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中,无法与儿子诉说内心孤独与恐惧的渡边,在小酒馆里请求那位写通俗小说的作家教给他怎样花钱,因为钱现在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而他在此之前从没有用自己的钱喝过酒,也不懂得享乐。作家听了渡边的故事,感慨“人到临死才知生命的可贵”,他决定带渡边去“弥补浪费掉的人生”,并说享受人生是生命的义务和美德,“人必须对生命有贪念”。
我问同学们:在电影中,那个作家提出“享受人生是生命的义务和美德”,你怎么看?我特意用了“你怎么看”这样一个中性和开放的问句,希望学生们能够畅所欲言。
“享受人生是对生命的尊重”,一位同学马上发言。“是啊,人会有很多欲望,比如食色,都是人基本的欲望,人应该满足这些欲望”,另一位同学补充说。
接下来,一位女同学说,对她来说,享受人生就是活出自己;又一位男生站起来说,人不是动物,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潜能,才是真正的享受人生。
我在黑板上写下“满足欲望”和“发挥潜能”两个词组,我对学生们说:刚才的讨论丰富了“享受人生”的内涵,因为同学们提出了“满足欲望”和“发挥潜能”两种享受人生的方式。下面我们先讨论“满足欲望”:如果欲望被压抑、没有得到满足,会对生命产生什么影响?在满足欲望的过程中又可能产生哪些问题?
在过去很多年里,在“革命”话语的笼罩之下,是不能提“欲望”这个词的,我们对“欲望”是排斥的。追求对欲望的满足,不仅被视为自私而且还被视为庸俗,甚至是肮脏的。但是现在人们已经认识到,排斥和压抑欲望的生活并不健康,“欲望”并不因此就会消失,它可能会以扭曲的形式表现出来,给人的身心带来困扰。正是改革开放,让人们可以享受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快乐,比如有的人毫无顾忌地宣称自己是个“吃货”,有的人可以为视听享受一掷千金,有的人可以走遍世界去看不同的风景……
可惜生活总是那么复杂,“欲望”本身又多种多样。除了生理感官上的满足,还有些东西似乎也能给人带来巨大满足,因此也会变身为人的欲望,比如金钱、权力、名望、地位、优越感、成就感、控制感等。在满足欲望的过程中,又会发生一大堆的问题。例如:适度满足/无度满足(纵欲);即时满足/延时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人的欲望之间的冲突……因此,“满足欲望”与“享受人生”之间并非总是画等号,虽然我们承认欲望的满足,常常会让人感到愉悦,感受到人生的美好。
那,“活出自己”和“发挥潜能”是否可以说是“享受人生”呢?
有同学说,人不是动物,仅仅满足欲望还是停留在生命的低层次上;有同学说,可要活出自己很不容易啊,这个过程很艰难,可能还会遭受挫折和失败,要说“享受”也有点勉强;又有同学说,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又能发挥自己潜能的事业,克服困难本身也是享受吧。他将“过程”与“结果”进行了区分,提出了“过程即享受”的观点。
发明“心流”(flow)[3]这个概念的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Mihaly Csikszentmihalyi)曾将“享乐”与“乐趣”做了区分。他认为,享乐是高水准生活的重要一环,但享乐本身不能带来幸福,因为它可以不花力气,无须耗费精神能量,享乐的片刻转瞬即逝,不能带动自我成长。而乐趣,是指一个人不仅需求和欲望得到满足,更超越既有制约,完成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乐趣具有向前发展的特性,并蕴含新鲜感和成就感。经历过有乐趣的事,我们就感觉自己有了改变,自我有了成长。[4]
如此看来,渡边先生在作家的带领下是去享乐了,却并未从中感受到乐趣。这样的享乐,似乎无法填补渡边精神上中的空白,也没有让他感觉到超越与成长,从而产生更好的自我认同——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他一直精神恍惚,甚至被勾起了更多的悲伤。享乐,看来没能成为渡边对付死亡恐惧的解药。
渡边与死亡恐惧的第一场战斗失败了。之后,他开始了第二场战斗:紧紧抓住小田女士,希望让她告诉自己该怎样活。而这个舍弃公务员生涯去做儿童玩具的小田,在新的工作中找到了乐趣。那只上了发条后蹦蹦跳跳的玩具兔子,仿佛就是她努力活出自己、发挥生命潜能的一个象征。和渡边相比,她更像是在享受人生的乐趣啊。
我又问了学生们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觉得渡边对小田切的渴望中,是否有性的成分?
