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是我们的工作职责。”
很难分辨是儿童还是成年的女声从电话中 传来，询问我们是否可以清理家里死去的动 物。因为她说了“猫咪们”，所以我知道肯 定不是一只猫。我不能被她天真烂漫的声音 所迷惑，需要认真地听她在说什么。一般而言， 在刚开始通话的时候，对方说出的那几句话， 会 是 最 客 观 的 描 述。 另 外， 比起 关注 对 方 所 说 的 内 容， 多 注 意 对 方 的 情 绪 状 况， 更 有 可能接近事实真相。
“不是在我们家。猫咪们死了很久了。也有很多垃圾。噢， 并不是所有的猫都死了。”
“那大概有几只猫呢？” “嗯……我不太清楚，大概有七只？” “这个数量是指死去的猫，还是活着的猫呢？”
“噢，死去的猫。”
虽然对方毫不犹豫地用活泼的语调回答了我，但是我的内 心逐渐变得阴沉起来。因为这过于鲜明的对比，让我们的对话 显得不真实起来。
“那活着的猫有多少只呢？” “不知道，一只，还是两只？也有可能超过三只。”
根据约定，三天后我到达了一座商住两用的大楼。虽然她 告诉我，活着的猫已经交给了宠物店抚养，但我依然觉得不太 放心。我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再次确认她给我发送的信息。
剩下的猫咪们已经拜托给宠物店了，不会有问题的。
虽然我是在用眼睛看她发过来的文字，但是耳边却仿佛回 响起她那稚嫩的声音。
我把装备放到板车上，等待电梯下来。然后我到了 15 层 的房间——这个死去了七只猫咪的家。
进来的人啊，请丢掉所有的希望。【1】我按下房门密码，准备打开门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或 许是通向猫的地狱之门。
经过洗手间旁边的走廊，我来到空间非常大的卧室，两个 巨型铁笼吸引了我的视线。铁笼有一人多高，像是两幢完全相 同的建筑物一样并排放着，中间留有一些空间。如果不是因为 被事先告知，我完全分辨不出里面是什么动物。里面的猫已经 不成样子了，只剩下一张张扁平的猫皮。在卧室的地板上，遍 布着还没有发育为成虫的红色苍蝇卵。每当我移动脚步，就能听到这些虫卵爆破的声音。 动物死亡之后，肯定会招来苍蝇，这些苍蝇会把动物尸体当作养分，开始进行繁殖，孵化出大量新生命。人的尸体也是 一样的。在地球这个生态系统里，蛆虫可以说是一种特别的存 在，它们是从死亡中汲取生命的养分。
两个笼子附近堆满了装有纤维除臭剂的塑料喷雾器、装有 杀虫剂的铝制喷雾罐、饲料包装袋等。比起眼前的惨状，房间 里的气味却并不浓烈，想来是因为有人一直往猫的身上喷洒这 些化学试剂的缘故。
房间里到处堆积着垃圾，只有卧室的床显得崭新而干净。 我看到床头墙壁上的充电线，被随意扔在**，猜测最近应该 有人在这里停留过。他不断地往猫的尸体上喷洒除臭剂和杀虫 剂，给活着的猫喂饲料和水。
我要从哪里开始整理呢？
剩着汤汤水水的中餐外卖、只剩下骨头的炸鸡、吃剩的外 卖比萨堆成的小山，和笼子里的惨状相比，确实算不上什么。
我决定先清理猫的尸体。我无法忽视眼前这两扇地狱之门，而 去处理其他问题。我戴上防毒面具，从工具箱里拿出可以剪断 铁丝的钳子和螺丝切割机。现在总算要打开地狱之门了。
笼子里面不同种类的猫皮都粘在了一起，灰色的是俄罗斯 蓝猫、奶油色的是暹罗猫、浅褐色带灰色条纹的是美短。爱猫 人士看到这面前的惨状，只能通过猫毛来辨别它们的种类，一 定会觉得十分心痛。不是有一句俗语说“人死留名，虎死留皮” 吗？这句俗语中体现的名誉至上主义和人本位思想，一直让我 觉得不太满意。名誉、皮毛这些东西，在死亡面前又能算得上 什么呢？动物不是人类的玩物，也不是人类的装饰品。这句俗 语应该从这个世上消失——首先要从我的脑海中消失。
我把铁笼上纵横交织的铁网都扯了下来，在笼底布满了猫 屎、被杀虫剂杀死的蛆虫和苍蝇卵，猫的骨头和皮毛都混杂在 一起。只有通过猫的头骨，还能依稀看出它们活着时候的模样， 它们生前清澈又神秘的眼睛都消失了，眼眶的位置全部被虫子 占领。只有尖牙还依旧锋利，但它们连嘴巴也合不上了。尖牙 旁边露出的芝麻粒一样的牙齿告诉我，这些景象并不是在做梦， 而是严酷的现实。
