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要结束了。在结束前,我希望通过一些体验活动,把学生带回到对自身生命的觉察上,让他们去发现,自己最珍视的是什么。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怎样让自己死而无憾——把“向死而生”的抽象理念,变成一幅可以想象的图画,或许会更有帮助。

在电影《生之欲》中,渡边离开诊室后,那位为渡边诊病的老大夫问旁边的年轻大夫和护士:“如果还有半年可活,你会做些什么呢?”年轻大夫沉默不语,护士小姐则说她会服毒药自杀。

那么,就让学生来写出“假如我还有半年生命……”吧,看看他们会想要做些什么。

现在,当我翻看学生们写下的文字时,我好像又重新看到他们低下头思考的样子,好像又重新发现了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

我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到了作为独生子女一代,他们最担心的是自己离去后父母怎么办。有位同学这样写道:“脑子里最大的问题就是,我走了,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以后老了,谁来照顾他们?让爸爸妈妈再去领养一个小孩?可是现在培养一个小孩好辛苦,爸爸妈妈都是40过半的人了,还有精力再培养一个小孩吗?会不会小孩还没有成熟,他们就已经老了?退休以后去养老院,可是没有孩子的陪伴,他们会很寂寞的吧?更何况爸爸妈妈一直视我为他们的希望,希望没有了,他们还会不会好好地吃饭、好好地生活?想来想去,还是应该让爸爸妈妈再去领养一个小孩吧,至少那会是一个新的希望,至少他们会有东西可忙,他们不会太过悲伤。”

所以,很多同学都说,假如我还有半年的生命,要回家和父母在一起;或者是和父母一起旅行,带父母去他们想去的地方;或者是为父母做饭,陪父母散步;或者写一本日记留给父母,让它替自己陪伴父母。特别打动我的是这样一位同学,她想“把家里布置一番,也许会在某个角落塞下一些小秘密吧。在花店预订鲜花,拜托他们每年母亲节送给我妈妈……”

也有同学,希望利用这最后的机会,解开和父母之间的“结”,并让父母也获得成长。有同学写道:“假如我还有半年生命,首先我想到的是要合理而勇敢地告诉父亲:我只有半年生命了,我想自由地生活,虽然我可能活得很苦,艰苦非常,但请放手,不要再那么强权地以关心为名控制我。我希望改变父亲,从而让母亲、妹妹、弟弟能不那么讨厌他。”

谁能说这不是爱呢?在道别之际,用生命触抚生命,用生命影响生命,让两代人共同成长,了结那些未完成之事,亲情会变得更深更浓吧。

在学生的书写中,我还看到,当生命无多时,他们想去做“一直认为是有意义的但没有去做的事”,包括“开始学习或者练习我非常想学却一直拖延的画画”,“去自己一直希望抵达却始终没有勇气前往的地方”,“想跳舞,就去尽情地跳,不担心自己跳得不好,不在意别人可能的嘲笑。想谈恋爱,就主动搜寻男生,喜欢上就表白,哪怕被冷冰冰地拒绝了也好”,“想出专辑,想拍杂志封面,想做电台播音员,所有这些都被人认为有些肤浅,对么?没关系,只有半年的时光,我不必追求那冗长的深刻。半年,无论成败,最终我都不必再计较了”……

好吧,请再问自己:是什么使你不能从现在开始做?

欣慰的是,有学生告诉我,上完生死课,他们就重新捡起了画笔,开始去学习能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乐器,决定暑期去参加支教活动……

在学生的书写中,我还看到,尽管他们非常年轻,但仍然希望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有人想留下一本自己写的书,有人想“把自己经历的人生画成一本书,弥补美术在青春中曾经的空缺”,有人想“种一棵树、一片花”,有人想“给我的家人和朋友准备未来的礼物,包括我手工做的小饰品,手绘的画,一字一句写的明信片和信件……每件礼物写上收件人和时间点”,还有人想到另外一种“留下”:捐献眼角膜。

让我特别感动的是,作为北师大学生,一些同学想留下与教育相关的东西。一位蹭课的心理学研究生写道:“我要在学校里开一门课或者发起一个小组,在这个活动中我将每次按照不同的主题分享我过去25年里的人生体悟;将我所学的心理学知识整理成册,将理论知识‘翻译’成所有人都能明白的生活技巧。”另一位学哲学的同学写道:“把自己设想的未来的教学过程写下来,将已经准备好的素材整理成教学方案。还有一些来不及收集的东西,写下教学设计,让同专业的同学或者师兄师姐去实践。如果TA们上完课学生很喜欢的话,就说明我可能会是一个不错的老师吧。”

