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轮值的医生护士已经来换岗,岑礼是个顶不爱加班的人,到点就回归自己的生活,即便有同事请他吃饭喝酒,他也一概拒绝。家中无妻无子并无牵挂,他只是习惯一个人清静罢了。这夜临走之前,他竟一改常态,准备再去病房巡视一番,到底放心不下陆江庭那倒霉的弟弟。
“哎,你干什么?这么快下地找死去啊?给我躺回去!”
还未走到陆江吟的病房门口,岑礼就被叶超那大嗓门给吓得止住了脚步。他蹙眉,透过玻璃窗望见房内大力扯着伤员的叶超,最终还是没忍住,推门就教训起了他来:“说第二遍了,医院内禁止喧哗。你堂堂一探长不应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不是你……
“他命大没被人一刀捅死,若是在这里被你活生生晃死,说出去可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叶超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朝自己进行连环攻击的岑礼,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惹到他了。今日才认识的人居然针对了自己两回,平心而论,大家都是陆江庭的朋友,怎么差别这么大?
“你不能乱动。”岑礼上前扶住摇摇晃晃、脸色还煞白的陆江吟,叮嘱他回**躺好,“大伤小伤加起来够你养个大半年了。这会儿深更半夜,你要去哪儿?”
因着伤口痛得厉害,陆江吟只能轻之又轻地呼吸,目光落到岑礼身上,竟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你是……你是岑礼?你原来也在这所医院吗?”
当年大哥在外求学时,曾往家里寄过一封信,信中就夹着他和岑礼的合照,其意是为了让家里人放心,他在外有相熟的朋友,能够互相照顾。大哥回国后一直忙于家里药行的生意,也没听他提过岑礼的事情,今日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
岑礼微微一笑,对陆江吟认出他来表示欣慰,便有些自来熟道:“叫什么名字,叫大哥。”
“呵!我真是没看出来啊岑医生,这种时候你还想方设法地占江吟的便宜?是个江庭的朋友,江吟就得喊大哥,那我排行老几啊?江吟你说说看!江庭排第一的话,我排第几,他又是第几?”叶超没好气地呛起了岑礼,堂堂一探长气势可不能输!
陆江吟疼得说不出话,更别提笑出声来。他抬手轻放在胸口上,只觉得浑身都疼得僵硬。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自己在乱梦中醒来,满脑子都是齐溪遇害的画面。他管不上身体的好坏,就算是断手断脚也要去将齐溪找回来。
岑礼一眼扫到陆江吟吃痛的表情,立时警告叶超:“二十好几的人了别只顾着讲笑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支持做出笑这个动作。”
叶超双手叉腰,不服气地斜了他一眼,奈何为了江吟健康着想,他只好暂且将他们的“私人恩怨”放至一边,继而告诉陆江吟:“你受伤的事情被你爸知道了,情绪激动之下犯了老毛病。你大哥就赶回家看看。你放心,应该没什么大碍的。”
陆江吟微微闭上眼点了下头,平时也总爱和父亲顶嘴,总做些惹他生气的事,越长大越不让他省心,实在是不孝。
“那姑娘呢,回家了吗?”岑礼在病房待了一会儿忽想起了齐溪,“听护士提起,她来医院似乎是打听事情。”
陆江吟立时坐起,这会儿哪里管疼不疼,问岑礼:“齐溪来过?什么时候?现在人呢?”
“喂喂,别这么激动,等会儿伤口裂了就不好了。”叶超都替陆江吟捏了把冷汗,自己也曾屡次受伤,那种皮肉绽开的疼痛他最是懂得,他一面安抚陆江吟,一面解释,“她不是来过。而是你还在昏迷时我们碰巧遇见了。当时我和你大哥接到了报案便先离开了,托她留在这里照顾你。不过我半小时前过来也没见到她人。”
陆江吟再度推开挡在自己眼前的岑礼,下了床径直往门口走去:“你们为什么不看住她?齐叔根本不是凶手,充其量只是个帮凶!真正杀人的是齐石良!”
叶超和岑礼不约而同地伸手拉住了他。
“你说齐石良才是凶手?”叶超拧起眉头,拽着他强迫他看向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齐石良是哪起案件的凶手?你说清楚点。”
陆江吟急火攻心,他痛苦地吞咽了一下道:“是他也不是他。”
岑礼听不明白陆江吟在说什么,也无意去了解他们口中费解的案子,好声好气地劝他说:“你先坐下。你现在这副样子,连医院门口都走不出去,先坐下好吗?”
