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温度着实低了一些,陆江吟牙关紧闭坐在后座闭目养神,因车子不停颠簸,他还需要岑礼牢牢扶住才行,不然一点小小的动静都能惹得他疼痛难当。叶超一面心急赶往齐宅,一面在转弯处生怕拉扯到陆江吟的伤口,只能小心翼翼地开车。
“按照你说的来看,齐家那场大火也是人为的?”叶超一手管住方向盘,一手往后座扔了件衣服,“给他盖上,这是陆江庭搁我车上忘记拿的。”
岑礼接过衣服,熟练地为陆江吟盖上,但陆江吟这一身的伤痛不是保暖就够了的。
“当时我检查过现场,放在墙边的柜子一角被磕掉了漆,上面有残留的血迹,齐石良应该与他纠缠过。根据最后被送进医院的不是齐石良这一点,也可以推断出当时齐石良已经死了,或是昏迷之后被他塞进箱中,继而导致窒息身亡。”
陆江吟咬牙忍着剧痛,回想着那一夜大火延伸出来的种种可能性。齐石良房内右边靠墙处摆着齐溪母亲的灵牌,而灵牌两侧点着蜡烛。根据现场勘查来看,起火原因是烛台打翻,火苗攀上了挂在**的幔帐引起的。
“齐叔就算再救人心切,也可以从穿着上判断那人是不是齐石良。”叶超思考片刻后提出了说不通的点,但又被自己想到的其他理由所说服,“对了,救下来的那人那天穿着什么?啊?岑礼?”
突然被叶超喊到的岑礼先是惊讶了一下,他不觉得叶超能记得自己那天也当值的小事,而且他那天同个时间段正忙于另一台手术。但既然被问到,他也只能微微叹了一口气答:“倒是听同事提起过。他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袍,长袍并没有系上扣子,只是随意穿在了身上。齐石良……冒充齐石良的人会被大火毁容,是因为他脸上当时还罩了一件小孩的兜肚。”
小孩的兜肚?也就是他把齐溪小时候穿过的兜肚给……叶超被岑礼所说的事实给恶心坏了,他边想边毛骨悚然,幸好齐溪不知此事。他在心里呕了半天才平静道:“既然如此,他身上穿的衣物就很有可能是齐石良的。虽然大半夜不可能穿着外衣,但按照当时的情形,齐叔确有认错的可能。”
“我猜他将齐石良放入箱中后才反应过来火势之大,匆忙逃走时又被翻倒在地的烛台给绊了一跤,头部磕在了柜子上导致昏迷。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齐叔发现他时头部是朝门的。”陆江吟缓缓地补充道,“后来我去医院探望齐溪,再回到齐宅时那箱子就不翼而飞了,想来齐叔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救错了人。”
事情发展总是半点不由人,却又皆因人而起,一步走错步步都错。齐叔怎会料到卧房中还有别人,他自以为救起的是齐石良,却不想救起的是一条蛇。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家老爷早已死在箱子里,当时齐叔该是何种崩溃的心情。或许更令他接受不了的是,那人竟真的被救回来了。
叶超不明白为什么悲剧总是由隐瞒开始,办了这么多案子,人性的复杂是他始终无法解释清楚的。就像文韬,在接二连三失去挚爱的悲苦中到底丧失了理智,选择了一条令自己万劫不复的道路。
齐叔也是如此。他把齐家的声誉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可他有没有想过,他扛下罪之后齐溪要怎么办。
时针悄悄指向了凌晨一点十三分。车子正式驶入了通往齐宅的那条街,原本漆黑的夜里,叶超和岑礼远远便看见齐宅一带浓烟烈烈、火光通明。
“我们可能来晚了。”岑礼一语道破了现状,也打破了叶超努力平衡的心态。
叶超愤愤地扭头阻止他出声:“不会说话就别张嘴!”声音一出又瞧了眼陆江吟,深以为他已经昏昏欲睡了,却不料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岑礼也不怒,点了点下巴问他:“火都这么大了,你还不信疯狂之人会玉石俱焚吗?”他说完这话又对眼里满是火光的陆江吟提醒道,“你保住性命要紧,可千万别冲动。”
陆江吟没有回答,他死死地盯着火焰冲天的齐宅,分明已经烧毁过一次了,为什么还会出现第二次?
“你待车里!”叶超将车稳稳地停在了大火漫天的齐宅门前,严肃地叮嘱陆江吟不要鲁莽行事,然后朝着岑礼不客气地喊了声,“你去喊街坊来救火!”
岑礼难得听从指挥,下车前也对陆江吟说:“你别乱来,不然要救的人太多了。”
陆江吟只听得到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响声,眼眸中有很多东西在不断倒塌。他就像是关在笼子中的动物,遥看着其他不听话的同胞被斥骂、鞭打。他脸上泛起的表情痛苦又狰狞,他甚至没有去设想齐溪不在里面的可能,等到叶超和岑礼各自去请救兵后,他抓起身上的衣服下了车。
“我说怎么老闻见焦味……这怎么又着火啦?”