我还在学生们的书写中看到,半年的生命,让他们开始珍惜眼前,让自己活在当下:“我会放慢了行走的脚步,多看看以前未曾注意过的美丽”;“去蹭各种老师的课,去图书馆看各种书,淘到一本好书就开心一天”;“K歌乃生命一大乐事,走之前必须再嗨几把”;“生命最后的半年,我想关上电脑,多看点书,那些人类文明的象征,那些精神食粮。通过读书,我能对这个世界有更深的认识,它的过去、现在以及它未来可能的样子。通过读书,我也能找到更大的心灵慰藉,去减少我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安,让自己变得更豁达”……

有些同学还为自己设计了人生的谢幕仪式:“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但不领证”;“举行一场生前追悼会,和好朋友们道别,感谢他们一路陪我走过,并把我有关他们的珍藏送给他们,请他们替我保管”;“捡回丢弃已久的舞蹈,好好地训练一番,然后到县城里的那个我曾经很熟悉的会堂进行一场表演,为自己的人生谢幕”。

整理着这些有生命感的文字,作为一个走进人生之秋、比学生更加接近死亡的人,我也会思考自己的“假如我还有半年生命……”。我知道,我一定会写出“假如我还有半年生命,我要写完《影像中的生死课》”。

后来,我看到一个题为“在死之前,我想……”的TED演讲。演讲者是住在美国新奥尔良的坎迪·张,她分享了一件“彻底改变我人生的事”——在挚爱的好友突然去世后,她思考了很多关于死亡的事,觉得死亡显现了对她的生命有重要意义的事情,可是“人们太容易被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困住,而忘记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于是,她将一座废弃房屋的外墙做成了一块巨型黑板,上面填满了相同的填空题:在死之前,我想……(Before I die,I want to…),每个路过的人都可以用粉笔在上面留下自己的人生期望。第二天,整个黑板就填满了,人们还不断往上添加,有些很幽默,比如“在死之前,我想让我的海盗行为得到审判”;也有的很严肃,比如“在死之前,我想做真实的自己”。这块黑板,为人们创造了一个反省和思考的空间,也提醒人们在不断的变化成长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坎迪·张后来开发了小型工具箱,如今这块黑板已经出现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甚至,我在美国西雅图一家小小的书店中,也看到收银台前一块小白板上写着“在死之前,我想……”。

坎迪·张不是哲学家,也不是乔布斯这样的名人,作为一个普通人,她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思考死亡让你对自己的人生有更清醒的认识。”

“在死之前,我想……”和“假如我还有半年生命”不同,没有给出生命长度的限制,在这样的情况下,学生们会写出什么呢?

播放完这段6分多钟的演讲后,我让学生开始用这个句式填空,请他们至少写出五个死之前希望做的事情。学生们写得比我预期的慢,他们仿佛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回到自身去认真思考。在他们写完之后,我请他们把写出来的事情进行排序,并且想想,如果排在最前面的没有实现自己就死了,会有什么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担心,担心学生们写出来的东西会千篇一律,比如“周游世界”什么的。所以,我决定让他们分享“自己觉得比较特别的”。我喜欢个性化的答案,那是真正贴近了自身、对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后才能写出的。

在学生们的分享中,我很喜欢这样几个:

在死之前,我想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发表自己的摄影作品。

在死之前,我想拍100张不同地方的日出。

在死之前,我想可以和一个同样对这个世界有着强烈好奇心和活力的人,相伴到老。

在死之前,我想养大一个孩子放飞,让他干一件有影响的事情。

在死之前,我想和过去的回忆和解,不再为此所困,成为不那么在意他人看法,能真正做自己,用心去生活,真诚勇敢的人。

在死之前,我想用心参与50个为社会改变贡献力量的项目。我目前21岁,按照可以活到75岁的标准进行计算……

学生们似乎感染了我,我想,他们选择拍日出,因为他们风华正茂。而我可以选择拍日落,到了这个年纪,大概对日落会有特别的感觉吧。100个地方不知道是否还能完成,拍20个总是可以的!

于是,我的相机里有了芦苇与夕阳的对话,有了落日为金发添上的光芒,有了白色的海鸥在晚霞中的嬉戏……因为这些学生,我,一个62岁的小老太太,看到了更多的美,感受到更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