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百货商店刚刚开门营业,顾 客很少。服装卖场前放置的宽敞的货架上,各 式各样的衣服按照颜色和花纹排列得整整齐齐。 两名中年妇女在货架前面短暂停留了一下 , 就迅 速走开了,刚刚还整整齐齐的服装瞬间变了模样。远远站着的店员走了过来,她的头发又长 又密。她像快速播放的画面那样,熟练地规整 衣服,动作像打太极拳,看似无心,但每一个 动作都准确无误,没有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 随意散落的衣服架子,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整齐。
我正在拐角处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上洗手间,看到这样 的场面,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儿的房间——那个整理得像是有 洁癖的人居住的房间。她在房间里,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次整 理和清洁工作,然后上吊自杀了。
白发苍苍但是身体硬朗的老人,双手交叉在胸前,在他的 房子前面等待着我们。我们按照他的要求急忙上路,但当我们 到达时,天色已经变得昏暗。因为一名女租客在房间里死去, 房东抱怨自己为此受到其他住户的指指点点,不知有多苦恼和 难堪。说到这儿,房东脸色略显尴尬,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钥 匙,打开房门。我注意到他那和肥胖的身躯不相称的细长的手 指、细细的汗毛包裹着的手背,都像沾了面粉一样白皙。
我们走到位于地下走廊尽头的房间,这里弥漫着一股难闻 的气味。打开房门,我们头顶上的声控灯仿佛隐忍了很长时间, “啪”的一下亮了起来。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找房间里的电灯开 关,因为突然闯入的走廊里的光线,房间内悲惨的场面被我们 一览无余。只见房间里,煤气管道沿着正方形顶棚的一边连接在一起,管道上挂着一根一米来长的黄色晾衣绳,绳子尾端的 线都松开了。死者就是用这条绳索做了一个套,上吊自杀的。 晾衣绳旁的壁纸被血染得通红,像是一个倒挂的问号,仿佛在 证明死者的确是自杀的。是什么让她最终选择了自杀呢?
我踩着梯子爬上去,把晾衣绳的结一一解开。但即便解开 了这根绳子,也无法解开死者心中积聚的悲伤吧。我撕掉沾满 鲜血的壁纸,收起地上湿漉漉的被褥,把它们装在密封袋里。 清理了这些让人觉得残酷的痕迹之后,我才稍稍放宽了心,开 始观察房间的具体样貌。
如果不去想这里刚刚有人自杀,那么这里可称得上是非常 干净的房间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衣架,裤子用夹子夹好, 整齐地排成一列;大衣和夹克被套上防尘袋,按照同样的间隔 挂在架子上;衣服沿着横杆,按从长到短的顺序排列着。抽屉 柜中,袜子和内衣按照颜色区分,叠成了扇形,整齐地叠放在 一起。真是完美的收纳。甚至洗发水、洗面奶喷嘴的方向,也 都像指南针一样,全都指向一个地方。我在卫生间镜子前刷牙 用的杯子上,突然看到两只牙刷。
难道这个女人不是单身?虽 然没有发现剃须刀,但贴在洗手间墙壁上的塑料收纳柜里,摆着男性使用的剃须刀架,其中两个是空的。 等我打扫厨房的时候,才发现了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的人的身影。或者说,这些东西才真正暴露了他的存在。洗涤槽上 的收纳柜和抽屉里的勺子和筷子、饭碗和汤碗都是成对的。泡 面也是每种类型会有两包。加热即食的咖喱、长得像香蕉一样 的零食、茶杯和茶杯下面的杯垫,全部都是两份。虽然只剩下 一瓶酒,但烧酒杯和啤酒杯都各有两只。
单身的她独自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却留下了双人份的 餐具。即使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得干净利落,但是曾经和他一起 吃饭时用过的餐具,实在是舍不得扔掉吧?吃饭这件事情,或 许就是我们生活中绝对不能被剔除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质性需 求。人生看似复杂,但实际上所有需求,最基本的动机不都是 生存吗?不管是利用不正当手段谋求至高权力的人,还是偷了 几个面包、藏在胸口仓皇逃走的人,可能终究都是从“为了养 家糊口”这个起跑器【1】上出发的。只是有时难免会忘记出发时 的初心,那么最终到达的地点,也会与当初的目的地相距甚远。
我把冰箱冷藏室里的食物都拿出来,打开了上面的冷冻室。 在阴凉空**的冷冻层中间,只有一根冰棒被冷气环绕着。这种 冰棒是分享装,方便两个人友好分食,而不是各吃各的。这种 抱着共同分享的甜蜜之心,选择购买分享装冰棒的行为,触动 了我的内心。像我这种职业的人在工作时,总是会努力调整心 态,以免引起情绪的起伏,但却因为这小小的冰棒而受到触动。 这样看来,一些细枝末节可能反而会带给我更大的震撼。
曾经和她一起吃饭、一起喝水的人,就这样用食物证明了 自己存在的痕迹。虽然只是一个可以掰开分着吃的小小的冰棒, 却也是他人存在的强烈印记。他消失之后,她的生活、她继续 生活的理由,是不是也跟着一起消失了呢?他的离开是不是动 摇了她生存的信念呢?
我还在百货商店里排队等待。我一次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 儿,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她清理房间、默默叠衣服的样子, 总是在我脑海里浮现。她是否想到过自己会过得这么凄凉而孤 独呢?
【1】起跑器:田径选手在起跑时脚踩的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