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中,渡边曾经两次唱起这首《生命多短促》: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谈恋爱吧,趁红唇还没褪色前,趁热情还没变冷,谁都不知明天事……一次是在夜总会里,边唱边流下哀伤的泪水,一次是雪夜中在公园的秋千上,歌声平静而满足。
该怎样解释渡边的变化,又怎样看待他临终前修建公园的行为?
在某一轮课上,我与学生有这样一段对话:
Z同学说:我很奇怪,为什么渡边死之前会建公园?如果是我,会向喜欢的女孩表白,或者与父亲待在一起,或者看自己喜欢的电影。
陆:是啊,其实渡边可以有很多选择,哪怕是老婆死了,孩子和他有隔阂,他也可以去选择享受美食,观赏美景什么的,那他为什么会把建公园当成生命中需要完成的事情呢?
Z同学:我感觉没什么独特的意义,就是为了安慰自己。
陆:他为什么需要安慰自己?
Z同学:他觉得自己一辈子没做什么像样的事情,正好有一件事需要做,他就做了。好像做了,毕生的追求就达到了。
陆:你说他要安慰自己,原因是过去没有好好做过事,没法给自己交代。他建公园的动机是告慰自己。如果他的一生很充实很丰满,做过很多类似建公园的事儿,或者很好地发挥了自己,那他得了绝症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Z同学:我猜不出来。
陆:看上去建公园这件事是为了别人,但当你说安慰自己时,看来他也是为了自己。好像建公园这件事让他与自己的内心、与他人、与这个社会有了新的联系?
L同学:作家带他去风月场所,但我们看到他很被动,并没有享受。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爱好,他不知道做什么才会让自己开心快乐。所以他把目光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他人身上去了。
陆:假如他是一个比较有情趣的人,可能喜欢画画,喜欢音乐或别的东西,临终的他会是什么样呢?
L同学:也许他就会去做他喜欢的事情。
陆:这又反过来提示我们一些什么呢?我们看到渡边的一生既无聊又单调,所以到临死要找一件事情做。如果他真的很有情趣,比如喜欢画画吧,他临终前投入创作,那和他去建公园,内心状态有何不同吗?
H同学:我是学经济学的。从经济学的成本收益角度讲,似乎建公园他投入很多,对个人来说收益很小。
陆:收益都指什么?除了金钱、权力、名望这些看得见的外在评量标准外,生命是否还有其他的价值标准?
C同学:还有内心的满足感。
H同学:我在淘宝买东西时也很有满足感。
陆:让你满足的是什么?
H同学:是控制。当我在淘宝买东西的时候,我觉得我能控制自己的生活。
陆:看来控制对你很重要。你可以顺着想想,为什么对你来说,控制那么重要?在生活中,哪些东西你可以控制?哪些不能?除了买东西这样的小事外,你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你是否可以控制?如果一生都沉浸在淘宝购物的满足上,生命终结前,会和渡边有什么不同?
H同学没有回答,在后来的课堂上,我注意到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似乎被我们刚才的对话扰动了。
渡边,给了我们一个可以言说生命和死亡的载体,但生死学课堂不是为了评价别人的人生,而是为了思考自己的人生。我希望在课堂讨论中,尽量不去评价学生的观点和状态,也不急于抛出自己的观点,而是通过提问深化学生的思考,增加他们对自身的觉察。
再回到电影回到渡边身上。我们需要回答:为什么修建公园会让渡边感到内心的满足,甚至可以不再恐惧,而是平静坦然地走向死亡?
同学们的答案是:修建公园,让渡边感到生命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存在,从而发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这印证了亚隆的观点:“我一再发现,体验到深刻意义的人生活得更为充实,面对死亡时比缺少意义的人更少绝望。”[6]
生命本身并无意义,然而人类偏偏是一种寻找意义的生物。“不仅提出生活的意义的问题是人类特有的,而且将这样的意义置于思考之列正属于人的存在”[7],维克多·弗兰克尔如是说。
那么,需要意义的个体如何在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里找到意义?
千百年来,人们通过哲学、通过文学、通过宗教、通过不同的生活实践,试图为这个问题寻找答案。也许,这种探索中最重要的发现是:没有现成的意义等在那里让人们发现,人必须为自己的生命创造意义、建构意义。
亚隆归纳了人们克服生命无意义的几种世俗活动,包括利他、为理想奉献、创造性、享乐主义、自我实现、自我超越等[8],它们并不是彼此排斥的,大多数人从好几种活动中获得意义。然而,正像“活力”需要辨析一样,这些能为生命提供意义的活动,有时也会将人引向歧途,比如能够唤起崇高感的“为理想奉献”,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如电影《浪潮》所揭示的,有时“理想”也会引人作恶。
学生们又有问题了:是否被死亡吓到,才能开始思索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