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上演的悲剧暂告一段落。挥别过去只需短短的一秒钟,这一秒钟的前后便是两个极端。但甚少有人会在意那一秒,多的是将悲痛延续至今的凡人。云散天晴,拂去了遮挡太阳的阴霾,给人以灿烂、热情的日光,给人以活下去的勇气,给人以对抗汹涌险恶的决心。
小一的案子算是结了,但叶超上报这个情况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困难。上头认可他最后查出来的结果,也承认文韬是凶手,但不准他向外公布这一事实。理由很简单,为了维护巡捕房乃至更高阶层的名誉和形象。
“不公开才是真的亵渎名誉和形象吧,所谓的顾全大局就是在日益瓦解百姓的信任。不懂执掌政权的人为什么总是这么担惊受怕,在我看来,只有做错事的人才会害怕。他们在位时只求无过、明哲保身。”叶超觉得有愧于陆江吟的帮忙,也深感自己一人的力量过于单薄。他约着陆江吟传达了这案子最后的结果,言语中皆是愧疚。
陆江吟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翻案成功却不准公之于众这的确是没想到的。但每个人的行为决策出发点都基于自身的考虑,他无法对他们做出评判,他只能点头接受这样的事实。
“至少还小一他们真相就好了。我还要将这件事告诉满伯,先走一步。”河堤上,陆江吟迎着风起身,抬腿往上迈了一步后又转身问叶超,“小一母亲的案子你还在查吗?”
叶超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说到这些未破的案子他就头疼:“怎么不查?你以为你奔波那几个孩子的案子时,我就坐在办公室无所事事吗?”
“难道不是吗?”
“迟早把你脑袋拧下来。”叶超说话间还踹了陆江吟一脚,被他轻易躲开之后,又伸手补了一拳,直到看到陆江吟吃痛的表情才作罢,“从废井里拉上来的三具女尸证实和小一母亲的致死原因一致,老覃验过的那些尸体,报告有那么厚一叠。”
陆江吟慢慢收拢了手心,轻声问了句:“那么我母亲呢?”
叶超揽过他的肩,轻轻地拍了拍,叹道:“当时以为你母亲的案子是个案,现在也一并查了。不过你母亲的尸体没能……进一步分析,现在能用的资料只有你们兄弟俩的记忆了。”
说这些话自然是心虚,叶超没有信心能够给陆家兄弟一个完美的交代,但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力不从心地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祈祷后续的案子再棘手也可以顺利解决。
“齐溪呢,又去看李爱瑶了?”叶超见陆江吟沉默不语,便主动提起了齐溪。
经过那事之后,原本开朗的小姑娘一下变得消沉不少。
“嗯。”陆江吟应答,“齐溪每天都在自责没有将两头兼顾好,一个自杀死了,一个撞车受了伤。李爱瑶虽没有生命危险,但身上多处擦伤,手也骨折了,多少也有些狼狈。齐溪一见着她就哭,每回都哭得很伤心。”
叶超重重地打了下他:“她哭是正常的,一个小姑娘家遇上这种事还能出门,还能上学,还能同你讲话,你就该高兴了。换任何一个寻常家的孩子,都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她每次都陪你瞎跑查案,这些苦她本不应该受的。要不是为了你她何苦如此?”
“我知道。”陆江吟轻叹了声,眺望着远处的波光粼粼的河面。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在面对痛苦伤心的齐溪时,觉得自己什么都做错了。他一意孤行要查个水落石出的真相,对某一部分人来说是好事,但绝对不包括所有人。
“行了,去忙你的吧。”叶超推了陆江吟一下,神情忽而疲惫不堪,他撑着大腿往上走,边走边发牢骚,“你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都连着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陆江吟斜了他一眼,数落道:“听你这话倒像是赖上我哥了,往后我哥要是娶媳妇了,你也这样三天两头去他家里胡闹吗?”