叶超瞅了眼岑礼,竟随口问了句:“他如果现在出院能支撑多久?”
“作为医生不会拿病人的身体开玩笑。他不能出院。”
陆江吟反手抓住了岑礼的手腕示意他自己没事,而那越发苍白的脸色却在说“快要不行了”。
“齐石良已经死了。按照时间来推算,他应该就死在了那场大火中。那个不见的箱子就是拿来藏尸用的。现在家里的这个就是杀了程岂言、逼死齐叔的罪魁祸首。你说黄翔霖听不清程岂言最后说的话,那几个不明其意的词恐怕说的就是‘齐石良’。”
“什么?”叶超震惊不已,他立时抓了一把椅子坐在陆江吟身边,也提及了自己对此案的种种困惑之处,“难怪我看齐叔所写的信时总有一股异样感。通篇文字中竟未提及齐石良半个字,好像他死了之后齐溪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细细想来,齐叔似乎隐晦地传递出了家中齐石良是假冒的事实。”
“是。”陆江吟额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继续道,“齐石良的遗体我已找到,你派人去那个地方找到便是。只是看守的是个智力低下的男人,可能要多费些唇舌,千万不要伤了他。”
叶超只觉得脊背发凉,因大火而面目全非,正好为那人做了掩饰。那人就这样混入了齐宅,每日与齐溪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其心真是可怕啊。
他耳朵里嗡嗡声不断,抬起眼睛又问陆江吟:“那你的伤也是他造成的?”
陆江吟轻喘着点头:“我知道他是冒名顶替的之后,便联想到发生在齐溪身上的事情。你也知道,有人每每于夜晚在熏香里动了手脚,使她四肢乏力无法动弹。齐溪还因此被剪去了一绺头发。这绺头发我在‘齐石良’房间的枕头下发现了。我之前还不明白,他到底有何目的,现在倒是明白了。”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个字,陆江吟停下休息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沉沉地说,“他喜欢齐溪。”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齐溪?”叶超冷不丁地将那人同变态联系起来,正常人怎么会潜入女孩子房间剪下她的头发藏在枕头底下,“他总不可能因这一点就害死那么多人吧?”
陆江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叶超这个问题,他只是想起齐溪说过的话——从前诡异的跟踪感只在家门外,如今这种感觉进了家门。他知道这事很荒唐,很不可思议,但除了这个他想不出其他可能。
“假冒齐石良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从小就跟踪齐溪的人。”他说话时,因过度担心齐溪的安危一度意识有些恍惚,有短暂的片刻根本听不见叶超说了什么,直到自己稍稍恢复了点意识才接着说,“还记得程岂言打听到的后来住进七十三号宅子父子三人的故事吗?我想那是真的。小时候把我吓到的那双眼睛,就是他的眼睛。”
岑礼没有告诉他,刚刚在他疼得差点昏迷的时候,不得已为他打了止痛针。关于七十三号宅子的事情,岑礼也听说过,曾经在医院听一个老头讲起过。那老头对谁都会说,只是所有人都没有当真。
“还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和顾一飞应该是亲兄弟。”陆江吟其实每说完一句话脑袋就会暂时空白一片,但他心里清晰地知道他接下来要讲的每一个字,“故事对得上,遗传病也对得上。不然无法解释顾一飞为何知晓七十三号那口井的存在,还特意告诉了我。”
“我的亲娘!这些人都是疯子吗?”叶超都快癫狂了,明明这些案子他都在查,怎么就能从陆江吟嘴里得到这么骇人的结果,他平复了下心情,继续问,“你找到了那绺头发被他发现了,然后你就从二楼摔下来保住了命?”
陆江吟苦涩地扯扯嘴角:“这不是差点就没命了吗?从二楼掉下来确实挺要命的。我不知道程岂言是怎么坚持下来,走那么远的路来给你报信的,他真的……”陆江吟满腹酸楚涌上喉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提起程岂言,叶超沉默了半晌,道:“程岂言定也是发现了齐石良奇怪之处才遭灭口的。”
“十之八九。”
“你那会儿说的‘凶手是他又不是他’是什么意思?”
