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渡边来说,因为被死亡吓到,才惊觉自己活成了“一句废话”,才开始思索自己生命的意义。“死亡”成为了他寻求意义的启动装置,也让他的生命变得有所不同。
死亡带来成长是偶然还是必然?
首先,不是所有人都能因死亡而成长。在一个丧偶的研究中,亚隆发现,大概有1/4到1/3的被试达到了一个新的成熟和智慧水平。
这个数据并不特别令人欢欣鼓舞,但也足够让我们重新看待死亡。至少,在我们的生死课上,已经看到了《小猪教室》中孩子们的成长,看到了《阳光小美女》中胡佛一家的成长,看到了《姐姐的守护者》中包括妈妈在内的一家人的成长,看到了《入殓师》中大悟的成长……
那么,死亡促进成长的机制是什么?
罗尼·史密斯是一位安宁疗护工作者,曾经陪伴过很多临终者。他在《生死习题:人生最后的必修课》一书中说:“大部分濒临死亡的人都会探索生命的价值,以及死亡所带来的意义。他们探入内心深处挖掘,在迫近的困境中,审问个人的自我价值。……经过这些惨淡灰暗的洗礼,许多病人终于找到新的人生意义和目的。他们重建已经消失多年的价值观,或是从环境的灰烬中淬炼出新的价值和新的意义。”
在这段话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词“迫近”。“迫近”是一个表达时间知觉的词。在一轮教学中,学习心理学的杨仲同学说,卡斯滕森(Laura Carstensen)的社会情绪选择理论(Socioemotional Selectivity Theory)可以很好地解释临终者的改变。后来,当我去了解这个理论时,发现“时间知觉”正是这个理论中很重要的一环。
卡斯滕森认为,人本质上是动机性的动物,期待实现的目标指导着人的行为。而时间知觉是人动机的组成部分,影响着人对社交目标的选择与追求。随着人的生命历程时间范围的缩短(通常如人的衰老),不同目标的优先性就会发生变化。个体会变得愈加挑剔,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在情绪上有意义的目标和活动。
渡边在获知自己患了癌症前后的行为,是非常不同的。正是癌症让他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感觉到了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对自己生命价值的怀疑才跟着死亡恐惧浮现出来。
作为心理治疗家的欧文·亚隆,发现很多人会因死亡而产生“觉醒体验”(awakening experience)。觉醒体验是指将个人从日常琐事的生存模式中拉出来,引发重要觉醒和改变的体验,往往由重大生活事件引发。他在《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中用一章专门谈死亡带来的觉醒体验,里面有许多生动的个案。他认为死亡带来的觉醒体验,会让人产生如下的改变[9]:
·重新安排生活的重心,放弃无关紧要的琐碎之事,不做违背心意的事情。
·花时间与至亲至爱更深地交流。
·感觉敏锐并充满感恩,比如变幻的四季、美丽的大自然、节日或新年来临等。
·有勇气去冒险,很少担心被拒绝。
最有意思的是,我后来发现,提出社会情绪选择理论的劳拉·卡斯滕森本人,也曾因死亡带来的“觉醒体验”而成长。这位斯坦福大学心理系的教授,在21岁时遭遇了严重车祸,头部受了重伤,还断了几根骨头。当时,仅仅高中毕业的她,有一个孩子,婚姻面临解体。周围没有人认为她可以成为一个学者。“最初的三个星期左右,情况真的很危急,我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之后,我开始有时间思考。当我逐渐恢复,开始能够认识到我离死神有多近之后,我对什么事情更重要有了非常不同的看法。”[10]父亲怕她在病**无聊,为她在当地大学注册了一门课程,父亲去听课,将录音带给她,这一门课程正是“心理学导论”。
好吧,我们总不能为了让自己获得觉醒体验,为了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而像卡斯滕森一样在死亡边缘走一回吧?即便除了“患有危及生命的疾病”“丧失身边亲爱的人”这些与死亡相关的时刻,人生还会有许多引发觉醒体验的时刻,比如“能够传达内心深处讯息的有影响力的梦”[11],但“觉醒体验”总的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让自己不要像渡边一样,等到死亡来临时才开始怀疑自身生命的价值?
