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在鬼道上,我的情绪平静了许多。对面是忘川河,那里密密麻麻地行走着即将投入轮回的灵魂。

而我的灵魂却再没有了自由的机会。

我的面前燎起一团白色、无形的烟雾,时而清晰、时而虚无,“可惜了那片上古之花,你原有机会圆了这两世的遗憾。”

好似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我久久地僵立在原处。

原来那场第一世的重遇,竟然不是梦境?我选择在初遇那刻便死在燕王蒙泓面前,原是为了通过梦境解除我的心魔。不成想,那竟然是一次改变我与蒙泓命运的机会,我竟,生生错过了!

“你可知在你生命尽头为何会出现那片花海?”

“为何?”我已开始瑟瑟发抖,对那个已有预知的真相,既期待,又抗拒!

“是蒙泓与我做的一个交易!”震耳的笑声刺激着我的耳膜,那团轻雾漫无边际地蔓延着,“他亦是带着前世记忆投入了这一世的轮回。”

“蒙泓他……”

原来,他一直记得我们共同的前世!

这一世我与蒙泓相处的种种场景快速地闪回,我的脑袋好似要炸裂开来……

蓦然间,蒙泓的声音再次响起:“绡儿,若能重来一次,你会作何抉择?”

“我会选择……”我张了张口,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用灵魂自由换回了带着一世记忆进入轮回。蒙泓不仅拥有着前世的记忆,更拥有着重新选择的机会,他压上的又是怎样的筹码?

突然忆起一桩事来……

“王妃,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小翠望着我欲言又止。

“速速说来,有意卖关子罪加一等!”

“殿下每回从咱院里出去,身体都好似被抽干了般无力,看起来很是痛苦不堪。”

“那是他被其他女子吸干了精血,关本宫何事?”

小翠神秘兮兮地凑近我,“我也是刚刚打听到,殿下每回去侍妾房中,只同她们斗酒吟诗,从不亲近她们的身体,哪怕是亲亲都没有!再加上,他亦从不在王妃这里留宿,该不会是?”

许是被自己的推测吓到了,小翠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会?”

每回被他拥入怀中,我总能感受到他某处部位的坚挺,我确信他并非人道不能。

“殿下莫不是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我喃喃自语。

……

他极致隐忍的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苦衷?

应是猜出了我的疑问,鬼主愈发疯狂地笑着,那团轻雾蔓延出无数奇怪的形状,“他所付出的代价原比你想象得更要沉重。那上古之花是留给你的机会,却不是他的。无论你做出怎样的抉择,于你,都堪比重生,于他,却唯有……。”

“唯有什么?”我急急追问。

轻雾自我面前极速撤去,震耳欲聋的笑声却不绝于耳。在那团轻雾彻底消失的一刻,我依稀竟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颜。我刚要惊呼,那面颜却转瞬即逝。

怎么会?我确信是自己眼花了!

我曾以为灵魂是无心的,此刻却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还有机会吗?”我无语问天。

作为鬼主的奴隶,我需不断地为他上供修炼灵力的灵光。这灵光,便是人世间的一切珍贵记忆。

青州城内,秋意正浓。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惊起一地尘土与落叶。

行至一处茶肆,马车停下,一个半老妇人款款而出。在仆人的指引下,她穿过迂回曲折的游廊,一路行至一所幽闭的庭院。

我站在楼阁俯视着她的身影。

这是我在人间开的一个铺子,名曰“灵之阁”。这个铺子于闹中取静,坐落于繁华街市的深巷之中。

室内布局十分雅致,青纱帐外摆放着一个天青色软塌,茶案上的茶水氤氲起袅袅茶香,清爽怡人。

女子是我迎来的第一位客人。

憔悴的面容、忐忑的眼神,与她华贵的装扮极其的不协调。

一缕秀发被风吹散,她草草地将其挽于耳后,“听说你可以助人消除烦忧?”

我淡然一笑,“贵人何事烦忧?”

我的嗓音甜糯空灵,可抚慰人心之焦躁。

“我想求夫君戒掉花心的毛病,”女子擦拭眼眶,哑声说道,“我每日起早贪黑地料理生意,他却只知道寻花问柳,我赚的银两都被他花在了那些女人的身上。”

我为她斟上一杯茶水,“这个好办,你是想立时见效还是徐徐图之?”

