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夜里都能梦见芊云。

梦见那时,她手里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鸟,站在山披上,那鸟儿刚刚出生,他皱皱眉,告诉她,在玩下去它就活不成了。她吓得吐了吐舌头,央求着他,带她飞上树去。

他把小鸟放回了鸟巢,她连连对着它们道歉:“小鸟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和我做个伴。”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向一只小鸟道歉。

他从没有真的认为过,她已经死了,即便是那具尸体上有着太多与她相象的地方。

他曾对她说过,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既,手已携,便不会信,缘已尽。

既,许诺生死,便坚信,再见亦会有期。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再见到她时,却会是那样的情形。她忘记了他与她的一切,只当他是陌生的闯入者,狠狠的在他的胸口上插了一刀。等他后来认出她的时候,她又已经爱上了别人。

遥忆,飞霞山上初相见,她睁着惊讶的大眼睛,问:“你长得这么好看,莫不是太子殿下吗?”

惊得他,几乎要拔剑出鞘,可看着她明媚纯真的笑容,最后手指却爱怜的落在了她的发端。

人生若只如初见,谁又会想到后来?

他是光惠帝的第一个孩子,他出生的时候,距光惠帝登基之日,不足百天。当时光惠帝正在朝堂之上,与百官论事。听到这个消息,皇帝难掩心中喜悦,纵声大笑,文武百官,连忙一起跪拜,山呼万岁。当日光惠帝赐他名为梓轩,封为天朝储君。

所以说,他生来便是太子。

那时,前朝动**,光惠帝的皇位坐得并不稳妥。每日烦心之事颇多。太子年少聪慧,三岁言诗,四岁习武,因此深受光惠帝的宠爱。

他的母后自小便告诉他:你生来便是太子,所以不能让父皇失望,不能让天下人失望。每日里习文练武占去了他所有的时间,五岁时,便能把《帝范》倒背如流。

若是有空,光惠帝都要在用膳之后,听着他禀奏一天所学的功课,只有那时候他才能看到母后对她微笑的样子。

小孩子,天**玩,可是他却几乎从来没有玩乐过。他只能日日守在书房里,对着一大堆经典史籍,一坐便是一天。

可终归是小孩心性,有一次,他看着书房外的两个小太监在掷骰子,猜大小,便令他们教给自己一起玩。却被进刚巧进来的皇后逮个正着。皇后勃然大怒,可怜那两个小太监就因为他的一时‘没有忍住’被活活打死。

从此,他便更加严格苛刻的要求自己。他不能犯一点错误,否则受罚的将不是他,而是他身边那些无辜的人。

日深日久,他的性子便越发冷清气来。似乎什么事情于他来说都可以隐忍住。

那年,西凉国举兵来犯,他随军出征。

亲率精骑三千人,前去切断敌军的后方水源。中途遇袭,他指挥三千骑兵布阵杀敌,以少胜多,大败敌军八千人。等主帅黄巢找到他时,敌军已经几乎全部被歼灭,而他一身是血,身边骑兵不足一百余人。

那年,他只有十三岁。从此太子一战成名,威赫天下。

父皇的赏赐第一次源源不断的送到了母后的慈恩宫。他知道,父皇一直不喜欢母后,后宫之中,父皇的宠妃换了一个又一个,而母后的慈恩宫中,却很少能看到父皇的身影。

母后告诉他:你父皇虽然不喜欢我,但是对你却是极好的。他看到了母后眼中忐忑不安的神情,初时,他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直到有一天,母后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弟弟至今流落在民间。

而那个人便是父皇一生最爱的女子为他所生的孩子。

历来天家皇位的争夺都是最惨烈的,他以为他能够避免,却还是依然躲不过这一天。

父皇年纪大了,疑心也越来越重,对皇后年轻时的一些作为,竟然有了秋后算账之意。父皇已经几次都要将白曦宸迎回京都,认祖归宗。

太子在朝中根基太深,光惠帝便连带他也有了几分不信任。母后从来都是未雨绸缪,知道了父皇的心思,便有意让他迎娶朝中几位重臣的女儿为妃。更让她们进到太子的书房中,以女官的身份伴他读书。他原本便性子冷清。这些人来了之后,他便越加沉默了。

他知道父皇早在还是皇子的时候,与母后便因为利益联了姻,年少时朝夕相伴,说的无非都是些阴谋算计。到老了,因为彼此太过了解,所以互相提防,更是两看生厌。他性格孤傲,虽然知道身为天子,天朝与后宫的平衡之术乃是必须的,可内心里却也是对此十分反感。

那时白曦宸在宫外势力渐大,凭空竟得到了襄王等几支势力的支持。长此以往必成大患。他有事要做,索性呆在宫外的时间越来越长,落个清静。

白曦宸远远要比他想象中的强大很多,飞虎堂三十六分会的坛主,已经全部被之收服。他想要去会一会那堂主,可是没有想到,他的这个弟弟,竟然在半路中布下杀机,欲取他性命。

初见芊云,是他这一生最最狼狈的时刻。

为了能让他离开,所有的人都拼命拖住那些杀手。他没有办法,闯入深山,在几乎晕厥之际,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