看来,现在需要请哲学家出场了!
古往今来,探索过死亡问题的哲学家、思想家太多了。比较起来,西方的死亡哲学“发展节奏比较明快”,有人将其划分为“死亡的诧异”“死亡的渴望”“死亡的漠视”和“死亡的直面”四个阶段。[12]让我们直接跳到“死亡的直面”这个阶段,看看当代哲学家是如何认识死亡的吧。
雅斯贝尔斯曾经提出“从事哲学即是学习死亡”这样一个哲学命题。他认为,人类的处境有两类,一类是可以改变和避免的处境,一类是不可改变、无可避免的处境。他把后一类处境叫作“边缘处境”,形容它就像一堵墙,我们作为实存撞到它们必然失败,而且是绝对的失败。雅斯贝尔斯说死亡是人类最重要的边缘处境,它让我们的实存中断了,但也最能让我们来发现实存的局限性,从而返回自身,去超越存在——“只要我们睁着眼睛迈进边缘处境,我们就成为了我们自己”。在雅斯贝尔斯看来,死亡不应该成为实现自由、达到超越存在、成为我们自己的障碍,而应该是我们“以超越存在的尺度永不停息地从事实践”的巨大助力。[13]
另外一位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则提出了“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的命题。什么是“此在”?他认为一般的“存在者”,如桌子椅子,都具有现成的本质、现成的规定性,因而是本质先于存在的。但“此在”没有任何现成的本质或规定性,他本身只是一种“可能性”,只有在他存在的过程中才获得其实现的规定性和本质,是存在先于本质。而“死亡总是自己的死亡”,是谁也代替不了的,是和别人毫无关联的,所以是“最本己的可能性”。在海德格尔看来,唯有死亡,才可以把“此在”的“此”开展出来,使单个人从芸芸众生中分离出来,从日常共在的沉沦状态中超拔出来,使人由“我自己的死”充分鲜明地意识到“我自己的在”,“本真地为它自己而存在”[14]。
如果把这一大堆的概念和术语,代入到《生之欲》中,我们看到的是患病之前的渡边,并没有“睁着眼睛跳入边缘处境”,他浑浑噩噩地沉沦在日常共在的生活中。但死亡的现身,让他意识到活着并非必然(生命的局限性),也没有人可以代替他去死。他体验到作为“一个人”的孤单(从芸芸众生中分离出来),也由此体验到“我自己的在”,并触发了“以超越存在的尺度”去做点什么的愿望。
正是向死而生,让渡边的生命有了新的可能性!
虽然,我们都知道,作为生物,我们必死,但对死亡的恐惧会让我们努力忘记这一点。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日常的向死而在”——“在死亡面前有所遮蔽的闪避”。
而“本真的向死而在”,则要求我们“先行到死”,“向死而生”——面对自己的死亡去做出选择,自己把自己的可能性开展出去,这是我们“向死的自由”。
如果“觉醒体验”是可遇不可求的话,那么“向死而生”的人生态度,却是可以被建立并陪伴我们终身的。只要我们记住,活着并不是必然,死亡随时可能降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就可能做出不同的选择。
接下来,我给学生播放了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的一段演讲。在这段演讲中,乔布斯说:“‘我快要死了’,是我在人生中下重要决定时,所用过的最重要的工具。因为几乎每件事,所有外界期望、所有荣誉、所有对困窘和失败的恐惧,面对死亡时都消失了,只有最重要的东西才会留下。提醒自己快要死了,是我所知避免掉进自己已有东西要失去了的陷阱里的最好的方法。……没有人想死,即使是想进天堂的人也想活着进天堂。但死亡是我们共有的目的地,没有人逃得过,这是注定的。因为死亡简直就是生命中最棒的发明,是生命变化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