“别啰唆快点帮忙啦!幸好这夜里无风,不然烧到我们家就完了!”
“这火还能不能扑灭啊?我去换个大一点的水桶来!”
邻里一个个被喊醒,晕头晕脑的,就连身上的衣物也穿得乱七八糟。有人拎着煮茶的水壶就出来了,揉揉眼睛仍是一副不敢相信眼前夸张的火势的模样。岑礼也从他们家里借了接水的工具灭火。四面八方赶来灭火的人虽多,但完全没能减弱火势。
正愁着,岑礼看见叶超从不远处的黑暗中跑来。不知是大火晃了眼,还是自己脑子真的出了问题,不正经的探长这会儿像是披荆斩棘的勇士,满天星光覆在他身上,气势凛凛。
“消防车很快就会来。”叶超喘着气,说着从他手中接过了水桶,“你去照顾江吟。”
岑礼双手忽而空****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住扭头就要冲上去灭火的叶超说:“我问过街坊。都说只见到齐溪进去,没见到她出来。所以——”
“我得进去看看。”叶超敛了敛神色,万不能让齐溪葬身于火海,于公于私都无法交代。
“怎么进去?”岑礼拽着他不让他做糊涂事,“现在里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贸然进去,万一里面根本没人,你不是白白送死了吗?”
叶超确实迟疑了下,他凝眉注视着被大火焚烧的齐宅兀自奇怪:“怎么不见一个齐家的下人?”他嘀咕完了之后还是决定要进去查看一番,“这火似乎是从外面往里面烧的,里面若是还有人应该还来得及救。你去将江吟身上的衣服给我拿来,我浸浸水披上。”
“你要是遇事都如此,真不知道你还剩下几条命。”岑礼边奚落他边往车子方向跑,可才跑了没几步他突然停住了,“叶超。”
“嗯?”叶超不耐烦地回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内,顿时骂了句脏话,“他人呢!”
岑礼回望着大火,麻利地脱下自己的外套,二话不说跑到街坊身边往他们的水桶里一浸,然后湿淋淋地盖在了叶超头顶上,依旧是冷静自持的模样:“我不负责收尸,我留在这里等你们出来。”
叶超听后忽地冲他笑了一下,紧接着便往火光中冲去,周围的邻里都吓了一跳,扬声喊着是谁这么不要命。这场大火似乎铁了心地要烧到天亮,还故意从外围烧起,不让任何人靠近。
“齐溪!齐溪!”陆江吟晃晃悠悠地冲进了里面,头上顶着湿漉漉的衣服。浓烟令他看不清前方的路,喊出口的名字也即刻被浓烟覆盖。哪里都是灼热的,他无法借力前进,只能忘却身上的伤一鼓作气上了二楼。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不顾一切令他差点摔倒在了齐石良的门前。
“……我没想害你,只是你我留于世上,无人关心又遭人唾弃。同病相怜地苟活,不如一起长埋于此,也好换来长长久久。你知我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多久?你最爱的家成了我们的墓冢,你难道不高兴吗?”嘶哑低沉的男人声音传了出来,这不屑伪装的一切听起来是那么陌生,“我原以为你最爱的是你的父亲,所以当我成为他时,我想我终于可以完全拥有你了。可没想到,在你心里陆江吟的分量是这么重,重到我不得不送他去死。”
“你死了他也不会死的!”
齐溪的声音坚实地敲打在了陆江吟的心口上,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站在了房门口,正好看见抛弃面具、以丑陋相貌示人的男人一边尖叫着一边举着匕首愤怒地朝齐溪刺去。
“齐溪!”陆江吟猛地向前一把将齐溪拉向身后,他则正面冲上去抱住了那人,两人瞬间倒在地上。可那人手上的匕首却还牢牢地抓在手心。
“没死!你怎么能不死!”那人凸起的眼睛更加可怕了,面对还活着的陆江吟,他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部白费了!他爱齐溪,爱到可以为她去死,可她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留恋这个不公的世界,为什么要留恋这些人,为什么?
他再次扬起了手中的匕首对准陆江吟,可刀尖在离陆江吟的身体还有三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怒目圆睁地瞪着那双娇嫩纤细的手死死地握在刀身上。
陆江吟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失去了知觉,但他还是紧紧地抱住企图伤害齐溪的男人,当他费劲地抬起眼睛,竟看到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身上。
“我给过你的糖,是童真、是善意,这份童真和善意我给过太多人了,甚至包括街边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你爱上的只是当时获得关爱的感觉,并不是我。顾知行,我宁愿苟活、宁愿被世人唾弃,也断不愿同你死在一起!”