“你哥成家立业不还有你吗?我就不能上你家去?”叶超无赖地笑说,“江庭以后会娶什么样的女人我倒没想过,我也怕生。还是你好一点,毕竟齐溪我也熟,去了你家她肯定不忍心赶我走。”
陆江吟立时红了耳朵,听明白了叶超直白的话语,他不愿和他扯便换了话题:“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哪知叶超讪笑了下,没有接话。两人背着风走上了街道,陆江吟拒绝了叶超送他一程的建议,选择自己慢慢走向桥洞。
不过数月,事情竟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接连不断的案子,频频卷入其中的自己和身边的人,陆江吟第一次觉得迷茫。
他突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预感事情不会到此结束。
这天午后,医院一间病房里热闹非凡。李爱瑶躺在病**,用眼睛扫了扫一同出现在这里的几个人,嫌弃的眼神更甚了。她稍稍抬了下自己绑着绷带固定好的右手,难为情又感动地问:“齐溪来就够了,你们跟着来做什么?不过齐溪你也不用每天都过来啊,我又不是残废了。”
“饭都不会自己吃了还不是残废?”站在齐溪背后的谢罗华听到李爱瑶这话一步上前,严肃道,“要不是头一天你父母都在,我早就跟着齐溪一起来了!”
李爱瑶还是头一次见到冲着自己发脾气的谢罗华,心里头觉得怪怪的,同时又有点享受。她故意扬了扬下巴说:“怎么,你还怕我爸妈?”
“不是怕,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向你父母介绍自己。”谢罗华说着就露出了象征性的灿烂的笑容,他往后头瞧了眼沉默寡言的许景明,担忧地说,“我一来,景明、周毅、方浩淼都要跟着来。这几个人学习都比我好,万一你父母看中了谁,我可怎么办?幸好江吟有齐溪了,不然江吟就是我的头号情敌!”
李爱瑶嗤笑他的异想天开,她的父母现在才没有这个心思呢。她头一歪竟没见到陆江吟,遂问齐溪:“你家那个呢,怎么不来?”
“他应该去找满伯讲小一的事情了吧,晚点会过来的。”齐溪轻轻地说。换作平常,她一定会笑着反驳李爱瑶的玩笑话,但一看到李爱瑶就会想起周祈望,想起文韬,想起他们不幸的生活。
那天等到齐溪他们找到了医院,李爱瑶已经躺在病**睡着了。她的父母都在,于是叶超就将文韬的事情告诉了爱瑶的父母,毕竟文韬在这里的亲人只有他们。听了这不可思议的来龙去脉之后,爱瑶的父母沉默了。齐溪看得分明,他们不伤心,他们仅仅是不住地喟叹。
两家的关系就如李爱瑶说的那般疏离,爱瑶母亲是家中长女,早早出嫁,和弟弟文韬的感情本就淡漠。后来文韬和大户人家的小姐私订终身,女方父母嫌弃文韬家境清寒,但实在拗不过女儿,又不忍心她去贫寒人家吃苦,遂提出只要文韬肯入赘就同意这门亲事。
这个条件一出来,文家又不答应了,说什么也不让家中这一个儿子做上门女婿。文韬要是入赘了,他们家岂不是白养了这个儿子,横竖都不同意。
可陷入爱情的文韬哪听得了这些,他同父母直言只要能和周小姐在一起,做什么都愿意。父母被他气得跳脚,原还想指望这个儿子养家,现在没想到拱手让于他人。文韬父亲骂完他之后又骂周小姐,说她一个女孩子家不检点,祸害别人家的孩子。
骂自己可以,文韬哪听得别人骂心上人。之后他便不管父母反对,收拾了下便去了周小姐家。
外人都说文韬攀上周家,闲言碎语难听得要命。没多久,文父因为承受不住这些压力早早过世了。文韬在周家的安排下,和夫人去了香港地区,只为了避开这伤心之地。
谁料,几年之后文韬带着五六岁大的儿子一声不响回来了,谁都没打招呼。还是李爱瑶在大街上不经意间撞见的,于是两家因为可爱懂事的望望有了断断续续的来往。
那个时候,爱瑶父母仍不知道文韬的夫人发生了何事。知晓前因后果的陆江吟没有说,知情的齐溪也没有说,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垂头沉默。唯有叶超说出了实情,说其夫人早已病逝。爱瑶父母讶异了半晌之后,答应处理文韬的后事。