陆江吟想明白这件事时愕然不已,他知道齐溪的心情肯定也同他一样。他从前固执地以为,真相永远都是值得肯定的,落到他头上才知“啊,原来也有这般坏的真相”。
“你有没有想过齐叔为什么要认罪?”良久,陆江吟轻声地问。
叶超愣了愣,望向陆江吟时眼里的惊愕更加分明:“你是说?不会吧……”
“我也觉得怎么可能呢?可齐叔就是这么一个愚忠的人,一直都如此。他宁愿背上杀人罪名去死,也不愿讲出真相,是因为杀死我母亲、杀死那些无辜女人的凶手就是齐石良。”
当初他们一直在想,凶手到底有几人,为何杀人和处理尸体两者间会存在如此大的差异。现在统统都可以解释了,杀人者齐石良,弃尸者齐叔。杀人时间、杀人动机一目了然,齐石良爱妻心切,失去爱妻如同在心口上剜了一块肉,自然是疼得无法呼吸。
尤其是遇到齐溪生辰之日,他思念妻子的心便越加疯狂。这些仅仅是陆江吟的猜测,他甚至还猜想,齐石良或许就是去过七十三号宅子、食用了祈福后得到的福寿膏才心性大变的。
“你知道为什么去七十三号祈福只需几颗糖吗?”陆江吟手撑着床费劲地调整了下坐姿,将从前知道的一些细节全都放进这个残缺的故事中,“你知道你从七十三号带出来的糖纸为什么被偷了吗?”
叶超惊讶,他都快要忘了糖纸的存在。
“小时候,齐溪在七十三号留下了几颗糖,说是要给可怜人。你找到的保存平整的糖纸就是齐溪当初留下的,而这几张糖纸我同样也在齐石良的枕头底下找到了。”
岑礼内心忍不住泛起了一阵恶心。这么听起来那个人似乎精神有问题,做的这些都非常人之举,他好似沉浸在某一种自己设定的情境中无法自拔,因此害苦了齐溪。
“这,这也太恶心了!”哪知叶超的反应同岑礼一样,他都有按捺不住想拔枪对准那变态的冲动了。这么些年,一直有个陌生人尾随其后,竟然还进了家门,想想这是一种何等可怕的心机!
陆江吟也没想过那些不起眼的小事竟然就这样一点一滴拼凑起了整个故事。这个故事中的他经受了丧母之痛,他以为没人会再承受这样相等的痛苦。直到明了案件背后的所有,他才知最难受的是齐溪。
“这不就是个无解的案子吗?齐叔死了、齐石良又早就死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叶超摊手叹息,“齐叔为了保全齐家的声誉,为了让齐溪不至于被你们家拒之门外,他……确实用心良苦。”
“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理由。知道齐石良杀人的不只有齐叔,还有假冒齐石良的人。也是因为如此,齐叔不敢拆穿他。连我们都看出来齐石良口味大变,连语言习惯都变了,齐叔不可能不知道。”
叶超抱头暗暗想了许久,总觉得胸中有股无处发泄的浊气。两三分钟后他站起了身,对岑礼说:“岑医生,江吟就交给你了。”又同陆江吟说,“剩下的我来处理。”
陆江吟始终不放心:“我要和你一起去。齐溪比我早知道这一切,她发现了齐石良的尸体却不告诉我,就是担心我会出意外。现在我担心她……”
“好好担心自己吧。”岑礼总算是找到了说话的契机,“你就算去了也帮不上忙。说了这么些话你也该累了,休息吧。”
叶超安慰陆江吟:“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个冒名顶替的人是因为喜欢齐溪才做出这一系列事情来。那我想,他暂时应该不会伤害齐溪。”
本是安慰陆江吟的话,可岑礼一听便下意识地反驳:“你别小瞧了这种人。如今所有谎言都被拆穿,他的面具也戴不住了,很有可能玉石俱焚。”
“你脑子没事吧,岑医生?”叶超挤眉弄眼地不断暗示岑礼,“有这个说闲话的工夫也检查检查自己的精神问题吧。”
陆江吟在他们拌嘴的时候,已经拿起叶超带来的干净的外套披上了,他看着岑礼道:“别只在医院照顾我,直到我找到齐溪之前,你确保我不会昏死过去就行。”
叶超听了这话,暗地里就朝岑礼抡起了拳头。这医生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浪费。当务之急应兵分两路,于是他打电话通知庆良带人根据陆江吟提供的地址去找齐石良的尸体,他们三人则直奔齐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