锋利冰冷的刀已经深深地剐开了齐溪掌心的肉,那尖锐的割裂感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和顾知行一样绝望,只是她知道,人做错事就应承担一系列的后果。
顾知行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他满心欢喜寻得爱,居然如同街边的一条狗!真是可笑,太可笑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尽是辜负了他一番心意的可恨的齐溪。
他这一生不是在期待生就是在妄想死,生死相依不过都是为了渴求爱,可往往生死容易,爱难留。他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地守住了爱,如今在齐溪句句绝情的话下,又徘徊在了亲手摧毁它的边缘。
他原本就是为了她才苟且偷生到现在!那一场大火没要了他的命,他满心欢喜地认为,这就是老天爷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天赐良机令他贪婪无比,他明知自己时日不多,却一日比一日更想独占齐溪。为此他不惜双手沾满鲜血,不惜嫁祸于人,到了此时甚至不惜与她同葬火海!
他恨啊!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居然忆起了此生最高兴的时刻。其一是父亲将弟弟卖了,他犹记得那一天的空气特别好闻,就好像齐溪身上淡淡的清香;其二便是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来七十三号祈福,将他当作神一样供奉,他心底无比满足;其三便是见到了齐溪,陪着她一路长大成人。
他越想越郁愤不已,承受不住猛地吐出了一口深红色的血来,血腥气忽地散了开来。齐溪见状硬生生地松了带血的刀奋力地推了他一把,将他彻底推翻在地。
她扶起胸口处溢满鲜血、意识模糊不清的陆江吟,看也没有看顾知行一眼,艰难地朝门口走去。
“齐溪——”顾知行歇斯底里地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决绝地不为所动。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默默跟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时光。他爱她的一切,爱她曼妙的身姿,爱她不知他存在时的神秘感,爱她仅属于他一个人的背影。
但,此刻他才明了,原来遭世人唾弃的仅他一人。
“我的祖宗,你在哪儿?”
叶超的声音穿过烟雾、绕过蔓延上来的大火传到了齐溪的耳朵里。
齐溪欣喜不已地拖着陆江吟沉重的身体又往外前进了一分,她高声回应道:“叶探长!我们在这儿!江吟晕倒了!你……啊!”
确认完位置之后,齐溪猝不及防被只剩一口气的顾知行拽住了头发强行往回拖。她的头皮被扯得生疼,怎么也挣脱不开,又怕自己挣扎的同时对江吟造次二次伤害,便果断地将其推向了门外。
“江吟!”叶超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陆江吟,再抬眼往房间看时,门梁便塌了下来,这一倾塌的动静逼得叶超连连后退。
“齐溪!”叶超看不清里面的形势,苦于这突发的状况,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除了我你还想谁来爱你!你不过也是不祥之人,你身边的人皆因你死去,你凭什么苟活于世!我不一样,我了解你的痛苦,我可以永远守着你!”
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深情款款,顾知行是个疯子,被世道逼疯,被无法选择的出身逼疯,被一再拒绝逼得迷了心智。齐溪被他用手臂紧勒着脖子,那力道似乎想将她窒息于怀中。
“你只是了解你自己的痛苦罢了,你所知的苦难也只是你经历过的,你对我一无所知。我和你不一样,我就是要活着,活着走出这里!”
“啊——”
撕心裂肺的怒喊声使得火焰更加嚣张,砖瓦、门柱都开始从这个“家”解体,它们在浓烟滚滚的氛围中彻底失了原貌。
齐宅不复存在。
将亮未亮的时刻最是难熬。没有被火灾波及的邻里们费了一夜的劲儿,等到消防车来了才打着哈欠各自回了家,沾着枕头不一会儿便安然入睡了。仿佛这场大火仅仅只是发生了,并未改变什么。他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齐家没了,也只是齐家的事情。
叶超盯着一片仍旧冒着烟的废墟说不出话。他带出了陆江吟,却没能带出齐溪。最后关头,岑礼死死地拉住了他。他们都知道,在那么大的火势下,再搭上性命也无能为力。
“坐地上干什么?”
叶超缓缓抬头,见陆江庭总算是到了,一时间内疚之感更甚:“日后我怕是要和你断交了,你弟弟肯定会恨我一辈子。我就算是死,也应该将齐溪带出来的。”
陆江庭深深看了眼化为乌有的齐宅,脸上的表情暗了下去。他伸手向叶超:“不是你的错,先起来。”
叶超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两手相握时,叶超却一个激灵,急切地问:“你袖口上怎么有血迹?你受伤了吗?让我看看。”说话间便翻着他的衣袖,想要检查伤口。
“没有。”陆江庭抽回手,淡淡地答,“不是我的。”
叶超空**的手心停在半空中,既然陆江庭有心隐瞒,作为朋友他也不想在此刻多做过问,仅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嗯。”陆江庭应了一声,而后又意味深长地叹,“大家都还活着就好。”
叶超未言语,心情复杂地注视着有些反常的陆江庭。
“你不用在这儿陪我,去医院看江吟吧。”叶超颓废归颓废,可本职工作却没敢懈怠,过一会儿就该仔细清理现场,“走吧,发现了什么我会告诉你的。”
陆江庭目光幽深地望了一眼齐宅,没同叶超打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叶超仰头长而慢地吐出一口气,对着一直在旁待命的庆良道:“做事。”
“明白!”
废墟之上太阳照常升起。
在日出和月落之间,大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