他一向很冷静,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可是在门开后看到她时,他竟然放下了所有的戒心。

也许从那一刻起,她便成了他的劫。

她生得很美很美,可却和他见过的那些美丽女子都不一样,清亮的眸子里,透着神采飞扬的灵气,耀目得逼人。

那天后,他在飞霞山一住便是半年。

他总觉得仿佛从她的眼底里看到了什么被他自己久已深藏的东西。

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从来不会刻意去讨好他什么。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女人,不同于宫中女人的规行矩步。

她一个人住在山里,没有亲人,身体也不是很好,入秋的时候,夜里咳嗽的很厉害。那时,他便学会了熬药,看着药锅中蒸蒸冒出的热气,在后宫长大的他竟然想到了天长地久,想到了细水长流。

他对她的感情越来越深,而她也是越来越依赖他。

他教她读书,教她作画,教她很多很多,唯独没有教过她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因为每当她用崇拜,仰慕的目光看他时,他实在不忍心破坏了她比清水还纯净的眼睛。

白曦宸并没有放弃对自己的追杀,他不能一直呆在飞霞山上。他想回到宫里安排好一切,再回来接她。可她说,她什么亲人也没有,这天下间她所拥有的不过只是一个他。

她不要和他分开。

这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没有“忍住”,注定为此付出了一生都无法承受的惨痛。

他把她带到了宫中,他告诉她,以后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她的美貌让后宫的女子深深妒恨。她的单纯无知成了那些人伤害她的弱点。而他对她那些不经意的宠爱,也更加速的把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芊云却对这些根本浑然无知,只是一味沉浸在对新环境的新奇之中。试图告诉她什么,她也都一时无法理解。

母后不喜欢她,父皇更是借此拿捏他的错处。

后来她渐渐的发现了所有人对她的敌意,她便费尽力气,想办法讨好每一个人。她说:“我对人家好,人家一定会慢慢喜欢我的。”

她这话,只让他觉得心疼。他以为他能保护她,他以为他定能护她周全。他索性在东宫辟出一块清静的园子,遍栽梅树,派了一个最老实伶俐的宫女伺候她,平时不准任何人去打扰她。

他知道,她很寂寞。但是她那时还不明白,那些人是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的。而他对她越好,她受的伤害便会越多。

父皇终于下定决心迎白曦宸回宫,为了这件事,已经完全同母后翻脸。就在这个时候,父皇又下旨让他迎娶宰相之女楚文姝为太子妃。

楚氏一门三代为官,在朝中颇有威望,娶他的女儿为妃,母后自然是不会反对。

见他抗旨,母后当即脸上变了颜色。

父皇冷笑道:抗旨便是死罪,你死后,朕倒是有的是手段惩罚那贱人。这件事还没有解决。却有一件事措手不及的发生了。

那一日,他从宫外归来,边有人急匆匆的赶来回禀他:云姑娘在御花园里闯了大祸。

他赶到御花园的时候,正巧看见芊云趴在湖边,而所有的人都在喊着楚文姝的名字。几个小太监衣襟跳入了水中。他的一颗心霎时收紧,若是那楚文姝有什么闪失父皇和母后定不会放过芊云。他毫不犹豫的跳入了湖中。

他把楚文姝救上岸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奄奄一息了,芊云在一旁不停的辩解着:我没有,我没有……可是他没有时间去安慰她。

他只想着,千万不要让楚文姝这个女人死掉。

晚上的时候,光惠帝便传他过去。

光惠帝斥责道:“楚氏一门,三代忠烈,宰相千金今日在御花园受辱,还险些丢了性命。后宫之中岂能容的下如此蛇蝎心肠的女子,朕要将那贱人处死,以儆效尤。”说完后还满怀深意的看着旁边的皇后一眼。

御书房内寂静一片,他双手握得泛白,这个楚文姝他是见过的,比起那些世家女子,还算得上单纯简单。

无奈之下他咬牙道:“儿臣愿娶那楚文姝为妃,还请父皇能放过芊云。”

“你还在替她求情?”

母后在一旁开口劝道:“我见那女子模样生得却也不错,太子既然喜欢,留在东宫也未尝不可,只是这后宫之中,玉露均沾才是和睦之计。太子以后不要纵容她便是了。

今日之事,臣妾已经责仗重罚过她了,想来没有个十天半月,根本难以下床。若嫌不够,就罚太子半年之内不去见她好了。”

私下里,他同意了今日便娶楚文姝为妃,而母后答则应她,只要他在大婚前在他父皇面前做足了样子,不去见她,便会护她安全。

没有想到,那日莲池湖畔,匆匆一见,便成了永别。母后竟然在他与楚文姝的大婚之夜,命人火烧梅园,等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是她留给他最后的几句话。

她对他用情至深。

他爱她入心入骨。

只是他却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他的心里从来不曾有过别人,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