逻车出现了。在他们下车之前, 我拿出自己的名片和身份证,站在副驾驶的车门前。我对这位 还不知所以然的区域警官再次说明了情况,看来还是面对面沟 通比较容易理解。这位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高个子警官,接下 我手中的电话,向警局再次说明了情况。哪怕是身为警察的他, 在说明情况的时候都有些手足无措。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警官, 拿着我的身份证开始查证身份证号。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可以再给她打个电话吗?这次请在 电话中尽量争取时间,现在警察可以通过号码追踪她的位置。”
年轻的警官变了脸色。好,现在我们是上了同一条船的人。 虽然不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但我们要合力把她救出来。不要 再问为什么要救她了,我只是想要救她而已。现在身旁有人陪 伴,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
我和警官一起小心地拨通了电话,我以换电池为借口好像 花费了太长的时间。电话没打通,提示正在通话中。她在和谁 进行通话呢,是 119 救援队吗?还是警察?家人?或者是痛快地告诉她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的方法的其他人呢?
“喂?喂?” 终于接通了电话,电话那端却是沉默,然后马上就挂断了。
我感到一阵绝望,心里的金属插销往右边转了一点儿,但我们 不能就此放弃。
“喂?”
电话再次接通,依然没有任何声音,我开始说一些自己都 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三块煤炭不够的。只会让人感到痛苦,但是不足够让人 死去。”
“那么我需要买几块呢?”
虽然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听到对方的回应,让我很开心。 年轻的警察靠近我的身体,那个女人的舌头已经变得僵硬了起来。
“您是在哪里买的煤炭呢?”
“农业协会。”
“您距离农业协会有多远呢?”
哪怕是细微的线索,我也不想错过,想要通过这些找到她 所在的位置。
“不知道,十五分钟?”
“哪里的农业协会呢?您可以开车吗?”
“不知道。不过,大叔,真的会很痛苦吗?”
“其实我也不太知道,但是我经常能在煤炭自杀的现场 看到。”
“看到什么呢?”
“痛苦挣扎的痕迹。”
旁边的年轻警察示意我,让我继续和她通话,要尽最大努力争取时间。他一边注意倾听着我们的电话内容,一边在间隙 给其他人打电话。他看起来也十分焦心,不断用手抹去额头的汗。
我决定给这个女人讲述一些自己的故事。我一直在倾听她 的人生,应该也有资格讲一些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在说出口之 前,我就想好了故事的主题,那就是“即便如此,我的人生依 然无法得到和解”。不到万不得已,我怎么会选择清理死人的 房间这项工作呢?
这或许能够给她带来些许安慰。我正在这样想着,对方挂 断了电话。我匆忙按下通话键,但是只听到对方电话无法接通 的提示。我不断地给她打电话,但一直没能打通。
我思索着她会不会再打电话过来,眼睛不敢离开手机屏幕 一秒钟。这时年轻的警察把他的手机递给我,告诉我是抱川警 署的电话。对方说已经锁定了那个女人的位置,现在搜索范围 已经缩小,警察和救援队已经出发找人了。由于这个案件从管 理我目前所在区域的一山警署,移交到了抱川警署,他要求我 重新对情况进行说明。
我做了第四次冗长而烦琐的陈述,告诉他我的身份证号和博客地址之后结束了谈话。然后那名五十多岁的警官把他的手 机递给我,告诉我是一山警署的电话。
“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到警署来一趟。”
野兽现在已经失去了战斗欲,无法发出吼叫的声音了。虽 然是走路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的距离,但是年轻的警官执意要送 我,然后打开了巡逻车的后门,远远看着我上了警车的安保人 员的眼神看起来十分冰冷。
我突然想到,刚刚我把装有可回收垃圾的垃圾袋放到哪里 了呢?
两次违章掉头之后,巡逻车停在了警署的前面。我旁边的 车门是打不开的,这应该是为护送嫌疑人而准备的安全装置。 给我开门的年轻警察冲我敬礼之后又上了车,曾经同在一条船 上的同伴就这样退场了。
值班的警官坐在桌子前,挥手让我过去。并没有招呼我坐 下来,我自己拉来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他的脸色就像是刚刚 砌好的水泥地面,我不确定是完全凝固了,还是有着些许柔软的状态。
“为什么写那样的博客?”
“什么?”
“在博客里面能写有关自杀的内容吗?”
是完全凝固的一张脸。我没有回答,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 他。他拿到名片后,开始在调查文件上记录着什么。我拿出手 机,找到那篇应该是那个女人读过的博客。现在我的手机真的 快要电量不足了。
“她应该是读了这篇文章之后给我打电话的,您看一下吧。”
他记下我的身份证号后,伸手接过手机。他暂时闭上了嘴, 用食指滑动手机屏幕,读着上面的内容。
“是劝说人不要自杀的文章。虽然大家都觉得用煤炭自杀 没有痛苦,但是我想通过文章告诉大家,事实并不是这样。”
“这是您亲自写的?”
“是的。”
“也没什么嘛。把文章的链接复制一下,还有名片上的电话号码,也一起发给我。然后和我详细地说明一下情况,是在 何时何地接到的电话,你们电话中说了哪些内容。”
在第五次说明情况之前,我径直走到饮水机前,打开平行 四边形的纸杯,接连倒了水之后喝掉了。我看到了饮水机旁边 空空的栅栏,没有人被关在里面。我们的人生会有出口吗?今 天我是不是阻挠了某人进行脱逃呢?
我从一山警署出来,站在人行道前面的时候,接到了抱川 警署的电话。找到那个女人了吗?她还活着吗?我只好奇这些。 幸亏对方是个性格和蔼的人,说已经投入了大量警力,正在进 行搜查,如果找到了会联系我。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对我说辛 苦了。
我听到这句话之后,稀里糊涂地说了一句“拜托你们了”。 这么一想,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然后马上又对我笑了这个事 实感到泄气。这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坏家伙。
我坐在便利店的长椅上时,收到了那个女人的短信。 她活下来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短信,这才大大舒了一口气。当我再次吸气的时候,感觉胸口有些刺痛。因为她还 活着,所以给我发了短信;也因为她还活着,所以给我发了这 样的内容。
然后我就接到了抱川警署的电话。
“先生,我们找到人了。正在把人送往她所在辖区的派出 所,也联系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正在前往派出所。之后她的 丈夫会联系您,您辛苦了,现在可以放心了。”
我拿出手机又读了好几遍短信。坏家伙,坏家伙。是的, 我可能真的就是这样的人。今天我瞒着你,把你的计划都破坏 了。我胡乱说着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话,利用公共权力侵犯了你 的自由权利。你喊我“坏家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想要说,你的电话号码已经被我存在了手机上,如果你 再次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可以知道是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再给我打电话,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拦着你,不知道 该不该把你的计划变成破碎的泡沫。
拜托你了,希望你有一天可以原谅我阻拦了你自杀。在当 时,我觉得只有救下你,我才能继续活下去。
我现在还没有下船,我们还一起在船上,这一点我会一直 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