我每次把猫夹起来，都会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我 的心脏，差点儿让我窒息。就这样我重复夹了六七次，才把笼 子里的尸体清空。死去的猫一共有十只。刚出生的小奶猫的内 脏已经完全被啃食，腹部全部消失不见了。
等我完工之后，从这个家里出来，好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 话来。开车回办公室的路上，在江边北路遭遇了长时间的拥堵， 当时我的耳边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到了饭点坐下来吃饭时， 也觉得味同嚼蜡。在那家停留期间，我的感觉系统似乎全部出 逃了。
这段时间，我看到了数不清的死猫。虽然城市对于流浪猫 来说，是个比较合适的栖息地，但是如果猫生了病，或者找不 到食物，那么城市就变成了猫的坟墓。角落处死去的猫，因为 腐烂而发出的气味，不断地刺激着路人的鼻腔。而我曾经清理 的流浪猫，生前即便是在很糟糕的环境下生活，也是享受自由 地活着。它们不受任何约束，昂首阔步地在街边散步。它们爬 上高高的屋顶，“哼，人类嘛，还不是被我踩在脚下”，傲慢地俯视着人群。虽然无法逃脱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至少它们 在活着的时候，是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的。
而在这铁丝网里死去的十只猫，毕生所经历的，不过是彻 底被幽禁起来。不知道这些住宅附近，有没有在隐秘经营的“动 物工厂”。虽然人会对猫进行管理，但不知哪一天这种管理就 中止了。猫就被关在铁笼子里，没有任何人照料它们。它们首 先会感觉到强烈的饥渴，接着是无法移动、无法逃出去的绝望 感，以及对曾经照料自己的人产生被背叛的感觉。被关在小笼 子里的猫咪们接二连三地死去，慢慢地，这个家就变成了猫的 地狱。
“明天白天给动物保护团体打电话商量一下吧。”
我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想法，被各种各样的杂念所扰，一直 到午夜时分，才勉强进入睡眠。
凌晨时分，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我们家的猫像平常一 样爬上了床。它爬到我左边的腋窝，把我的手臂当作枕头躺了 下来。这是它已经习惯的位置——这个小家伙认为在这个家里，体温偏高的我就是它的暖炕。它躺在我的怀里，发出“呼噜噜， 呼噜噜”的声音，身体不断地起伏着。然后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起来，进入了睡眠。这个鼻子和耳朵周边都是细腻的巧克力色 的暹罗猫，就这样在我怀里入睡了。
这种安宁的感觉只是一掠而过，我又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那 只幼小的暹罗猫的惨状。眼睛不见了，嘴巴也没能合上，连头 骨也……一只看不见的手伸到了我的床头，再次紧紧抓住了我 的心脏。我不自觉地开始流泪。为了不惊扰到猫咪，我悄悄转 身后起了床，虽然现在时间还早，但也该起床洗漱了。
诗人和摇滚歌手英年早逝的原因，是因为把想要说的话都 表达出来，就可以勇敢地面对死亡了吗？我为了让自己的内心 变得更坚硬一些，从早上开始听摇滚乐。
猫是为了打破这个一切为人类服务的定论来到世 上的。
这是摇滚乐队活结乐队（Slipknot）的贝斯手保罗·格雷（Paul Gray）留下的话，是他在三十八岁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留下的文字。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正直的言论。没有动物是为 了人类而存在的，就像人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一样。
如果我为流浪猫收尸的功劳能够获得认可，给予我在猫的 天堂门前留下文字的光荣，我会模仿诗人或者乐手写道：所有的存在都是尊贵的，只有认识到这一点，天堂 的门才会向我们打开。
【1】但丁的《神曲》中《地狱》一篇第三曲中，地狱之门上刻着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