这一日他们便是去处理相关事宜了,于是李爱瑶就一人待在病房中,直到齐溪他们来。李爱瑶笑容淡淡的,面上寻不见一点伤心。
“爱瑶,你还好吗?”问这话的是许景明,他一进来便心事重重的。他对遭遇了这般事情还能坦然面对的李爱瑶,心中是佩服的,也是诧异的。
谢罗华又回头看着许景明抢先回答:“当然不好了!才几天,她都瘦了一大圈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齐溪夹在中间,诚恳地道歉。
“没没没,不是,怎么会是你不好呢?”谢罗华立时慌了,他反驳许景明也不过是男孩子间粗糙的玩笑,断不能当真的。
“齐溪,你别这样。你总说对不起,我都要折寿了。”李爱瑶克制着心里头的难过,招呼齐溪上前,然后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沿,“不关你的事,是我该说对不起的。如果我多关心望望,多去体谅舅舅,或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
眼看着两女生就快要抱头痛哭,许景明和谢罗华不约而同地心慌了起来。正好这时,陆江吟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及时推门而进。他瞧了眼束手无策又喜上眉梢的谢罗华,当即就明白了过来。
“为什么一脸苦相?难道医生说手没办法复原,要换用左手了?”他上前将慰问的礼品放在了一边的柜子上,看着李爱瑶问。
“说什么呢?”齐溪抬头瞪了他一眼,还顺势打了他一下。
李爱瑶刚红了的眼眶又立马被气得恢复如常:“你才没办法复原呢!真是的,就不会说好话!”她半坐着骂骂咧咧,瞥了眼柜子上的礼品,遂问,“都是吃的吗?”
陆江吟笑了笑道:“嗯,按照齐溪吩咐,都买了你爱吃的。”
“果然还是齐溪最疼我了!”李爱瑶感激地抱过齐溪,心中感慨万千。她忧伤舅舅和望望之死,但也深刻明白人活一世,善意为重,最要紧的是要懂得放下。
女孩间悲伤的气氛得到了缓和,谢罗华和齐溪留在病房照顾李爱瑶,陆江吟则被忧虑过重的许景明拉出了病房外。
“怎么了?”陆江吟不解此举,但瞧见许景明眉头紧锁的样儿,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许景明这时还不知陆江吟所查的小一案子的始末,只当是将自己感受到的细节告诉他:“我上次做了个梦,梦见在七十三号被人推下来。就是在教室,喊了你名字那次。”
“哦。”陆江吟听了稍显尴尬,但许景明看起来正经严肃,他也不好打断,只能接着问,“你是在梦里还看见了其他什么东西想要告诉我吗?”
“是。”敬佩于陆江吟的敏锐洞察,许景明也就放心大胆地讲了起来,就算是个梦,就算毫无根据,他也觉得有必要同陆江吟说,“推我下楼的人很有可能是个医生。”
陆江吟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怔住了,他早已解决这个事情,所以对景明给出的答案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他只是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之前说过他的手很奇怪,后来做了个梦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戴了手套,而且身上有一股很浓的奇奇怪怪的味道,近似于我在医院闻到的那股味道,但他身上的有些古怪。”
陆江吟没有说话,明白许景明所说的古怪气味,那是存放尸体用的**的刺鼻气味。
“不用在意,这样的梦不会再发生了。”陆江吟喃喃道。事情结束了,可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还在继续,或许所有人都逃不开命运的桎梏,或许他们仍在某个旋涡中挣扎。
蓦地,他想起了顾一飞那似是而非的话——
“你害怕的事情会马上再发生,你身上笼罩着厄运,你会被吞噬的。”