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些留下来的书,让我想起了死者。 从书架上数量庞大的书籍来看,死者是努力读 书度过此生的人。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但非常确定他是一个不区分领域、高级与低级、 入门和高深,只会默默把书读下去的一位广泛 阅读型读书家。

黑色的原木书柜比人还要高,堆满了新书 和旧书,又大又厚的书和又小又薄的书也友好 地紧贴在一起。还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褪色的 文具盘,以及近期出版的鸡汤类书籍。或许书柜就是一个不讲情面的收纳工具。要把今天称作红色革命的日 子吗?我今天要把这些书一本不落地装在红色袋子里带走,让 它们从这个家里得到解放。“书这个东西堆在一起,就变得非 常重,这些书怕是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全部扛走”,这么一想, 我已经开始觉得肩膀沉重了起来。其实重的不是肩膀,而是扛 在肩膀上的书。搬运这些书唯一的窍门,只不过是坚持罢了。 书不论怎样都是很重的。

我抓紧时间把书装在袋子里,但是这些书名却悄悄靠近我, 跟我搭话。首先是看起来很熟悉的书名,匆匆在我面前掠过。 然后一些素不相识的书名,刚开始做出矜持的模样,后来还是 忍不住开始跟我搭话。“要打开看一看吗?”“你不想知道我 是谁吗?”我现在忙于收拾东西,它们却极力对我施展**。

人们把在书架上能看到书名的一面叫作书脊,看不到书名 的一面叫作书口。各个国家都喜欢把书比喻成人。在西方国家, 会把书脊直接称为“脊柱(spine)”,日本人则把“书口” 称为“小口”。书就像它主人的文臣,文臣看起来像是服从自 己的主君,但各自又有自己的主张,会说“恳请您能接受臣的 意见”。这些主张听起来越有道理,读书的人就越容易被书推着往前走。看到房间里这么多的书,让我觉得它的主人活着的 时候,得承受多么大的推力啊!遇到互相矛盾的主张时,他又 是如何进行调节的呢?

我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两本地拿出来,随着空余的地方增 多,我对死者的想象也变得愈发立体起来。我的想象可能跟 死者并没有任何关系——我把死者想象成在美国工作的电力工 人。可能是出于职业的偏见,我觉得死者可能是个男性。他起 初可能是基督教的信徒,但对宗教失去兴趣已久,后来对拍照 产生了兴趣。比起拍摄人物,他更喜欢拍摄候鸟等自然界的动 物。比起小说这些编造的事,他对现实类的书籍更感兴趣,而 且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问题意识。

他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是一个热血男子,时常出现在胡同 的酒馆里。他的背包里装有电表和绝缘手套,脖子上挂着圆凸 透镜的相机。他挽着袖子,露出小臂上像是河流一样蜿蜒的血 管。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声音也变得越来越粗了。他对世 界充满了好奇,同时也有很多矛盾的见解和对问题的认知。政 府应该优先推进什么政策,遇到经济危机时,企业发展的方向是什么,宗教界该如何进行反省和发声,人类为了恢复人性该 如何努力……比起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他通过望远镜来观测远景,同 时做出自己的判断。在它强有力的主张面前,桌子看起来十分 软弱——仿佛一击即倒,筷子枯瘦如柴,碗又矮又小。而且这 个酒馆跟他的世界相比,显得过于单一了。现在,我可能把这 个深沉男人的书架非常轻率地搬空了。

把书架上的书搬空之后,只剩下书柜和隔板孤零零地站在 那里。绚丽的书脊都消失了,现在没有人和我搭话了,只剩一 些长时间积累下的灰尘一直沉默着。书柜的骨架就像是他的后 背一样,曾经健壮又宽阔,现在经过岁月的洗涤,变得十分瘦削。

对那个主人来说,书架可能就像十字架①1一样。看着变得 空****的书架,我脑海中浮现出他一生所肩负着的东西——他 的许多想法和信念、看待世界的方式、人生的目标和贯彻目标 的意志力,乃至家人的生计、个人的欲望和细腻的情感,以及 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所有他愿意去背负的东西和不得不扛下的①书架的“架”和十字架的“架”相同。

一切。

现在他留下了十字架一样的书架,自己却远走高飞了。黑 色原木书架被轻易地拆卸成木板,装在货物车里带走了。钉在 他的肩膀上、拖着他的手臂的东西,现在都消失了。我的肩头 也变得轻松起来。事实上,变轻松的不是肩膀,而是我的心。

现在,房子终于空了。

后来,我从死者家人口中听说,死去的其实是一个女人—— 一个独自度过十几年岁月的母亲。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她一 直保留着早已去世的丈夫的遗物。或许他的书架成了她的书架, 乃至她背负着的十字架。岁月可以这样原封不动地传递给别人 吗?我不知道。但我明确一点,这些岁月并不是我这样突然闯 入的、不值一提的清洁工可以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