“自然是愈快愈好!我们多年的积蓄都快被他挥霍一空了。”

“既然如此,断了他的情欲便是。只不过,如此亦断了你夫君对你的欲念。”

她恨恨说道:“如今我对他已全无感情,他不爱我又何妨,我只要守住这万贯家产!哪怕他此刻死去,我亦不会为他流半滴眼泪。”

“好,你且先回去,明日即可见到你所求的结果。”

“多少银两?我这便去筹备!”女子的眼眸闪出灼热的光彩。

“不要银两,我要的是孟夫人的一段珍贵的记忆。”

一轴锦缎递于孟夫人手中。

“将这幅画挂于他的寝屋。”

锦缎展开,一道绝美的背影映入眼帘。女子绾着飞仙髻,着一套青色纱裙,轻盈的衣袂随风而动。

“之后如何?”孟夫人追问道。

“二十日后过来结账。”依然是柔化人心的声音。

临出门时,孟夫人忍不住再次回望。我已步入青纱帐,只留给她一团朦胧、纤细的身影,再无其他。

入冬,孟宅。

孟二财与孟夫人同坐一张桌前,默默地用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孟二财起身,“夫人,请慢用!”

“该不会是又要寻小妖精去?”孟夫人抬头,愠怒道。

孟二财无奈地耸耸肩,语气平静得寻不出一丝波动,“我去书房理帐,找什么妖精?真是,不可理喻!”

第三日,第四日……

他们的日子重复着相同的节奏,平静又乏味。

我淡然望着眼前一切,拂袖而去。

二十日后,孟夫人如约而至。

“我来结账了!”她兀自一坐,呵呵乐道,“阁主好手段,我夫君一连数日不曾出门,每日按时用餐、就寝,规矩得我都不习惯。说来也奇怪,他如今对女子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了,若是放在从前,哪怕是一头母猪也能被他瞅成一朵鲜花来。”

“孟夫人若是准备好了,便饮下这杯水。”

“只是……”她欲言又止,终还是接过了杯盏。

一杯水落肚,孟夫人在软榻上沉沉入睡。

我轻启朱唇:“你这一生最珍贵的记忆是什么?”

空灵轻盈的声音缥缈于室,青纱账垂落,年少的孟二财与孟夫人于一帘幽光中出现。

正是盛夏,他们推着一辆简陋的木车沿街唱道:“孟记豆腐好吃不贵,街坊邻居多来品尝,二财祝您日日生财!”

好似刚从水里出来,孟二财褴褛的衣衫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他每往前迈一步,便驻足一歇,大大地喘上一口粗气。

孟夫人将手抚上孟二财的额头,嗔怪道:“说好的今日我一人出摊,你怎这般不听话,非要跟过来!”

“我无碍,”孟二财木讷地笑了笑,“服了药,没那么难受了。”

“还说不难受!”孟夫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蹲在地上,将头埋于双膝之间,呜呜地哭泣,“我想你好好活着,没有你,我要银两何用!”

孟二财眼眶一红,他俯身将孟夫人揽入怀中,“好,好,从此之后,我凡事皆听你的,咱们今日提前收摊,这就回家去!”

木车吱吱的声响在小巷里回**,他们两人并肩而行,渐走渐远……

幽幽的光渐渐黯淡,室内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原来,这便是孟夫人最珍视的一段时光。如斯平淡,却又如斯温馨。

孟夫人嫁入孟家多年,从孟二财一贫如洗到财运亨通。她精心持家、他却处处留情,他们的财富愈积愈多,夫妻却日渐离心。

只是,她自始至终竟未看透自己,她以为守住财富便是守住了一切,却不知自己的所求无非是一份恩爱两不疑的情感。

我望着落入手心的一片荧光,它轻盈如絮,又重如山峦。

人的执念总是有根可循,它源起于一段记忆,自此在灵魂深处悄然地生根发芽、日渐茁壮。

就像我对蒙泓的执念,它源起于第一世我与他的初识。

蒙泓的执念又是什么呢?他若再投入轮回,我是否能认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