很多学生摇头,表示没有或看不出来。但也有学生认为,渡边未必真要和小田谈恋爱,但是潜意识中多少还会有性的成分吧,毕竟她是一个年轻的女性。
我告诉学生们,性活动作为一种缓解死亡焦虑的模式,其实是很常见的。性与生殖相关,生殖意味着生命的延续,意味着对死亡的一种否定。另外一方面,性的**也能舒缓孤独和恐惧。在《入殓师》中,我们也看到大悟在第一次参加入殓之后,急切地想与妻子**。所以,欧文·亚隆说:“性是对死亡的重要中和剂,是对死亡的至关重要的解毒剂。一些病人在面临重大死亡威胁的时候会突然充满了性的想法(有主题统觉测验记录了在癌症病人的投射中有更多性方面的内容)。法文中性**一词——la petite mort(直译为‘小死’)表达了在性**中放弃自我,减少孤单痛苦的意味,此时孤独的‘我’融入了‘我们’之中。”[5]
不管渡边对小田的渴望中有没有性的意味,他都被小田深深吸引,用他的话说,他这个“木乃伊”很羡慕小田身上的活力,希望像她那样活一天再死——现在,他把生命的“活力”看作死亡恐惧的解药。
我问学生们:你怎么理解生命的活力?它来自哪里?又因什么而消失?你给自己的活力打多少分?
我很喜欢学生们对“活力”所做的具体化理解,他们认为“活力”包含着青春、健康、**、梦想(这一组词汇,似乎与“年龄”关系更密切些),也包含好奇心、求知欲、勇气(它们不再是年龄的专属,而是性格特质),还包含着行动力、创造力和承受力(这组词汇指向了“过程”与“能力”,学生们似乎意识到,没有能力,在生命过程中活力难以持久)。我觉得通过这样的具体化,学生们才能反观自身:我身上还有活力吗?我最缺少哪样一种活力?我可以如何去增加自己的活力或者防止生命活力的流失?
我没有让学生当众分享自己的活力分数,但课后有学生通过邮件告诉了我自己的分数。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年轻的学生们给自己打的活力分并不高,有位学生打了60分,因为“没有梦想”;有位学生打了40分,因为“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
我猜,“没有梦想”和“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的学生并不少。学生们为此给自己打低分,因为这是一种生命失去方向的感觉吧。没有方向,生命的能量该投注在何方?
迷茫,茫然,从1991年创办“青春热线”,我就常常听到年轻人这样说。记得去某大学新闻学院和新生座谈,我让他们在小条上写下自己上大学后的感受,41个学生有37个说自己“迷茫”或“茫然”。这种失去方向的感觉,是怎样来到青年生命中的呢?我想,可能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前方的**太多,想要这个又不愿放弃那个;一种是从小缺乏自主性,几乎没有过自主选择的机会,选择的能力瘫痪了。前者与社会发展带来的多元多样有关,就像在很少花色品种的时代,买东西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现在选择太多了,买东西花费的时间也多了。后者,我以为和大学前的教育有关,灌输式、填鸭式的教育,没有给学生自主性的成长留下时间和空间,他们到了大学感到茫然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不过,既然已经成年,人总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起责任来。寻找梦想、发现所爱,都需要尝试,而大学正是可以尝试的时候。保持生命的活力何尝不是如此。有同学说,让自己多与乐观向上的同学接触,是保持活力的一个方法。另一位同学则说,与其寄希望于别人,不如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乐观积极的人。
讨论到这里,有同学突然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和“**”时期的青年比,他们是不是比我们更有活力?
是啊,从表面上看,“**”时期的青年确实显得很有“活力”:他们四处造反、夺权,批斗走资派、抄“黑五类”的家,充满**地对领袖表忠心,显得那么“生机勃勃”。还有电影《浪潮》中的一些原来有气无力的学生,不也在“浪潮”中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满血复活了吗?
好问题总是能促进思考。我们进一步讨论:人的活力来自哪里,又指向哪里?看来,活力可以来自于个体生命自身,也可以来自情境力量场——当渺小的个体融于一个大的群体,和一个“伟大”“高尚”的目标联结在一起时,人的能量也会被激活。然而,生命的活力所注入的方向,是否真的可以给社会带来正向的改变?这就需要认真地思考了。与思考脱节的活力是狂热,它带来的可能是文明的倒退,是人性的崩塌!
生命的活力,既可以是创造之源,也可以是破坏之力。生命的活力作为一种死亡恐惧的解药,看来还需要慎重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